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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小说:两对狂人的诞生

时间:2024-01-2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狂人日记》跟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有直接密切的关系。《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跟《狂人日记》还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王润华还认为《狂人日记》中的月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太阳可能对两位作者不同的历史背景有象征意义。

鲁迅小说:两对狂人的诞生

第三节 小说:两对狂人的诞生

“疯狂”自19世纪后期便成了作家和艺术家的共同感受,尼采就说过,“地球已经成了疯人院好久了”(52)。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疯狂”也是现代性的副产品,(53)鲁迅和尼采著作中都有反映。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运用象征主义的手法,(54)营造荒谬与表现主义的效果,描写主体或人格的崩颓(受迫害狂的变态心理),可以说也是表现了现代的“疯狂”,也完全可以媲美一些现代主义的作品,例如卡夫卡的小说。

《狂人日记》跟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有直接密切的关系。鲁迅承认《狂人日记》受过尼采的影响,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比较了两者的进化论

一八三四年顷,俄国的果戈理(N. Gogol)就已经写了《狂人日记》;一八八三年顷,尼采(Fr. Nietzsche)也早借了苏鲁支(Zarathustra)的嘴,说过“你们已经走了从虫豸到人的路,在你们里面还有许多份是虫豸。你们做过猴子,到了现在,人还尤其猴子,无论比那一个猴子”的。……但后起的《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却比果戈理的忧愤深广,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55)

鲁迅只提到尼采直接的思想影响。为什么鲁迅认为《狂人日记》没有《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那么渺茫呢?先看一下鲁迅所说查拉图斯特拉向群众宣讲“超人”的那段话——下面采用鲁迅的译文:

我教你们超人!人是一件东西,该被超越的,你们为要超越他,可曾做过什么了?一切事物历来都做过一点东西胜过自己:然而你们却要做这大潮的退潮,并且与其超过人,倒不如回到禽兽么?猴子于人算什么?一场笑话或一件伤心的耻辱罢了。人于超人也正如此:一场笑话或一件伤心的耻辱罢了。你们已经走了从虫豸到人的路,在你们里面还有许多份是虫豸。你们做过猴子,到了现在,人还尤其猴子,无论比那一个猴子。(56)

鲁迅的狂人也在相似的情况下发表了类似的演说:

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57)

这两段话非常相似,而“超人”则换成了“真的人”,而“真的人”

在“进化”的阶梯上比尼采的“超人”低一级,显然更容易达到,也就是更现实,这就是小说不太渺茫的原因。然而尼采进化论的“伪影响”与鲁迅“改造国民性”的悲观思想有密切的关系。尽管鲁迅把目标从“超人”降低到“真的人”,但他的进化论的内在矛盾无法解决,使得小说带上阴暗悲观的色调。鲁迅知道中国人是不愿意改造自己的,所以狂人最终失败,恢复“正常”,向社会制度投降。这个悲剧的结局在《孤独者》中得到进一步的发挥,觉醒的改革者拒绝向现状和反动势力屈服,受到人们的嘲笑和轻蔑;后来终于低头,反而得到人们的钦羡。正如高力克指出,鲁迅这些狂人的困境跟查拉图斯特拉这个“准狂人”在市场上的遭遇也很相似,(58)他们想唤醒民众,拯救民众,但民众不理解他们,揶揄他们,嘲笑他们。查拉图斯特拉甚至遭到生命威胁。(59)

尼采的“超人”虽然不是进化的结果;“超人”与人和动物的比喻,也不是代表进化的不同阶段,但狂人和查拉图斯特拉所代表的觉醒者与庸众之间的矛盾,同样是无法解决的悲剧困境。群众在鲁迅看来只是看客,年轻觉醒者或革命者的任何行动和牺牲,对他们来说往往只是一种娱乐。(60)然而,唤醒民众对中国来说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而也是鲁迅当时所能找到的唯一出路。因此,鲁迅的狂人比查拉图斯特拉更感焦虑。麻木的群众和孤独的觉醒者的矛盾这个主题还在鲁迅的其他小说如《药》(1919)和《长明灯》中重复出现。(www.xing528.com)

《狂人日记》的主题及其跟尼采的关系,还可以进一步透过小说的非历史的象征意义揭示出来。(61)按照唐小兵的分析,(62)鲁迅用“狂”而不用“疯”有特定词源和语义的缘故。事实上,鲁迅在小说中从人群的角度看时用“疯子”,(63)而小说的题目却用“狂人”,可见鲁迅对这两个词的理解和使用是有区别的。简单地说,“疯”是精神病,而“狂”却是个社会问题。我们不妨对比一下鲁迅的《白光》(1922) 。《白光》有些情节和对疯子的心理描写,其夸张与荒诞,跟《狂人日记》和《长明灯》一样,也很有表现主义效果。《白光》的主角陈士成可以说是被科举考试逼疯了,但他只是个疯子,是个精神病患者,小说中并没有反抗社会的“狂”。(64)狂作为社会问题,还可以在“竹林七贤”尤其是嵇康的言行中得到印证。(65)唐小兵指出,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肯定了“狂”,认为“狂是尼采式的自我肯定,狂为文明的繁荣提供了基本的再生能源”(66)。鲁迅在《随感录三十八》中说,“狂”是“独异”,是“对庸众的宣战”,而“狂人”通常都是有才华的人,他们“高出庸众”,与众不同,“所以愤世嫉俗,渐渐变成厌世家”(67)。“狂”显然有鲁迅心目中的“超人”的特点,既是个人(主义者)跟庸众冲突的结果,也是个人(主义者)跟世俗势力的冲突的结果。这种矛盾冲突可以回溯到鲁迅关于文艺家与社会永恒冲突的观点。尼采也认为,一个人的发狂或被社会当成疯子,是追求独立的个人在现代社会不可避免的结果,所以查拉图斯特拉说:“人人都要一样,人人都是一样:无论谁感到不同,就自愿去疯人院。”(68)个人在社会争独立而因此发狂,其际遇跟“铁屋”的觉醒者其实相差无几。狂人形象出现在尼采作品也就并不奇怪了。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跟《狂人日记》还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正如王润华所指出,两者都用了内心独白的手法。王润华还认为《狂人日记》中的月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太阳可能对两位作者不同的历史背景有象征意义。太阳可能象征了德国工业发达如日中天。(69)然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前言”也出现黑夜(70),而尼采对现代性的态度也不完全是肯定的。《狂人日记》在精神上和美学上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非常接近,主要是其中深刻的悲观气息和挫败感,加上象征主义手法和变态心理描写,产生荒诞与表现主义的效果(例如狂人和狗的目光),小说因此也跟现代主义作品非常接近。

除了查拉图斯特拉这个“准狂人”,高力克还指出尼采作品中的另一个狂人。(71)这个狂人出现在《欢乐之学》中,他跑到市场上宣扬“上帝已死”:

你听说过那个狂人吗?他大白天提着灯跑到市场上不停的喊“我找上帝!我找上帝!”——正好很多不信上帝的人站在周围,狂人把他们都惹笑了……狂人沉默下来,再看看他的听众,而他们也不做声,惊奇地盯着他。最后,他把灯扔在地上……他说,“我来得太早了。我的时候还没到……”就在同一天,狂人闯进几间教堂,弹起他的requiem aeternam deo…… (72)

这个狂人跟查拉图斯特拉在好几个方面都很相似。首先,他们都在市场上向群众宣讲,但由于内容不为大众所接受而被当成疯子,备受嘲笑。在大白天点灯的寓意可能是指引领人们去找上帝的旧哲学,但在已经启蒙了的现代(大白天)就变得毫无用处,毫无意义。但这个“狂人”其实就是查拉图斯特拉。尼采在构思《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时做了很多笔记,部分笔记后来用于《欢乐之学》。查拉图斯特拉就首先出现在《欢乐之学》卷四第342节,这节后来稍加修改成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前言”第一节。(73)但大部分准备材料用在《欢乐之学》时,尼采都把查拉图斯特拉的名字换掉,其中卷三第125节中的提灯狂人其实原本就是查拉图斯特拉。(74)

《欢乐之学》提灯的狂人令人想起鲁迅《长明灯》中的另一个狂人。如果我们把提灯狂人算是另一个,则鲁迅和尼采实际上创造了两对狂人。《长明灯》和《狂人日记》里的狂人很相似,但《狂人日记》主要是从狂人的视角去表现,而《长明灯》则是从人群的视角去描述。《长明灯》的狂人同样有“受迫害狂”的症状,对所有人都怀戒心,既孤独又恐惧。他想把庙里代表衰落传统的长明灯吹熄,但无法说服同村的村民。鲁迅故意把他的话变成毫无意义:

那一盏灯必须吹熄。你看,三头六臂的蓝脸;三只眼睛,长帽,半个的头,牛头和猪牙齿,都应该吹熄……吹熄。吹熄,我们就不会有蝗虫,不会有猪嘴瘟…(75)

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象征了觉醒者(狂人)和未受启蒙的大众(村民)之间无法沟通。而无法沟通的悲剧造成了蒙昧的大众与觉醒者之间紧张的对立。鲁迅的狂人也受到直接的生命威胁,《长明灯》里另一个狂人就被活活打死。(76)《长明灯》的主角即使没被打死,但对公众已是一种威胁,最终还是被关在庙里,一如尼采所料。但尼采的“狂人”只是白天提灯寻神而后失望摔灯,虽然令人侧目,到底还可以在教堂弹唱,而鲁迅的“狂人”灭灯失败,还要失去自由。

鲁迅小说中的“狂人”可说有一个“家族”。另一篇象征主义小说《药》里面的夏瑜也是其中之一,他向牢头说明“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却被认为不是“人话”。夏瑜为了大家不要命,为牢头的奴性感到可怜,而大家无法理解,只认为他是疯子。(77)从历史的角度看,鲁迅的“狂人”反映了中国现代化的特殊处境。跟其他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情况一样,现代化是列强强加在中国身上的,而不是中国社会自然发展的结果。因此,觉醒者往往是受外国影响启蒙的少数先觉之士,因而是零散的,因为他们要引入人们不认识的新观念、新东西,所以必然受抵制而孤立。他们跟群众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使他们好像说两种不同的语言。他们很难推行任何的改革,但却很容易为大众所痛恨,受大众所压迫。觉醒的少数人患上“受迫害狂”简直是不可避免的。这既有现代性的通病,也有中国现代化过程的必然悲剧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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