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力作品集：生生如环：汉英对照

王嘉骥

“线”是艺术家周力构形的核心，一如其作品命名。不同于分析性和几何性的构成，周力的线条带着身体感与动作性。近看更会发现，周力所谓的“线”，既不均质，亦无划一的规则。不但如此，线已非线，更像是造型化的形体。有了轮廓与量感的线形，空间特质悠然可见。

周力的线条富于自觉，也从中国传统的艺术和美学当中，汲取可供转化的资源。值得注意的是，线性风格虽然是中国艺术根本的特色之一，传统书论与画论并不讨论线条，而只谈“用笔”。周力作品中所见的表现性的自由线形，体现的其实正是中国书画的“用笔”。她的线条回旋、转折、穿越、交错；并在运腕转笔的过程中，跌宕起伏，赋予了线条丰富的形式变化，隐喻多重空间。

概观欧美20世纪以来的抽象艺术发展，几何性的四方、多角、圆形，直线、斜线，乃至于水平与垂直的关系，一直是形构作品视觉主体的主要元素。相较之下，周力的线条和色彩空间，则是以不规则、律动、变形的循环或圆进行布建。循环和圆变动不居，有时扩张，有时收缩；其相互交集、渗透、延伸，塑造了层叠、错织、挤压的空间动态。

听任身体及感性知觉的运作，周力在揣摩作品空间性的过程中，同步彰显了时间性。有别于西方绘画习以为常的窗景或镜框式的空间构成，周力的近作似乎颇有意识地往水平横向的两端扩延。显见的是，她的画幅早已超过中国传统的长卷规模。周力依横向开展的画面构成，体现了更多身体在时空中运动的抽象光景。不定形但有形状的线，在透明的虚空或静谧的水界之中生长，形成高下相倾的波形，蔚为如环无端的幻形循环，漫游在通透、有色然却无名的空界之中，且与时间共存。

周力的创作属于主观的构成，从个人的直观出发，不以现象世界的实景或实境为文本。绘画性和书写性兼而有之，她以多维度的立体化线条，拟造出一个又一个超脱物理逻辑和表象的抽象寰宇—除了有个人心境的写照、感情的表抒，也勾唤生命记忆。诚如周力自己所指，对父亲的怀念和忆想是她创作的动力之一。情感内蕴于身体，具体而柔性；记忆也与此有关，却可能随着时间，而渐变为一种朦胧、依稀的类抽象。一圈圈的如幻之圆，宛若透明的时空通道，提供跳跃与穿越的联想—记忆在此徘徊，往返，甚至依依不舍。就此而言，周力的作品也可以看成她个人情感与记忆的混合书写，犹如自画像一般。

尽管中国书画传统的“用笔”对周力影响颇深，是她线条美感的源头之一，但她也解放了笔法原本用以结字和写象的实际功能，让线条回归为纯粹的造型艺术。如何为抽象的用笔赋予形状与空间，自明性和精神性具足，借以表意、写情、叙事，或是表述世界，揭露宇宙本体之真实等，也都成为重要课题。(www.xing528.com)

不与现实斡旋，周力任意识潜行，于不可见的异度空间深处，照见非常之景，揣摩非常之境。有时，她的画面蓦然予人似曾相识的风景及人形印象，一方面透露她与传统的渊源，另一方面也映照深层意识，以及对于生命的观感。除此之外，观者在她作品中所见，经常都是象外之境。而且，她所创造的线性时空，持续处于各种流动与嬗递的状态之中，既非刹那的定格，也不是终极之景。

线作为抽象造形的元素，与颜色结合，如何超脱形式主义的窠臼？以20世纪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发展经验为例，结合普世性的主题或永恒性的象征，这些都是抽象艺术得以深化意义及价值的关键。就周力的创作而言，她在确立“线”的形式自律性的同时，也须将“线”的精神能指和所指与作品本身的内在结构联系起来。

如前所言，周力的线与中国书画的用笔息息相关，她的书写风格，反映了中国书法特有的笔势和笔阵气象，使得她的抽象形式迥异于已见的西方之风。确实是另辟蹊径，因为从用笔入手，周力所画之线，能够形随意转，情泻笔端，自由地表达思绪与心性在时间里的变换及流转。

不仅如此，中国古典诗学也是周力重要的美学助力，除了激发其灵感外，也丰富了她的形式思维。周力不讳言地指出，唐代司空图（837—908）所撰的《二十四诗品》一直是她个人的钟爱。司空图在著作中，以四言诗的体例，交叉援引形而上的哲学和形象的语言，用以诠释他所归类的二十四种抽象的美学概念暨特质。周力以自己的抽象创作与之对应，创造了余音绕梁的想象空间。这样的创作思维，也堪称别具一格。

周力作品的造型虽无定形，却有暗示的能力，引人精神性的联想。以她反复勾勒的不规则弧圈和变形的圆为例，仿佛造型化的气泡，亦如细胞一般，隐喻生命及其呼吸。同时，这样的意象也给人“吹泡泡”的游戏联想，召唤人们童年的记忆。而“气泡”之所指，折射了世事如幻的一种状态，诚如佛经所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周力所创造的透明形体，也如薄膜（membrane）一般，看似吹弹或穿刺即破，却又具备包覆、保护和孕育生命的能力。这样的弧圈、圆或气泡的结构组成，既像是复杂的细胞组织，也是孕育有机生命的母体，更有隐喻生命无尽往复与轮回的能力。毫不刻意，听任内在的自然声息，周力个人的抽象图像学已经卓然有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