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中，《西游记》是唯一以中外文化交流主题贯穿故事情节，并且以异域环境为主要故事情节基底的作品。然而遍览全书，多见吴承恩想象中的、在某种程度上“中国化”了的异域元素，真正的异域色彩却近乎阙如。
按照小说记叙，唐僧自首途西行，离大唐地界后历经宝象国、乌鸡国、车迟国、西梁女国、祭赛国、朱紫国、狮驼国、比丘国、灭法国，此后途经天竺国凤仙郡、玉华州、金平府、天竺国都城、铜台府地灵县等地，最终抵达灵山。上述国家和府县中，只有天竺国为实指。天竺为古印度的别称，取经目的地“西天天竺国大雷音寺”坐落于此。据《后汉书·西域传》记载：“天竺国一名身毒，在月氏之南数千里。”此后《晋书》《魏书》《新唐书》《宋史》均沿称“天竺”。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中首次根据“Indu”读音正名为“印度”：“夫天竺之称，异议纠纷，旧称身笃，身毒，贤豆，天竺等。今从正音，宜云印度。”
按常理推断，真实存在的天竺在吴承恩笔下最应该体现出浓郁的异域色彩，然而书中呈现的天竺是什么样的呢？
首先从行政区划来看，书中的天竺国应该采用的是郡、州、府、县的制度。在我国历史上，秦统一六国之后，郡县制正式确立。隋统一中国后废郡而改为州、县二级制度。唐代最初采用中央辖府、州，府、州辖县的区划，此后增加了由中央直接控制的监司机构——根据山川自然形式，将疆土划为10道，开元年间改为15道。明代设省，省辖府、州、县。书中所述的这种行政区划既不见于故事发生的唐代，也不见于吴承恩生活的明代，更绝非对当时天竺国行政区划的实指，而应该是作者结合我国历代行政区划并融以想象的结果。
从官制上来看，玉华州的最高行政长官为郡侯，金平府为刺史，天竺国为国王，铜台府地灵县为知县。书中提到了天竺都城中设有长史府、审理厅、钦天监、光禄寺、教坊司等行政机构，太师、钦天监正台官、驿丞、驸马、太监、宫娥等官职和职司，以及昭阳宫和三宫六院等设置。这些官职、机构和职司均在我国不同的历史时期出现和应用，当然也绝非对天竺国的真实描述。
在文化方面，吴承恩笔下的天竺国则表现出了与中华文化更高的契合度。例如，凤仙郡郡侯的姓氏为“上官”，对此孙悟空与猪八戒有一段对话：“行者笑道：‘此姓却少。’八戒道：‘哥哥不曾读书。百家姓后有一句上官欧阳。’”在拜见玉华州郡侯时，曾有官员以“灶君”的称谓来表达对沙僧相貌的惊叹。这无疑表明吴承恩把中华的姓氏文化和灶君等民俗文化迁移到了他所构设的天竺国中。
唐僧与天竺国公主的婚配，则更像是一场中华文化盛宴。从婚俗来说，天竺国公主采用的择偶方式是“高结彩楼，抛打绣球，撞天婚招驸马”，此后由“钦天监正台官选择日期”，日期采用的是中华传统的“干支纪年法”：“有正台阴阳官奏道：‘婚期已定本年本月十二日。壬子辰良，周堂通利，宜配婚姻。’国王道：‘今日是何日辰？’阴阳官奏：‘今日初八，乃戊申之日，猿猴献果，正宜进贤纳事。’”(www.xing528.com)
婚礼仪式后，唐僧在华夷阁的四壁上见到了四面金屏，屏上画有春夏秋冬四景，景上配有题咏。例如咏冬景的诗为“天雨飞云暗淡寒，朔风吹雪积千山。深宫自有红炉暖，报道梅开玉满栏”。这四首诗无疑均是七言绝句，而且按照书中所述皆为“翰林名士之诗”。这表明吴承恩构设的天竺国，其人才选拔制度应该是与中华相同的科举制。这一点从书中另一处可以得到佐证：取经团队途经天竺国铜台府地灵县寇员外家时，书中介绍寇员外的两个儿子寇梁、寇栋均是“少年秀才”。
另外值得赘述一二的是关于“华夷阁”的称谓，这一名称用于大唐尚符合历史语境，放之于天竺则大不当，这无疑也是吴承恩的疏漏之处。
在《西游记》的拥趸者眼中，吴承恩是中国古代小说家中非常独特的一位，他以深厚的知识阅历、瑰奇的想象，使该书展示了相较于其他三大名著更为丰富的宗教、神话、地理等元素。他所拥有的相对时空观意识、对“克隆”等种种法术技能的合理想象和预见，甚至使他表现出了一定的“穿越”色彩。然而他对异域的描述却是失败的，原因何在？
在《西游记》小说成书之前，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便以戏曲、小说、说唱等多种艺术样式广泛在民间传播，其中流传较广泛的是最早见于宋刊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以及创生于元、明之际的杨景贤的杂剧《西游记》，这无疑为吴承恩的小说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源泉。但与小说相比，两者都非常粗疏，可资吴承恩借鉴的异域文化元素近乎阙如。加之自明朝建国起即奉行闭关锁国的政策，除允许部分国家和部族通过“朝贡”方式与“中华上国”进行贸易外，其他私人域外贸易一律禁止。这种政策一直延续到清代，造成的恶果是即使生活于吴承恩之后数百年，被誉为“近代睁开眼睛看世界第一人”的林则徐，对外国的认识也局限于“茶叶、大黄，外国所不可一日无也”，其原因是“（西洋各国）地土坚刚，风日燥烈，日以牛羊肉磨粉为粮，食之不易消化，大便不通立死”。
在这种大背景下，吴承恩虽然具有心鹜八极、神游万仞的瑰奇想象力，却无法摒除对外国文化了解的知识盲区，因此只能进行简单的复刻和迁移。
（本文发表于《中国科学报》2015年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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