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梅尧臣苏舜钦
梅尧臣和苏舜钦是欧阳修志同道合的亲密朋友，也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重要人物。
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宣州宣城(今安徽宣城县)人。嘉祐初进士，后只作过主簿、县令等小官，一生穷困不得志，但在当时诗坛上却很出名，尤为欧阳修所推崇。他们互相唱和，并以韩愈和孟郊作比，欧阳修的“诗穷而后工”的论点，就是因梅诗而发的。梅尧臣也自称“囊囊无嫌贫似旧，风骚有喜句多新”(《诗癖》)。官卑家贫，使他更加接近人民和了解现实，开阔了他的视野，丰富了他的创作源泉。
梅尧臣的文学主张与西昆派针锋相对，他反对西昆体的浮艳，提倡平淡的诗风。他认为诗是“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而产生的，强调诗的“美”、“刺”作用。他创作勤苦，成就卓著，影响也很大。他的五言古诗，具有质朴劲健之古风，而一些抒情小诗，则追求意新语工，他曾对欧阳修谈诗说：“凡诗，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矣。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也。”(《宋史·文苑传五》)这表明他写诗，也不只是平淡，而是以平淡的语言展示出新颖的意境。欧阳修评梅尧臣“初喜为清丽，间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梅圣俞墓志铭》)。揭示出了梅尧臣的艺术追求和诗风变化。
梅尧臣的诗歌现实性较强，真实地反映了社会生活的尖锐矛盾。例如《汝坟贫女》：
汝坟贫家女，行哭音悽怆。自言有老父，孤独无丁壮。
郡吏来何暴，县官不敢抗。督遣勿稽留，龙锺去携杖。
勤勤嘱四邻，幸愿相依傍。适闻闾里归，问讯疑犹强。
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弱质无以托，横尸无以葬。
生女不如男，虽存何所当。拊膺呼苍天，生死将奈向！
诗题下作者自注曰：“时再点弓手，老幼俱集。大雨甚寒，道死者百余人；自壤河至昆阳老牛陂，僵尸相继。”目击这悲惨的情景；听到贫家女血泪的哭诉，作者有感而写此诗。作品控诉了统治者滥用民力造成百姓家破人亡的罪行，思想深刻，文笔质朴。像这类反映人民疾若的作品还有《田家语》、《岸贫》、《小村》等，其中有的写得短小精悍，锋芒毕露，如《陶者》：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揭露了封建社会贫富的尖锐对立，平淡中藏利刃，直指那些不劳而获的统治者。此外，如《闻尹师鲁赴泾州幕》、《故原战》等，反映了当时的民族矛盾。在改革派与保守派的斗争中，他态度鲜明，支持改革，也写了不少的诗表明自己的立场。如《猛虎行》：
山木暮苍苍，风凄茅叶黄。有虎始离穴，熊罴安敢当。
掉尾为旗
，磨牙为剑芒。猛气吞赤豹，雄威蹑封狼。
不贪犬与豕，不窥藩与墙。当途食人肉，所获乃堂堂。
满野设置网，竞以充圆方，而欲我无杀，奈何饥馁肠。
这是一首寓言诗，形象生动，文中把保守派首领吕夷简比成一只吃人的猛虎，尖刻地揭露了他吃人的本质。在《闻欧阳永叔谪夷陵》、《闻尹师鲁谪富水》等篇中，他抒发了自己对改革者的深厚友情。他还有几首哀伤亡妻、亡子、亡女的悼亡诗，抒发了真切的亲情，令人不忍卒读。他的诗，继承了杜甫、白居易现实主义的传统，具有鲜明的思想倾向，诗风也比较清新。
梅尧臣还有一些写景抒情的小诗，虽不是写重大现实题材，但意境新颖，趣味盎然，比起西昆体和晚唐体的矫情之作来，自是别有天地，如《东溪》：
行到东溪看水时，坐临孤屿发船迟。
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
短短蒲茸齐似翦，平平沙石净如筛。
情虽不厌住不得，薄暮归来车马疲。
用工细的笔触，描绘了东溪(在作者故乡宣城，又称宛溪)清秀的景色，表现了作者对故乡山水的眷念。还有《鲁山山行》：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这首五律也是脍炙人口之作，意新语工，古朴浑厚，颇耐人寻味。尾联看似平淡，却十分难得。
梅尧臣善于用一些新奇工巧的语句表现一些俊美的意境，如“月出断岸口，影照别舸背”(《舟中与家人饮》)；“回堤溯清风，淡月生古柳”(《忆吴淞江晚泊》)；“朔风三日暗吹沙，蛟龙卷沫啧成花”(《春云》)；“五更千里梦，残月一城鸡”(《梦后寄欧阳永叔》)；“南岭禽过北岭叫，高田水入低田流”(《春日拜垅经田家》)，等等，读来别有风味。
梅尧臣是个多产的诗人，相传他日课一诗，寒暑不间断。他死后，存遗稿两千八百余篇。不过，思想性和艺术性完美统一的作品不多，有些诗还近于庸俗，如《八月九日晨兴如厕有鸦啄咀》、《扪虱得蚤》之类。梅诗也多以议论入诗，带有散文化的倾向。其工巧新奇的一面，对江西派诗人影响甚大。欧阳修在《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中曾对梅尧臣的诗风有过评述：“梅翁事清切，石齿漱寒濑。作诗三十年，视我犹后辈。文词愈清新，心意难老大，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这道出了梅诗的主要特点：由清新渐趋古硬，平淡中含有真味。梅尧臣是北宋继王禹偁之后的杰出的现实主义诗人，在宋诗的发展中，他起了积极作用。南宋大诗人陆游，对梅尧臣极为推崇，他说：“突过元和作，巍然独主盟，诸家义皆堕，此老话方行。”(《剑南诗稿·书宛陵集后》)宋末刘克庄在《后山诗话前集》中说：“本朝诗惟宛陵为开山祖师，宛陵出，然后桑濮之哇淫稍熄，风雅之气脉复续，其功不在欧、尹之下。”人们称梅尧臣是宋诗的“开山祖师”，并给了梅诗以高度的评价。
苏舜钦(1008—1048)字子美，祖籍梓州铜山(今四川中江)，生于开封(今河南开封)。他早年胸有大志，二十多岁时就和穆修一起提倡古文，比尹洙、欧阳修还早些。二十七岁中进士，先后做过县令、大理评事、集贤校理等小官，但“位虽卑，数上疏论朝廷大事，敢道人之所难言”(欧阳修《湖州长史苏君墓志铭》)。他站在改革派一边，支持范仲淹推行新政，结果遭到吕夷简的同党王拱辰的诬陷。“庆历新政”失败后，苏舜钦就携带家眷离京到苏州，过着寄情山水的生活，并努力写诗。后因病卒于苏州沧浪亭，年仅四十一岁。
苏舜钦也是诗文革新运动中的猛将，与梅尧臣齐名，人称“梅苏”。在文学理论上，他与诗文革新的同仁一样，主张充实的社会内容和平易自然的艺术风格。在《上孙冲建议书》里，他强调文章应“警时鼓众”，发挥救失除弊的作用；在《赠释秘演》里，他说自己“不肯低心事镌凿，再欲淡泊趋杳冥”，反对形式主义的浮艳文风。
苏舜钦的创作，带有鲜明的政治倾向性，他爱国忧民，疾恶如仇，有一股豪壮之气。欧阳修曾赞扬说：“子美气尤雄，万窍呈一噫。有时肆颠狂，醉墨洒霶霈；譬如千里马，已发不可杀。盈前尽珠玑，一一难拣汰。”(《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这对他的诗文特点是很生动的概括。
苏舜钦的诗，许多是反映重大的社会矛盾的，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如《城南感怀呈永叔》：
春阳泛野动，春阴与天低；远林气蔼蔼，长道风依依。
览物虽暂适，感怀翻然移。所见既可骇，所闻良可悲。
去年水后旱，田亩不及犁。冬温晚得雪，宿麦生者稀。(www.xing528.com)
前去固无望，即日已苦肌。老稚满田野，斫掘寻凫茈。
此物近亦尽，卷耳共所资：昔云能驱风，充腹理不疑；
今乃有毒厉，肠胃生疮痍。十有七八死，当路横其尸；
犬彘咋其骨，乌鸢啄其皮。胡为残良民，令此鸟兽肥？
天岂意如此？泱荡莫可知！高位厌粱肉，坐论搀云霓；
岂无富人术，使之长熙熙。我今肌伶俜，悯此复自思：
自济既不暇，将复奈尔为！愁愤徒满胸，嵘
不能齐。
诗中描述了饿殍遍野的悲惨景象，把灾难深重的劳动人民与厌粱肉的达官贵人作了鲜明的对比，表现了作者对人民的深切同情。还有《吴越大旱》、《大风》等，都贯穿着为民请命的进步思想。
苏舜钦是一个具有强烈的民族正义感的诗人，在《庆州败》、《己卯冬大寒有感》、《吾闻》、《舟中感怀寄馆中诸君》等诗中，表现了他的爱国热忱。他尖锐地抨击了在防御西夏战争中宋军将帅怯懦无能、损兵辱国的丑行。对被驱上沙场白白送死的士卒寄予满腔同情。他在《庆州败》中写道：“今岁西戎背世盟，直随秋风寇边城，屠杀熟户烧障堡，十万驰骋山岳倾。国家防塞今有谁？官为承制乳臭儿。酣觞大嚼乃事业，何尝识会兵之机。”他把批判的矛头直指掌握重兵的“乳臭儿”，正是这些无能之辈指挥失策，使宋军遭到伏击，只好免胄乞降，许多士兵被敌人削鼻割耳，受尽凌辱。作者对庆州之耻感到无限激愤。在《吾闻》诗中，他慷慨激昂地抒发了自己保卫家国的壮志：
马跃践胡肠，士喝饮胡血。
腥膻屏除尽，定不存种孽。
予生虽儒家，气欲吞逆羯。
斯时不见用，感叹肠胃热。
昼卧书册中，梦过玉关北。
这种强烈的民族意识和抗敌精神，对南宋爱国诗人岳飞、陆游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苏舜钦也写了许多写景抒情古体诗，大多境界壮阔，情景俱佳，风格清新畅达。如《中秋夜吴江亭上对月怀前宰相张子野及寄君谟蔡大》：
独坐对月心悠悠，故人不见使我愁。
古今共传惜今夕，况在松江亭上头。
可怜节物会人意，十日阴雨此夜收。
不惟人间重此月，天亦有意于中秋。
长空无瑕露表里，拂拂渐上寒光流。
江平万顷正碧色，上下清澈双璧浮。
自视直欲见筋脉，无所逃遁鱼龙忧。
不疑身世在地上，只恐槎去触牛斗。
景清境胜反不足，叹息此际无交游。
心魂冷烈晓不寝，勉为此笔传中州。
苏舜钦后期离开政治斗争，过着隐居生活，啸傲山水的作品多了，忧国忧民的作品较少。他的一些写景抒情诗，清新自然，色彩淡雅，耐人寻味。如《淮中晚泊犊头》：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
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
前两句描绘了河畔恬静清丽的景色，后两句流露了诗人内心的孤寂和郁闷。又如《初晴游沧浪亭》：
夜雨连明春水生，娇云浓暖弄微晴。帘虚日薄花竹静，时有乳鸠相对鸣。
宛如一幅色泽淡雅的花鸟画，境界幽静。
苏舜钦的诗，以雄健豪放见长，富有气势，但有时缺乏锤炼，韵味不足。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曾将苏诗同梅尧臣的诗进行比较，他说：“子美笔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这正好道出了两人诗风的特点。这种特点的形成，是与他们不同的生活环境、社会地位和个人性格修养有关的。
苏舜钦也写过一些平易畅达的散文，但不如他的诗歌著名。他前期的散文，多为奏章书策之类，与政治时事紧密相关，文笔犀利，易道易晓，打破了时文的束缚。后期隐居，也写过一些记事小品，如《沧浪亭记》，写了自己脱离勾心斗角的官场后自得其乐的生活：
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这对丑恶的官场是尖锐的讽刺，但也流露了作者逃避现实斗争的消极情绪。在艺术手法上近于柳宗元的游记，能将景、情、事、理，自然融合，情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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