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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吴六志:华圣顿血统传承,夫人汤氏航海而来

时间:2023-08-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夫人汤氏,系华圣顿血统。无何,公以圣灵指示,自觉现前所处地位,不克展福音宣导使之骥足,因决弃此席,舍身为福音使者。于是,遂于一千八百八十二年,挈夫人汤氏,航大西洋海,迂道来华。

东吴六志:华圣顿血统传承,夫人汤氏航海而来

本校第一校长孙乐文先生,在华事业,已详嵇绍周先生所撰传状中,无俟余之赘言矣。惟十年共事,尤有心折之处,不能不表而出之,以告世之例视西人者。

我国自甲午以后,一般浮薄子弟,自号维新,每托自由、平等之说,逾闲荡检,莫可究诘,以故不伦不类之事,时有所闻。先生尝谓:“此种谬说,西国所无。”故其训诫学生,恒谆谆以爱亲敬长为当务之急,并谓人:“无论对家庭、对社会,若能事事自由,却事事不有自由之裂痕显出,方得谓之真自由。”又以学生之视中西间有轻重之见,故学生有不率教时,苟其事属西国教习先生,从未加以干涉;如对于本国教习先生,必设法劝惩,至师道伸张而后已。

先生固美国人,然与我国人晋接周旋,确无国际畛域。无论校中教职员、学生或外界人士,语及求学一事,必谆谆谓:“地球面上无论何国欲图自强,其间重要关系,全在精究本国之学术,从未见有放弃本国学术,而其国得以兴盛者。今我以西学相饷,不过欲中国青年于本国学术外,得有互相考证之可能,免除中外隔膜而已。事有本末,功有体用,能勿误认,庶乎近之。”

忆余昔任国文课时,有学生某天分颇高,惜其自恃聪明,时或露出不率教的态度,曾经先生严饬。顾事后,先生潜阅余所给该生之学分,仍列优等,乃语人曰:“某人不念旧恶,度量不窄,较之心有不慊,不肯明正,其谬而暗扣学分者,不可同日语也。”噫!先生之观人如是,诚有心人哉!

先生平日对于我国史事,勤加研究。以编年、纪事各史之文义渊雅,较难了解,因择白话体之历史演义,如《三国志》《东周列国志》等,倩人伴阅,认为常课,寒暑无间。昨检两书,得见手泽,盖先生于此两书反复熟玩。书中每页上额空白内,时用英文细字,自加标语。此足见先生留心于我国史事,确有心得,非徒涉猎而已也。

大学第三次毕业之杨君惠庆,从先生游最久。其于先生逝世后三周纪念演讲先生之遗爱,谓先生有四大教育主义。一曰高尚教育。先生之诲人不倦,不特使学生有学问上之进步,并能养成学生高尚之德性。二曰保存国粹教育。先生设学,首重国文。尝谓:“中国学生当首取祖国固有之国粹,发挥之、光大之,不应专习西文,置国本于不顾。”三曰严肃教育。先生虽崇尚自由、平等,然鉴于学生时有误会自由、平等之说,以致乖谬叠出,因是惄焉伤之,训练上严加矫正。尝谓:“学生在校时不能服从师长,将来出校后,必不能服从法律。操教育权者,当纳学生于真自由、真平等之域,随时指示,俾获遵循。吾人须负全责也。”四曰模范教育。从前在校时,所听受之各项功课,至今日已强半遗忘,惟先生平日之教授精神,历久常在心目中。以先生事事皆整躬饬物,示之模范,是故望之俨然,即之蔼然,一想象而音容如在。以此信先生人格上之影响,其入人为至深也。

嵇绍周所作《东吴大学校监孙公传》,刊于1913年4月1日出版的《东方杂志》第九卷第十号上。

附录 嵇绍周先生所撰传状全文[1]

孙公以美洲华胄,航海东渡,敬教劝学,大造三吴。于宣统辛亥岁二月既望,卒于位,距生之岁,春秋六十有三。

嗟嗟!广厦初奠,大星遽殒,不一老[2],若丧二天。悲夫!夫人汤氏,系华圣顿血统。有丈夫子三:长某,次某,次某,女公子一。考公世系,与前代英皇爱德华氏为连宗,玉牒金绳[3],雍容华贵。而晚年复邀美政府殊荣,宠锡神学博士,职衔名望张甚。兹仍系以东吴监院者重之也。矧我公箕尾寒芒[4],至今临之,可以无称乎?昔汉鲁峻[5]官终屯骑校尉,而志墓乃称司隶;冯绲[6]官终廷尉,而志墓仍系车骑,推斯例耳。

公讳乐文,字从周,姓安达生氏,从汉俗,改姓孙。大美国南加利罗那省夏山镇人,为世望族。美洲木绵之利,甲于世界,及公父,遂为是业大商家。公幼而歧嶷。年未冠,已崭然露头角。伊父将就本业,养成公为商界中杰出人物,故公兼精计学,了然于理财。“为强国张本,国殖丰歉,即一国存亡关键。法国十八世纪末之大革命,即造因于路易十四之竭泽而渔;西班牙之一蹶不再振,实受病于西政府财源之坐涸;中国岁入不足抵纽约一市府,而币制腐败,尤达极点,何以为国?”尝为诸生太息言之。其修绠殆获于是。特公所注意者,乃总一国一世界,计之个人丰殖,所不屑也。公每自喻曰:“吾生十六七时,即举完全身心,献奉上帝。将为上帝干仆而壹是。上帝觉世牖民,同仁一视之学问,断不可不实地试验。从此识得一切对于人类应有尽有之救法,于是暂弃弓冶[7]专家之学。”肄业于华圣顿李大学。先是,南北美黑奴问题之战,大将军洛伴脱李公实统戎旃[8]。及主帅凯旋,将军有鉴于世界人类同为上帝子,今以种族问题故,甘为灭绝人理之行,犹以宗子而杀别子也,不仁孰甚。因建大学于首善之区,冀养成一般拥护人道之学者,为他日救世军之元戎[9],而公即斯校之首座也。将军神采风度,括肃宏深,一一印入公之神经中。故吾曹今日挹公雅量,宛若故李将军犹在天壤。而此日得以完全品学谷我青年,推先河后海[10]之义,斯校其星宿海欤!毕业时,公年极少,将军器公甚,即荐为哀的莱打城日报馆典籍。本馆为美国南省报界领袖,公以初出山时,即得此席,殊非易易云。无何,公以圣灵指示,自觉现前所处地位,不克展福音宣导使之骥足,因决弃此席,舍身为福音使者。第年俸所入,仅占典籍时十分之一(全年一百二十五金元),重以鞅掌教务,况瘁殊甚。友人悯其劳,特赠一马以代步,而刍牧所费,适与年俸相消。然公以为上帝服役,故薪金固不暇计也。嗣后,壹志传道,教邮直抵北佐治省。该省监理会极诚欢迎,共举为本会书记。未几,即由某地牧师,被举为特郎迦循环长老司。识者为微公道德学术,超越等伦,鲜克膺斯职也。

时公研精世界史,耳熟中国社会之黑暗,几似盲目潭鱼,长此终古,而一般醉生梦死,日即泥犁[11]者,则又载胥及溺[12],无力自拔脱。微入地狱众生之大悲智家,振发聋之铎,赉涸鲋之波,俾聆钧天乐,登普渡筏,二十余省之同胞,不将共登鬼箓?而黑潮、毒雾,震荡全洲,世界且被其影响,掀起一大波澜乎?乃对上帝宣誓曰:“吾亦黑暗子民之成光明者也,吾当鉴过去之黑暗,导彼未来之光明。”

于是,遂于一千八百八十二年,挈夫人汤氏,航大西洋海,迂道来华。是行也,执友柏乐文君实与之偕。益友贤妻,同舟共济,海天一碧,相对泛澜。盖虽所业殊科,而各抱救灾恤邻大道,为公之义,有如此水矣!此光绪八年间也。

抵华后,即任上海南翔堂牧师。越二年,迁为苏州宫巷牧师,寻升为苏州循环长老司。入此岁来,公遂视苏州为第二之故乡,而播道济世之心,倍形孟晋[13],同会教友,仰若明星。李提摩太君称公为传道队之前锋,洵不诬也。然公于一方面传教,一方面则研几中国人品性、习尚,及向者受病之原,熟筹一相当之救法。盖灼知我国人心漓、风俗偷,影响所被,举国为弱虫,无复有康强逢吉之一日,固由于无道德,亦由于失教育。而道德观念之发生,必以在教青年为原动力,而原动力之发展,尤在养成多数完全教育之青年。因于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创设中西书院于宫巷,而自任为总教授。因材设教,凡诱掖奖劝,无不至当。拥座宣讲时,诸生环而听之,若狮子吼,若大海潮,最能刺戟学者之脑气。而反复开陈,尤长于讽喻,任奏一义,必求会通,能使听者恰然理顺,如释春冰,味妙于回,如啖谏果[14]。缘是,吾国缙绅缝掖之士,有以知公之不第为世界大宗教家,且为大教育家。

及一千八百九十八年,南监理会欲令教育事业长有进步,因与总会派查中国教会之书记来姆孛斯博士[15]商设高等学校于姑胥,为进行大学之引擎。监理会以掌院一席关系绝巨,特遴派学务部委办员数人,俾互主选政,而孙公实当选。虽然,我公则隐忧,窃叹曰:“世界之进化,无止境者也,欲望中国文化与世界各国立于同等之地位,非共同进行不可。而与为无止境者,教育也。现前中国教育极幼稚,即出洋游学之士,亦能获完全之科学,而乘风破浪,寥落寡俦。国粹、欧化,尤难兼顾,区区中西书院之能力,其不能比邓林之杖、鲁阳之戈也明矣。况南监理会之在中国,尚未设有大学堂乎?”公乃投袂而起,传檄遐迩,声明欲就本城中建树一分科大学,为公会增无量荣光、中国造无量幸福计。而美国监理会在华宣道之士,遂以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大会于江苏省城,咸就公所提议之教育问题相商榷,拟先设文学、医学、圣道学三院,以副公意。是年冬,复大会于苏关,主是会者,为美国驻沪领事古纳君,继经李、林两君演说,举所提议者,审诸在座官绅,咸允赞助。果于数月中捐集二万元。翌年,公劝捐赴美,适值欧耳林城大会之机会,暨惠、盖两监督之赞议,立捐美金五万余元,合以在华所得不下八万金。遂拓博习书院后路之基地五十余亩,创建一宏大之学校,颜之曰“东吴大学”。公即本校第一发起人,亦即本校第一掌院。此光绪二十七年事也。

自公经始斯校后,教员之遴选,课程之厘订,斋舍、膳堂之添置,藏书楼、试验室之内容完备,颇有日不暇给之势。规模宏远,课厥成绩,与美国各科大学抗手,而便利且突过之。伟矣哉!以公之能力,足以吞吐此东吴大学,而三千太学,争拜康成。其一行一言、一颦一笑在在,能摄学者之精神感化于不自知,将所谓烟士皮理纯[16]者,非耶。

东吴大学实验室内景,图录自《1922年东吴年刊》

然公固以史学专其家,且任世界史教授之一席者也。乌可以无述?窃闻公之讲授史学也,不事寻章摘句与夫枝枝节节而为之者。每授一课,其本文不过引作提纲,而敷佐之理论及故实类,上下古今以求之,若长江大河之进行,直挟潢污泥沙而俱下。反而求之,仍直捷了当,沿革源流,厘如指掌。抑举一事而万有毕贯,明一理而万殊皆准。顾公日夕注意者,我国现今立于世界之地位也,故讲授世界史,必以中国为重心。任举一国,微论其国之为强为弱、为贫为富、为先进为后起、为继绝为新兴,立言之下,要皆与中国作反照正照、横看侧看、直接间接之比例。如王者诏修一代礼乐制度,必网罗百国之宝书、三代之律令,长弟其序,胪以听命。然俾学者可以从求之、衡求之,窥气运之大原。孤神明以深往,有以识中国今日对付世界各国,有何等之缺点;世界各国对于今日中国,当有何等之阴谋,得亟起而辔相当之补救焉。嗟乎!使吾有一日,焉得珥笔于先生旁,举先生之绪言毕录之,固裒然一中国今日完全应用之世界史也。质言之,公实牺牲数十年之特识慧眼、博学鸿议,胪征一泛滥无涯涘之世界史,改造而成一中国推放皆准之世界史。夫以世界各国共有之史,成为中国独有之史者,公之贶也。其如公不我待,二三子又无能为役,何要之公之教育,齎一片敬爱中国之血诚,以倾倒于世界史讲义中者也。年来探察中国之内容益详,故于中国危殆不可救之情势,一一从公脑海中翻腾起伏不已。公惶急甚,冀于死中求生法,而四面楚歌,内外援绝,遂不得不与及门诸子痛哭誓师,借东吴片壤,为张世杰。崖山半壁,拿破洋海孤岛之生涯,因敛容正色而告曰:“诸生勿徒言爱国,当以身献奉祖国。脱有攘汝国权利、汝土地者,当出死力以卫之。”因历举奥人之御土耳其、荷兰人之敌西班牙,国存俱存、国亡俱亡之慷慨史以相证。见事势益不可为,则握拳抵案而起,曰:“汝等他日不可不为中国死。”而诸生中犹有归咎于官吏者,复警告之曰:“汝等勿咎官吏之腐败。所谓官吏者,非来自田间者乎?人民不腐败,官吏何由腐败?诸君不腐败,则一国人民不腐败,官吏更何所用其腐败?”

虽然,公亦知现前校中所养成者,乃属至少数,而程度不齐,能与于大道者尤寡。若非筹措经费,极力扩充,多聘教员,乐育英才多广,东吴教育,于中国无当也。于是,亚风墨雨,托钵天涯,以祖国告籴之谋,作包胥秦庭之泣。其为我国求援也,务全国体,不曰“以华人例美人,谬以千里,待泽孔殷宜援手”,而曰“以中国视美国,未达一间,与人为善宜援手”。其保护我国名誉也,如是其挚。殆即救主爱人,如己之意,而道德之夐无以尚,可知也。虽然,德修则谤至,道高则毁来。昔陆放翁值金戈铁马之会,梦寐中原,考亭称其“能太高、迹太近”,遂不免为有力者所持。以观于公,殆有然者。盖公创业未半,即有心害其能,而以蜚语中之者,以谓教会之有学堂,不过副产,而孙公之教育事业,可谓指大于臂;教育之丽宗教,不过代价,而孙公之教育主义,未免舍己芸人。听之者亦以其迹太近而疑之,遂举数年来两度返国之运动,半投之大西洋之尾闾[17],而五万金中,大学课堂之经营,亦不免有慰情胜无之感喟。功名画地饼,岁月下江船,蹉跎蹉跎,髀肉生矣!公其如碧眼虬髯之臧仓何哉?不知公所怀抱之主义,乃均产主义、社会主义、世界主义,有取于最大多数、最大之幸福者也。故极佩孔子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一语,复为之进一解曰:“四海内外皆为兄弟云,以谓无论一国一民族之立于世界,即与世界有密切之关系。……然吾诚不愿中国不自振,致为世界诟病。启各国划疆劳治之渐,故力劝华人急求自治之术,且深愿以教育上之效能为补助。”自治之成分,公于讲授世界过去史时,最为沉痛,语语直刺入中国学生之脑髓者。即希腊、罗马、克拉赛其、波兰等国之灭亡理由是也。罗马共和之亡,尤是为中国立竿取影。故公讲罗马史时,恒惨然曰:“奴隶不可无主以管理之。彼罗马人者,或为情欲之奴隶,或为财产之奴隶,不克自主也。但无为之主者,彼尚嚣嚣然,以奴隶而戴主人翁之假面。及该撒出,而罗马遂为有形之奴隶矣。”公欲免我国人为奴隶之惨,故凡其力之所能为者,罔勿竭也。何论宗教?何论教育?即以教育论,公且谓:“东吴学堂,外人不过为其经始,将来必须贵国人接办。”今则已次第见之施行矣。汉文一科,为中国国粹所系,尤特注重。凡以为中国前途计,将进其文化于世界也。彼浅衷人,又乌乎知之?蜉蝣撼大树[18],多见其不自量耳!

且公亦曷尝教育偏重,而置宗教为缓图哉?忆救主在世时,亦以传道施医,广兴教育为宗旨。公之行谊,毋那类是?其望学生智德并进,笃信宗教也,尤胜于人。尝谓之曰:“汝等将来信道,毕业可为教会中主动力,幸自爱。”至晚年,日夕望教会发达,拟筹款建一可容千人以上之大礼堂。一日,李仲覃牧师与公谭及教会事宜,公曰:“如吾将死,而未见教会兴盛,则吾……”语至此,已泪随声下矣。推公宣扬正教之心,将使日光所照,无不见宗门仪制之横陈;空气所及,无不为天路福音所洋溢,可断言也。至于教育,盖亦宗教中应有之教育耳。不然,何以本校各级科学,浅深繁简,程序各异,惟道德一门为通校必修科,而圣道科课程且占本校之最重部分,冀以造成合乎时劳之牧师耶!特我公之心,非但以后教育将归华人接办,即教会事业,亦当归华人经理,此则公笃爱我国之至情高谊,恐难为不知公者谅也。

公见本校学生容有崇拜西人,而转蔑视同族者,因常举外人短处相揭示,为对症发药计,曰:“汝等当效西人所长,慎勿转学其所短。华人优点极多,汝等正宜宝贵之、则效之,勿徒自菲薄,致遗外人耻笑。”盖公之爱华人,较甚于别西人,不论在教与否,辄推诚相待。惟深恶西人之为不义者,凡在教西人,如侦悉其不韪,恒设法禁阻,俾不得再莅中土。且公以不谙华事故,窃恨不为华人致办事,多一层间接,即多一重障碍。其实,公于学术上深造所得,于吾国新旧社会情形,历历如数掌上纹。而批评中国史,尤具只眼,尝曰:“考中国数千载史乘,常为一治一乱之局。譬诸诸方割据,日寻干戈,迟迟又久,必有统一之君出焉。如始皇之并吞六国是已。然始皇当日之统一,非始皇之力所能统一,良由民苦战争久,姑推之为中原共主,以苏民气,俾为由乱致治之过渡耳。”又曰:“中国数千年来现象,虽漫漫如长夜,然就四百州中内容仔细体验,其实日有进化,使进化之动机一死,则中国当战国时代,即可戛然告终,以一散而不复合故也。它且勿论,以如斯庞然巨物,支体易以分崩,而仍有无量之爱力澈于中,使下之与上萃而不涣,非化成之力,日夜进行体合之用,随时发达其进行之线,或直形、或曲形、或螺旋形,终凝成一脱胎变体之新生命。安至是耶?故诸生但向着进行线,尽力做去,于国家自有神效,勿以吾前次所言,致绝希望。”又曰:“中国人排外之心,夙形强固。就四千余年之长时期观之,虽隐显不常,而此心终属一致。中国自古迄今之有国者,不啻以炎黄血统为世袭,五胡十六国之云扰祸胎,魏武虽为历史上之巨变,然神州共主,仍有所归。惟胡元入主,瓜蔓斯离,今兹建邦,实其苗裔,黄族至此,作虞宾者已二度矣。当初历劫时,以不甘为异族臣民,故纷纷北窜,一支则行遁百粤,一支则逊荒三韩。今日广东人语音,与朝鲜人酷似,要皆当日天荒地老、不臣二姓之遗民也。”公之观察吾国之巨眼,大率类是。每言:“天假我以岁月,俾重草一《中国通史》。又得精通汉文之名宿十余辈,相与商榷而写定之,必可传信。无如愿景汲汲,来日茫茫,慧业不生,孰成鸿业?故文献无征,冥行索涂之苦,吾与二三子尚得同忧共喻,而局外者终将迷茫于念四姓之私乘中,亦酷矣哉!”

今日者,耶路撒冷忽诏修文,金鉴玉书,顿归天上,人间万言书,从此已矣。吾憾天夺我孙公,如是之速,不能举公之德行、道艺,传遍四百州。是死一孙公,不啻使无数青年之自由言论、爱国精神、学术思想、宗教观念之进行,机失其统驭,固我中国之不幸。而亡一孙公,即亡一中国史。不敏如予,又不克成公之志,尤我国之大不幸也。天之丧华若穑,夫谓之何哉?

公当病革时,犹延颈仰课堂,顾其亲属曰:“吾工未完也。”其始终为东吴教育计,即始终为中国前途进化计也如是。顾有不可思议之一境,不得不以过来人疑公者。自本学期开校授课,较前益劬,靡晦靡明,从事预备。每日上课竟不挟讲义,但撮书中大纲领,及胸中所欲言之大关目,草书一小方,用备脱略,若恐误及小节目。至縻万金不换之光阴,而一生所蕴之壮思伟论,将不及倾吐于诸生前者。重以今岁本大分设专科,公手自厘订,计划周详,积劳致疾,然仍不肯稍憩,至万不得已,始养疴一日,即抱病上课,并语诸生曰:“不幸有病,有误尔等功课,歉甚。”故课罢而病益笃。然一月以前,公固无恙也,即密草遗嘱,饬三公子写定之,来去分明。将不谓之前知得乎?曰:殆即公此心,光光地能预备死所之说也。不然,公固拜上帝、信真理者也,而独有取于孔孟之精言,则吾亦宁以孔孟“知生知死”“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之说进,不敢以释家因果之理窥公,又何敢以道家解脱之说诬公哉?每见一代伟业人,能了然于生死之故者,则其所以尽己推己、立人达人、因物付物,所谓尽己性、尽人性、尽物性者,必皭然不滓,动与天俱,而一生行谊如四时之运,不失其序,可知也。公起居动作,举有定晷,黎明即秉烛观书,学生从楼上望见一灯荧然,知公已兴,乃先后起。以八下钟前进礼堂,礼毕,升座授业。钟鸣十二下,始返邸。午后,诸课已毕,必参考各课,摒挡校务,至鸣钟四下,方休脱他务间之,不补足不归也。据二公子明甫先生云:“仆与老父相处久,卒未见有一日不读《圣经》。案头无他消遣品,稍获余晷,即手一书读之,以此为生平最快心事。又爱恤物力、服御,虽敝,珍重若新制,必躬自藏之。故彰身甚雅饬,宁静寡欲,天君泰然,自奉俭啬,留有余以惠公众。”丁拳乱时,见公膳夫日持菠菜一束进,牧师李仲覃君怪问之,则以无兼味对。即处境奇窘,从未一较量薪俸。自本校创始迄今,所受教会薪金极菲薄,恒藉群公子自营所入,以赡身家,甚且子女入学之费,或待举债,或藉营业,从不闻有一丝一粟沾染公家者。顾转不吝为他人生活计,而于华人一方面周旋尤力。每谓:“中西人权利当一律平均。”以旧例,华牧师岁入不逮西士远甚,恐抱内顾,忧于信奉上帝、热忱播道上多一阻力也。抑公自为计,非但不撄心利禄也,即利权本所固有,而名誉间之,亦宁割弃焉。无恤公夫人有应承之家产一份,为族人兼并,时正屡空[19],计一讼,即可操胜券,疗贫乏,欲公主其事,公谢曰:“予诚贫,然雅不愿以钱产细故,致孙乐文与人争讼之声,喧传新闻纸上。”

其管理学务,一主宽仁,故校中规则,无繁重苛细、强人所难者,每自述宗趣曰:“吾待学生皆君子人,令其自别善恶,俾将来能自治、自立脱范。以许多规则,适使之成一机器而已,吾不忍为也。”学生中即有不自爱惜、甘冒不韪者,必屏人婉教之,养其廉耻,即速其悔改。其爱我学生也如是,而即推此以爱中国人,并爱及中国之主权。

苏州大学校内孙乐文先生塑像

西人多美须髯,而公双目炯炯,如岩下电,仪表尤伟。忆十年前,公适因事买棹赴某地,探目窗外,延览川原风物。邻舫舟子瞥见之,疑为天神,骇欲死。公归后,深自怨艾,尽落其髯。先是,校事草创,经济竭蹶,如著败絮行荆棘中,窘甚。适有挟单契款公者,拟行贿,以直其讼所值额不赀,公晓之曰:“我外人耳,奚能与贵国诉讼事?且子之讼,直耶?曲耶?如直则有有司在,自足以佑子;若曲在子,而妄图幸胜,令外人间之,脱仍不效。子何颜以对贵国人?吾亦何颜以对贵国人?苟胜之,如贵国地方诉讼何如?贵国神圣主权何?”某大惭而去。若是者,于人为奇行,于公为细节。

嵇子曰:孙公固美国伟人也,顾目中国为第二祖国。凡每日祈祷,恒称吾国;在美演说,恒称吾民;甚至家庭偶语,亦不闻以“中国人”三字出诸口,固不啻一中国人也。虽然,吾国那得有此人?适成其为外国人而已。抑吾觇世界人类,虽幸生此二十世纪文化美满之时代,其语言、其思想、其行谊学术,仍与十七八世纪中人无少异,而公则不愧为现世纪最高尚、最优美人物,则非美人,非中人,非各国人,而二十世纪中之完人也。

或问曰:窃闻亭林先生之言矣,碑传文章,非有特别关系,而仅属一人一家之事者,可不作。[20]今子乃为他国人作传,得毋许子之不惮烦与?曰:如孙公者,非国界、种界所能域。他日有作《世界伟人列传》者,要当与古之苏格兰、柏拉图、雅里士多德,今之达尔文、斯宾塞、赫胥吏辈,同占一席。矧范氏为金日磾作传也,不已视金氏为汉人与?予不敏,只恐于孙公之志行,择焉不精,语焉不详,有非寻常传记之例所能尽者。姑就中外贤达景慕之望,及诸子平日亲炙所获,仿龙门列传、叙断,并下之笔,为传一通以遗之,储为他日《世界伟人传》之底本云。

国文总教黄摩西先生,讳振元,字慕庵,一字摩西。世居常熟东乡孟村镇。自言:“黄氏郡系出琴川东乡,我族乃真土著。今梅李出东市梢里许,有江夏桥,是即千百年前之故址也。”先生自幼失怙,教养咸赖太夫人。入塾读书,过目不忘。十六入泮,有“神童”之誉。诸子百家之籍,无所不读;九流三教之学,无所不窥。[21]受聘任东吴教职,订定国学课程,周密完整。所编《文学史》,通历代而顺序,搜罗内容尤极丰富,洵为参考善本,艺林珍之。性好剧谈,每一开口,即如悬河然,滔滔不竭。若在退课时,忘却上课;若在上课时,忘却退课;有时并饮食、卧息而亦忘之。为文甚精奥巨丽,深人无浅语,洵不诬也。惜甫逾中年,忽患世俗所谓吊脚病(人谓色欲过度所致,未知确否)。初起时,足部之筋短缩牵掣,渐至两足不能履地。不久即自下而上,延及脑筋,失却自然知觉。家人见为疯癫也,送往齐门外疯人医院求诊。讵以看护不周,饮食不调,非但绝无清醒之状,抑且病益加剧。时已秋至,身仅单衣一,若有何愤懑抑郁者,常自向铁栏铁网上猛撞怒突,以致血液满身,体无完肤。(此种情状,当时外人全未之悉,事后传出,闻者咸归咎其家人。)民国二年(西历一千九百十三年)九月之杪,殁于常熟孟村故宅。先数日,院中见其有垂危之状,通知家属领回,即经贸舟,伴送而返。到家仅越一宿。维时年未五十。子一、女一,均夫人出。螟蛉子一,如夫人所抚育。先生著述甚富,因生前不自珍惜,身后又乏人爱护,遗稿虽夥,十九飘零散失,惜哉!

本校开办之第四年(光绪乙巳),西医杨维翰先生介绍锡邑明经嵇长康绍周先生来校教授国学[22]。时先生年未三十,学问文章,早已驰声江右[23]。先生别字健鹤,好静默,寡言笑,不善酬应,见之者几疑其为幽静闲雅之闺闼淑媛。然其待人接物,却事事诚挚,在在谦和,有若无,实若虚,先生有焉。且性殊敏悟,才思不群,下笔为文,洋洋千万言,一挥而就[24]。主本校讲席十余年,诸生备极推崇,先生登台授课,无不息心听受,虽在顽劣性成者,久之亦心悦诚服,乐于请业。惜年才四十,以患鼻菌恶症而殁。夫人吴氏,为同邑吴松云先生爱女。病久不育,纳婢,产一子。所可痛者,夫妇二人为时不及两月相继去世,临终又未曾一面。盖先生病时,夫人伴往沪江就医,寓至戚家。顾夫人本有夙疾,时作时止,至是复发,较前增重,因先返锡,权住医院乞诊。先生在沪,病益加剧,诸医束手,最后不得已,由其戚扶送,遄返里门。是时,彼夫妇二人,一则病在医院,一则病在家中。不料夫人在院竟至不起,家人恐伤先生之心,秘不以闻。故先生殁时,仅知夫人尚病在医院,而夫人殁时,亦只知先生在沪,当有疗治之方,尚不至于绝望也。死别生离,双方隔膜,黄泉相见,伤何如乎!遗孤甫三龄,幸有未嫁姊代为抚养,闻今已十二岁矣。噫!本校自黄、嵇两先生故后,悬此模范,以求继任之人,不料十年以来,屡进屡退,绝未再见有如两先生者。人才难得,今古同悲,两先生之不永其年,我东吴实大受影响。不识当局诸公,亦有鉴及此欤?兹检得先生既病之后遗余一书,刊录于后。阅是书者,当可知先生之病情矣。先生卒在民国八年之冬,至九年春,本校开追悼会,师生咸集,一致缄悲,同事薛君灌英,有《哭健鹤》新体诗一首,亦附载于后。

嵇绍周先生肖像,图录自《1922年东吴年刊》

允修吾师伟鉴:

久疏起居,思与时积。星期前得家书,知先生又以弟事故,耑诚到锡,云天高谊,将何以图报答也?弟自来申求医后,已近匝月,从中人一面就诊者,则自伯莲引荐之牛惠霖先生始;从西人一面就诊者,则自普仁院长李克洛推荐之喀兰浦先生始。两处未能看出此病真相,均不敢妄施刀圭。嗣后,由各西医转辗引荐,凡沪上名医之鼎鼎者,以十数见之,皆为束手。而弟之患处,则日趋险恶,而金钱之销耗,已不赀矣。再后,乃由某医生荐至中国红十字会,用X光镜疗治,似觉较有把握。在会主治者,为兰得胜、施列民两西医。而施氏则专司X光镜事,弟已于十日前照过一次,自鼻上经电光照过后,赘肉皆化作黄色水,流出鼻观,气息已较通利,惟左颌下一结核尚未照过耳。至用X光镜疗治,价值昂甚,每一次须费六十两,医金在外。据云,必须照过六次,方可收功,故弟当时颇觉为难。后幸施、兰两医生念弟现服役于东吴,为教会中所设,特别推爱,许作半价算,且每次疗费,不以两计,以元计,只须三十元一次。“东吴”二字之福我,至无穷矣。弟刻有求于先生者,即欲先生转语葛公,开口先为弟谢谢东吴、谢谢葛师,并乞葛公特为弟草一英文书,谢谢兰得胜、施列民两先生。信上大意只须言:嵇某为本大学国文教授已十余年,人尚勤慎,现患鼻症,赴贵会诊治,承两先生高谊,特别减轻疗治费,感甚。以后嵇某得两先生提挈,早庆安全,重来敝校服役,非但嵇某一人衔感,本校亦引领共望者也云云,足矣。盖得葛公一书,胜于十部从事,红会医生必能格外尽力,俾弟早脱苦海也。弟于三四日内,又须赴彼,为第二次之电光疗治。倘葛师书能早来,由弟携交,尤感。专布谨劬。教安

弟嵇长康顿首

十一月二十号

健鹤先生挽歌

(九年二月十日作)

健鹤!

笔耕墨耨,

整整的十几年,可算是辛苦吃足。

见面偶谈昨晚事,

总是预备啊,批改啊,

余兴吟诗,

还粉书壁上供人读。

健鹤!

我与先生

整整的十几年,可算是共同工作。

见面去秋仅一次

后来请假了,就医了,

总说无妨,

记当时病起方开学。(www.xing528.com)

健鹤!

你是有等身著作,我所心服。

你应该吉人天相,我所心祝。

你怎叫几个朋友,忍泪酸心。

你怎叫几个学生,失声而哭。

说你是书呆子,

怎你这呆子没呆子的福?

司马德先生于前清光绪二十九年(西历一千九百又三年)来华,至民国十年(西历一千九百二十一年)逝世。是年秋初,时疫流行,先生已被派为无锡四中校长。正在筹备时期,苏锡往来,月必四五次。九月十八晚,适由锡回苏,深夜病作,次日午后,即以医药罔效而殁,遗骸葬葑门外安乐园墓地。先生系体育专家,兼精算学。初至时,才为本校成立之第三年,诸事草创,体育事业之渐次,设备暨建造健身房,皆先生一手规划。且华东各大学之体育联合会、中日斐两次在华比赛之远东运动会,先生均为主要人物,多所擘划。由此名著一时。先生熟于华语,与华人谈话,非特普通语言极纯熟,即有特别方言,虽华人所不谙者,先生亦胥能领会。故事无大小,凡与华人交涉,绝无隔膜之处。先生既死,无锡四中遽受打击,至今尚无相当之人继任正式校长。子二、女一,长才十龄余,均甚幼稚也。先生殁后,夫人尚留华半载,摒挡既久,始挈其子女回美。夫人性贤淑,返美之后,犹节省余资,汇寄来校,补助贫寒子弟之有志向学而无力者,藉以长留先生之纪念云。

司马德先生肖像,图录自《1922年东吴年刊》

明甫先生系孙校长仲子,昆弟三人,长兄留住祖国,仅以省亲来华一次。先生与弟慎甫,生长我华,十余岁时回祖国读书。毕业后,复连翩戾止[25]。慎甫入商界,先生则随侍乃翁,为本校英文教习,时在光绪二十八年,正西历一千九百又二年也。当此创始时代,校务进行,颇非易易,先生多所献替,乃翁得力不尠。至宣统三年(西历一千九百十一年),乃翁逝世后,先生就职美孚火油公司,改营商业,乃被派镇江分公司大班,贸易上力谋发展,该公司甚加倚重。旋我国革命军起,因缘转入政界。袁总统时代延为农商部顾问,从此外交事件,多由先生主持,袁总统颇信用之。且两人喜用智谋,甚形莫逆,当时有“老猾头用小猾头,猾头世界呒说头”之语。盖自是又脱去美国侨商,来作中朝政客。凡我国政争起落,省战纠纷,潮流所及,多有先生踪迹出没其间,报纸上时见有安迪生氏,即先生是也。故此间父执诸公,对之多有微词。迨江、浙事起,更人言藉藉,谓先生参预戎机,介绍外债。甲子冬,苏城正在危急之际,余于途中遇柏公乐文,立谈时事,乘间语公曰:“外间颇有孙某暗助军阀之谣,公为父执,如肯致函劝阻,为釜底抽薪之计,我两省人民受赐多矣。”公踌躇半晌,操吴语答曰:“写信是呒用个,倷拿一百万洋钿来,我去交拨俚,那末或者可以成功。”噫!先生非但美国人而中国化,抑且是中国之军阀化矣!民国十四年,罹猩红热,病殁于北京协和医院。是时夫人已先挈子女返美,想其临终时之凄楚情况,吾人辄为泫然。先生在校十年,除于校务多所劻赞外,尤热心采用新法,专教初级英文,因其生长我华,精于华语,初习英文者易于聆受,本校之驰声社会,先生实与有力焉。

史拜言先生肖像,图录自《1922年东吴年刊》

四明史氏,素称望族。拜言先生,讳致锠。祖籍鄞县。有同母兄弟八人,先生行六。亦有丈夫子六人,最长与最幼,俱十余岁而殇,余则读书婚娶。向平之愿[26]尚未尽了,先生竟于民国十一年(西历一千九百二十二年)夏初病故于本校职次,而其太夫人则年逾九旬,至今无恙,精神完好,步履如常,洵人瑞也[27]。先生系博习书院头班毕业生,潘慎文先生之入室弟子,故算学一门,造诣尤深。初为博习书院管学堂(当此旧教育时代,学校职员并无规定名称。教会所设学校最上者为监院,西人任之;其下聘一中国人管理全校事务者,曰管学堂)。光绪二十一年(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五年),潘慎文先生调监上海中西书院,挈先生偕往,仍任前职,惟名称已易为总理矣。先生在中西书院十六年。此十六年中之校务改革,暨学级编制,多由先生规划,监院不过考成而已。且除管理一切事务外,以其精于算术也,凡高级算学课,悉令教授。先生不辞劳瘁,一力担承,故彼时尚在中年,容颜已渐苍老。至宣统三年(西历一千九百十一年),中西书院归并东吴,先生又由沪而苏。惟不与校务,专授算学,期以节劳静养。无奈心思过用,脑力已亏,卒至不永其年。惜哉!先生为人和蔼可亲,与人交,无城府,到处谦和,而尤笃于故旧。凡平昔亲信之人,无论交游、共事,或下至臧获[28],久而弥亲,不闻有无故而弃绝者。老成敦厚,洵可称焉。

孙校长设学,所最注重者,我国之国学,前已一再言之矣。故本校在试办时期,即不吝厚币延聘海内名宿。前清光绪二十八年(西历一千九百又二年)春季学期,孙公礼聘余姚章炳麟枚叔先生教授国学,惜只一学期即解约而去。其故因先生系革命巨子,久为当道所忌,居留内地,事极危险,犹幸此间系外人团体,故能安居半载。是时,苏抚为鹿传霖,在暑假前来校拜谒与孙公,晤谈之下,即询及先生,指名索见。时先生已先两日去校,大约亦先得风声,是以效鸿飞之渺渺,而弋人卒无如之何也。先生在校时期短促,无甚特殊之表示。就吾人所窥见者,一则观其为校中所定国学课程,均属大部书籍,抑且部目繁赜,孙公谓:“诚以此为学校必修科,虽至头童齿豁,亦无毕业之望。”岂果先生为天纵之资,其视淹贯博雅,人人皆类于己,故有此主张欤?一则观其平时举动,出门行路,无论雨淋日炙,行所无事,不肯张伞,不知何意。且当时剪发西装者极少,先生固不服西装,而发则早经剪去,尚留半尺许,披于两肩,又甚特别焉。

今日之学校,为我国前此未睹之创举,虽旧时亦有庠序、学校之设置,然究有其名,而无其实也。苏城创办学校,除教会所设,略具模形外,以唐家巷张云抟先生所办开智小学为最早。先生本前清名孝廉,与仲仁先生[29]为同胞昆弟。非仅仅以科举文见长者。是时虽新旧过渡,而动机犹隐而未显,惟先生有先见之明,故能为新学识之向导、教育界之先锋。前清光绪二十九年(西历一千九百又三年)秋季学期,时本校国学,仅有高、中、次三班,聘先生教授中班,任职仅一年,学生对之感情颇厚。同时黄鹂坊桥巷陈氏义庄亦以开办小学校,慕先生名,教请主持。揽本寻源,苏城之有学校,固自先生始,然则先生实苏城教育界之开山祖也。

张秉生先生光彝,祖籍昆山,前清昆山县学廪膳生。寄居苏城已两世矣。乃翁某先达,有清末造,任上元县学训导。家学渊源,其来有自。先生本学古堂内课生。学古堂,在本城沧浪亭、可园。是时,科举未停,省城书院例由省中大宪延聘海内名宿为山长,月课士子。山长命题考课,为私课;各大宪轮流命题考课,为官课。前列诸生,私课期奖给膏火,官课则膏火之外,另奖花红,策励群士,造就英才。在当时,亦法至良、意至美也。而苏省则于紫阳、正谊两书院外,又有学古堂,其规制与书院略异。由大宪延聘古学名家为堂长,课以天文、地理、格致、算术,旁及诗古文辞,比之制举文章,较有实用。有时各大宪亦轮课之。有外课生、内课生之别。外课生与考书院无异,内课生则膳宿堂中,尤加优待,且内课生有定额,须有缺出,又须经官课录取,方能补充。前清光绪二十八年(西历一千九百又二年),本校延聘先生担任国文、国史等课,颇为诸生所推重。旋以明诏兴学,各地多有出私财以开办学校者,夫人倪安雅创办大同女学[30],先生不得不从中襄助,故不久即脱离本校而去。先生与余交最莫逆,而回溯半生,如先生学问、文章以及社会事业,余均觉望尘不及。惟记有一事,差堪自夸。当二十二年前,我两人曾合资购一自由车,共同学习,余之进步较速,不识先生其肯拜下风否?

朱稼秋先生肖像,图录自《1922年东吴年刊》

陈午钦先生廷铨,系吴中世家,与前清南省解元陈麟书孝廉为从堂昆弟。清末乡、会已停,犹留优拔考试,为不及进学校者暂时开一出路。先生曾录取优贡,并经朝考,虽系末代科名,十年辛苦,聊堪自慰。民国初元,先生初主本校讲席,继受岭南大学之聘,移砚广州者,两阅寒暑,彼此暌违,深感离索。北旋后,旧雨重逢。因忆光绪丁酉年,余偕长老会西人戴维思先生有汕头之行,彼处离潮州只百余里,为韩江入海之处,江以北多平地,江以南多山岭,登临之外,别无韵事可寻。想到五羊城畔,定别有一番盛况,颇以未一至广州为憾。故见面即叩以“两载羁留,有何记述”。先生出《南游草》一帙,讽诵再三,珠江风月,如在目前。本校同事朱稼秋先生[31]有和诗两绝,余亦步其原韵云:“韩江一渡已多年,尚想朝云与暮烟。那有珠江风月好,袖中诗卷让公编。”“廿年吴下擅文词,今日南游又赋诗。多少羊城名利客,有谁清兴寄兰支?”

【注释】

[1]嵇绍周所作《东吴大学校监院孙公传》,原刊于1913年4月1日出版的《东方杂志》第九卷第十号上。

[2]不一老:又写作“不慭一老”,古代对大臣逝世表示哀悼之辞。典出《诗经·小雅·十月之交》:“不憖遗一老,俾守我王。”

[3]玉牒金绳:在这里用以指孙乐文有英国皇家血统。

[4]箕尾:典出《庄子·大宗师》,“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后常用来指人去世升天。

[5]鲁峻,字仲严,昌邑(今属山东省)人,东汉官吏、学者。专治《鲁诗》《颜氏春秋》,初举孝廉,累官至屯骑校尉。

[6]冯绲,字鸿卿,巴郡宕渠(今四川渠县)人,东汉名将。历官河南尹、廷尉、车骑将军等职,多次受宦官诬陷,最后终老于家。

[7]弓冶:指祖上的事业或职业。典出《礼记·学记》:“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

[8]戎旃:本义是军旗,代指战争。典出《文选》谢朓《拜中军记室辞隋王笺》:“契阔戎旃,从容讌语。”李周翰注:“戎,兵;旃,旌也。”

[9]元戎:大军,主力军。典出《史记·三王世家》:“虚御府之藏以赏元戎,开禁仓以振贫穷。”

[10]先河后海:比喻为学应分清源流轻重。典出《礼记·学记》:“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谓务本。”

[11]泥犁:指地狱,梵文的音译词。

[12]载胥及溺:相继沉溺。语出《诗经·大雅·桑柔》:“其何能淑,载胥及溺。”

[13]孟晋:积极努力、认真进取。班固《幽通赋》:“盍孟晋以迨群兮,辰倏忽其不再。”《文选》李善注:“孟,勉也;晋,进也。”

[14]谏果:橄榄的别名。

[15]来姆孛斯博士,即中国南方卫理公会的传教士委员会秘书长Dr.W.R.Lambuth(蓝华德)。

[16]烟士皮理纯:旧时对英文单词inspiration(灵感)的音译。

[17]尾闾:古代传说中海水所归之处,这里指大海。语出 《庄子·秋水》:“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

[18]蜉蝣撼大树:比喻不自量力。语出韩愈《调张籍》诗:“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19]屡空:生活贫困。典出《论语·先进》:“回也其庶乎!屡空。”何晏《集解》:“言回庶几圣道,虽数空匮而乐在其中。”

[20]语出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如事系一人一家,谀墓酬赠之词,即出自名笔,载在通志者,不敢并存,不书政绩。人物亦然,其见存者,不立传,德政碑不录。”

[21]1926年东吴大学二十五周年纪念专辑《回渊》载王謇所作《二十五年之东吴》一文中说到黄人的博学:“理科而外,复有文科历掌教务者,若国学泰斗余杭章太炎先生炳麟、吴中陈舲诗解元希濂、梁溪嵇健鹤明经长康,以及号为‘百科全书’ 的黄慕庵先生人,皆吾校足以自豪者也。”黄人于1911年主编的《普通百科新大辞典》,是目前国内外学术界公认的中国现代第一部百科全书。

[22]时杨维翰在无锡竢实学堂(现无锡连元街小学)任英语教习,嵇绍周在竢实学堂任国文教习。

[23]1905年,嵇健鹤到东吴大学任教授,是无锡历史上第一个教授,是当时东吴大学最年轻的教授。

[24]嵇绍周学问渊博,文采斐然,有几件事值得补充。1903年,嵇绍周与妻弟吴荣鬯合译英国柯南·道尔侦探小说《四签名》,是福尔摩斯长篇侦探小说的首次中译。《1920年东吴年刊》登载的《东吴大学校歌》,是我国最早的大学校歌,其歌词就是嵇绍周所作,其词曰:“葑溪之西,胥江之东,广厦百间重。凭栏四望,虎疁金鸡,一例眼球笼。皇皇母校,共被光荣,羡我羽毛丰。同门兄弟,暮云春树,记取古吴东。天涯昆弟,一旦相逢,话旧故乡同。相期努力,敬教劝学,分校遍西东。东吴东吴,人中鸾凤,世界同推重。山负海涵,春华秋实,声教暨寰中。”足见其文采。

[25]戾止:回来,来到。语出 《诗经·周颂·有瞽》:“我客戾止,永观厥成。”

[26]向平之愿:子女婚嫁之事。典出《后汉书·逸民列传》:“建武中,男女嫁既毕,敕断家事勿相关,当如我死也。”

[27]史拜言之妻子李凤珠,为李子义长女、李仲覃(李政道祖父)长姐。

[28]臧获:奴婢、仆人等。

[29]仲仁:张一鹏兄长张一麐字。张一麐(1867—1943),江苏吴县(今苏州)人,字仲仁,号公绂。早年在苏州倡设苏学会。光绪二十九年(1903),录取经济特科。武昌起义后,在苏州劝说江苏巡抚程德全脱离清朝独立。民国初年,曾入袁世凯幕,袁世凯死后遂隐退回苏州。张一麐一生热心苏州地方公益事业,带头捐款开办公共图书馆。抗日战争爆发后,在苏州开设医院,救护伤兵,收容难民,和李根源等倡议组织“老子军”,鼓舞群众抗日士气。

[30]大同女学:张光彝及其夫人倪安雅于1906年在苏州书院巷创办的女子学校。《东方杂志》1907年第2 卷《各省教育汇志》:“(大同女学)经始于丙午(1906)春初,落成于秋首,于八月十一日开校。”

[31]朱稼秋,江苏吴县(今苏州)人,晚清廪贡生,受聘于东吴大学,教授中国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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