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名家美育课:栖居之美与中国生活美学

名家美育课:栖居之美与中国生活美学

时间:2023-11-0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德国诗人赫尔德琳有一句诗,在中国广为传颂:人,充满劳绩,却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实际上,按照中国人的“生活美学”智慧:“栖”是自然的,“居”则是文化的,“栖居”则是自然与文化的统一。《名笔集胜册》之《宋人槐荫消夏页》表现的正是在夏日庭院当中卧榻休闲的景致计成是中国古代的“造园大师”,他有一部《园冶》留存于世,从中可窥见造园的“生活美学”。

名家美育课:栖居之美与中国生活美学

德国诗人赫尔德琳有一句诗,在中国广为传颂:人,充满劳绩,却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实际上,按照中国人的“生活美学”智慧:“栖”是自然的,“居”则是文化的,“栖居”则是自然与文化的统一。中国古人造园是为了回归自然,早在黄帝时代,就有了“玄圃”的记载:“鸣凤在林,黄帝之园多。”这种对自然的回归,所指向的是人本性中的原始冲动和欲望,只不过这种冲动和欲望在历史上愈来愈被“文化化”了。

一般而言,动物是栖息,在自然当中栖息,人是居住,在群落当中居住,尽管人也向往荒野,但唯有人才能“诗意地栖居”。

北宋大儒邵雍曾有《闲居吟》,就一派儒生栖居的大气象——“闲居须是洛中居,天下闲居皆莫如。文物四方贤俊地,山川千古帝王都。绝奇花畔持芳醑,最软草间移小车。只有尧夫负亲旧,交亲殊不负尧夫。”

这就要追溯到“孔子闲居”,其目的乃在于以“仁”与天地参!后世的宋明理学家们以孟学的“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精神,试图对孔学加以再度开新,其所倡导的“新仁学”取向,即内现“心体”之仁而外显天地之“仁”,这起码在《礼记》那里就已初见端倪,孔子早就有了“参赞”天地的智慧。

所以,按照儒家“生活美学”原则,闲居可参于天地!

《孔子家语·六本》卷四当中亦有记载,孔子希望与道德高尚的人同居,因为,“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反之也是一种“化”,但“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因此,“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处者焉”,这就是儒家居住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德原则,想一想“孟母三迁”的故事就可得到证明。然而,后人的闲居,却越来越少了那种“通仁”的道德意义,而越来越多了“休闲”的审美价值!

仇英《孔子圣绩图》之《击磬图》内有孔子闲居的气象呈现

明清时期,兴造私家园林在江南一带蔚然成风。许多文人士大夫都不惜巨资,大兴土木,为自己营造一方暂离世俗世界的清静空间。吴宽的好友、江南著名的儿科大夫钱同爱就是其中尤为豪奢的一位。

钱同爱也是长洲(今苏州)人,字孔周,别号野亭,出身著名的医学世家,以儿科见长,家资富厚。据文徵明说,钱同爱有“高明踔绝之才”“輘轹奋迅之气”,为人“感慨激昂,以豪俊自命”[43]。他早年六次参加科举不第,心灰意冷,便绝意仕途,纵情寻乐;又性喜藏书,曾经悬金饼征购书籍,藏书富甲一方。他和文徵明、唐寅、徐祯卿等江南才子自幼相识,相知莫逆。

何良俊的《四友斋丛说》中曾记载过一则故事,足以证明他们之间的交情深厚:“钱同爱少年时,一日请衡山(文徵明)泛石湖,雇游山船以行,唤一妓女匿之梢中。船既开,唤此妓出见。衡山仓皇求去,同爱命舟人速行,衡山窘迫无计。同爱平生极好洁,有米南宫、倪云林之癖。衡山真率,不甚检点服饰,其足纨甚臭,至不可向迩。衡山即脱去袜,以足纨玩弄,遂披拂于同爱颈面上。同爱至不能忍,即令舟人泊船,放衡山登岸。”[44]

文徵明生平洁身自好,不喜声伎,尤其不愿意与妓女同处。钱同爱把妓女藏在舟中,诳他上船。开船后再让妓女挑弄文徵明,看他的窘迫无端之状,可谓戏谑已甚。文徵明无奈之下,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钱同爱有洁癖,而文徵明不注意个人卫生,他的臭脚远近闻名。于是文徵明就在游船上脱鞋解袜,玩弄一番,臭得钱同爱无法忍受,只好放他一马——何良俊说这两人“若薰莸不同器,然相与一世,终不失欢”,也就是说两个人一个是香花,一个是臭草,本是水火不容之物,却友爱一生,未有龃龉。这里两人互相捉弄的故事,大概是他们友情的小插曲吧!

当然,这些画作中的生活和人生,都像唐寅的《野亭霭瑞图》一样经过一番修饰和去取,指出这一点,并不是要揭发唐寅等人的“虚伪”“做作”,而是想说明一个朴素的道理:艺术总是要以现实的生活经验为素材的,但好的艺术品并不是要分毫毕现地全面呈现生活的全部内容,而是要有所取舍。艺术家在俯冲到生活的经验海洋中之后,不凝滞、不黏着,而是打捞萃取出生活经验中闪耀着理想光辉的一面,将其提纯、强化并表现出来。

《名笔集胜册》之《宋人槐荫消夏页》表现的正是在夏日庭院当中卧榻休闲的景致

计成是中国古代的“造园大师”,他有一部《园冶》留存于世,从中可窥见造园的“生活美学”。明末郑元勋在计成的《园冶题词》中说计成:“常以剩水残山,不足穷其底蕴,妄欲罗十岳为一区,驱五丁为众役,悉致琪花瑶草,古木仙禽,供其点缀,使大地焕然改观,是一快事,恨无此大主人耳!”[45]明末文人喜好夸张,天底下自然没有如此财大气粗的人,让计成以华夏大地为素材重整山河。不过,山河虽搬不动、运不走,却可以“借”来,这就是传统造园中最具人工智巧的一种智慧和方法——“借景”。

借景是园林和建筑修造中充分调用周围环境因素,来拓展景观和空间视野的方法。园林的空间是有限的,相对而言,人的视野就受限了许多,但如果在园林景观设计时能以人的视点为中心,把远处目见可及的景观也容纳进来,这样就能收到从局部见整体、以有限的空间营造无限的景致的审美效果。计成尤为看重借景在造园中的作用,他说:“夫借景,林园之最要者也。如远借、邻借、仰借、俯借、应时而借。然物情所逗,目寄心期,似意在笔先,庶几描写之尽哉。”[46]

“远借”是由近处眺望远处,“邻借”是由此及彼环顾四周,“仰借”与“俯借”是根据自身所处的地势高低从下望上或居高俯瞰,“应时而借”则是根据四时环境的更迭来借景。计成认为借景是最重要的造园方法,要将这一方法付诸实践,须得对周围的自然和人文环境、景观成竹在胸才行。这纯然是用眼观目见的一切来装点自己的生活了。

沈复在皖城南城外游览过一处园林,堪称虚实相生的造园典范。这座园林背靠城墙,南临湖水,东西狭长,南北短促,很难经营布局,设计不好的话,园中景致几乎可以一眼收尽,没有余味。园林的建造者为了克服这一困难,采取了“重台叠馆”的造园法:“重台者,屋上作月台为庭院,叠石栽花于上,使游人不知脚下有屋。盖上叠石者则下实,上庭院者则下虚,故花木仍得地气而生也。叠馆者,楼上作轩,轩上再作平台。上下盘折,重叠四层,且有小池,水不漏泄,竟莫测其何虚何实。其立脚全用砖石为之,承重仿照西洋立柱法。幸面对南湖,目无所阻,骋怀游览,胜于平园,真人工之奇绝者。”[47]

这座园林,既然选址恶劣,没有营造景观的纵深感、层次感的平面空间,那干脆就将原本平铺的景物立体化,将庭院和花园搬到屋顶楼上,在楼上再建造临水的回廊,这样,原本纵横布列的虚实景观,如“实”的假山、花木,与“虚”的庭院、高轩、水池等,转换成了上下交错的立体布局。又充分发挥了借景的手法,把南面浩渺的湖水借来,成为凭栏远眺之一景。游人穿梭在厅堂、楼阁、庭院、回廊、花园等不同的景观中时,实际上是在曲折回环地上下游走,却忘记了身在空中之虚。这座空中花园,还借鉴了西洋建筑的样式,给人一种身在异域的惊奇感,自然要远胜于一般的园林了。

唐寅《野亭霭瑞图》赋予了主人公与野亭以超凡脱俗之意味

中国古代的造园高手,许多都擅长绘画,中国园林的蓝本,也大都出自山水画家之手。人们按照自己的理想和意图,在平面空间中先图绘出心目中的奇山异水,然后付诸实践。这实践过程中虽有一系列的空间转换和技术操作,但山水画的基本原则和手法,如实地在造园中延续下来。这是中国园林从山水画中汲取的智慧和方法。而园林又常常被山水画家写入画图,成为山水画的题材和表现对象,这又是园林对山水画艺术的反哺和回馈了。

计成在《园冶》的自序中说过:“不佞少以绘名,性好搜奇,最喜关仝、荆浩笔意,每宗之。游燕及楚,终岁归吴,择居润州。环润皆佳山水,润之好事者,取石巧者置竹木间为假山,予偶观之,为发一笑。或问曰:‘何笑?’予曰:‘世所闻有真斯有假,胡不假真山形,而假迎勾芒者之拳磊乎?’或曰:‘君能之乎?’遂偶为成‘壁’,睹观者俱称:‘俨然佳山也!’遂播闻于远近……”[48]

这是一代造园大师的自述。他说自己少年的时候就以绘画驰名,性情喜好游山玩水,搜奇寻胜,最倾慕的是关仝和荆浩的山水画,荆、关的山水画以气势浑厚、构图丰满著称。计成先是到北方和楚地游历,后来回到吴地。他所安家的润州,也就是今日镇江,也是山清水秀,但当地人不懂得欣赏,常用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在花木间堆积假山。计成看后常常哑然失笑。别人问他为何发笑,他回答说:这世界上正是因为有“真”,才有所谓的“假”,既然造“假山”,为何不模仿“真山”,却仿照祭祀春神勾芒时所垒的石堆呢?偶然间他露了一手,用石头堆叠了一座壁山,几可乱真,备受称赞,声名鹊起。

文徵明《高人名园图轴》就采取了对于远山的“借景”方法

从上面这段自白来看,计成造园,实际上是从山水画中获得的智慧和方法。李渔所说的“一卷代山,一勺代水”的造园方法,也是从山水画以小见大、从局部观整体的创作手法所获得的启示。从某种意义上说,山水画乃是造园艺术的蓝本,诗意则是造园境界的灵源,记得在无锡“寄啸山庄”观瞻到一副对联(其实本出自江西白鹿书院),“一帘风月王维画,四壁云山杜甫诗”!

有画境诗境、诗情画意、画趣诗思,乃是常见的对园林的极高评价。今人叶圣陶说过,中国园林的共同点与追求在于,“务必使游览者无论站在哪个点上,眼前总是一幅完美的图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讲究亭台轩榭的布局,讲究假山池沼的配合,讲究花草树木的映衬,讲究近景远景的层次。总之,一切都要为构成完美的图画而存在,绝不容许有欠美伤美的败笔。他们唯愿游览者得到‘如在图画中’的实感……”[49]

李渔曾说过,造园的最高境界是“随举一石,颠倒置之,无不苍古成文,迂回入画,此正造物之巧于示奇也”。这种自然意趣的背后,隐含着造园者的才情和智巧,并不是轻易之举。造园的技术,虽也有工拙、雅俗之分,但全凭设计者的一双慧眼、一段闲情,所谓“一花一石,位置得宜,主人神情见乎此矣”。[50]

魏晋文人之间的交集与交流,自从兰亭修禊之后,多得不胜枚举,这是“生活美学”的兴盛时代。

据说“竹林七贤”中的山涛与阮籍嵇康萍水相逢,就契若金兰。山涛的妻子韩氏觉得不可思议,这世上好人多得是,凭什么一面之缘就能让他俩成为好朋友?她说自己也是见过世面的,改天你把他俩叫来让我瞧瞧。于是,山涛设下酒宴,邀请阮籍、嵇康至家,推杯换盏,灌醉二人,留宿家中。夜深人静之时,主妇韩氏悄悄扒开窗户,就着昏黄的灯光,把醉卧的阮、嵇二人饱看一番。这一看不要紧,丈夫在她心中才华横溢的形象立刻烟消云散了,并回来对丈夫说,你的才华跟人家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儿科,要想和他们做朋友,你还是多展示一下自己的见识和气度吧!

唐岱《小园闲咏图册》呈现出在园中闲居所求那种“乘兴步芳屿,逍遥任所之”的境界

真不知道山涛听后作何感想,想必是极为复杂的:妻子偷窥,成功验证了自己的眼力,交友如此,夫复何求?可眼前的两个朋友实在太过完美,连老婆说话都不袒护自己了。大家应该记得,战国时那个著名的自恋美男子邹忌动不动就问妻妾和客人:“我孰与城北徐公美?”等到见到徐公,自惭形秽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老婆说的“您太美了,徐公怎么能和您相比”是出于私心、偏爱的鬼话!山涛悻悻然地说:“然。伊辈亦当谓我识度胜。”[51]

“他们也应该认为我的见识和气度不凡吧!”说这话时,男人的虚弱展现得一览无余了,“亦当”就是“也应该”,至于是不是,又是另一回事了。后来山涛举荐嵇康出仕,反被后者训斥一番,写了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大概说明了这“亦当”的不准确。山涛的尴尬经历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经历透露出交友之道——“无友不如己者”。

“无友不如己者”,这是孔夫子的一句话,意思是不要和那些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所谓“不如”,并非指财富、官阶、地位、权势、长相等外在的、物质的因素,而是说学问、道德、品行、才华、见识、涵养、风度等内在的精神品格。有资格参与“竹林”之游的,本来大都是名重一时的“名士”,而这高端的社交行为,又造成一种“集体出场”的社会冲击力,最终使“竹林七贤”成为与历史上著名的“三君”“八俊”等齐名乃至后来居上的名士群体。[52]

魏晋文人通过雅集,围绕着名教与自然、玄学义理、声无哀乐、宅无吉凶等诸多辩题展开激辩,其实这些所谓“清谈”活动,乃是一种在日常生活当中加以升华而“钩深味远”的学术活动,岂可用“空谈误国”来诋毁之?

此种雅聚所产生的社会效应,应该就是文人交游的附加值吧。可偏偏有些人喜欢的就是这附加的社会效应,《儒林外史》中说温州府乐清县的秀才匡超人到杭州避难,遇着一帮假名士。这些人都是科场失意、不学无术的无赖文人,他们效法名士风流,结诗社、批时文、刻诗集、写斗方,互相吹捧。匡超人应邀参加了这帮人的“西湖诗会”。

上有『修竹林间爽致多,闲庭坦腹意如何』题诗的钱选之《王羲之观鹅图》自有风流闲远之趣

说是“诗会”,其实并不作诗,不过是一帮假名士凑份子饮酒扯淡。会首胡三公子悭吝非常,亲自置办酒菜,说若请厨役,“那就费了”;买只鸭子,恐怕不肥,“拔下耳挖来戳戳脯子上肉厚,方才叫景兰江讲价钱买了”;买馒头时,“那馒头三个钱一个,三公子只给他两个钱一个,就同那馒头店里吵起来。景兰江在旁劝闹。劝了一回,不买馒头了,买了些素面去下了吃”;筵席散场,“胡三公子叫家人取了食盒,把剩下来的骨头骨脑和些果子装在里面,果然又问和尚查剩下的米共几升,也装起来……押家人挑着,也进城去”。[53]——这一“押”字,把伪名士吝啬、贪婪、自私的面目描述得活灵活现。就是这帮胸无点墨的无行文人竟也能把“西湖诗会”宣扬成杭州城千载难逢的雅集盛会,匡超人自从结识了他们,“才知道天下还有这一种道理”!

兰亭修禊之后,中国文化史上另一场激动人心的文人雅集,上演于北宋时代,那就是“西园雅集”。

雅集的重兴,有着特定的历史背景,宋代统治阶层推行“偃武修文”的基本国策,重视文人士大夫,加之以经济蓬勃发展、政治环境稳定等综合因素,使中国的文明达到了历史上空前的巅峰之境。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说过:“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54]这样的历史定位早在当时就有人先知先觉了,理学家朱熹就曾说过:“国朝文明之盛,前世莫及。”[55]文明的高度往往并不能与经济强大、政治强势成正比,崇尚“极简”主义的南宋就是明证。

有了这样的自信,北宋文人对前代文人,自然不甘俯首称臣。就拿文人雅集这事儿来说,兰亭之会的流风余韵到了宋代,渐渐就不再被追慕不已、心向往之了。

文徵明《兰亭修禊图卷》描绘了在修禊仪式当中曲水流觞的场景

古代文人结“社”集“会”,也是常有的形式,但是,古人所说的“社会”可不是今人所说的“社会”了。如今在日常用语里,说一个人更像是“社会人”,实乃是言说一位有市井江湖气息的人,而古代结社入会的人皆为风雅人士。

在中国古代,所谓“社”就是指信仰相同、志趣相投的人结成的团体;所谓“会”当然是会聚、会合之意,无论是宴饮也好,雅集也罢,都是“会”的一种表现形式。当“会”与“社”得以并称之时,会也就有了“社”的意思,偏重于“团体”的性质。[56]

清代人胡凤丹在刊刻《月泉吟社诗》时,曾为该诗集作序。他在序文中说自己宦游四方,结交的诗人墨客不计其数,他们也曾结成诗社,酬唱赠答、切磋诗艺,并有诗集刊刻问世。不过,比起月泉吟社的诗人们来,则是“仕隐分途,喧寂异趣,且心与力违,不获人酬一缣,如清翁之豪举”[57]。——这里说自己写诗“不获人酬一缣”不过是自我调侃而已,关键在于,吴清翁拿出许多的奖品,是为了激励“隐”与“寂”的人。(www.xing528.com)

石涛《西园雅集图轴》以更为宏大的手笔再现了西园雅集的生动情境

宋元之际,出现了大批的“遗民”,也就是不仕新朝、拒绝为元政权服务的隐士。吴渭和月泉吟社的骨干力量都是遗民。他们举办这次有奖征稿,是想以这种文艺的方式遮人耳目,与全国的遗民互通声气,坚定不仕新朝的信念。征诗主题定为“春日田园诗”,也是有深意的,吴渭在《春日田园题意·诗评》中说过:“……因春日田园间景物感动性情,意与景融、辞与意会,一吟风清,悠然自见其为杂兴者,此真杂兴也……形容模写,尽情极态,使人颂之,如游辋川,如遇桃源,如共柴桑墟里,抚荣木,观流泉,种东皋之苗,摘中园之蔬,与义熙人相尔汝也。”[58]

其实,田园诗是中国诗史上的一种重要题材,它以田园生活为吟咏对象,描摹田园景物,记叙农事劳作,表现宁静淡泊的人生理想。吴渭的“题解”中所限定的诗歌创作题材、语言和审美风格要求,都合乎田园诗的艺术标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宁静淡泊的风格,背后潜藏着古代文人对现实和社会的不满,整个活动都采取了“春秋笔法”之形式。

众所周知,按照传统儒家文人的职业观,“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古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只有在现实中屡经碰壁、理想和希望成为泡影之时,他们才会萌生退意,回归田园,寄情山水,用“隐居”的方式来表达对现实的不满。田园诗的代表人物,如陶渊明、王维、孟浩然、范成大等,都是不愿与肮脏的世俗同流合污、洁身自好的典范人物,同时也是文人失意之后的人物象征。

吴渭反复强调最好的诗歌,应该让人“如游辋川,如遇桃源,如共柴桑墟里”——辋川是王维隐居之地,桃源是陶渊明《桃花源记》所图绘的隐居乐土,柴桑则是他归隐之处,这分明是要劝说天下的读书人退隐不仕,与元朝政权划清界限。最后一句“义熙人相尔汝”说得就更直白了——陶渊明在刘宋政权建立后,著书时坚持使用前朝的“义熙”年号,打心底不认同现实政权,吴渭号召天下人以此为榜样,其意图也就不言自明了。这里仅是元代的一个例证而已,越过元朝,到了明代,这种“文艺型会社”更是遍地开花,其中成就了不少文人佳话!

李公麟《西园雅集图》之局部所表现出来的苏轼正在执笔而王诜观看的核心场景

园林是“活”的,当人生活于其中的时候,园林就会“活”起来,这才是“生活美学”当中那个“活”的本义,也就是“活色生香”那种活生生之“活”。

明宪宗成化七年(1471),苏州府学的池塘中,一茎白莲上开出了两朵并蒂莲花。到了第二年春天,又有甘露降在府学的桃树上。这是莫大的祥瑞——三十三年前,吴县的县学莲池中曾有一茎三花的异数,第二年,吴县人施槃便高中状元。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纷,不知谁有福气应承这天降的鸿运。

周文矩《文苑图卷》表现的就是一番文人宴集雅聚的场景

过了两个月,长洲(今苏州)人吴宽在会试、廷试中接连拔得头筹,中了状元。吴宽,字原博,号匏庵,人称匏翁先生,历任翰林院修撰、少詹事兼侍读学士、吏部右侍郎、礼部尚书等要职,谥“文定”,是明代中叶知名的古文家、八股高手和书法家。

《明史》记载,吴宽在当时的词臣中声望最高,举朝上下都以为他能入阁拜相,甚至连名重天下的贤相谢迁都说,“吴公科第、年齿、闻望皆先于迁”,愿以自己引退而举荐吴宽入阁。结果因权臣刘健极力阻挠而不果,天下为之叹息。吴宽却不甚在意,认为自己对官阶、权势本来就没有这么大的野心,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59]吴宽的洒脱胸襟和恬退意趣从何而来?

他有一篇《医俗亭记》现身说法,道出了自己超凡脱俗、摆脱名利束缚的修养门径。他说自己年少时“俗病”缠身,多方求医问药,都不奏效。这显然是一个“疾病的隐喻”——“俗”是指迷恋官场的功名利禄。明代中期以后,政治黑暗腐朽、官场倾轧和党争日趋激烈,要想在仕途上有所成就,就必须放弃人格、尊严和道德,蝇营狗苟,因此许多人都以出仕做官为耻、为俗。

再加上工商业日趋繁荣,读书人的出路变得多元化,科举之路不再是士人治生的唯一门径,这就引发了整个社会的剧烈的人生观、价值观动荡——八股时文被视为“俗业”,出仕做官被看成“俗人”。吴宽说自己病入骨髓,几乎变成了废人。有客人来访,闲聊时无意间提到苏东坡的诗句:“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这是苏轼的一首咏竹诗《于潜僧绿筠轩》。吴宽听到“士俗不可医”一句时,大惊失色——连苏东坡都这样说了,那自己的“俗病”恐怕沉疴难起了!他旋即又寻思道,按照东坡居士的说法,士俗,是因为没有竹子相伴;如果有了竹子朝夕相处,是不是就可以医治“俗病”了呢?所幸的是自家园墙的东壁,有半亩空地,稀稀疏疏地生长着几十茎竹子。吴宽就让仆人松土、施肥、浇水,精心培植,期待它们能重焕生机。果然,到了第二年,这些竹子长势喜人,滋生出好几百茎,密密麻麻,迎风摇曳。吴宽心中大喜:“这下子我的病有救了!”

吴宽就把这半亩空地重新整饬了一番,平整土地,植花种草;构思经营,叠石成山;还修建了一座亭子——此前习焉不察的荒地,俨然被改造成一座具体而微的竹园了。这竹园,成了他朝夕不离的病房,“饮食于是,坐卧于是,啸歌于是,起而行于是,倾耳注目,举手投足,无不在于是……”

赵佶《文会图》描绘的是一群文人雅士在一片树木扶疏中雅集宴饮场景

果不其然,过了大半年,他的“俗病”就“十已去其二三”了。这听起来似乎有些荒谬,一座方圆半亩的竹园怎么会有令人洗心革面的功效?吴宽解释说:“吾量之隘俗也,竹之虚心有容足以医之;吾行之曲俗也,竹之直立不挠足以医之;吾宅心流而无制,竹之通而节足以医之;吾待物混而无别,竹之理而析足以医之。竹之干云霄而直上,足以医吾志之卑;竹之历冰雪而愈茂,足以医吾节之变。其潇洒可爱也,足以医吾之凝滞;其为筒、为简、为箭、为笙箫、为簠簋也,足以医吾陋劣而无用。盖逾年,而吾之病十已去二三矣。久之,安知其体不飘然而轻举,其意不释然而无累,其心不充然而有得哉?”[60]

沈周实景园林山水图《东庄图》二十一景里所描绘的『续古堂』『耕息轩』和『知乐亭』

这段文字集中解释了竹与君子人格的这种密切关联:竹子中空、虚心,可以医治人的气量狭小之病;竹子挺拔直立、百折不挠,可以医治人的曲行阿世之病;竹子内心通达而有节,可以医治人的放纵流宕之病;竹子纹理分明、清晰,可以医治人在待人接物时不分黑白、善恶的混沌之病;竹子直冲云霄,可以医治人的志向卑微之病;竹子历经风霜而愈加劲挺、茂盛,可以医治人的易于变节之病;竹子临风摇曳的潇洒,可以医治人的志意凝滞、呆板之病;竹子用途广泛,任意赋形,可以医治人的偏执一端、固陋无用之病……

陆治《元夜燕集图卷》描绘的是嘉靖二十六年上元夜,陆治与文徵明、陆师道、王守、王谷祥、文彭燕集于文徵明宅的情景

总之,竹子就像是万能的灵丹妙药,能够拯救一切沉沦了的灵魂!在竹园中长期浸淫,潜移默化,人的体气就会变得超凡脱俗,心境会豁然开朗,内心充实。

在这里,竹子,连同“医俗亭”、整座竹园,俨然成了一种象征着高尚情操的艺术符号。人在园林中饮食、坐卧、啸歌,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沐浴着道德的熏染和艺术的蒙养。园林中的生活,也就成了一种艺术化的审美生活方式。

日常生活因为有了这艺术光辉的照耀,人也从世俗的“病痛”中被拯救出来,升华到一种高尚的、脱俗的、自由的审美境界——徜徉于风物秀美的园林中,以期达到对日常生活、世俗人生的救赎和升华,正是“回归自然”的审美诉求的现实转化。

这便是中国人的“诗意的栖居”,这种“生活美学”智慧既注重身处先天自然的“自然化”,也偏重融入后天濡化的“文化化”,从而在二者之间达到微妙的平衡!

[43]文徵明:《钱孔周墓志铭》,《文徵明集》卷三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56页。

[44]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58页。

[45]张家骥:《园冶全释》,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43页。

[46]张家骥:《园冶全释》,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26页。

[47]沈复:《浮生六记》卷四,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7页。

[48]张家骥:《园冶全释》,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54页。

[49]叶圣陶:《拙政诸园寄深眷─谈苏州园林》,《百科知识》1979年第4辑。

[50]李渔:《闲情偶寄》卷四,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96页。

[51]韩格平注释:《竹林七贤诗文全集译注》,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630页。

[52]参见陈寅恪:《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义》,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3页。

[53]参见吴敬梓:《儒林外史》,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13—215页。

[54]陈寅恪:《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陈美延编:《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77页。

[55]朱熹:《楚辞后语·服胡麻赋》,《楚辞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00页。

[56]参见陈宝良:《中国的社与会》,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5页。

[57]胡凤丹:《月泉吟社诗序》,《月泉吟社诗》,同治退补斋本。

[58]吴渭:《春日田园题意》,《月泉吟社诗》,同治退补斋本。

[59]张廷玉等撰:《明史·吴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6册,第4884页。

[60]吴宽:《医俗亭记》,《匏翁家藏集》卷三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影印本,第1255册,第242页。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