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要我带领去逛花园街的“游客”是舍伍德·安德森[31]。一天，我看见一个兴味盎然的人在门口前的石阶上徘徊，他一眼看到了橱窗里的一本书。此书是最近在美国出版的《俄亥俄·温斯堡》。他当即走进店来，自我介绍说他就是此书的作者。他说，他在巴黎还没见到第二本。我并不觉得意外，因为，我本人早已四处寻找过此书——有一家书店的人说：“安德森，安德森？对不起，我们只有他的《童话故事》。[32]”
舍伍德·安德森经历过的往事可谓多矣：他采取的措施，他做出的在他一生之中都是最为重要的决定。我总是焦急不安地听他讲述往事：如何突然离弃家园和生意兴隆的涂料生意，如何在某个早晨一走了之，永远摆脱体面与安全这一重负的羁绊。
安德森这个人饶有风趣，我很喜欢他。我认为他是诗人与福音传教士（从不说教）的结合体，或许还有一点演员的气质。总之，他这个人有趣之至。
我知道，艾德丽安会喜欢舍伍德·安德森，他也会喜欢她。于是我带他去她的书店，她果然被他所打动。不久后便请他去吃晚餐。艾德丽安做的菜是一盘鸡肉，是她的拿手菜，鸡肉和烹饪都获得好评。两人十分相投，她一口蹩脚美国英语，他一口蹩脚法语。他们发现他们二人的见解颇为相似。尽管有语言隔阂，艾德丽安比我更理解舍伍德。后来她对我形容说，他很像个老妇，像在炉边抽烟斗的印第安女人——艾德丽安在巴黎看过电影《水牛比尔》[33]，她从电影里见到过。
安德森初来巴黎时不会说法文，要我跟他一起去找新法兰西评论出版社，即他的出版商，打听他的作品的出版情况。在编辑室门外等了很久，还不请我们进去，舍伍德发怒了，扬言要捣毁整个出版社。看情形，顷刻间我们就会看到一部货真价实的西部大片。幸好门开了，他们把我们请进了编辑室。
舍伍德告诉我，格特鲁德·斯泰因的作品对他很有影响，他对她敬慕不已，问我可否介绍他认识斯泰因。我明知介绍是多此一举，但我欣然同意带他前去花园街。
这次见面可谓非同小可。舍伍德对格特鲁德的作品佩服得五体投地，使格特鲁德大喜过望，显然深受感动。舍伍德的妻子谭娜西是同我们一起去的，她感到很不自在。这两位作家谈得津津有味，她想插嘴却插不上嘴，艾丽斯不让她靠近。作家的妻子在格特鲁德家，必须遵守的种种规矩我是了解的；她们不会被拒之门外——不过，当格特鲁德跟她们的丈夫交谈时，艾丽斯会严格按规矩行事，让妻子们坐冷板凳。谭娜西可不像大多数妻子那样好对付。她坐在桌旁，准备参与交谈；艾丽斯向她示意，要带她去起居室的另一头看一样东西，谭娜西毅然拒绝。不过，他们究竟谈些什么，她连一个字也没听到。我同情这位受挫的女士——我看不出在这花园街有任何必要对作家之妻冷眼相待。不过，我对艾丽斯的防妻之术倒也不禁感到有趣。说来也怪，这规矩只适用于身为妻子者，身为非妻子者则可以参与跟格特鲁德的交谈。
青年作家们对舍伍德·安德森的评价十分轻率；他的追随者日渐减少，他为此十分痛苦。然而他是先驱者，不论他们是否承认，20世纪20年代的这一代人是应该对他感激不尽的。
格特鲁德·斯泰因的无比魅力，在于她的不离口的有些淘气意味而不尽合理的言论，而这类言论并非不着边际的奇谈怪论。她的宗旨往往是取笑某人，也以此自娱，仅此而已。有一次我带艾德丽安·莫妮耶去格特鲁德的家，艾德丽安就觉得格特鲁德并不怎么有趣。“你们法国人，”格特鲁德宣称，“没有文学上的阿尔卑斯山，没有莎士比亚；你们的全部才华都在将军们的那些演说里，一味夸耀。比如‘尔曹停止前进！’”
对法国以及其他国家的文学作品，比如乔伊斯的作品，格特鲁德都有她自己的看法，我却无法苟同。我出版《尤利西斯》时，她对我十分失望，甚至同艾丽斯一起来到本店，宣称她们二人已转会到右岸[34]的美国图书馆。突然失去两位顾客，我当然十分遗憾，但也不能强行挽留。我必须承认，我们是在区区奥登街，与之保持泛泛之交为好。
于是乎，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是“友谊之花凋谢，友谊也凋谢”[35]。不过，怨气也渐渐消失。争执因何事而起，已难以记得分毫不差了。但有格特鲁德·斯泰因的著作在，我对它的喜爱与欣赏是雷打不动的。
没过多久，我又见到格特鲁德和艾丽斯。她们来打听我是否有威廉·迪恩·豪威尔斯[36]的任何作品。格特鲁德认为他是第一流的美国作家，却遭到不应有的忽视。我有他的全集，格特鲁德和艾丽斯就把全集统统搬回了家。
1930年快到年底，有一天我与乔伊斯去参加在我们的朋友乔·戴维森[37]工作室举办的聚会。乔伊斯的“半身像伙伴”[38]格特鲁德·斯泰因也在场，她跟乔伊斯从未谋面，征得他们相互许可，我便介绍他们相互认识，看到他们和颜悦色地握手致意。
敬爱的乔·戴维森！他离我们而去，我们是何等地想念他啊。
最近的一次，是我带“吓呆了”的欧内斯特·海明威去见格特鲁德，因为海明威对我说起过，他想跟格特鲁德言归于好，却没有勇气单独前往。我鼓励他照此办理并答应跟他一起去克里斯廷街，格特鲁德和艾丽斯当时住在那里。我又想，还是让海明威单独去见为好，带他一路走到她家门前，祝他一帆风顺后我便离开了。后来，他前来告诉我，他们已言归于“好”。
作家之间的纷争往往一触即发，但是依我之见，到最后，纷争总会渐渐烟消云散的。
【注释】
[1]埃兹拉·庞德（1885—1972），美国诗人、评论家。
[2]伊戈尔·菲·斯特拉文斯基（1882—1971），美籍俄裔作家、指挥家。
[3]乔治·安特尔（1900—1959），美国作曲家。
[4]匈牙利菜。
[5]罗伯特·麦克阿尔曼（1895—1956），美国作家、诗人和出版家。曾出版海明威的处女作。
[6]酒吧之类的场所的名称。
[7]巴布（Bob）是罗伯特的昵称。
[8]指塞纳—马恩河。
[9]似指泰晤士河。
[10]《早期诗集》完稿于1917年，《散文集》完稿于1918年。
[11]不打领带也不扣领扣。(www.xing528.com)
[12]詹姆斯·A.M.惠斯勒（1834—1903），在伦敦的美国艺术家。
[13]马克·吐温的小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里的主人公。
[14]其间接含义是“另有爱好”。
[15]凯瑟琳·卡斯威尔（1876—1946），英国传记作家、小说家。
[16]戴维·赫伯特·劳伦斯（1885—1930），英国小说家、诗人、剧作家、散文家。
[17]他指D.H.劳伦斯。
[18]墨西哥，劳伦斯曾偕同其妻在德国、奥地利、意大利、法国、澳大利亚以及美国短期居留；于1919年曾去墨西哥旅行。
[19]格特鲁德·斯泰因（1874—1946），美国小说家、诗人、剧作家、评论家，托克拉斯是斯泰因的知交。
[20]《软纽扣》是斯泰因所主张的立体艺术的实验之作；《三个女人》是斯泰因的重要代表作之一，发表于1909年。
[21]原名分别为The Trail of the Lonesome Pine，The Girl of the Limberlast，何人所著，不详。
[22]简称《玛贝尔·多吉的画像》，1912年的作品。
[23]简称《他们是否攻击了玛丽》，1917年的作品。
[24]阿弗雷德·斯蒂格里茨（1864—1946），美国摄影师。
[25]《梅兰克莎》是《三个女人》的第二个人物，第一个人物是“好安娜”，第三个人物是“温柔的莉娜”。
[26]诗集的名称。
[27]指早期。
[28]胡安·格利斯（1887—1927），西班牙画家。
[29]密尔德雷德·阿尔德里奇，美国人，她是编辑、评论家，格特鲁德·斯泰因的好友，于1928年在法国去世。
[30]斯蒂芬·本内特（1898—1943），美国诗人、散文家、短篇小说家。
[31]舍伍德·安德森（1876—1941），美国小说家。其著作《俄亥俄·温斯堡》亦译《小城畸人》。
[32]丹麦童话作家姓Anderson，舍伍德也姓Anderson；中国译者把前者译作安徒生。
[33]《水牛比尔》，当时十分受欢迎的美国西部片。
[34]指塞纳河右岸。
[35]格特鲁德·斯泰因的名言。
[36]威廉·迪恩·豪威尔斯（1837—1920），美国作家、编辑。
[37]乔·戴维森（1883—1952），美国雕塑家。
[38]似暗指戴维森分别为乔伊斯和斯泰因雕塑过半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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