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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骚雅及北宋词学发展

时间:2023-07-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论“骚雅”西北师范大学郭锋把骚雅作为词学的审美理想,源自鲖阳居士对北宋词学的批评。最早以骚雅论词的是南宋初年的鲖阳居士。鲖阳居士所辑存的4300余首唐至北宋宣和末年的词作,“其韫骚雅之趣者,百一二而已”。其次,骚雅的核心是发乎性情,止乎礼义的尺度。加之时世的变化,托物言志、借题发挥的骚雅理论,成为词人的理想寄托。这可视为对骚雅所作的界定。这与后代词论家所常说的骚雅,已经没有太大的差别。

论骚雅及北宋词学发展

论“骚雅”

西北师范大学 郭 锋

把骚雅作为词学的审美理想,源自鲖阳居士对北宋词学的批评。此后经历了以诗为词和以词为诗两个发展阶段,词的地位不断的上升。在如何保持词体特质不变的前提下,发挥其托物言志的作用,成为词人们所关注的问题。南宋中后期的词派,审美理想都是趋向骚雅的。但各派实现骚雅的途径不同,辛派词人运用古诗雅正的手法达到了骚雅,江湖词派则化质实为清空,由雅正而趋向骚雅。江湖词派后期的词人,把姜夔那种具有个性色彩的风格法度化,变成一种可以具体操作的人力工夫,实现了对骚雅的追求。

南渡初期,当鲖阳居士提出骚雅的批评标准时,还带有那个时代的词学特点。以诗为词,尊崇东坡,词自觉地向儒家诗教的观念靠拢。南宋中后期,感物吟志、发挥风月,以词为诗,使词的品位不断的攀升,于是骚雅遂取代了具有明显诗教意味的雅正,成为了新的审美理想。

最早以骚雅论词的是南宋初年的鲖阳居士。其时正值东都覆没、南渡立足未稳的特殊时期,鲖阳居士在《复雅歌词序》中提出了一个很高的审美标准——骚雅。然而,在当时骚雅还只是一个高悬的理想,并不大符合南渡以前词作的实际。鲖阳居士所辑存的4300余首唐至北宋宣和末年的词作,“其韫骚雅之趣者,百一二而已”。(1)绝大部分的词作,还是不够骚雅的。什么是骚雅?鲖阳居士没有做准确的界定,但有些意思还是比较明了的。首先,《复雅歌词序》的中心就是谈论词乐的,鲖阳居士虽然不满意燕乐、胡乐,但对民间的俗乐还是认可的。其次,骚雅的核心是发乎性情,止乎礼义的尺度。鲖阳居士认为苏词具有忠君爱君的雅正意识,所以才具备了骚雅的思想。“东坡居士以《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水调歌头》词,都下传唱。神宗问内侍外面新行小词,内侍录此进呈,读至‘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上曰:‘苏轼终是爱君,乃命量移汝州。’(2)”这首“爱君”的《水调歌头》作于丙辰年(神宗熙宁九年),当时苏轼尚未获罪,岂有量移汝州之事?《花庵词选》卷二转引其解说苏轼词《卜算子》,谓“鲖阳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露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醒,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吴江冷,非所安也。此与《考盘》诗相似。’”(3)这种断章取义、字字比附,探求所谓微言大旨的汉儒训经方法,肯定不适合东坡词那行云流水、浑然一体的词风。尽管鲖阳居士给苏词所附加的“爱君”意识以及所用的阐释方法都不妥当,但是他的用意还是再明白不过的,说明苏词温柔敦厚,美刺而不失其度,是符合传统诗教的雅正精神的。

此后,随着诗词的合流,传统的诗学观念越来越深刻地影响到了词学领域。尤其是朱熹注诗注骚,发挥其义理,使得屈骚更为深入人心。词体自身的特质,也使它选择了更适合于自身个性的骚学思想(4)。加之时世的变化,托物言志、借题发挥的骚雅理论,成为词人的理想寄托。刘克庄《跋刘叔安感秋词八首》云:“丽不至亵,新不犯陈,借花卉以发骚人墨客之豪,托闺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周柳、辛陆之能事,庶乎其兼之矣。”(5)这可视为对骚雅所作的界定。词的题材与诗歌不同,正取近雅,又不远俗(6),就是用花草、闺怨之类比较通俗的题材,表现比较高雅的情感;用比兴寄托、言外之意的抒情方式,达到诗歌曾经达到的审美境界。这与后代词论家所常说的骚雅(7),已经没有太大的差别。

虽然南宋初年就提出了骚雅的论词标准,但最终将它确立为词学的审美理想,却又经历了以诗为词和以词为诗两个阶段,尤其是经过几代词人的艰苦探索,词的品味显著上升,骚雅观念才普遍被时人所接受。

陈师道《后山诗话》说:“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8)这里所说的“以诗为词”,虽然专指苏词风格而言,但在当时却具有普遍意义。李清照《词论》历诋诸家,说晏殊、欧阳修、苏轼的小词,“然皆句读不葺之诗耳”。(9)晏、欧、苏都擅长诗歌,以诗意为词,自在情理之中。罗泌跋欧词,谓“公性至刚,而与物有情,盖尝致意于诗。为之本义,温柔宽厚,所谓深矣”。(10)用写诗的心态来作词,这对欧公来说是习以为常而不甚自觉的。而南渡以后词人则自觉地用诗的标准来衡量词,黄裳的《演山词》“清淡而正,悦人之听者鲜”(11),就是本着《诗经》六义而作的。在这种以诗为词的心态之下,人们总希望在圣贤的经典里,给词找出一些发光点来。有人从源流上说明词是古诗的余绪,有人指出词中寓有诗的法度,如刘肃跋清真词,称其句句皆有来历:“周美成以旁搜远绍之才,寄情长短句,缜密典丽,流风可仰。其征辞引类,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来历,真足冠冕词林。”(12)汤衡序于湖词:“笔酣兴健,顷刻即成,初若不经意,反复究观,未有一字无来处。”(13)甚至还认为词义就是诗意,二者是完全相通的,如赵师秀序吕滨老《圣求词序》谈词甚少,只一句“婉媚深窈,视美成、耆卿伯仲耳”,(14)而着重在强调其诗歌具有如何如何的精神,看似不太切题,其实蕴有深意:有其人必有其诗,有其诗则必有其词;诗既如此,词何须言?

以诗为词的一个显著标志是屏弃言情,进而走向言志抒怀。胡寅说:“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15)王灼说:“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16)“句读不葺”的东坡词,正好适应这个时代的风气,一时被奉为楷模。人们甚至反过来对那些与苏轼词风不同的作品,予以指责。如少游之词,北宋人评价道:“若其粉泽之工,则其才之所至,亦不自知也夫。其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施之祛,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览者自知之。”(17)而南宋汤衡序张孝祥词,则对此提出批评:“昔东坡见少游《上己游金明池诗》有‘帘幕千家锦绣垂’之句,曰:‘学士又入小石调矣。’世人不察,便谓其诗似词。不知坡之此言,盖有深意。夫镂玉雕琼、裁花剪叶,唐末词人非不美也。然粉泽之工,反累正气。东坡虑其不幸而溺乎彼,故援而止之惟恐不及。”(18)img40比较东坡、少游词说:“少游诗似曲,东坡曲似诗。盖东坡平日耿介直谅,故其为文似其为人。歌《赤壁》之词,使人抵掌激昂而有击楫中流之心;歌《哨遍》之词,使人甘心淡薄而有种菊东篱之兴;俗士则酣寐而不闻。少游情意妩媚,见于词则秾艳纤丽,类多脂粉气味,至今脍炙人口,宁不有愧于东坡耶?”(19)淮海词一直是婉约言情的典范,而这里尊苏抑秦,说明当时审美趋向已经发生了重大的转向。不仅如此,南宋词人还自觉地用东坡词来规范自己的创作,张孝祥“所作长短句,凡数百篇,读之泠然洒然,真非烟火食人辞语”。(20)辛稼轩为“坡公少子”,(21)这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典故。

南宋中后期,词人们又重新探讨词的本色、法度等问题,找到了周邦彦这个新的典范,于是融合诗词之长,以词为诗的途径,基本上受到词人们的共同承认。作词要讲法度,随心所欲而不逾越规矩。这个法度不仅表现在音律、字法、句法、章法等具体的艺术形式层面上,还表现在词的思想层面。词也要达到古诗雅正的层次,应当以圣人删述过的《诗经》为准,抒发乐而不淫、温柔敦厚、中正平和之情。詹效之跋《燕喜词》云:“旨趣纯深,中含法度,使人一唱而三叹,盖其得于六义之遗意,纯乎雅正者也。”(22)张镃序《梅溪词》也指出这个趋向,“生满襟风月,鸾吟凤啸,锵洋乎口吻之际者,皆自漱涤书传中来,况欲大肆其力于五七言!回鞭温韦之涂,掉鞅李杜之域,跻攀风雅,一归于正,不于是而止。”(23)

以诗为词和以词为诗都是诗词融会的产物,基本思路是相近的,用诗歌深沉的思想、精湛的技艺来提高小词的品位,但在表现方式上,却有着明显的差别。以诗为词,是以取消词的特质为代价的,突破音律、形式对词体的制约,把词变成一种长短句的新诗,用质地轻盈的小词来表现许多它根本无法承载的内容:用词讲心性修养,发明圣贤之道,探赜陶渊明归去来兮的隐微;讲参禅礼佛的体会,修身炼丹的感受;甚或专门用来隐括前人的名作;等等。使词在思想领域大踏步前进的同时,也失去了自身的独特性。以词为诗则是对诗歌艺术有选择的继承,一方面继承了诗的思想、艺术成果,由以才学为词到清空,使词的文化品位明显的提高;另一方面还要保持词自身的特质不变,进而发挥词的优长,由雅正而趋向骚雅,使词成为士大夫主流文化的一部分。南宋许多词人把自己的词集单独结集刊行,前有序后又跋,词理所当然的成为立言的一种形式。还有人把北宋时代视为谑浪游戏文学的小词正式录入文集,刊版流传。至此,骚雅的审美尺度才被时人所接受。

骚雅最终成为江湖词派的审美理想,与张炎有很大的关系。张炎在《词源》中指出达到骚雅的两条途径:一条是用汉魏乐府精神不断的充实词的内容,使词具有广阔而深厚的现实内容和作者的人格力量,因而感人至深,这是苏、辛一派的途径;另一条是坚守合乐歌唱的传统,用言情、咏物的方式,发挥风月、托物喻志,抒发雅正的情感,这是以白石词为典范的江湖词派的途径。而它更多的受到词体表现形式的制约,所抒发的情感往往化实为虚,清空又且骚雅。

南宋词坛苏、辛一系的骚雅,是以诗为词的产物,用诗歌的手法来提高词的品位。以词言志抒怀,有其人则必有其词,往往是无意为词。无意为词就不大讲究词的法度,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词体的内在特质。这种做法,使某些优秀之作可以达到清空、或者骚雅,但并不能代表词学自身的发展方向。

从张炎对苏、辛词的评论,可以看出这条骚雅途径来。张炎说东坡词清空而有意趣(24)。他所列举“清空而有意趣”的词作,都是一些自出机杼、思想境界比较高远的作品,有东坡的《水调歌头》、《洞仙歌》,王安石的《桂枝香》以及白石的咏物名篇《暗香》、《疏影》等。在《赋情》篇中,还直接言明辛稼轩的词骚雅,以为辛、陆诸词:“皆景中带情,而存骚雅。故其燕酣之乐,别离之愁,回文题叶之思,岘首西州之泪,一寓于词。若能屏去浮艳,乐而不淫,是亦汉魏乐府之遗意。”(25)张炎这些话说得极有分寸,他所说的辛弃疾和陆淞的词都是实有其事的,(26)写艳情而不浮艳,寓有深沉之思,可以启发人的一些联想。张炎把这些词归入“汉魏乐府之遗意”的范畴。汉魏乐府的特征是实有其事,缘情而发,且无一定的法度可以遵循。这与江湖词派的感慨全在虚处又有一定的法度的骚雅不同。

苏、辛的部分词作,虽然艺术价值也不低,可以达到清空、骚雅的境界。但它们不是通过词的法度达到的,而是运用诗歌的技巧和精神达到的。辛弃疾无意为词,把词作为陶写之具,大凡可以用诗文辞赋表现的情感,都可以用词来表现,走的也是以诗为词之途径。一般的词论家认为稼轩词中有两种风格,豪气词者固然不是词的本色,而深情绵渺者则是本色的。其实,稼轩的婉约词亦非本色。因为本色词的一个基本因素是入律歌唱,稼轩词就很难做到这一点。尤其是他把大量的赋论、古文等手法引入词中,使词的可唱性大打折扣。刘辰翁说稼轩词误不暇顾(27),就是音律舛误极多,无法一一指正。本色词在江湖词派时期还有一个新的特点,就是间接抒情而且结体为虚,这与稼轩的抒情风格正好相反。周密《绝妙好词》选录稼轩词三首,应当看作是辛词中符合江湖词派审美眼光的作品。从题材上看,《摸鱼儿》是感春言志的,《瑞鹤仙·赋梅》是咏物词,《祝英台·晚春》是言情词,多是因实际的情、景、物而产生感慨,其情感最后也都归结于暮春黄昏、烟柳斜阳,故托物喻志、因词而谏的用意是明显的。其作用是主文而谲谏(28)。这是一种用“质实”手法而达到的骚雅,近乎杜诗的“沉郁顿挫”,属于好色不淫、怨悱不乱、温柔敦厚的雅正范畴(29)

苏、辛一派使用诗歌的技法作词,功夫往往出于词外,词是作者涵养学识、人格精神等内在因素的体现,有其人必有其词,词的品位因作者的人格力量而大大的提高。但是无意为词,放纵天才为词,使作词没有章法,这种方法势必会损害词的特质,给词的发展带来一定的负面影响。但是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江湖词派在一定的程度上也受到苏、辛词,尤其是稼轩词的直接影响。如姜夔就曾经酬赠稼轩词一首,次稼轩词韵三首,对稼轩表示由衷的景仰;吴文英的部分词作,与苏、辛同其沉郁;周密《效颦十解》就有模仿稼轩的作品。张炎明确把苏、辛树立为一种典范,他们或以其人品达到清空、或以诗歌的意境达到骚雅,与张炎所指出的江湖词派的骚雅还有一定的区别。

江湖词派的骚雅指张炎所总结的以白石词为典范的清空又且骚雅,是以词为诗、用词自身的表现手法所达到的骚雅。张炎对白石典范意义的发挥,以及对“典范”词风的补充与完善,使“骚雅”的词法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变成了一种可望达到的审美理想。

白石词作为清空骚雅的典范,是在张炎《词源》中确立的;然而选择白石替代清真,这里面起重要作用的还是时代的因素。南渡之初,中原沦陷,金人数次南侵,北方士大夫携家逃难,流落江南,新建的高宗朝廷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这时需要同仇敌忾擒灭雠虏、扫清中原之豪情壮志,所以豪放著称的东坡词适应了这个时代的风气。这种风气,到辛弃疾时达到了高潮,当时有远学东坡,近取稼轩之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宋金几次议和之后,收复失地、还我河山的激情,基本上不复存在。端平入洛、襄樊对峙,随着蒙元王朝的崛起,南宋的覆没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这时壮志蒿莱、豪情积淀,词的发展也趋于深入,本色之风复盛,清真被树立为新的典范。当时学习清真的词人如方千里、杨泽民亦步亦趋遍和清真全集,杨缵有的《圈法美成词》,沈义父记载有《周词集解》(30)。其他如姜夔、史达祖、陈允平、吴文英、周密、张枢等,包括张炎的前期的词作,都是取径清真的。直到吴文英登上词坛,这种状况才有所改观。尹焕序梦窗词曰:“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31)这显然有远尊清真,近取梦窗之意。但是这并没有促成清真词风的再度复盛,而是向着更高的境界发展。清真词在音律、字面、用典等方面皆有可取之处,但它立意不高,引起沈义父、张炎的共同不满。可以改变美成软媚词风的,除了稼轩一途的“豪气”词,还有脱胎于稼轩的白石词,尤其是白石词的清空又且骚雅,可以改进学习清真的那些词人的实质而不雅正之弊。张炎等人着力之处就是用白石的骚雅句法,润色清真的意趣不高。

张炎以白石代替清真成为新的典范,原因有三:其一,沦落之后,周邦彦一系的雅音少得存者,前人搜集整理过的清真词乐,在宋元之际再一次受到重创;而白石与清真同样精通词乐,且其词旁缀音谱,词乐基本保存了下来。其二,词作首先要雅正,因为“古之乐章、乐府、乐歌、乐曲,皆出於雅正”。(32)但词作与古诗不同,入乐歌唱的形式,决定了它离不开言情咏物的内容,特别是悲欢离合的春闺秋怨之情,而清真词在这一方面作得并不理想,立意不高,志为情役,淳厚而日趋淫风。而那些学习周邦彦的词人更是失之软媚,全无可取之处。张炎认为词作不但要雅正,而且还要骚雅。骚雅是一个比雅正更高的审美理想,而白石词的特点正是清空又且骚雅。其三,宋元易代时世剧变,白石悲凉哀怨的故国黍离之情、触景伤怀的现实之感,更容易被那些心系故国的前朝遗民所接受。江湖词派的中坚人物,由独尊清真转向师法白石,如周密自铭云:“间作《长短句》,或谓似陈去非、姜尧章。”(33)王沂孙“能文工词,琢语峭拔,有白石意度”。(34)张炎词“意度超玄,律吕协洽,不特可写音檀口,亦可被歌管、荐清庙,方之古人,当与白石老仙相鼓吹”。(35)柴望也自期承继白石的衣钵。所以用白石的骚雅句法润色清真的意趣不高,亦是水到渠成之事。

考诸南宋词的发展实际,作为江湖词派典范的姜夔,并不具备江西诗派领袖黄庭坚的那种开宗立派、示法后人的影响力。所谓的白石词风,是江湖词派的后期词论家根据白石词所体现出来的特点而追加的。最早树立起白石典范的是周密,他编选《绝妙好词》,选词的上限是南渡词人以后的张孝祥,下限是他的同盟小友仇远,也就是说屏除了南渡的词人群体,结束于南宋的遗民词人群体,是“纯粹的”南宋词人的词作选集。在这部“精粹”的词选中,入选10首以上风格比较突出的词人有:周密(22首)、吴文英(16首)、姜夔(13首)、李莱老(13首)、李彭老(12首)、施岳(12首)、卢祖皋(10首)、史达祖(10首)、王沂孙(10首)。这些人大部分与周密有密切的交往,或者词学观念相近。而姜夔、史达祖、卢祖皋则是周密的前代词人,其中又以姜夔入选最多。从这个选词的标准来看,蕴含着树立姜夔作为词坛典范的意思。

周密的词学思想深刻地影响了张炎。其《词源》列举全篇或摘句的词共17首,除了作为藁的的刘过《沁园春》咏美人足、指甲二阙外,其他都见于《绝妙好词》。甚至传张炎词法的陆辅之也以《绝妙好词》为蓝本,《词旨》中“属对”、“警句”、“词眼”等项所示词例,几乎全按《绝妙好词》的编次取材。由此可见周密词学思想对张炎及其后学的深刻影响。张炎论词取径《绝妙好词》,又有所发展,其独到之处即在于标举清空、骚雅,突出了白石词的典范意义。比较《绝妙好词》与《词源》,就会发现一些在《绝妙好词》中并不占重要地位的词人,在《词源》中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而周密所赏识的一些故交,却在《词源》中根本就未曾提及,或者未予重视。辛弃疾在《绝妙好词》中只选录了三首词,是个无关大局略有特色的词人。而在《词源》中,则是达到骚雅境界的另一种途径的代表人物。其骚雅与东坡的清空,堪称以诗为词的典范。而周密、张炎的挚友陈允平、王沂孙、二隐,则失去了《绝妙好词》中的显赫地位。白石词被树立为典范,得力于其人品的高洁:身处江湖之远,而心系朝廷的安危。乞正雅乐,进献《铙歌》,最后困于伶伦,赍志以殁。一介布衣,窜迹江湖之上,却毫无谒客习气,清贫而不鄙吝。其处境、人格与周密、张炎等人所孜孜以求的骚雅人品,非常契合,尤其是姜夔故国黍离之情与张炎等人的感受很接近,只不过张炎等人更为深沉悲怨而已。

姜夔词的骚雅是通过以词为诗的途径取得的,其特点是坚持词的本色,同时还要达到诗歌的品位。为了能够说明姜夔词的这种特色,张炎特意用了“意趣”一词。意趣最初是用来形容书法、绘画等非语言的艺术门类,所表现出来的某种笼统而难以言说的感受。张炎用它指词作所表现出来的意象、趣味,或与此相关的作者的精神情趣。这种意趣往往是浑然一体而不容割裂的,如白石的《暗香》、《疏影》只能从整体上去理解,而不能断章取义、字字比附的探寻其微言大旨。白石词的清空又且骚雅与苏、辛词派的相比,更具难度。因为稼轩词的骚雅是汉魏乐府、李杜诗篇都曾经达到过的境界。如果忽略了词的特质,仅仅把它作为一种长短句式的新体诗歌,是很容易达到这种有前人范例的骚雅的。所以它不是词的骚雅,而属于古诗的雅正范畴。江湖词派发挥词的特质,用近俗的题材表现雅正的思想,进而达到清空又且骚雅的境界。托情于男女,寄意于花草,与重大的社会题材较远。在这一点上,词更近于骚,而不是近于诗。屈原的《离骚》树立了一种言情的典范,托物言志,抒发矢志不渝的葵藿之情。但词的特质以及词人在野的地位,决定了江湖词派的言情、咏物词不可能与时事密切相连,即使谈论时事,也重在抒发内心的模糊感受,而不是主文谲谏,或者提出解决问题种种的对策。江湖词派取法白石词,咏物而不滞于物,写情而无淫亵之意。张炎、王沂孙的言情咏物,所抒发的都是一种模糊意趣,而不是一种具体的感受。受清空制约的骚雅,不是词味变淡了,而是意境更高了。

任何一个典范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张炎从江湖词派所面临的实际问题出发,不断修订、完善作为典范意义的白石词。把独尊白石,变成了以白石为主,同时参取各家所长的模式。他以白石的骚雅句法补救清真的意趣不高,反过来又以清真的法度补救白石尽兴率意。陆辅之传张炎词法,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集思广益、博采众长:“周清真之典丽,姜白石之骚雅,史梅溪之句法,吴梦窗之字面,取四家之所长,去四家之所短,此翁之要诀。”(36)以白石词的骚雅为基调,融会清真、梦窗、梅溪之所长,才是张炎词法的真谛。这里的清空已经包容了质实,骚雅已经蕴含了雅正。这很接近江西诗派的一祖三宗说,形成了远学清真,近尊白石的模式,完善了姜夔在江湖词派中的典范意义。使白石词拥有更多便于操作的法度,把那种尽兴率意的个性化风格,演化成一种可以用人力工夫达到的词法。这可以看作是张炎的晚年定论。(37)

张炎赋予了骚雅多层面的含义:既有以诗为词,运用传统的诗歌表现手法所达到的骚雅,如辛弃疾等人的词作风格;也有以词为诗,运用词自身的特质所达到的骚雅,如姜夔的骚雅。他把具有一定特殊性的白石词风,变成一种可以通过词法达到的境界。在实现骚雅的途径上,确立了白石的典范地位,并且不断的补充、完善白石词的典范意义,最后形成了近乎江西诗派一祖三宗的典范模式。尤其是他根据江湖派词人所处的特殊环境,给骚雅赋予了沉郁顿挫的深厚蕴涵,在词学史上具有重大的意义。

【注释】

(1)[宋]谢维新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外集卷十一《复雅歌词序略》,《四库全书》第941册,第511页。

(2)[宋]祝穆撰:《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十一《坡词爱君》,《四库全书》第925册,第176页。

(3)[宋]黄昇辑:《花庵词选》卷二《卜算子》,《四库全书》第1489册,第327-328页。

(4)详见常言:《理学对宋词的影响》,《西北师大学报》2002,4,第71-76页。

(5)[宋]刘克庄:《后村大全集》三《跋刘叔安感秋词八首》,《四部丛刊》初编第213册卷九九,第17-18页。(www.xing528.com)

(6)[元]陆行直撰:《词旨》,唐圭璋:《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11月版,第301页。

(7)[清]朱彝尊撰:《曝书亭集》卷四十《陈纬云红盐词序》云:“词者诗之馀,当发乎情,止乎礼义。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离骚之旨,即词旨也。”《四部丛刊》初编集部,第279册,第1-2页。[清]沈祥龙撰:《论词随笔》云:“词虽小技,昔之通儒巨公往往为之,盖有诗所难言者。委曲倚之于声,其辞愈微而其旨益远。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子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此尤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焉耳。”《词话丛编》本,第4047页。

(8)[宋]陈师道撰:《后山诗话》,《历代诗话》本,中华书局,1981年4月版,第309页。

(9)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4月版,第267页。

(10)[宋]罗泌撰:《六一词跋》,《四部备要》,第98册,第15页。

(11)[宋]黄裳:《演山集》卷二十《演山居士新词序》,《四库全书》,第1120册,第149页。

(12)[宋]刘肃:《片玉词跋》,朱孝臧辑校编撰:《彊村丛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8月版,第1289页。

(13)[宋]汤衡:《张紫薇雅词序》,《四部备要》第98册,第451页。

(14)[宋]赵师秀撰:《圣求词序》,《四库全书》第1487册,第383页。原文有三处缺字,皆作“阙”字。

(15)[宋]胡寅撰:《斐然集》卷十九《向芗林酒边集后序》,中华书局,1993年12月版,第402-403页。

(16)[宋]王灼撰:《碧鸡漫志》卷第二,唐圭璋:《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11月版,第85页。

(17)[宋]张耒撰:《柯山集》卷四十《贺方回乐府序》,《四库全书》第1115册,第348-349页。

(18)[宋]汤衡:《张紫薇雅词序》,《四部备要》,第98册,第451页。

(19)[清]王鹏运辑:《四印斋所刻词》之《四印斋汇刻宋元三十一家词》,第749页,《燕喜词叙》。

(20)[宋]陈应行撰:《于湖词原序》,《四部备要》,第98册,第451页。

(21)[宋]刘辰翁:《辛稼轩词序》,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10月版,第599页。

(22)[宋]詹效之:《燕喜词跋》,《四印斋所刻词》之《四印斋汇刻宋元三十一家词》,第749页。

(23)[宋]张镃:《梅溪词原序》,雷履平、罗焕章校注:《梅溪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4月版,第168页。

(24)[宋]张炎撰:《词源》卷下,《词话丛编》本,第260-261页。

(25)《词源》卷下,《词话丛编》本,第264页。

(26)[宋]陈鹄撰:《耆旧续闻》卷十,《四库全书》,第1039册,第632页。[宋]张端义撰:《贵耳集》卷下,《四库全书》,第865册,第466页。

(27)[宋]刘辰翁:《辛稼轩词序》,邓广铭笺注:《稼轩词编年笺注》,第596-597页。

(28)[清]张祥龄撰:《词论》,《词话丛编》本,第4213页。

(29)[清]刘熙载撰:《词概》,《词话丛编》本,第3693页。

(30)[宋]沈义父撰:《乐府指迷》,《词话丛编》本,第278页。

(31)[宋]黄昇撰:《花庵词选》续集卷十,《四库全书》,第1489册,第516页。《花庵词选》编成于宋理宗淳祐九年(1249),其时梦窗50岁左右。

(32)《词源》卷下,《词话丛编》本,第255页。

(33)[明]朱存理编:《珊瑚木难》卷五《弁阳老人自铭》,《四库全书》,第815册,第142页。

(34)[宋]王沂孙:《琐窗寒》,《全宋词》,中华书局,1999年1月版,第4385页。

(35)[宋]仇远:《山中白云词原序》,吴则虞辑:《山中白云词》,第164页。

(36)[元]陆行直撰:《词旨》,《词话丛编》本,第301-302页。

(37)《词源》完稿的时间,有两种说法:一是钱良佑的《词源跋》,作于丁巳年正月(元仁宗延祐四年,公元1317年),二是陆文圭的《词源跋》,作于“君亦因是弃家,客游无方,三十年矣”的时候。张炎弃家客游是从南宋灭亡的德祐二年开始的(公元1276年),三十年后当为公元1306年(元成宗大德十年)。两种说法相比较,陆文圭的说法更近实际。因为钱良佑的跋可以作于《词源》成书后的任何时候,最下线为他提笔作跋的丁巳年正月,而不是指张炎刚写完《词源》的时间。而陆跋则更接近张炎作《词源》的时间。所以,至迟到了南宋灭亡的三十年左右,《词源》就已经完成了。《词旨》是陆行直祖述张炎论词之旨,作于张炎去世之后。有些观点就是《词源》思想的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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