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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与李商隐的七言律诗比较

时间:2023-11-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固然,李商隐的七言律诗,确实有受杜甫深刻影响的一面,他也曾认真地学习杜诗,这是毋庸置疑的。一杜甫、李商隐的七言律诗,其所以受到文学史家的高度重视,首先是因为他们用这一诗歌形式,深刻地反映了现实,在其诗中,显现着时代的真实风貌。

杜甫与李商隐的七言律诗比较

第六节 杜甫李商隐七言律诗

在异常灿烂的中国诗歌史上,如果说杜甫第一个完成了七言律诗的定式,并把它推向巍峨的高峰,那么,李商隐的七言律诗,则是充分继承与发展了杜甫在七言律诗上的艺术成就,达到了另一个光辉的峰巅。两人的七言律诗前后相映,光焰万丈,辉照千秋,共同显现着有唐一代七言律诗高度的艺术水平。然而对于李商隐的七言律诗的评价,文学史家往往强调其受杜甫影响的一面,而对他在七言律诗上的发展与创新,则估价不足。杜甫被历代文人尊为“诗圣”,其诗号为“诗史”,他的七言律诗,尤为精绝,达到了难以企及的高度,成为历代诗人学习的范本。因此,文学史家对李商隐的七律强调其受杜诗的深刻影响,似乎要抬高李商隐,或者说想给予较高的评价。其实,恰恰相反,这样的评价实际是把李商隐的七律创作,完全置于杜诗属国的地位,这就有意或无意地抹杀了李商隐在七言律诗这个领域的开拓与创新,降低了他在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固然,李商隐的七言律诗,确实有受杜甫深刻影响的一面,他也曾认真地学习杜诗,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若仅仅如此,那他只能算是杜诗的模拟者,充其量是杜甫第二,而不会有较大的突破和进展,这是不符合李商隐七言律诗的创作实际的。他的七律之所以受到历代读者的喜爱,有无限的艺术生命力,不是因为他的七律与杜诗的相似或神似,而是因为脱颖而出的创新,从而形成了自己的个性风格,取得了独立存在的艺术价值。所以,他的七律不是因其得杜诗的藩篱而自豪,而是因其出杜诗的藩篱而骄傲。我们只要对杜、李二公的七律仔细地阅读品味,就会发现他们各有千秋的艺术特色。

杜甫、李商隐的七言律诗,其所以受到文学史家的高度重视,首先是因为他们用这一诗歌形式,深刻地反映了现实,在其诗中,显现着时代的真实风貌。

杜甫被视为盛唐诗人,其实,他现在存留的十分之九的诗篇,都写于安史之乱以后。八年的安史之乱,以及他漂泊西南时期,叛军的铁蹄,军阀之间的混战,使他经常处于避乱和逃难之中,诗人受到战乱的冲击与战争的洗礼,使他睁亮了眼睛,锐敏地观察社会人生,因此,对皇帝、官宦、平民、军阀、叛军,都有充分的体察和了解,对盛唐面目与安史之乱以后的“中兴”的现实,有着深切的感受与认识。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无限关注,对人民的深切同情,这是他诗歌能够深刻反映现实的原因所在,他的诗与其说是反映盛世的盛唐之音,毋宁说是战乱生活的回音与写照。杜甫又是一位富于同情心并有着丰富感情的人,他的诗大有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之概。梁启超曾誉之为“情圣”,这是十分恰切的。的确,在他的每一首诗中,都渗透了深厚的感情。国家的衰败,民族的危难,个人的遭际,人民的痛苦,所有这一切,都一一涌上诗人的心头,激起他无限的忧郁与感慨,并处处流露笔端。就七言律诗而言,在他的一百五十一首七律中,就有一百三十首写于安史之乱以后。有影响的作品,大都写于这一时期。如《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秋兴八首》、《登高》、《闻官军收复河南河北》、《又呈吴郎》等,在他诗集中,几乎每一首七律,都倾吐了他对时局的忧虑与关注。譬如《昼梦》:

二月饶睡昏昏然,不独夜短昼分眠。

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

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

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

诗人之所以“饶睡”与“昼梦”,显然是因为对时世的焦虑。苦难的现实使他肝肠郁结,愁绪纷至,他的“昏昏然”实在是对现实的关注所致,他的头脑是异常清醒的。此诗的后两联,是活生生的现实生活的写照,也是他“饶睡”的原因所在。金圣叹评此诗说:“私则故乡荆棘,公则中原豺虎,农务不修,横征日甚,写世界昏昏极矣!独是横吏索钱,乃正在故乡荆棘,中原豺虎之日,其为横也,比盗贼更剧!先生于醉梦中不觉身毛直竖,此所以眼盯之必拔也。”[103]浦起龙云:“世乱民贫之思,除梦即已,梦醒即来,此自其性情所结。奈昏昏未几,旋复昭昭,转恨不得长游梦境耳。”[104]金、浦二氏,正确地揭示了诗人当时的心境,豺虎当道,国事不宁;漂泊西南,身居异乡,诗人宁无感慨!家国之痛,故乡之念,时刻萦怀。这种忧时伤怀的情绪,在许多诗中,都有充分的表现。

江草日日唤愁生,春峡泠泠非世情。

盘涡鹭浴底心性,独树花发自分明。

十年戎马暗南国,异域宾客老孤城。

渭水秦山得见否,人今罢病虎纵横。

——《愁》

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

风飘律吕相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

胡骑中宵堪北走,武陵一曲想南征。

故园杨柳今摇落,何得愁中却尽生。

——《吹笛》

无论是在花草美丽的春日,还是在月光皎洁的秋夜,诗人都因国事维艰而愁闷。美丽的风光,悠扬的笛声,都没有引起愉悦的情怀,反激起他心底的无限忧思,他将一腔忧国忧民的情怀,一寓之于诗。谁将大唐锦绣河山搞得如此破碎不堪呢?诗人心中是透明的。因此,他对皇帝的昏聩、将帅的无能,都极为不满。这种不满情绪,在诗中时有流露。

胡来不觉潼关隘,龙起犹闻晋水清。

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

——《诸将五首》之二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

——《登楼

在慨叹中饱含着诗人的不满情绪,并蕴含着颇为浓厚的讽刺意味。如果说《诸将五首》之二,仅仅是批评将帅、对皇帝表面仍有回护的话,那么《登楼》则通过对庸主刘禅仍有祠庙的感叹,隐含着对当朝皇帝昏聩无能的讥讽。诗人感情的升华,使其诗思想性大大地提高了一步。

李商隐生活在日落西山的晚唐时期,他的《乐游原》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可谓时代的真实写照。当时皇帝昏庸,党争剧烈,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李商隐虽然怀着“欲回天地”的宏愿,但适逢如此衰颓的时势,“欲回天地”又谈何容易!他一生不预党局反而受到牛李党徒的猜忌,在党争的夹缝中艰难地生活,终身不得其用,在幕僚中无可奈何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青袍似草年年定,白发如丝日日新。”(《春日寄怀》)这饱和着血泪的感慨,含有多少痛苦与辛酸。他一生非常关心政治,关心时局的发展,并写了大量的政治诗。在他现存的近一百三十首七律中,有好多诗篇都对黑暗腐朽的政治,给予尖锐的讽刺。由于当时的政局令他太失望了,所以他对统治阶级的讽刺,已不是委婉、含蓄、浑厚,而变得严峻、冷峭,甚至有些刻薄了。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隋宫》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安定成楼》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马嵬》

他以无比愤怒的情绪,揭露、鞭笞统治阶级的腐败、衰颓以及卑污的心理,用笔尖刻而锋利,充分表现了诗人杰出的讽刺才能。

就七律而言,李商隐诗反映现实的广度与深度,似超过杜甫的水平,达到了一个新的难以企及的高峰。杜甫入川后虽挂名工部员外郎,并入严武幕,实则已脱离政府,无意于继续任职,因此对于统治阶级之间的微妙关系,已不大关心注意了。然出于知识分子对国事的关注与敏感,他写了许多关心时政反映现实的七言律诗,大都从个人的际遇与实际感受出发。虽然十分感人,但诗人的视野,毕竟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对现实政治的认识与理解,终隔一层。李商隐则一生大部分时间作幕僚,又处在党争的夹缝中,对朝廷的腐败与官僚之间的倾轧,感同身受,对政治的实际理解与认识,似比杜公深了一层,因此,他的七律诗反映的政治更为广泛和深刻。概而言之,李商隐的七律反映现实集中在两点:一是借咏史以讽刺现实,《咏史》、《南朝》、《隋宫》、《马嵬》、《富平少侯》、《览古》、《茂陵》,都是这样的诗篇,他把攻击的矛头,集中在皇帝身上,这些皇帝,或荒淫,或奢侈,或愚憨,或迷信,他生动地描绘了亡国之君的画像,这既是历史的前车之鉴,又饱含着时代的影像。如此等等,对皇帝作了大胆的揭露与讽刺。这种揭露讽刺,远比杜甫大胆而深刻。一是对时局的关注,《赠刘司户》、《哭刘縒》、《重有感》、《赠别前蔚州契苾使君》等,都是直接干预现实的伟大诗篇。如《重有感》云: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诗写于甘露事变发生后。开成元年一月,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上表,要求弄清楚王涯等人的“罪名”。三月,复上表暴扬仇士良等人的罪恶,朝野人心大快。仇士良等因此惕惧而有所收敛,诗人有感于此而写了这一首诗,他对刘从谏等人望之殷而责之切,诗中每于祈望的同时,微露不满、焦急与忧虑,充分表现了青年诗人的正义感与爱国热诚。此诗显然受了杜诗《诸将》“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的影响,但其情绪则更为愤激而急切。(www.xing528.com)

杜甫的七律,紧紧扣住自己的生活经历,写自己的亲身感受。由于他时刻忧念时局,因此在诗中洋溢着政治热情。他的政治诗,几乎都是从自己的遭遇写起的。譬如:“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咏怀古迹五首》之一)“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秋兴八首》之一)“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秋兴八首》之八)如此,把国家的兴衰、民族的危难,融于个人咏怀的抒情之中,读起来异常亲切,具有深厚感人的艺术力量。李商隐七律中的政治诗,无论是议论时事,抒写感慨,抑或是借古喻今的咏史,都是客观的叙述与描写,并有着饱含感情的评论和咏叹。譬如:“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頴冤。”(《哭刘縒》)“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隋宫》)“玄武湖中玉漏催,鸡鸣埭口绣襦回。”(《南朝》)都是客观的显现,诗人把自己的爱憎,融会在叙事与描写之中,在异常鲜明的形象中,给人以深切的印象。总之,杜甫的七律,在于感情的深厚;李商隐的七律,在于揭示的深刻。两人的七律虽然写法不同,特点各异,但却都有很强的批判现实的力量。杜甫把七言律诗从奉和应制内容狭窄的宫廷诗中解放出来,以之感叹时事,批判现实,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现实生活;李商隐的七律,则在杜诗基础上,继续拓宽了反映现实生活的路子,特别是以咏史的形式讽谕现实,在咏史外衣的掩护下,对皇帝作了尖锐的讽刺,从而把七律的内容,引向更广泛的现实与人生。在反映现实生活上,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杜甫、李商隐在七律创作上,完成了时代的使命。在诗歌发展史上,都矗起了巍峨高大的里程碑。

李商隐曾经认真地学习杜诗,并受到杜甫的深刻影响,因此,他的七言律诗的风格,有近似杜甫之处。历来论李商隐七律者,总喜与杜甫七律相较。宋人蔡居厚曰:“王荆公晚年亦喜称义山诗,以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而已。”[105]清人朱庭珍云:“李义山‘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高唱入云,气魄雄厚,亦名句之堪嗣响工部者也。”[106]清人施补华云:“义山七律,得于少陵者深,故秾丽之中,时带沉郁。如《重有感》、《筹笔驿》等篇,气足神完,直登其堂、入其室矣。”[107]他们以“得其藩篱”、“嗣响工部”、“登堂入室”评价李商隐的七律;高步瀛在评《曲江》时说:“悲愤深曲,得老杜之神髓。”又在评《重有感》时说:“沉郁悲壮,得老杜之神髓。”[108]以风格的神似杜甫,评价李商隐的七律。如此等等,都正确地指出了李商隐的七律对杜甫的学习与继承,风格上神似杜甫,而对其七律的个性特征则强调不够,或有所忽略。诚然,李商隐确有好多七律,其表现手法、艺术风格,都有极肖杜诗处。如《曲江》、《杜工部蜀中离席》、《即日》、《潭州》、《哭刘縒》、《重有感》、《筹笔驿》等,但这些诗在逼肖杜甫七律的同时,也显示出自己独特的面貌,表现出自己的个性特色。如《哭刘縒》表现出非常悲愤的情绪,《即日》咏叹味更浓,使唱叹有致,这都表现出不同于杜公七律的一面。有些诗论家在论其与杜诗相似一面的同时,还指出其不同与创新的一面,则比较符合李商隐七律创作的实际。宋人叶梦得云:“唐人学老杜,惟商隐一人而已。虽未尽造其妙,然精密华丽亦自得其仿佛。”[109]清人管世铭云:“善学少陵七言律者,终唐之世,惟义山一人而已。胎息在神骨之间,不在形貌,《蜀中离席》一篇,转非其至也。义山当朋党倾危之际,独能乃心王室,便是作诗根源。其《哭刘蕡》、《重有感》、《曲江》等诗,不减老杜忧时之作。组织太工,或为挦扯家藉口,然意理完足,神韵悠长,异时西昆诸公,未有能学而至者也。”[110]“精密华丽”、“组织太工”是李商隐七律创作的特点之一,也是不同于杜甫七律的一个重要方面。清代著名的注家冯浩云:“论义山诗,每云善学老杜,固已。然以杜学杜,必不善学杜也。义山远追汉魏,近仿六朝,而后诣力所成,直于浣花翁可称具体,细玩全体自见,毋专以七律为言。其终不如杜者,十之三学为之,十之七时为之也。”[111]他正确地指出了李商隐诗不专一家、广采博取的继承关系,然将李诗不如杜诗归之为“时为之”,这个结论却是值得商榷的。正因为李商隐的诗不仅局限于“学为之”,而能在广采前人的基础上,发挥自己的艺术创造力,写出十之七的“时为之”的诗篇,才使自己的诗歌具有个性特征,获得了无限的艺术生命力。清人金武祥说得极有意思:“李义山极不似杜,然善学杜者无过义山。”[112]这话倒是很符合艺术辩证法的,正确地说明了继承与创新的关系。李调元说得好:“学杜而处处规莌,此笨伯也,终身不得升其堂,况入其室。唐人升堂,惟李义山一人而已。……盖义山自立门户,绝去依傍,乃能成家。”[113]“自立门户,绝去依傍,乃能成家”,这是李商隐学习杜诗成功的诀窍,是符合文学创作规律的。今人陈永正等在注李诗时说得精确而具体。他说《二月二日》“诗的风神逼肖杜甫在成都写的七律,而轻倩流美似过之”[114]。刘学锴、余恕诚在注《曲江》时,既肯定了“有接近杜诗处”,又强调其“哀感缠绵,情词深婉,又有李商隐诗歌自身的特色”[115]。他们既指出了李商隐诗有学习继承杜诗的一面,又指出其独有的个性特色,这才是符合李商隐七律创作实际的。李商隐学习杜诗,绝不是邯郸学步式的亦步亦趋,而是在学习继承杜诗的基础上,发挥了自己的艺术创造性,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杜甫诗的风格沉郁顿挫,其七律尤为典型。他的七律除了少数诗表现出轻快的特点以外,绝大部分都是沉郁顿挫之作。如《登高》、《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秋兴八首》等,都是忧愤深广、波澜老成之作。这些诗见得深,写得透,表现出杜甫忧国忧民的广阔胸怀和力透纸背的艺术功力。此已成为定论,古今似无异义,而对其风格之阐释也已详矣,不必赘言了。而李商隐诗的艺术风格,虽有古今专家的论述,然仍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我以为李商隐的七律,不专一体,风格多样,这是其突出的特色。其诗有沉郁顿挫之作,如《筹笔驿》等;有轻倩流丽之作,如《二月二日》;有慷慨悲壮之作,如《行次昭应县道上送户部郎中充昭义攻讨》等;有清新俊逸之作,如《赠司勋杜十三员外》;有直抒胸臆、真切动人之作,如《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有凄婉哀伤之作,如《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更有那些诗旨朦胧感情迷惘之作。如此等等,这表明他在七言律诗的创作上,取得很高的艺术成就,能够异常熟练地运用这一体裁,表现各种意绪,而其主调则有两种:一为近似杜甫之沉郁而稍秾丽,一为含蓄朦胧而真意莫测。兹论之如次:

杜甫在《滕王亭子二首》中云:“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丽花满目斑。”如果用这两句诗来形容李商隐的部分七律,倒是十分贴切的。李商隐诗的风格在秾丽之中带有沉郁,在顿挫之中又含委婉,他的一些七律,真是嫩蕊丽花,满目斑斓。而在迷人的景色中,却蕴含着诗人的泪水。如《曲江》:

日下繁香不自持,月中流艳与谁期。

迎忧急鼓疏钟断,分隔休灯灭烛时。

张盖欲判江滟滟,回头更望柳丝丝。

从来此地黄昏散,未信河梁是别离。

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

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

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

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前者写凄婉哀伤的别离,后者抒发吊古伤今的感情,这两首诗,都以秾艳的外衣遮盖着幽约细微的感伤情绪,以密致缠绵的笔调,表现出忧郁的时代气氛,有着典型的晚唐的审美特征。

李商隐在《圣女祠》中写道:“无质易迷三里雾,不寒长著五铢衣。”本意是写圣女的飘忽不定,不易见真。如果用这两句诗概括他写的那部分含蓄朦胧的诗篇,也是十分恰切的。在他七律中的《无题》诗(包括以首句二字为题实则无题的诗),都是诗旨朦胧真意莫测的诗篇。譬如《锦瑟》,尽管它是一首千古传诵的名篇,但它写的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元好问云:“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116]举出《锦瑟》,深慨义山诗的难懂。后来的注家对此诗解释众说纷纭,殆若聚讼。倒是梁启超先生高明,他说:“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但我觉得他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117]他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没有读懂,但却得到了深切的美的感受。只要得鱼,何必问筌?读义山这类意旨朦胧的诗篇,只能用这个态度。因为他最喜欢婉转曲折地表现情意,写诗追求朦胧的情思与朦胧的意境。他用一系列有象征与暗示性的意象,组成重叠的象喻。喻体隐约含糊,本体更不清楚,加上思绪的跳跃,使之朦胧,令人迷惘,难得确解。故钱良择有“以句求之,十得八九;以篇求之,终难了了”[118]之叹。如果我们不去追求公认的准确的解释,而把视线移到审美的体验方面来,则如杨亿所云:“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使学者少窥其一斑,若涤肠而洗骨。”[119]这类意旨朦胧的诗,是李商隐七律的一大特点,也是一大优点,在诗歌发展史上,有其不可磨灭的贡献。林昌彝云:“余极喜义山诗,非爱其用事繁缛,盖其诗外有诗,寓意深而托兴远,其隐奥幽艳,于诗家别开一洞天,非时贤所能摸索也。”[120]“于诗家别开一洞天”,就是这类诗的历史价值所在。

如上所论,李商隐的七律与杜诗在风格上有较大的差别,这与他们所处的时代、生活环境、审美追求有绝大的关系。写法上的不同,也是形成风格不同的重要原因之一。杜诗以赋为主而兼用比兴,他将自己深厚沉挚的感情,蕴含在典型的叙事之中,一般地是以前六句叙事而以尾联唱叹,因此,诗的感情深沉而不浮泛,诗旨明晰而不朦胧。故陆时雍评论杜甫的七律云:“蕴藉最深,有余地,有余情。情中有景,景外含情,一咏三讽,咏之不尽。”[121]李商隐七律中的叙事,本来就很婉曲,又用了很多典故与比喻,将其真实感情掩藏在重重帷幕之后,使意绪包蕴密致,几不透风,诚如冯浩所云:“总因不肯吐一平直之语,幽咽迷离,或彼或此,忽断忽续,所谓善于埋没意绪者。”[122]因此诗旨模糊,作意莫测,而意境缥缈,极富象外之致。总之,义山与少陵七律,风格不同,情韵异趣而各有千秋。我们只可因自己情之所近,去寻幽探胜,讽咏赏析。轾此轩彼之举,则是大可不必的。

不断地追求新的表现方法与艺术技巧,在艺术上精益求精,从而使七律创作达到更高的艺术水准,这是杜甫与李商隐在诗歌创作上终生孜孜以求的。他们对当时的七律都有较大的突破与创新,从而使七律的表现手法更为丰富、艺术表现更臻于完美的境界。

杜甫对七律的完成与创新,做出了巨大的不可磨灭的贡献。因此,受到历代诗论家的高度赞扬。施补华称他:“无才不有,无法不备。”[123]王世贞云:“七言律,圣矣。”[124]杜甫自己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又说:“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这说明他创作七律的甘苦。在七言律诗的艺术表现上,他不断追求,多有创获。要而言之,有以下诸点。

一曰句式多样,特别在顿节的变化上,丰富多彩,花样翻新。一般律诗为上四下三的句式,如:“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秋兴八首》之一)他除了用这些常见的句式外,还有较多的特殊句式,如上一下六的句式:“鱼知丙穴由来美,酒忆郫筒不用酤。”(《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之一)“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崔氏东山草堂》)有上二下五的句式:“一声何处送书雁,百丈谁家上水船。”(《十二月一日三首》之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客至》)有上三下四的句式:“渔人网集澄潭下,估客船随返照来。”(《野老》)“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小寒食舟中作》)如此,诗句有一字、二字或三字一顿,然后一气而下,在音节上促节与曼声配合,节奏绝妙而和谐,读来觉提顿中颇有气势。另外,他还有上五下二组成的句式:“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曲江》)“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宿府》)这是先用曼声,然后陡然收煞,使巨响虽止,而余音萦绕于脑海,袅袅不绝。句式的变动,使诗在生涩中含圆润,流畅中有顿挫,急奏中有曼声,情味兼擅,别有韵味。

杜甫七律句式的多样,不仅表现在节顿字数的变化上,而且表现在散文句式、重复、叠字、词序颠倒等方面,具有灵活多变、丰富多彩的特色。诗的语言是精炼而富于节奏感的,尤其是律诗,对语言的精纯程度,要求很高,直如精金粹玉,要经过千锤百炼,然杜甫七律中,却有一些散文句式,如“郑县亭子涧之滨”(《题郑县亭子》),“独立缥缈之飞楼……杖藜叹世者谁子?”(《白帝城最高楼》)这些散文句式的运用,使律诗在整饬中有萧散之致,别是一番风味。律诗中每一个字都如一尊罗汉,位置不同,神态各异,诚如王世贞所云:“五十六字,如魏明帝凌云台材木,铢两悉配,乃可耳。”[125]杜律却有有意重复而效果绝佳者:“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白帝》)前者“一气滚出”[126],“因骤雨而写一时难状之景妙”[127],绝妙;后者写战乱给人民造成的痛苦,情绪愤激。《白帝》这首诗,正是在重复中加强语气,表现感情,提高了诗的艺术表现力。杜甫在七言律诗中,还喜欢运用叠字,在他现存一百五十一首七律中,有叠字的句子有六十多个,平均每两首半就有一个叠字句。在七律中运用叠字次数之多,表达之妙,在有唐一代是绝无仅有的。有单句叠字,如:“伐木丁丁山更幽。”(《题张氏隐居二首》)“哀哀寡妇诛求尽”(《白帝》),“冥冥氛祲未全销”(《诸将五首》),有联句叠字,如“短短桃花临水岸,轻轻柳絮点人衣。”(《十二月一日三首》)“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秋兴八首》其三)“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暮归》)“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小寒食舟中作》)这些叠字,几乎全是日常口语,自然和谐而韵味悠长,读起来感到十分亲切,气氛浓郁,使人得到深切的感受。还有词序颠倒,如:“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秋兴八首》其八)其实词序应为“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之所以颠倒,是为了强调“香稻”与“碧梧”,“所重不在‘鹦鹉’、‘凤凰’,非故颠倒其语,文势自应如此”[128]。如上所述,杜甫七律句法变化多姿,从而大大增强了诗的艺术活力。

二曰谋篇创新。七律在结构上,一般的是首尾四句用单笔,中间两联用复笔。而杜甫则有八句全对者,如《登高》、《玉台观二首》之一、《黄草》等,这是杜甫对七律在结构上创造性的发展之一。今人苏仲翔对杜甫在七律上的变格创格,多有精湛的论述。在评《闻官军收复河南河北》时说:“此诗律中带古,纵横跌宕,一气流注,不见句法字法之迹,自是杜甫七律创格。”评《登高》云:“此诗八句皆对,起二句对举之中,仍复用韵,格奇而变。”评《白帝城最高楼》云:“此杜甫七律中变格,以文为诗,全用夸张格。登临纵目,极言高远。一结悲壮。”[129]苏先生所谓“变格”、“创格”,实际是破格,是杜甫对七言律诗固定格式的有意破坏,在破坏中求新求异,追求新的表现手法,在不合律中建设新的格律,使原来固定的律体,增加新的样式,注入新的活力。从审美角度讲,诗人则是力图在不和谐中追求和谐。这种审美追求,使七言律诗出现了新的生机。

三曰联章组诗。由于篇幅的限制,律诗在表现现实生活上颇有局限。于是有人用了组诗,分开来单独成篇,合起来意若贯珠。然限于才力,七言律诗的组诗数量少,组诗小,杜甫的七律中则有较多的大型组诗,如《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秋兴八首》等,在反映生活的深度与广度方面,不仅在杜甫时代是空前的,而且终唐之世,也是无人逾越的。大型七律的写作,是杜甫在诗歌史上的创举,对七律反映广阔的现实生活,是一次很大的开拓。

杜甫的七律,在艺术技巧表现方法上,已炉火纯青而登峰造极,直使英雄却步,哲匠敛手,谁敢与之争锋?李商隐却以大无畏的精神,健步前进,在七律创作上,满怀信心与勇气,要在前人已达到的很高的水平上,再上一层楼。他在创造性地学习杜甫的七律中,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朱鹤龄云:“义山之诗……盖得子美之深而变出之者也。”纪昀批语:“‘变出之’三字,为千古揭出正法眼藏,知李之所以学杜,知所以学李矣。若挦扯字句,株守格律,皆属浅尝。至于拾一二浅薄语以自快,则下劣诗魔,不可药救矣。”[130]“变出之”三字,确是李商隐学习杜律的诀窍。他不是:“挦扯字句,株守格律”,更不是“拾一二浅薄语以自快”。而是在杜甫七律的基础上,继续发展,有所创新,从而使其七律以独特的面貌出现。他对七律的创新与建设,约有三点:

其一,散文句式和叠字句的运用。散文句如:“求之流辈岂易得,行矣关山方独吟。”(《复至裴明府所居》)“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鸟使来赊。”(《昨日》)虽用散文句式却仍对仗工整。“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更无人。”(《春日寄怀》)诗人以退让句深切地表现了自己的情怀。叠字句如:“张盖欲判江滟滟,回头更望柳丝丝。”(《曲江》)“诸生个个王恭柳,从事人人庾杲莲。”(《行至金牛驿寄兴元渤海尚书》)“暮雨自归山悄悄,秋河不动夜厌厌。”(《楚宫》)都工整而自然。他学习杜甫用散文句式和叠字句,大有青出于蓝之势。然从艺术创新角度讲,毕竟没有较大的突破。

其二,层递辞格的运用。层递辞格一般只在小说散文中出现,而李商隐却成功地运用在七言律诗中,大大增强了诗的艺术表现力。如“三年已制思乡泪,更入新年恐不禁!”(《写意》)真是“黯然神伤,情味独绝!”[131]把游子思乡的情绪,写得更深更浓。“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无题》)表现情人思念之苦,何等深切!又如:“已断雁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赠刘司户》)“已叨邹马声华末,更共刘卢族望通。”“不堪岁暮相逢地,我欲西征君又东。”(俱见《赠赵协律癐》)如此等等,在内容上“上下相接,若继踵然”[132]。使诗脉络清晰,层层紧扣,不仅给人以深刻明确的印象,也给人以紧凑和谐的感觉。

其三,章法结构的独创。义山七律在结构章法上多有创新和独特之处,兹举数例,以见其苦心孤诣戛戛独创之功。

(一)当句有对。律诗要求中间两联对仗,李商隐《当句有对》一诗,除了依律诗中间两联对仗外,又每句前后自成对仗,在表现上独具一格,其诗云:

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

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

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

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

此诗首联的“平阳”、“上兰”,“秦楼瓦”、“汉宫盘”;颈联的“游蜂”、“舞蝶”,“孤凤”、“离鸾”,都是当句成对而对仗极工。颔联的“池光”、“花光”,“日气”、“露气”;尾联的“三星”、“三山”,“紫府”、“碧落”,内容对仗而字面重复。如此一、三联严而二、四联宽,由于宽严间隔而节奏疏缓不同,错落有致。此诗顿挫中显流畅,整饬中含萧散,诗旨朦胧含蓄,诗味醇美深厚,读来别有韵致。

“当句有对”是就诗的形式而言的,按旧体诗以内容为题的惯例,仍属无题诗。此诗是创格,这种诗格在我国诗歌史上仅见。尽管杜甫、李商隐还有许多诗其中有一句或一联当句有对的,然像这首律诗全诗都当句有对、且对仗如此严整者,却是绝无仅有的。我们不能不承认它是诗人一次成功的试验,给众多的诗格增添了新的样式。

(二)内容重心转移。律诗一般前六句叙事,尾联寄慨,重心在前。李义山的《泪》以前三联作陪衬,尾联揭示意旨。如此,将其表达的感情,写得深切而有力。诗云: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前六句每句各写一个悲苦落泪的故事:深宫之怨,离别之思,湘江泣血之悲,岘首堕泪之伤,明妃出塞之恨,项羽天亡之痛,这是典型的悲伤故事,以此六事衬托寒士不得志之悲,沉痛而深刻。

以结构言,全诗平叙悲泪,并无关系,然不散而仍觉紧凑者,一为同是伤心的泪,二是以前六种泪作陪衬,用“未抵”二字,既联结上下文,又在比较中写出寒士不得志之伤痛,感情十分深沉。前人称为“律诗变体”(冯班语),誉其“运格绝奇”(纪昀语),都是切当的。

(三)不拘一格。章法灵活多变,处处可见匠心独运之作。《南朝》前四句概写南朝君主奢侈淫靡,后四句专咏陈亡事,以冷嘲作结,耐人品味。诗的结构错综新颖,构思取材,颇见匠心。《茂陵》前六句对汉武帝游猎、求仙和重色,作了含蓄的讽刺,紧接以“谁料苏卿老归国,茂陵松柏雨萧萧”两句,冷冷作收,以武帝当年的好大喜功与当前的魂归九泉形成强烈对比,诗虽戛然而止而余味无穷。纪昀云:“前六句一气,七八转折,集中多此格。此首尤一气鼓荡,神完气足。”《牡丹》从表层意思看,是借艳色以写牡丹,以丽姝状牡丹之美;从深层寓意说,则是借牡丹以喻艳姝,写意中如花之丽人,并见喜爱之深,思念之切。构思巧妙,不露痕迹。从艺术表现上看,诚如纪昀所赞:“八句八事,一气涌出,不见用事之迹。”[133]以上诸例,说明诗人能熔铸诸家之长,写出富有独创性的诗篇。

总之,杜甫与李商隐,都能在广泛学习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大力发展,把七言律诗创作的艺术水平,推到了当代的最高峰。在中国诗歌史上,写下了极为光辉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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