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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之区别与汉文学文章的发展

时间:2023-11-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文笔之分当自此始。不过晋人虽有文、笔之称,而于其区分之点仍不曾明言。此均是以有韵无韵为别,由形式体制之异,以为文、笔区分之点者。既称诗、笔,则只是有韵无韵的分别,而与文学性质无关。盖六朝文、笔之分,实源于两汉文学、文章之分。观《汉书·公孙弘传》又云“文章则司马迁、相如”,以迁与相如并称为能文章,则其无文、笔之分可知。所以六朝文、笔之分

文、笔之区别与汉文学文章的发展

明了上述各节时人对于文学之认识,则知时人本于两汉所谓“文章”或“文辞”一语,而有文、笔或辞、笔之分,也是当然的情形了。清代梁光钊《文笔考》谓:

 

沉思翰藻之谓文,纪事直达之谓笔。其说昉于六朝,流衍于唐而实则本于古。孔子赞《易》有《文言》;其为言也,比偶而有韵,错杂而成章,灿然有文,故文之。孔子作《春秋》,笔则笔;其为书也,以纪事为褒贬,振笔直书,故笔之。文笔之分当自此始。(《学海堂集》卷七)

 

此说近于附会,未敢苟同。谓为偶然的巧合则可,若谓孔子或孔子时对于文、笔二字已有如六朝人这样区分的观念,恐未必然。

“文”、“笔”区分,最早当始于晋时,今案《晋书》所载,如:

 

文、笔议论有集行于世。(《蔡谟传》)

以文、笔著称。(《习凿齿传》)

广善清言而不长于笔,将让尹,请潘岳为表。岳曰“当得君意”。广乃作二百句语述己之志,岳因取次比,便称名笔。时人涧云“若广不假岳之笔,岳不取广之旨,无以成斯美也”。(《乐广传》)

其文、笔数十篇行于世。(《文苑·张翰传》)

所著文、笔十五卷传于世。(《文苑·曹毗传》)

桓温重其文、笔,专综书记。(《文苑·袁弘传》)

 

《晋书》虽出唐人所纂,但此等处或即仍于晋人著述亦未可知。不过晋人虽有文、笔之称,而于其区分之点仍不曾明言。《晋书·文苑·成公绥传》,谓“所著诗赋杂笔十馀卷行于世”。以诗赋杂笔对举,似乎也以诗赋为文,似乎也与前举各条之称文笔者同例。至宋时颜延之论其子之各得父风,谓“竣得臣笔,测得臣文”(《宋书·颜竣传》),则于文、笔始分别言之。而范晔《狱中与甥侄书》亦云:

 

手笔差易,文不拘韵故也。

 

则且于对举之外,更复述其异点。《文心雕龙·总术》篇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此均是以有韵无韵为别,由形式体制之异,以为文、笔区分之点者。

至如梁元帝《金楼子·立言》篇所云:

 

古人之学者有二,今人之学者有四。夫子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今之儒,博穷子史,但能识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谓之学。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而学者率多不便属辞,守其章句,迟于通变,质于心用。学者不能定礼乐之是非,辩经教之宗旨,徒能扬榷前言,抵掌多识,然而挹源知流,亦足可贵。笔,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至如文者,维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www.xing528.com)

 

此以通经而明其理者谓之儒,博穷子史而但识其事者谓之学,情灵摇荡、流连哀思者谓之文,不便为诗、善为章奏之流谓之笔。(3)这样区分才着眼在性质上之差异,较之范晔实是更进一步了。

大抵时人对于文、笔之分,本有这二重意义,所以当时于“文笔”之外,更有“辞笔”、“诗笔”之称。诗、笔之分似乎只能就文章体制言,而辞、笔之称则又似可兼就文学性质言。《南史·孔珪传》云“与江淹对掌辞、笔”;《陈书·岑之敬传》云“博涉文史,雅有辞、笔”;此言辞、笔之例。《梁书·刘潜传》云“三笔六诗”;《南史·沈约传》云“谢玄晖善为诗,任彦升工于笔”;《任昉传》云“时谓任笔沈诗”;而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书》亦谓“诗既若此,笔又如之”;复称谢朓、沈约之诗,任昉、陆倕之笔,为文章冠冕,述作楷模:此言诗、笔之例。既称诗、笔,则只是有韵无韵的分别,而与文学性质无关。至于所谓辞、笔,则顾名思义,其含义似可较诗笔为广。盖“文”、“辞”二字其义相近。《说文》云:“辞,说也。”(据《广韵》引)说者释也,故得引申为篇章之义。(4)又《说文》云:“词,意内而言外也。”——所谓意内而言外者,谓意不可见,以言形容其意也。形容其意,则或罕譬妙喻以达之,或铺采摛文以饰之,故词章词藻诸字本当作“词”。而秦汉以来“词”、“辞”二字混用不别,故“辞”字遂亦兼有藻饰之义。所以由“辞”之引申义言,则与“文”之称文章者同;由“辞”之假借义言,则又与“文”之训错画为近。是知六朝所谓“辞、笔”云者,正与“文、笔”字异义同。(5)所以言“诗、笔”,则与时人文、笔说中之第一义同,即专就文章体制言者;言“辞、笔”,则又与时人文、笔说中之第二义同,盖又兼就文学性质言者。

是故以文、笔对举,则虽不忽视文章体制之异点,而更重在文学性质之分别;其意义与近人所谓纯文学、杂文学之分为近。以诗、笔对举,则只是文章体制之差异;其意义又与普通所谓韵文、散文者为近。由文学性质言,纯文学与杂文学均为文学中的一种,故时人以“文学”为其共名,而“文”与“笔”为其别名。《金楼子》言“今之学者有四”,而文与笔即为此四学中之二种,盖此二种即是文学之分名也。由文章体制言,则韵文、散文均为文章之一体,故又以“文”为其共名,而“诗”与“笔”为其别名。(6)《文心雕龙》云“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总术》篇);范文澜《讲疏》谓“文字之用本所以代表言语,有韵之言语为诗,无韵之言语为书,笔之于纸,皆谓之文”,所解极是。据是,可知由文学性质言,或由文章体制言,其意义各不相同如此。

盖六朝文、笔之分,实源于两汉文学、文章之分。汉时以文学称学,以文章称文。此正是《金楼子·立言》篇所谓:“古之学者有二。”《金楼子》云“夫子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可知彼所谓“古之学者”云者,正指汉时而言。至后来,有通经而明其理者,有博穷子史而但识其事者,则于“学”或“文学”一名中间复析而为二了;有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有不便为诗、善为章奏者,则复于“文”或“文章”一名中间也析而为二了。此又《金楼子》所谓“今之学者有四”。所以汉人所谓“文学”,既可以指通其理者(如以儒术为文学是),又可以指识其事者(如以掌故为文学是);而其所谓“文章”,也可以指诏书、律令,(《史记·儒林传》“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也可以指辞赋。(《汉书·公孙弘传赞》:“刘向王褒以文章显。”)故知所谓沉思翰藻与纪事直达者,在汉时初无分别。观《汉书·公孙弘传》又云“文章则司马迁、相如”,以迁与相如并称为能文章,则其无文、笔之分可知。(7)所以六朝文、笔之分,不过由于时人对于文学之认识,遂从汉人文章一语再加区分而已。(8)

然而六朝对于文学观念认识之清楚,犹不止此。当时不仅于文章一语,分出文与笔而为二,而且更能(1)离文学于学术之外,使之不复兼“博学”一义;(2)合文学与文章为一,使之转近于“文章”一义。

离文学于学术之外,故“文学”一名之含义,至是始与近人所用者相合。观宋文帝之立四学,命雷次宗立儒学,何尚之立玄学何承天立史学,谢玄立文学,其后明帝立总明馆亦分儒、道、文、史、阴阳为五部,可知当时文学实能独成一科,而不复视为学术之总称了。

合文学与文章为一,故不复有两汉所谓“文学”、“文章”之分。盖在当时以“文学”为文章之事,而以“文章”为文学的作品。《北史·李昶传》云:“文章之事,不足流于后世。”此所谓文章之事即指文学。《梁书·简文帝纪》云“引纳文学之士,赏接无倦,恒讨论篇籍继以文章”;此所谓文章,即指文学的作品。

文学既能独成一科,故就于文学之性质言,自当区为文、笔二种。稽诸当时史籍,其称“文学”一名殆无不可兼指此二种者。所以当时不仅“文”得称为文学,即“笔”也得称为文学。《魏书·祖莹传》云:“莹以文学见重,而莹之笔扎亦无乏天才。”《北周书·苏亮传》云:“亮博学好属文,善章奏,河内常景谓人曰,秦中文学可以抗山东者,将此人乎?”是均笔称文学之证。不仅能文者称文学之士,即擅笔者也得称文学之士。《梁书·文学·刘苞传》称“高祖即位,引后进文学之士,吴郡陆倕、张率并以文藻见知”,而陆倕即以笔驰誉者。据是可知“文”与“笔”都是“文学”之分名。

文章既指文学之作品,而当时文集即所以荟萃此作品者。因此,文集中自得包含诗、笔二体。此所以萧统《文选》,兼辑诗、笔,而刘勰《文心》亦总论韵、散。《南史·沈约传》称“谢玄晖善为诗,任彦升工于笔”,而《梁书·沈约传》却谓“谢玄晖善为诗,任彦升工于文章”,同样句例,而一称笔,一称文章,盖亦以文可赅笔,故得称笔为文章耳。陆游《老学庵笔记》谓“南朝词人谓文为笔”,其致误之由,盖即以此。阮元诸人知其误,而独不举《梁书》是条为例,岂亦由不得其解,故避而不举欤!(9)

明文学为文与笔之共名,则知文苑传中之人物即所谓文学之士,不妨兼擅文与笔。《梁书·鲍泉传》“兼有文、笔”,《周书·刘璠传》“兼善文、笔”,是其例也。(10)明“文”或“文章”为诗与笔之共名,则知文集中之所荟萃即所谓文章著述,又不妨兼赅诗与笔。《北史·萧圆肃传》云“撰时人诗、笔为《文海》四十卷”,亦其例也。

这是时人对于“文”、“笔”区分的意义,(11)最可看出时人对于文学之认识。抑时人不仅分别文、笔之意义,并且于文、笔之外更有“言”或“语”一名,以见笔与直言也有分别。此则昔人每混而言之,故阮元、阮福、刘天惠诸人皆以直言为笔。(12)实则考时人所用,笔之与言,正不相同。《文心雕龙·总术》篇引颜延年说云:“笔之为体,言之文也: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此节定笔与言之分别,正极分明。盖此就笔与“言”言,并非就笔与“文”言。笔虽不同于“文”,但以有杂文学的性质,所以为“言之文”。至于经典,则时人本罕以文学视之,(13)所以为“言”而非“笔”。《世说新语》云“王长史宿构精理并撰其才藻,往与支(道林)语。……叙致作数百语,自谓是名理奇藻”;又云“支道林通《庄子·渔父》篇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并见《文学》篇);其所谓“语”亦“言”也。盖当时“笔”与“言”、“语”自有区别。观《晋书·乐广传》可知。《乐广传》云:

 

广善清言而不长于笔。将让尹,让潘岳为表。岳曰:“当得君意。”广乃作二百句语述己之旨。岳因取次比,便称名笔。时人咸云:“若广不假岳之笔,岳不取广之旨,无以成斯美也。”

 

是又为当时史籍之以“笔”与“言”对举之例。所谓“因取次比”,则所以文其言耳。这正是颜延年所谓“笔之为体,言之文也”之最适宜的佐证。所以“文”、“笔”均是文学的“文”之分名,而“言”与“语”则便不同了。时人对于文学的性质,辨析到如此,真是值得注意的一件事。

对于文学的性质既如此辨析得清楚,所以更有连带而起的集部的著录,也有一述的必要。章学诚《文史通义·文集》篇云:

 

荀勖《中经》有四部,诗赋图赞与汲冢之书归丁部,王俭《七志》以诗赋为文翰志而介于诸子、军书之间,则集部之渐日开,而尚未居然列专目也。至阮孝绪撰《七录》惟技术、佛、道分三类,而经典、记传、子兵、文集之四录,已全为唐人经、史、子、集之权舆。是集部著录实防于萧梁,而古学源流,至此为一变。

 

其谓集部著录,始于萧梁,甚是。不过他谓“古学源流至此为一变”,似有无限慨惜之意,则不尽然。盖此时文学与学术既已分离,章氏由学术言故称至此一变,我人若以文学为立脚点而言,则此变正是演进的变,决不至如章氏一样有江河日下之叹也。大抵自楚以后始有专工于文之人;自西汉以后,始有专载诗赋之略;自东汉以后,始有专列文苑之传;自晋以后始有荟萃选辑之集;自南朝以后而集部始别为著录。逐渐演进而文学之性质始亦逐渐明显。我们须知后世文集所以觉得与学术淆乱者,乃后世文、笔不分之故,乃后世文学与学术不分之故,固不得以是诟病此时之集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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