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各省底名城巨埠里无处没有非人的戏剧。非人的戏剧不但离现实人生太远,而且还缺乏人的空气,因为他们原来不是人的。非人的戏剧底惟一目的就是刺激兽欲。“劝忠”、“教孝”等幌子不过是专为掩饰用的,使一般忠厚的人要反对也无从反对起。现在愈发达的戏剧愈富有刺激的毒质。受惯了这种刺激毒质的人正如染得了酒癖烟瘾。他们一进了剧场门,就如黑籍人上了烟铺,兴致非常的高,喉音非常的响,而且还要乘着耳目众多的机会,尽量的表示他们已占有的一切虚荣。因此我们中国底各种剧场只是一个占有的冲动底表现所;在这里面就只听见呼叱仆从、喊骂茶房、高谈阔论以及叫卖食物的声音。从来到过我们贵国的外国人决不能相信这是一个听戏的所在,因为这些坐在舞台前面的人竟不像是来听的,竟像是来教别人去听他的。
在这样的观众面前演那不用野蛮锣鼓的戏剧几乎是不可能。从前“文明戏”失败的原因虽不止一种,而不能征服观众底叫嚣,实在是许多缺乏知识的剧社所以致败的原因。因为在舞台上用寻常说话的音度不能使观众全听见,于是不得不直着嗓子拼命叫唤,究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不得不缩短言词,插入种种无意识的动作(“滑稽派”底种种丑态)以及种种不经济的行为(如车站买票、行结婚礼、盛出殡之类)。谬种流传以至于今,“文明新戏”竟变成了烂掉了肉的空蚌壳了。
我们都知道戏剧断不能与观众脱离关系宣告独立的。与观众无关系的戏剧只是“书架的剧本”,是读书人消遣岁月的玩意儿,而并不能僭称为戏剧。我们若不探究一般观众底病根所在设法医治,我们即使有极好的剧本与极好的演员也不能与受病过深的观众发生关系的。自己没有探病源与施治疗的智识与手段而徒骂“中国的观众不够程度”,那是从前“文明新剧家”底覆辙,倒引得那班“靠唱戏人吃饭的”甚么“评剧家”发出“废唱废锣鼓的戏不能存在于我国”等等的谬论来。这犹如逼着黑籍的豪客去加入百码赛跑,失败了反说“体育不能存在于中国,凡是中国人就非吸鸦片烟不可”。
现在我们要把中国的戏剧引上世界戏剧底水平线,自然不得不在剧本一方面多用一番工夫。但是剧场方面的几个重要问题一日不解决,新戏剧就一日不得发达。重要问题中的最要问题,就是有病观众底治疗问题。
好在我们爱美的剧社不以营利为惟一的目的,所以我们尽富有试验各种治疗浮嚣性底机会。大凡对于心理学略有研究的朋友都知道“暗示”底功用。我们现在可以利用种种暗示的方法,使所有到我们剧场来的观众都就我们底范围,受我们底训练。营利的剧场因受了资本家底束缚不得不曲意迁就观众。我们爱美的剧社原本负有提高戏剧艺术的责任,又不受甚么资本家底束缚;所以凡是合理的有益于戏剧艺术的试验,我们都可以而且都应当举行。
现在举几个例在下面,有志于提高中国戏剧的同志不妨依此类推去试行。(www.xing528.com)
(甲)座位对号制 凡是有组织的剧场都应当用座位对号制。进剧场来的观客可以依着自己票上印就的号码去找同号数的座位。此法可以免除许多先到后到底纷争,以及派仆役预占优美座位等的弊病。一方还能使观众得到“规律”底暗示。
(乙)印刷品的警告 每张座券面上印有“入场后请静听”、“场内务须肃静”、“喧叫者请出场”这一类的警告。一切在剧场中散布的印刷品上都印有这样的警告。
(丙)场内的布置 剧场中的色彩与观众底心理大有关系。对于颜色略有研究的都知道颜色有冷、热、动、静等的区别。即没有研究过的人回想到喜事人家底四壁挂满了红帐时如何使自己感到兴奋,丧事人家到处都见蓝色与白色如何感到静寂。剧场中未开幕时向着观众的就是台口的那个大幕。大幕必须用冷静的颜色,最忌的就是各度的红色。我们要表示舞台底尊严,台幕底形色必须含有一种尊严的态度。在台幕上登烟卷与假药广告是现在那些知有金钱而不知有艺术的戏院底特色,我们固然尚不至于卑劣到这等地步;但是我们底台幕及其左右并各种临时的通告也不当有,因为一贴有通告等类的东西,舞台的尊严立刻就消失了。场内四壁绝对不许有火热的色彩,中间也不该挂万国旗或是五色国旗,因为我们所要引观众注目的所在,并不是这个剧场,却是台幕后面的舞台。总而言之,我们底剧场内容应当像一个庄严的礼拜堂,不应当像一个卖字画与零星物件的破佛殿。
(丁)剧场的空气 这个“空气”不是指物质的空气,却是指精神的空气而言。场内物质的空气应当要流通,要清洁,是不消说得的。精神的空气,在开幕之前,闭幕之后,是由各职员造成的。职员中倘有一位是素性喜欢高声叫嚣的,剧场中肃静的空气就能被他一个人破坏了,爱美的剧社有一个通病就是“只顾后台不管前台”。无论你底戏排练到如何精熟,倘若开出幕来就遇着台下种种的扰乱,你底戏剧空气一定不能充分的造成。第一幕糊里糊涂地演完了。台下底大多数因为争坐位或是受了高声谈话与唤仆役茶房底阻扰没有得到剧情底线索。照实在的情形说,你那第二幕也大可以不演了;因为第二三幕往往是引伸第一幕底剧情,第一幕底戏情既不懂,第二三幕当然要莫名其妙了。我底一位同伴去年在上海新舞台演过几次萧伯纳底《华伦夫人之职业》,他底结果很使他失望。他以为这种试验是失败了。盲目的“评剧家”也兴高采烈地说是新的试验果然失败了。他们都忘记了上海新舞台是充满了锣鼓声音的剧场,而当晚去看《华伦夫人之职业》的观众中的大多数都是习惯于“济公活佛”等胡闹空气的朋友,场中的招待都是不住的报票数,茶房不住的唤“两壶红”、“三壶淡”。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即使请莎士比亚与亨利·欧文都活转来跳上新舞台去也得失败;因为无论你底发音术练得如何高深,你一人底喉音断不能抵敌千百人底喉音。要请这千百人不作声必须由你那剧场中的员役自行不作声起;不但如此,还应当由他们底神色之间表示出一种威重严肃的态度来(注意——我并不是劝剧场中的职员大家都板起面孔来,怒目向看客)。
以上四条不过是说一个大概。我希望各地爱美的戏剧家观察各人本地底剧场情形,在这四条之外另寻出治疗观众底叫嚣习惯的方法来实验,并且还希望你们随时告诉我。我不久到上海新舞台去仔细观察过一次,觉得他们演那带唱带锣鼓的半新戏时,每来一次唱,打一次锣鼓,台下底叫嚣声也增高一次。好容易半天不打锣鼓,台下静着听话了,而台上的锣鼓声又作,于是乎刚才低声说话的朋友也提高声度,而刚才侧耳静听的朋友也开始谈论或是咳嗽,或是碰茶壶盖。锣鼓声愈高,茶壶盖声也愈高。原来台下人叫嚣底习惯多半是由于(眼前的或是从前的)台上的高声中传染得来的。在那种情形之下不论是谁都要传染那发高声的习惯的(真怕热闹的朋友向来绝迹于中国剧场),因为人类原本是富有模仿性而且都是由惯在深林高山中高喊的原人传流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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