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屏烟盒舞与海菜腔的韵律特征

清代石屏文人胡瀛有诗云：“香稻花轻玉露稠，月明渔话满船头。小蛮打桨溟蒙里，海菜腔尖醒睡鸥。”诗中描写了异龙湖畔打鱼人的生活情景：打鱼人在湖上劳作一天到晚，慢慢划船归岸，从岸边飘来阵阵稻花香，浓浓雾露沾衣。朦胧月色里，划桨的年轻人带着鱼儿满仓的喜悦，情不自禁地唱起海菜腔，高亢悠扬的歌声回荡在异龙湖上，把早睡的鸥鸟惊醒，纷纷飞出芦苇荡。另一位石屏文人张舜笙在《异龙湖歌》中写道：“采菱人上捕鱼船，新歌唱彻蒲草田。海菜腔和倒搬桨，春花秋月逐年年。”异龙湖中盛产菱角。每到秋季，人们就到湖中采摘菱角，边采边唱海菜腔，歌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从以上诗中可以看出海菜腔是何等的受人们喜爱！海菜腔曲调昂扬激越，优美动听，声音起伏连贯，婉转悠扬，犹如异龙湖水，清澈明亮，声浪如波。小孩自小听大人唱曲，耳濡目染，心领神会。万事万物，经口即成诗句；是憎是爱，出声直露情怀。湖泊中，田野里，山坡上，树林内，龙潭边，岩石旁，随时皆可唱曲对歌，比才比艺，不见高低不停声。海菜腔旋律保持彝族风格，悠长大气，节奏细致多变，用嗓真假结合，说唱相间，汉语方言灵活运用，极富韵味，特征突出，形成尼苏人特有的歌唱风格。归纳起来，可以用情真、悠婉、真假、唱说、押韵五个词来代表。

“情真”，与烟盒舞的情一样，海菜腔的演唱也需要高涨的热情。尼苏人不以财富和长相来看一个人，在唱海菜腔中更是如此，他们看重的是一个人的唱曲才能。如果一个人都生得标致、年轻貌美，但唱起曲来不好听，无才学，也没有人会佩服他，哪怕他出身富户。如果唱曲声音甜美，才思敏捷，即使长相不漂亮，家道贫寒，也会有人喜欢。尼苏人最愿意与心地善良、为人真诚的人交往，他们用心待人，尊重有才学的人。笔者曾亲眼见过一个瞎眼孤老头，为人诚实善良，弹得一手好琴，唱得一口好曲子，很多尼苏小姑娘都非常喜欢他，都真心愿意帮他，邀他去参加“吃火草烟”活动。情真意切，是唱海菜腔的一大特征。

“悠婉”，是指海菜腔的悠扬婉转。海菜腔曲调是以七声音阶构成的羽调式，以la（6）音为主音，在曲调进行中，多以音级中的徵（5）和变宫（1）为导音和上导音。

海菜腔的节奏以地方语言唱词的习惯来定，分句、顿、逗等停顿的起始会引起节奏变化，演唱的内容又多叙事性和即兴编创，所以形成以八分音符为基础的经常变化的复拍子和混合拍，如5/8、6/8、7/8、8/8、9/8拍都有。

海菜腔的音乐旋律一般有两个特点：一是由悠扬而富于歌唱性的拖腔音调与带有叙述性的说唱式音调相结合；二是以平稳的级进与四度、五度、八度以上音程的大跳相结合。以上这种对比和变化，使音乐对内容的表达和对感情的倾吐具有了丰富的表现力。

海菜腔的结构发展得比较完善，已经形成一整套程式化的规律，无论老歌手和新学者，都必须按照演唱的顺序规矩，在内容表述上有严格的不可逾越的程序。而且，其结构形式与内容的表述和展开紧密结合又相互制约。海菜腔经过上千年的发展，已成为结构形式较庞大、表现手段较复杂、演唱方式较独特的近似套曲结构的大型声乐曲，总体上由拘腔、正曲子、白话三部分组成。

在这三个部分中，每一部分都包括若干段，也可称若干腔。如拘腔唱几腔视歌手掌握的程度和才学来定，每一腔形成单独的曲体结构，长短不一，有的腔仅由一两个乐句组成，有的腔则会形成二段体或三段体结构。无论唱拘腔、正曲子、白话，一般都由一至二人领唱，领唱完一腔，众人就帮唱（舍）一腔。正曲是主要的唱词，多是一首通俗的七言四句民歌，二十八个字在正曲规定的七腔中唱完。拘腔可唱多唱少，白话也可多可少，而正曲子严格定为七腔。七腔之中，每腔分配定唱字数也相对固定，民间称为“点字眼”：第一腔点唱六个字，第二腔点唱一个字，第三腔点唱五个字，第四腔点唱两个字，第五腔点唱七个字，第六腔点唱三个字，第七腔点唱四个字。除六、七两腔有歌手会换成四字、三字外，其他五腔是严格规定的。七腔二十八个字也不是一个乐段就唱完，中间还会间杂很多衬词、白话。所以如此繁杂的结构，需要学习者长期练习才能掌握。所有的曲子口传心授，严格按结构规矩传承，形成模式。

因为具有上述音乐特点，海菜腔成为大而长的套曲，演唱中曲调旋律悠扬婉转。悠扬时声音明亮，拖腔音长，一腔甩出去，回荡湖面，回应山谷；低婉时如诉衷肠，句句有情，让人听了思绪万千。海菜腔音域较宽，从一个低音符到最高的音符跨度达二十度，高可冲天，低可入地，唱起来回肠荡气，扣人心弦，如行云流水，波浪起伏，胸中激情化作朵朵云彩和浪花，随风飘荡，随波奔涌。

“真假”，是指海菜腔演唱中真假嗓的巧妙运用。在一般彝族民歌中，真假嗓音同在一种曲调中演唱的不多。而海菜腔中真假嗓音根据曲调旋律的展开，巧妙地交替过渡，显得圆滑平稳，让人听了无生涩之感，有非常浓郁的地方民族特色。拘腔的第一个乐段是大嗓演唱，大嗓即真声，唱词是“阿个玫”等叹词；到第二乐段唱词转为“依哟”等词时，就用小嗓演唱，即假声，音乐旋律也都是往高音部走。海菜腔真假嗓运用，大嗓时声音洪亮，气势不凡；小嗓时声音尖细，柔美动听。这种大小嗓灵活交替运用，过渡圆润，一气呵成，足见歌手演唱的老练程度。要能够真正掌握好这种真假嗓结合的技巧，并能挥洒自如地运用，没有长时间的苦练是不容易达到较高水平的。

“唱说”，是指海菜腔演唱中有些白话唱词运用唱和说来演唱。这种唱说一句接一句，款款道来，十分有韵味，与拘腔、舍腔的华丽拖音形成鲜明对比，使得曲调既有悠扬飘逸的旋律，又有如诉如说的吟唱。这极大地丰富了海菜腔的表现力，在洋洋大观中不乏风趣横生，既可登大雅之堂，又不失通俗，其中妙趣，历代文人、普通民众都乐于领略。

这种唱说，以地方方言发音，民间艺人唱说起来，跟正曲子没有意义上的关联，即兴发挥，唱词不固定，全看歌手的灵感。如：

石屏州城，十二花园。

园园开花，花香家家。

朵朵开团，朵朵爱人。

采朵爱朵，采朵分我。

采双爱双，千里飘香。

唱说的运用要掌握好并不容易，不充分熟悉海菜腔曲调，很难运用自如。唱中带说，说中有唱，而且吐字要清楚，又不杂簧腔。民间艺人唱说起来韵味十足，而初学者仅凭乐谱去唱，就会变味。只有在长期的“吃火草烟”活动中，跟唱曲老手多学多练，多听多唱，才能够掌握好这种唱说技巧，也才有海菜腔地道的民族真味。

“押韵”，是指海菜腔演唱中唱词无论白话、花点、正曲子，都要合仄押韵，而这种音韵颇具有地方方言特点，与北方方言的音韵平仄有些差异。

海菜腔中白话一般为两句一韵，随时可以转韵脚。如：

男：

难逢又难遇（云南提携韵），吃点罢客气。

女：

吃了千和万（云南螳螂韵），吃多不好看。

以上白话，男女都分别押韵，只要自己的白话押韵即可，不必追对方的韵脚。另外，如按北方方言上下韵应该是上韵仄声，下韵平声，读唱起来音调才有对应，也才协调，但海菜腔白话中上、下韵往往不是仄就是平。因为都是用地方方言说唱，上韵有一拖音，“遇”读成“遇——”，“万”读成“万——”，所以听起来不别扭。再如：

男：(www.xing528.com)

这撮是茴香（云南螳螂韵），搛给妹尝尝。

女：

茴香会回甜（云南天仙韵），又脆又软绵。

依然是两句就换韵，但都押平声韵，仍靠地方方言的拖音来协调。

花点的词也是地方特点浓厚。如：

海水哗哗响（云南螳螂韵），划船过白浪。

小姑娘搬桨，一天搬到晚，累得虚汗淌。

韵脚全是仄声，靠方言拖音来体现上下韵的音调。

正曲子多是七言四句的民歌形式，音韵与诗歌要求也有不同，律诗都要求最末一句最后一字落在平声，而海菜腔正曲子有落平声的，也有落仄声。如：

远望小妹不多高（云南号啕韵），腰中别起小镰刀。

拔出镰刀割谷子，转过脸来我瞧瞧。

一副烟盒两半边（云南天仙韵），里头装的桂花烟。

心想装锅给妹吃，又怕别人来喊冤。

以上两首均落在平声，接近汉族诗歌的声韵平仄。下面两首则落在仄声：

月亮出来亮堂堂（云南螳螂韵），一想小妹心就慌。

想去想来难睡觉，睁着眼睛到天亮。

来在高山四方看（云南螳螂韵），有个姑娘等在山。

她是哪家鲜花朵，唱个山歌试试看。

从以上所举的白话、花点、正曲子中，我们可以看出押韵是海菜腔的特征，只不过它不拘泥于古板的声韵平仄。除了有地方方言发音特点外，为了内容需要，海菜腔可以突破韵脚的束缚，张开想象的翅膀，创造出无数内涵深刻的歌词来。

海菜腔唱词合仄押韵，朗朗上口，易于记忆及传唱，使口传心授的民族民间艺术代代相传。所以，能唱海菜腔的人，个个都会即兴创作，出口成章。

《尚书·虞书·尧典》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海菜腔和中国其他民歌一样音韵和谐，可吟可唱，好记好背。正如鲁迅先生说的：“诗须有形式，要易记，易懂，易唱，动听，但格式不要太严；要有韵，但不必依旧诗韵，只要顺口就好。”海菜腔就是这样的诗，故而千百年流传，久唱不衰。

总之，烟盒舞、海菜腔韵律、特征的形成，与尼苏人过去所处的政治环境、生活条件、文化氛围和风俗习惯分不开，形成了自己的地域文化特征，其产生、发展，给本民族甚至其他民族的社会生活带来了变化，具有很强的社会功能。

【注释】

[1]尼叽，石屏、建水一带汉语方言，指示代词，这么、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