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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化伊氏宗族构建及中原情结

时间:2023-10-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本文拟以福建省宁化县伊氏宗族为例,利用该宗族保存相对完整的族谱资料,结合地方志记载以及田野调查所得,对上述问题做一些探讨。永丰里地处宁化县城之北,其西面与江西省接壤。宁化伊氏早期人口增长缓慢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当时相对恶劣的生存环境、缺医少药、天灾人祸的侵害等,致使很多新生儿早夭,甚至出现没有后代接续的情况。

宁化伊氏宗族构建及中原情结

客家人与中原的关系一直是人们关注的话题。从许多客家姓氏的郡望堂号以及相关族谱的记载来看,客家先民大部分迁自中原是一个相当普遍的记忆。南迁的汉人到达闽粤赣交界区以后,如何在当地生存、发展,构建宗族制度?如何保存和延续他们对中原的记忆和情感?而这些记忆和情感作为一种文化资源,又如何在当地宗族社会的发展进程中发挥作用?诸如此类的问题都需要我们做更加细致地考察。本文拟以福建省宁化县伊氏宗族为例,利用该宗族保存相对完整的族谱资料,结合地方志记载以及田野调查所得,对上述问题做一些探讨。

宁化县地处福建省西北部,与江西省石城等地相邻,是历史上客家先民从江西进入福建的主要通道之一,因此宁化县在客家形成过程中居于很重要的地位。宁化伊氏据说其先祖就是从开封迁徙入闽的,随后在那里居住下来,繁衍发展。据《伊氏族谱》记载:

吾族世居河南开封府陈留县临清乡,迨唐僖宗二年,有文敏公偕弟文景避乱过江,挈家入闽之宁化武曲锡源驿,里号永丰,视其山水秀丽,足为发祥之所,安居以为家焉。文敏公生子二:长崇公、次显公。后敏公携妣同弟文景复归何(河)南,长子崇公无传,幸得次子显公为宁阳始祖。[2]

上引资料当形成于清朝雍正初年。[3]而资料中提到的“唐僖宗二年”,指的是唐僖宗乾符二年(875)。伊氏最早的一份《谱序》云:“至唐僖宗二年乙未岁,时有祖文敏公者避乱过江,由闽鄞居宁。”[4]唐僖宗在位15年,其中只有一个“乙未岁”,即乾符二年(875)。而此时唐王朝的封建统治已经走向终点,王仙芝、黄巢相续起兵,唐末农民战争爆发,因此原来世居于河南省陈留县临清乡的伊文敏偕弟文景一起“过江”,到福建省宁化县的永丰里武曲锡源驿居住避乱。

陈留起源甚早。春秋时“留”为郑国属邑,后为陈所并,故名陈留。秦始置陈留县,属砀郡。汉为陈留郡治。唐代陈留县属汴州。五代、宋、金属开封府。元属汴梁路。明、清又属开封府。因此,宁化伊氏修纂的族谱,经常把他们的祖先住地称为“河南开封府陈留县临清乡”,其实这是五代、宋以至明、清的常用提法,在唐朝,陈留的隶属地不称“开封府”,而称“汴州”。今天陈留是开封县的一个镇。

伊文敏兄弟迁到宁化以后,居住在永丰里的武曲锡源驿。永丰里地处宁化县城之北,其西面与江西省接壤。清朝初年李世熊修纂的《宁化县志》载:“宁化自唐来,乡里无所考。宋制则以乡统团,团统里……明改诸团悉称里。”“其在县之北五十里为永丰里。领图者三。为墟者一,曰中沙墟。每月以二、七日。为村者三十有五”。[5]民国,永丰里已有两个墟市,村落数也有所增加。民国《宁化县志》云:永丰里“为墟者二:曰中沙,每月以二、七日。曰河龙排,每月以五、十日。为村者四十有七”[6]。如今这两个墟市变成了两个乡的核心区,一个是中沙乡,另一个是河龙乡。而伊氏开基的“武曲锡源驿”即属于河龙乡,在现今的乡治所在地附近。

宁化建县于唐开元十三年(725)。而伊文敏兄弟于乾符二年(875)迁入开基,已在建县150年之后。[7]但由于河龙地处宁化县边陲,这里山林遍布,人口稀少,大片土地尚未开发,因此为躲避战乱的中原移民提供了休养生息的良好环境。据当地人说,现在的河龙乡全境62.5平方公里,耕地面积13800多亩,而人口8200人,主要姓氏有伊、张、李、黄、谢、刘、毛等。在这些姓氏中,伊氏是最早迁来开基的,此后才有张氏于宋末迁入,谢氏更迟,至明景泰年间才从外地移入开基。[8]

伊氏迁入河龙以后,便在这相对安宁但又土地荒芜的环境中繁衍生息。伊文敏生有两个儿子,其中长子伊荣无传,次子伊显生有五子。这五个儿子长大后又各自分居繁衍:长子必豪居武曲桥头,次子必富居上伊,三子必稔居下伊,四子必达居县城的水南街,五子必文居在城里陈家坊。这五个儿子是何时分迁定居的?据一篇成于明末的序文云:“后文敏产二子,长曰荣无嗣,次曰显得生五子,昭宗大顺二年分居处焉。”[9]唐昭宗大顺二年为公元891年,此时距离伊文敏兄弟入闽仅16年。如果上述说法是言之有据的话,那么伊氏从河南开封迁入福建开基就不仅仅兄弟两人,而是携带妻儿老小至少十几口。这样他们一路艰辛,在宁化县的永丰里定居以后,经过16年时光,待伊显的五个儿子都长大成人以后才有可能分居别处,各自发展。

伊文敏和弟弟文景后来又返回河南,理由是他们思念故土先人,“第春露秋霜,难忘祭祀”,因此“公后同弟文景复返河南”。[10]而留在宁化的子孙就以伊显传下的五房作为继续繁衍发展的基础。

伊氏在宁化的繁衍早期相当缓慢。据钟晋兰的统计分析,从伊显作为一世祖开始,下传五房,至第十世每代男丁总数大约都在20个以下,个别超过20个;十一世至十五世大都每代男丁数30多个,个别不足30个。十六世有男丁50个,十九世首次突破100个,以后发展就进入了快车道:二十一世有男丁数350个、二十二世556个、二十三世869个、二十四世超过1000个,至二十七世达到1751个(参见表1)。伊氏的十九世大致生活于明末嘉靖、万历年间,二十几世大都已在清朝,因此伊氏人口的较快发展是在明末以后出现的,尤其是清朝人口增长速度加快,进入了急剧膨胀的发展期。

表1 宁化伊氏历代男丁统计表

按:本表据钟晋兰:《伊氏历代止、殇、出家、出继、出外等统计表》编制,详见伊启烈、谢云吐、钟晋兰:《河龙的宗族、信仰与婚丧习俗》,载杨彦杰主编:《宁化县的宗族、经济民俗》(上册),香港:国际客家学会、香港中文大学海外华人资料研究中心、法国远东学院2005年版,第282~290页。

宁化伊氏早期人口增长缓慢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当时相对恶劣的生存环境、缺医少药、天灾人祸的侵害等,致使很多新生儿早夭,甚至出现没有后代接续的情况。另一方面可能更重要,即目前我们据以统计的族谱是进入明朝以后才编修的,早期情况仅靠后人追忆,难免挂一漏万,因此统计的男丁数肯定偏低。从这个角度讲,我们对宗族人口的观察主要是了解其大体趋势,切不可作为精确的人口统计数据加以运用。

伊氏在人口繁衍的同时,也在不断分居迁徙,寻找新的发展空间,因此伊氏五房人的繁衍愈到后来其居住地愈加复杂。据一篇成于清朝雍正初年的文献介绍,参照其他资料记载,伊显五个儿子及其后代的分迁情况大致如下:

长子必豪公居武曲。三世崇本徙居上杭县。七世校二郎卜居本乡管背塘头,其孙九世念郎分迁对塘,又繁衍至十八世分居招得里安远司,至二十世显长分居招贤里坳背窠。

次子必富公居上伊。三世崇胜一脉分居高屋、石门头、围上;崇盛迁清流县;崇俊居本乡旧址长厅下。崇俊后代六世三七郎迁居招贤里沿口,十一世回郎出居长汀县店头街,十三世穆郎迁本里下窠,至乾隆年间又分迁建阳,十四世仲权分居本乡里屋,其弟仲端分居本乡文堂。

三子必稔公居下伊。十二世宏郎徙居本乡陂坑,传至十七世志显又迁鹅嘴坳。十三世仕郎迁居本乡上畲。

四子必达公居县城水南街。其裔孙宗显迁居本乡上坑,再传至文发之后分四房,徙居异地,散布江浙。

五子必文公居在城里陈家坊。五世伍益郎迁居本乡泗洲坑;伍源郎徙居本乡官畲,传至八世感郎又徙居圳背,此后至二十一世乾崇又分居江西省石城下水里、上里、烟坊。[11]

以上是笔者根据族谱记载的资料予以简要概述,而所引资料的时间最迟不会晚于清朝乾隆年间。由此可见,伊氏自唐末从开封迁徙入闽以后,经过数百年的繁衍发展,其子孙后代已经遍布福建省宁化、上杭、长汀、清流、建阳各县,以及邻近的江西省石城等地和江浙地区。其中在宁化县主要分布于早期开基的永丰里(今河龙、中沙两个乡),以及招得里(今安远乡)、招贤里(今水茜乡)、宁化城关。这些伊氏子孙后代散布的区域,不管是福建省内或者邻近的江西省,其地理空间绝大多数都是连在一起的。而这片区域也是后来被称作客家人聚居的核心区。因此,宁化伊氏在此地域生活,经过历史风雨的浸润和洗礼,由原来的中原移民即客家先民变成了客家人,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客家宗族社会以及伊氏的文化传统。

如果说人口的繁衍是一个自然的过程,那么宗族制度的形成则是一个建构的过程。近年来的研究已经表明,华南宗族社会的形成与明朝廷的“大礼仪”讨论是密切相关的[12],宁化伊氏自然也不例外。他们自从入闽开基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并没有普遍设立的祠堂、族谱及相关的联系族人的活动,直至明朝以后这些构成宗族制度的要件才逐步确立起来。

(一)编修族谱

族谱是记录一个血缘集团世系演变、祖先事迹、族规家法等重要信息的历史文献。宁化伊氏编修族谱最早是从明朝初年开始的。明崇祯六年(1633)伊氏二十二世裔孙思溪所撰《序》云:伊氏“为邑巨族。迨建文三年,族之哲士虑祖氏之世系憛其泯没,草序吊图,以待今世子孙之贤者”。[13]建文三年即公元1401年,此时刚开始考虑修谱,只有“草序吊图”,尚未形成完整的体例。因此,宁化伊氏自从迁徙入闽以来,一直没有族谱。从公元9世纪下半叶至15世纪初,间隔500多年,这期间的各种历史信息只能靠口传或极少的零散文字保留下来,其中有误传或遗失、讹漏在所难免。

宣德十年(1435),伊氏出现了第一本相对完整的族谱,对此,其后人特别予以记述:“夫族赖谱以传,伊氏旧谱自大明宣德十年一修,至今万历八年,一百五十余年。”[14]万历八年(1580)是继宣德以后的另一次修谱,可见伊氏早期的修谱很不正常,间隔145年(上引资料称“一百五十余年”有误)才重修一次。

明朝中叶以后,民间修谱活动日渐普及,伊氏族谱的编修也走向正常化。从明清以后历经民国至今,宁化伊氏一共修谱13次,以下为节省篇幅,将历次修谱的时间造列一表(见表2)。

在下述的13次修谱活动中,除了早期的创修阶段外,最为重要的是雍正元年(1723)和民国三十三年(1944)两次。

雍正元年(1723)的修谱是与康熙末年发生的祖坟争控事件直接联系在一起的。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底,伊氏在祭扫始祖显公的坟墓时就发现有被损坏的情况。次年,围绕祖坟问题与庵僧的矛盾日趋激化,最终导致僧众捣毁伊氏祖坟,并持械打伤三名族人的事件,由此双方互控长达三年之久。后来经宁化县知县李元琦亲自审理,要求庵僧修复伊氏祖坟,此事才告了结。[15]这种围绕祖坟的争执事件在传统社会并非罕见。而此事的出现则激起了伊氏族人的强烈愤慨,宗族凝聚力显著增强。事件结束后,伊氏族人就接着建祠、修谱。以前伊氏族谱都是各房自修的,而此次则是几房人合作共修。当时撰写的《序》云:伊氏“虽前此谱牒一订于明宣德年,再修于我朝顺治年,要第各支自为修葺,而合谱之举不无缺焉”[16]。因此,此次重修是明宣德以来很重要的一次,它打破了原来“各支自为修葺”的局面,成为伊氏宗族在建构过程中一个很重要的转折点。

表2 宁化伊氏历次修谱一览表

另一次重要的修谱活动在民国三十三年(1944)。雍正以后虽然已经出现几房共同修谱的情况,但伊显传下的必达公房一直没有参与,直至民国三十三年(1944)春“召集原同谱四房绅耆,佥议重修要务”时,必达公房世居上坑之裔嗣才“持其分修谱牒前来,校对本源一体,支脉相符,加入合修”。[17]因此,此次重修真正成为伊氏五房人共同修谱的一次盛举。从明朝初年开始草创族谱,到民国年间第十二修,最终完成了各个支派的整合任务,可见一个宗族的构建与整合需要经历相当漫长的过程。

(二)建造祖祠

如果说编修族谱是为了辨明渊源、厘清世系、保存宗族的历史记忆,而建造祖祠则是为族人尊祖敬宗营造一个神圣的空间。这两者相辅相成,最终目的都是团结族人,达到收族的效果。

宁化伊氏鼎建祖祠最早应该是从下伊开始的。据《下伊水南发源祖祠碑记》云,水南祖祠是文敏公从河南挈家入闽最早的居住地,因此它“始于唐,盛于宋,圯于元”,至明朝嘉靖九年(1530),居住下伊的子孙后代才把它恢复重建。[18]可是,这座被下伊子孙视为“众祖老祠”的祠堂并没有在宗族建构中发挥太大作用。清乾隆十九年(1754),下伊子孙在断垣残壁中又一次重建了祖祠,但至乾隆三十五年(1770)因与当地谢氏发生矛盾,这座祠堂竟被拆毁,以后未再重建。[19]

其实,下伊祖祠的命运仅是其中的一例。这与伊氏各房自立、尚未完全整合有密切关系。所谓“奈后显公五房,星罗棋布,繁衍城乡,各立私祠”[20];“在城建祠四,我上伊围上乡建祠二,俱祀始祖维德公以降”[21],指的就是这种状况。然而,建造一座能够维系全体族人的总祠,毕竟是伊氏宗族完成整合的一项重要内容。

康熙末年的祖坟争控事件,为伊氏族人增强内部凝聚力创造了条件。此时他们不仅联合起来修谱,而且共同建造总祠。据《太原伊氏鼎建思本堂祠碑记》载,这座祠堂建于上伊。在康熙六十年(1721)祖坟事件未了之时,显公传下的四房精英(必达公房未参与)就已经集中起来商讨建祠,很快便达成了共识,认为:“祠者祖灵陟降所也,亟宜建之!”于是,当年农历七月二十七日即卜吉动工,至雍正元年(1723)十二月完成,历时将近两年半,取名“思本堂”。[22]随后,又设置祭田,并制定了《思本堂十条规训》,包括敦孝悌、睦宗党、隆学校、褒贞节、剪奸淫、除贼盗、惩赌博、戒荡游、严侵葬、究私卖等。[23]这十条规训实际上就是伊氏宗族的族规。由此可见,思本堂的兴建在伊氏宗族的历史上居于何等重要的地位。

同治六年(1867)十月,上伊村因迎神演戏不慎失火,思本堂被烧毁。光绪十八年(1892)伊氏族人再次发起重建,迄光绪二十六年(1900)冬告成。此时又增加了祠堂祭产,并修订了入祠奉祀的神主数量和祭祀规则。原来思本堂内正中祀有始祖显公的神位,两边有大神主牌4块、各房祭祀的小神主牌36块,此次增订为各房祭祀45块,并议定规则:

合族复各建新牌,居左居右,在上在下,循序而进,各定位所。递年清明祭祀,见牌点名,联集文武绅耆衣冠,诣祠饮福(中略)。

一、议定每年值年人首士重一名,用力办食。

一、议定文武生员,届期事祀饮福。[24]

祠堂作为宗族祭祀和聚会、处理族内事物的场所,在宗族社会中具有很强的凝聚功能和象征意义。嘉庆十三年(1808),曾任扬州守署两淮都转盐运使、裔孙伊秉绶为思本堂题赠的对联云:“启族自唐余中历四朝周十三甲,承家惟道乐支分五派衍百千丁。”清楚表明了作者的追本溯源思想,以及思本堂对伊氏五房子孙的重要意义。

由此可见,宁化伊氏自明朝以后,就一直持续不断地进行宗族制度的建构,通过编修族谱、建造祠堂、制定族规、设置祭田等系列举措,力求把数百年来分散各地的同根血脉都聚合在一起。宗族的建构是一个动态过程,其基本特征是由下而上的,先是各房派自建私祠,各修族谱,最后到各房派联合共建总祠,合修族谱。房派的联合是宗族内部整合的结果。因此,总祠、族谱的共建合修,不仅是一个宗族内部整合程度的标志,也是族人向心力的具体表现。宁化伊氏经过明、清两个朝代的努力,至清末、民国时期,已经基本形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宗族体系。其间,雍正初年的修坟、建祠、修谱无疑具有最重要的意义,是伊氏宗族建构过程中不可忽视的转折点。

宗族的建构过程也是族人在不断发掘历史题材,增强宗族集体记忆并凸显其文化印记的历史过程。宁化伊氏源自河南,开基于唐末,古老的历史记忆和中原情结,成为伊氏宗族的文化资源和情感纽带。

伊氏起源于黄河流域商朝名相伊尹被视为伊氏的得姓始祖,而古老传说中的尧又被尊为伊氏更加久远的祖先。因此,伊氏在编修族谱时,儒家知识分子最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考辨其姓氏来源,把他们的历史与尧、伊尹的故事联系起来。

伊奚自乎?有自来矣。自尧生于伊祁而伊姓始,自尹居于伊水而伊姓著,是因地而取姓也。然尧以神圣而帝唐,尹以元圣而相商。圣君圣臣,尊卑千古;圣德圣功,徽隆万世。卓卓乎不可尚已……尝闻伊氏世居汴州陈留县。据《一统志》,今陈留有城之莘,即古尹耕有野之名莘者也。溯流穷源,则伊祁者伊水之源也,伊水者伊莘之渊也。伊莘之渊出而为陈留之派,陈留之派分而为宁阳之流。渊源流派,接续贯通,则伊在宁阳而来在陈留也,有据而足征矣。[25]

这篇作于明朝万历八年(1580)的文字,是宁化伊氏裔孙、时任桃源县知县的伊天佑所为。他以饱满的热情、考据式的笔触,十分认真地辨析宁化伊氏的历史渊源。从唐尧而至伊尹,从伊水而至陈留,最终要说明的是宁化伊氏由来有自,他们的根从河北(伊祁山)至河南(伊水、陈留),与历史上的圣人一脉相承。

这种追根溯源式的历史表达,在宁化伊氏的《族谱》中经常可以读到。崇祯六年(1633)的《序》云:

闽汀宁阳有姓曰伊者。厥初尧以伊祁著姓,厥后尹以伊水继姓。相传世居汴洲(州)之陈留,至唐季时有文敏兄弟徙居宁化而家焉。[26]

至清末,光绪三十四年(1908)伊氏的一位邑庠生这样写道:

吾族之来也久矣。在中天之世,以伊祁而帝唐。在商汤之日,以伊尹而相汤。在中宗之朝,以伊陟而佐殷。至于汉有伊籍,唐有伊馥,历代人文叠起者,不可胜数。吾祖文敏公者,即其苗裔。[27]

发掘伊氏的早期历史,目的是向世人表明他们的祖先有着辉煌的过去,从而增强族人的向心力和认同感。

除了追溯历史渊源之外,伊氏迁往宁化以后出现的历史名人更是族人津津乐道的重点。宁化伊氏繁衍至第五世出现了一个豪杰叫伊盆(讳义郎),曾自告奋勇代解贡品进京,与北宋朝廷发生了关系,因此他的事迹广为流传。清初李世熊修纂《宁化县志》时,就根据庙宇碑刻的记载将其事迹载入志中。《宁化县志》“伊公庙”云:

庙在永丰里上伊村。按旧碣,神姓伊名盒,为人豪毅,耿耿有烈士风。宋真宗景德元年,转运使李住起解梅州银绢,本州委通判胡某赍至本都武曲桥锡源驿,疾故,奉官茔葬。伊公慨然诣县自陈曰:“解官本为朝廷重务,客死吾土,某现充保长,亦草莽臣也,愿换牒代解。”县许之。至汴京,适皇太子生,上大悦,以覃恩赐敕一道,骏马一骑,剑一口,出镇柳州。时南蛮不共,公领军夺勇前驱。血战破贼,所向倒戈。事平凯奏。卒于官,以功特赠银青大夫,因庙食至今。[28](www.xing528.com)

由于有李世熊的记述,伊盆的事迹更加深入人心。他的精彩故事除了为人豪毅、出身草莽等情节外,更为重要的是到了汴京,受到北宋皇帝的赏赐。这样,就把生活于山野边陲的小民与中央朝廷联系了起来。开封、朝廷、宋真宗等词汇,对于来源于汴州陈留的伊氏族人来说,无疑是唤醒历史记忆的亲切信号,增强了他们对姓氏渊源的认知和对中原故土的思想情感。

随着崇拜的深入,有关伊盆的故事愈加丰富。《伊氏族谱》不仅按照《县志》的记载抄录了伊盆事迹,而且加上了他被朝廷赐塑金身、享庙祀、阴娶等情节。

公为人豪毅,耿耿有烈士风。(中略,与《县志》同)卒于官,以功特赐银青光禄大夫,载邑志。

公葬麻坛岭下,蛇形,寅山申向。仁宗天圣五年正月二十五日,庚郎、坚郎会集谢、赖二姓,同至麻坛岭下请回真身,奉旨塑金身,在庚郎已地水南建庙,崇祀千秋。公生于宋太宗太平四年己卯岁十月十七日。元配张氏夫人。后于徽宗大观三年二月初三日在阳坳必豪公之孙景学家中显圣,阴娶吴氏夫人,同享庙祀至今。[29]

除了《宁化县志》未载的这些细节外,从清初开始,《伊氏族谱》又出现了伊公再被朝廷封为“洲湖润德尊王”的提法[30],而且还有一份据说是大宋政和二年(1112)六月的《制诰》。据《制诰》云:当时由于社会动乱,“海啸鲸波,江鸣鼍鼓,舳舻蚁集,播地惊惶”,而伊公在危难关头显圣,“风云振旅,雾撼江滨,空腾戈甲,悬耀旗旌”,于是“海鲸惧而遁迹,山魈畏以潜形”,朝廷因此覃恩封为“洲湖润德尊王”,并封其妻吴氏为“赫灵显德夫人”。[31]

至此,有关伊公生前死后的所有细节都在《伊氏族谱》中一一呈现:他生于宋太宗太平四年(979)十月十七日;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25岁代解贡品进京,受赏识出镇柳州,平南蛮奏捷;卒于官,被封为“银青光禄大夫”。宋仁宗天圣五年(1027)真身被请回,奉旨塑金身,立庙崇祀;宋徽宗大观三年(1109)二月初三日显圣,阴娶吴氏;政和二年(1112)六月再被朝廷封为“洲湖润德尊王”,吴氏亦被封“赫灵显德夫人”。族人崇奉其祖先并努力塑造祖先与朝廷皇帝的关系,对提高该宗族的社会声望和影响力十分重要,这本来并不稀奇。上述事例最令我们关注的,是这些涉及伊公与朝廷关系的时间点都发生在北宋。北宋的京城在开封。因此,伊公生前死后的诸多故事情节与其说是在塑造神明正统,从而拉近地方小民与中央朝廷的关系,还不如说伊氏族人在此寄托着他们对中原故土的情感,是一种隐性的历史情结在自然地流露与拓展。

河龙聚居着伊、谢、张、李等姓族人。伊公祖庙就建在下伊。随着其灵验故事的传播,伊公崇拜就逐渐走出了伊氏宗族的范围,成为周围53乡人共同崇祀的活动。如今,下伊的水南祖庙仍然存有多块清朝时期众姓修建庙宇的碑刻[32]。其中,雍正十年(1732)的《水南庙碑记》云:

宋真宗时,余乡有伊公以解粮为朝廷简任,莅镇柳州,累建勋于汗马之劳,载在邑乘彰彰可考。[33]

嘉庆二十四年(1819)《重建水南庙记》又载:

(伊)公于宋真宗景德元年解粮诣京,适皇太子生,敕赐银青大夫。镇柳州。时南蛮不贡,公令军奋勇,事平奏乐凯。卒于官。后于宋政和二年因海寇骚扰,公显绩平服,加封洲湖润德王。而英灵赫濯,有祷必应,于梓里诸乡素著,所以庙食至今[34]

上引这两段清朝时期的碑文都在讲述伊公的故事。有意思的是,尽管这两段碑文书写的时间不同,但都提到伊公进京的任务是“解粮”,而不是我们原先知道的“起解梅州银绢”(康熙《宁化县志》)。解押的东西变了,这其实不是作者的疏忽大意,而是乡民百姓在传播故事过程中增加了新的内涵。

河龙乡是宁化县的产粮区之一。河龙大米在当地十分有名,至少在清朝,就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贡品。因此,伊公故事的演变,与清朝时期河龙的社会经济变迁是密切相关的。如今,当地人在讲述伊公故事时,有关进贡大米的情节更加惟妙惟肖:

(伊盆)自告奋勇,愿意换牒代解,获宁化县府批准登上迢迢解银绢的辛苦征途,并随带河龙大米进京。当伊盆解押到京城(河南开封)交割银绢时,适逢太子刚好诞生,皇上大喜。又献上带去的河龙大米,皇上吃后,甚赞其米,十分高兴,龙颜大悦,令其年年进贡……河龙大米成为贡米后,远近闻名,十分畅销,所以河龙各姓氏十分感谢伊盆打开了大米的销路。[35]

这个故事的讲述者和整理者是当地伊、谢两姓的文人。可见伊公故事在当地人的集体创作下,随着历史的推移而变得更加丰富多彩。伊公进京加上了河龙大米的情节,由此伊公的历史贡献就不仅仅是慷慨忠义、护国祐民,而是把河龙与京城联系起来,把河龙大米与皇帝喜欢的贡品连接在一起。伊公由此成了有功于家乡、值得乡民永远纪念的杰出人物。伊氏的历史故事和中原情结,最终演变成了河龙各姓村民共同享有的文化遗产。

宁化伊氏自称是来自开封的古老宗族,他们是最早迁入河龙开基的一支中原移民。在千百年的繁衍过程中,伊氏子孙遍布于闽西、赣南的许多地方,最终成了客家人。

宁化伊氏与其他客家姓氏一样,都是经历了人口繁衍、迁徙定居,以至逐渐形成宗族社会的历史过程。伊氏的宗族建构开始于明朝,至清朝雍正以后,宗族内部的整合出现了新的发展,各房派子孙联合建祠、修谱,形成了一整套宗族制度。

宗族建构的过程也是伊氏族人保存、延续历史记忆的过程。族谱以文字的形式记载了宗族的过去,而族人的口头传说则以鲜活的方式演绎着祖先的传奇和辉煌。伊氏族人虽然已经远离中原故土,但在他们的思想深处,仍然蕴藏着浓厚的中原情结和历史情感。这种思想情感不仅表现在对祖先渊源的追溯和考据方面,而且更重要的是体现在对北宋时期伊公传奇的塑造和表达上。古代圣贤和伊公故事,两者交相辉映,构成了伊氏宗族两个非常重要的文化印记。

这些文化印记既是宁化伊氏宗族文化的鲜明特色,也是当地客家文化的组成部分。宁化伊氏以其来自“古老历史”的文化资源,参与了当地的社会生活与文化创造,成为各姓乡民共同享有的文化遗产。今天,这些承载着祖先记忆的文化传统仍然鲜活,它以丰富的内涵在新的时空背景下继续向前延伸,且并没有因时代变迁而停滞,而是以更加多元、开放的面貌,在新的社会环境里继续发展,面向新的未来。

【注释】

[1]本文为第二十七届世界客属恳亲大会学术研讨会参会论文,2014年10月17—18日,开封:河南大学。

[2]雍正元年(1723)《太原郡源流记》,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光绪三十四年(1908)重修本(以下简称“光绪本”),第7页b。

[3]按,上引资料尽管有明确落款,时间为“皇清雍正元年癸卯岁仲冬月吉旦”,但文中又有述及乾隆年间的史事,当为后人增订加入。

[4]洪武十二年(1379)《伊氏旧谱序》,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光绪本,第2页a。

[5]宁化县志编纂委员会整理:康熙《宁化县志》卷1《疆界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9~41页。

[6]福建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整理、宁化县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点校:民国《宁化县志》卷4《城市志》,厦门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9页。

[7]按,又有一说,伊氏入闽的时间为“唐僖宗文德元年”,即公元888年(见《下伊水南发源祖祠碑记》,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光绪本,第19页a),但不管何种说法,其入闽时间均在唐僖宗年间。

[8]参见伊启烈、谢云吐、钟晋兰:《河龙的宗族、信仰与婚丧习俗》,载杨彦杰主编:《宁化县的宗族、经济与民俗》(上册),国际客家学会、海外华人资料研究中心、法国远东学院2005年版,第271~275页。

[9]崇祯六年(1633)姚世安《序》,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光绪本,第5页a。

[10]《太原郡伊氏族谱》卷二,民国三十三年(1944)十二修本(以下简称“民国本”),第1页a。

[11]以上分迁情况据下列资料概述:雍正元年(1723)《太原郡源流记》,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光绪本,第7页b~8页b。乾隆四十七年(1782)《必达公房上坑先修族谱旧序》,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1,1990年十三修,第27页ab。

[12]关于明朝“大礼仪”讨论对宗族发展的影响,请参见科大卫、刘志伟:《宗族与地方社会的国家认同——明清华南地区宗族发展的意识形态基础》,载《历史研究》2000年第3期。

[13]崇祯六年(1633)《旧序》,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光绪本,第4页a。

[14]万历八年(1580)《太原伊氏重修旧谱序》,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光绪本,第3页a。

[15]这个事件在伊氏族谱中有多处记载,参见《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光绪本,第13页a~14页a、第17页a。

[16]雍正元年(1723)《太原伊氏重修家(谱)序》,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光绪本,第7页a。按,引文中提到的顺治年间重修族谱,即为第五修,康熙元年作序。

[17]民国三十四年(1945)《太原郡伊氏十二修族谱新序》,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民国本,第3页a。

[18]乾隆十九年(1754)《下伊水南发源祖祠碑记》,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光绪本,第19页a。

[19]以上参见《太原郡伊氏族谱》卷1,1990年十三修,第37页ab。

[20]乾隆十九年(1754)《下伊水南发源祖祠碑记》,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光绪本,第19页a。

[21]乾隆二十年(1755)《太原伊氏鼎建下伊水南祖祠记》,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光绪本,第19页b。按,维德是伊显的字。

[22]雍正二年(1724)《太原伊氏鼎建思本堂祠碑记》,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光绪本,第15页ab。

[23]《思本堂祠规训引》,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光绪本,专门单页第1页a~2页b。

[24]《新牌位引》,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光绪本,专门单页ab。

[25]万历八年(1580)《太原伊氏重修旧谱序》,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光绪本,第2页b。

[26]崇祯六年(1633)姚世安《序》,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光绪本,第5页a。

[27]光绪三十四年(1908)《太原郡伊氏十一修族谱序》,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光绪本,第1页ab。

[28]宁化县志编纂委员会整理:康熙《宁化县志》,卷7《坛壝庙祠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418页。按,“神姓伊名盒”的“盒”字,当为“盆”之误。

[29]《太原郡伊氏族谱》卷2,民国本,第3页b~4页a。

[30]见康熙元年(1662)《伊氏七十有奇翁老笔重修族谱序》、雍正元年(1723)《太原伊氏重修家(谱)序》,载《太原郡伊氏族谱》卷首,光绪本,第5页b、第6页b。按,此前伊氏的历次谱序均没有“洲湖润德”这个封号。

[31]《太原郡伊氏族谱》卷末,1990年十三修,第1页a。

[32]按,这些碑刻钟晋兰均已整理标点,见伊启烈、谢云吐、钟晋兰:《河龙的宗族、信仰与婚丧习俗》,载杨彦杰主编:《宁化县的宗族、经济与民俗》(上册),国际客家学会、海外华人资料研究中心、法国远东学院2005年版,第347~363页。

[33]上引书,第347页。

[34]上引书,第360页。

[35]见伊启烈、谢云吐、钟晋兰:《河龙的宗族、信仰与婚丧习俗》,载杨彦杰主编:《宁化县的宗族、经济与民俗》(上册),国际客家学会、海外华人资料研究中心、法国远东学院2005年版,第3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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