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赏石中包浆的意义-中国人赏石理论中的光明境界

赏石中包浆的意义-中国人赏石理论中的光明境界

时间:2023-09-2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在赏石中,包浆无处不在,不仅赏砚重包浆,案上的顽石清供不离包浆,就是池上之假山,也以包浆为贵。石头包浆,所重在一个“泽”字。这种身体的触摸感,在文人赏石中占有重要位置。这种带有人体温、经历生命浸润、具有历史感的石头,成为中国人的至爱。这才是中国人赏石理论中所言光明境界的真正落实。传统赏石理论中“石令人隽”的观念便与此有关。

赏石中包浆的意义-中国人赏石理论中的光明境界

桃花扇》开篇即唱道:“古董先生谁似我,非玉非铜,满面包浆裹。剩魄残魂无伴伙,时人指笑何须躲!旧恨填胸一笔抹。遇酒逢歌,随处留皆可。”这里以“满面包浆裹”形容一个倔强的书生,孤迥特立,任性自然,虽经岁月沧桑,仍以剩魄残魂,傲对江湖。古董排场,包浆款高,中国人对包浆的挚爱,真是一篇有关艺术的大文章。

包浆,又称“宝浆”,是古代家具瓷器青铜器等鉴赏中的术语。在赏石中,包浆无处不在,不仅赏砚重包浆,案上的顽石清供不离包浆,就是池上之假山,也以包浆为贵。有包浆,石方有风韵。

这里以石头包浆为切入点,从一个侧面解读传统赏石理论中以石为友、石令人隽、石令人古三个命题。

传统艺术重包浆,源于中国人视人的身体与世界为一体的哲学。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人的肉体生命与大自然中的一切,都秉气而生,相摩相荡。老子的“为腹不为目”,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人不应“目”对世界,那是一双满蕴着高下尊卑、爱恨舍取的知识的眼,将世界视为外在观照之对象,而应以“腹”─以人的整体生命去融入这个世界。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国人特别重视触觉的感受。感受石头的包浆,以肌肤去触摸它、感受它,进而融入这个世界。石头包浆,所重在一个“泽”字。泽,所强调的是生命气息的氤氲。明代张丑说:“鉴家评定铜玉研石,必以包浆为贵。包浆者何?手泽是也。”一位清代的易学者说:“古铜磁器上之斑彩,俗所谓包浆者,大而如天光水色,小而如花红草碧,丹黝之漆物,朱粉之绘事,皆泽也。”

这种身体的触摸感,在文人赏石中占有重要位置。中国人赏石,不是去欣赏大自然中的山石,如去昆仑山口,看那万万年的石头。赏石的对象,一般由人采集而来,经过人的再创造,置于特别的空间,进入人的视野,与人的生活发生关系,是一个“与人生命的相关者”。经过无数代、无数人赏玩吟弄的石头,天地自然之气晕染留下斑斓神彩,波翻云谲的历史在其中投下炫影,更有无数代人的摩挲在其中留下的芳泽。这种带有人体温、经历生命浸润、具有历史感的石头,成为中国人的至爱。

经过包浆,一个冰冷的对象,变成一个温润的存在;一个外在的物,似乎有了人的体温。石头原有的凌厉气、新锐气或者火气渐渐消失。人们面对它,有“即之也温”的感觉,就像《诗经》中所说的,有“荏苒柔木,言缗之丝。温温恭人,维德之基”的感觉。石,如同传统的梅、兰、竹、菊一样,竟然成为温润人格的象征。

包浆对于石头来说,最为重要的是,改变了石头的性质,使它从对象化的世界中脱出,变成与人的生命相关之物。在人的芳泽留存的过程中,石头逐渐丧失其“物性”,它再也不是为人所把玩的冰冷对象,不是为人所利用的物品,而成为人的朋友。

古人视石为友的观念,于此得以滋生。如白居易得到两块奇石,抚摸吟弄,朝夕相对,爱之非常。作诗云:“苍然两片石,厥状怪且丑。俗用无所堪,时人嫌不取。结从胚浑始,得自洞庭口。万古遗水滨,一朝入吾手。担舁来郡内,洗刷去泥垢。孔黑烟痕深,罅青苔色厚。老蛟蟠作足,古剑插为首。忽疑天上落,不似人间有。一可支吾琴,一可贮吾酒。峭绝高数尺,坳泓容一斗。五弦倚其左,一杯置其右。洼樽酌未空,玉山颓已久。人皆有所好,物各求其偶。渐恐少年场,不容垂白叟。回头问双石,能伴老夫否。石虽不能言,许我为三友。”(《双石》)

在他反复的抚摸中,石似乎有了人的灵性,他与两片石俨然成为生命三友。石虽无言,却相伴此生。物欲的“少年场”,将垂暮的他排斥,而他与石相依相伴,共同面对世界的寂寞。老子所说的“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的哲学,在此莹然呈现。石的奇,石的怪,石的孤独,石的无言而离俗,石浑然与万物同体的位置,石从万古中飘然而来的腾踔,都是诗人生命旨趣之写照。石,如弹起一把无弦之琴,在演奏心灵的衷曲。石,就是自己;非爱石,乃是爱己。非为观赏石,乃在安慰自身。

石与人相互抚慰的境界,正是包浆的命意之所在。

欣赏包浆,在触觉上欣赏它的“泽”,在视觉上又欣赏它的“光”,即人们所说的“光泽”。

经过包浆的石头,历时久远,与人的声息相浮荡,色调更加沉静,气味更加幽淡,含蕴更加渊澄。那暗绿幽深的光影,在虚空中晃动,荡漾出神秘的气息。这种特别的光彩,如古人所说的“幽夜之逸光”,它是岁月之光的投影,它是人生命之光的辉映。

我,在一个特别的空间、特别的时间点上,来看它,这个不知何年而来、经过无数人赏玩的神秘存在,就在我面前,它的暗淡幽昧的色,沉静不语的形,神妙莫测的触感,都散发着迷离的气息,它似乎是永恒的使者,穿过时间隧道,来与我照面。

说包浆,在一定意义上,就为了突出这当下的“映照”。那令人神迷的光影,穿过历史寂寞的时空,将我当下此在的世界照亮。眼前的(空)、此在的(时)我,突然跃现在古往今来的光影中,沐浴在亘古如斯的光明世界里。

在这里,我们要特别注意老子所说的“明道若昧”“见心若明”的道理。一块黝黑的灵璧石所折射出的自然光影,案台上一座奇石清供在室外余光或者灯光下的清影这是自然之光。石头包浆中所说的光,由这被“看”出的外在光影上升到心灵体验中的生命之光,进而超越黑暗与光亮的知识分别,进入一种“澄明的境界”,人与物解除一切遮蔽,让真性的光亮敞开。月光清澈,水面自然清圆;心灵清净,无处不有光明。这才是中国人赏石理论中所言光明境界的真正落实。

中国人赏石,特别强调“照亮”。一盆清供,妙然相对,照亮了人的心灵。所谓“一拳之石,能蕴千年之秀”,千年之秀在我与石的照面中敞开了,人将当下的鲜活糅进了往古的幽深中去。白居易《太湖石》诗说:“烟翠三秋色,波涛万古痕。削成青玉片,截断碧云根。风气通岩穴,苔文护洞门。三峰具体小,应是华山孙。”三秋色是当下的情景,万古痕是无垠的过去。万古的痕迹就在当下跃现,由此表达超越生命的意旨。

明代文人花鸟画家陈道复《蕉石亭》图题诗云:“怪石如笔格,上植蕉叶清。苍然太古色,得尔增娉婷。欲携一斗墨,叶底书《黄庭》。拂拭坐盘薄,风雨秋冥冥。”不是芭蕉假山有特别的美感,而是观者可以在蕉石影中思考生命的价值。赏石者喜欢包浆,其实就是于“太古色”中,看人的生命“娉婷”,看人生命的率意舞蹈

传统赏石理论中“石令人隽”的观念便与此有关。陈继儒《岩栖幽事》云:“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而《小窗幽记》论石,有数条论及此说:“形同隽石,致胜冷云。”“石令人隽。”“窗前隽石冷然,可代高人把臂。”(www.xing528.com)

“隽”的意思是美,但和一般所说的美又有不同,它包括冷峭、不落凡尘、跃然而出的意思。石是无言而寂寞的,而“隽”意味着人在瞬间与永恒照面。所谓一拳之石,而能蕴千年之秀。“隽”有“敞亮”的意思。它立于几案、园池间,人来“对”它,它从永恒的寂寞中跃然而出,照亮一个世界。“石令人隽”,石使人的心灵明亮起来;也可以说“人使石隽”,人照亮了石。人与石解除了互为对象之关系,在无遮蔽的状态下“敞亮”。

元倪瓒以画石而著称,后有人题其画云:“千年石上苔痕裂,落日溪回树影深。”这真是对云林艺术出神入化的概括。石是永恒之物,人有须臾之生,人面对石头就像一瞬之对永恒,在一个黄昏,余晖照入山林,照在山林中清澈的小溪上,小溪旁布满青苔的石头说明时间的绵长,夕阳就在幽静的山林中,在石隙间、青苔上嬉戏,将当下的鲜活糅入历史的幽深之中。夕阳将要落去,但它不是最后的阳光,待到明日鸟起晨曦微露时,她又要光顾这个世界。正所谓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人在这样的“境”中忽然间与永恒照面。云林艺术体现出的人生感、历史感和宇宙感,就是他寂寞世界的“秀”。读他的画,如同看一盘烂柯山的永恒棋局,世事变幻任尔去,围棋坐隐落花风。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来看古代赏石理论中一句重要的话:“千秋如对”─千年万年之石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人们接触它,似乎在与之对话,你见它光而不耀的色,抚摩它温润的外在轮廓,倾听它所发出的微妙声音,其实是一种交流。中国人喜欢石头,除了喜欢它的形式美感、它的收藏价值之外,重视的是与石头的对话,无声地相对,不动声息地对话。如庭院中的假山、案头上的清供,人们来欣赏它,在此流连,有一种发自深心的交流。

赏石,欣赏的对象是一个“旧物”,一件古董,一件老东西。对于人来说,石头俨然一“时间之物”,或者叫作“时间性存在”。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时光密密移动,历史的场景不断更换,而石头依然在,以其沉默,冷对世界,经历世变,而顽然不改。时光暗转中留下的斑斑陈迹,布满了它的外表,就像树木的年轮,也留下人情的冷暖,留下历史的悲欢。对着一片石,如听到历史的回声

明代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说:“石令人古。”这是中国人赏石的一条重要原则。如欣赏太湖石,布满孔穴的太湖石,由千秋万代的变化形成,有激流冲刷的,有气化氤氲而成的。它的一个个窍穴,就像瞪着历史之目,注视着人的存在。天地变化,造化抚弄,造出千奇百怪的石,中国人欣赏石,打通一条无限的时间通道,所谓浪淘犹见天纹在,一石揽尽太古风

“石令人古”,不是“恋旧心理”,“古”不是古代,不是对遥远时代的向往,而是在千年万年的石头中,丈量人的生命价值。中国人玩石,是将生命放到永恒中审视它的价值和意义。白居易《太湖石记》说:“然而自一成不变以来,不知几千万年,或委海隅,或沦湖底,高者仅数仞,重者殆千钧。”“噫!是石也,千百载后,散在天壤之内,转徙隐见,谁复知之?”无声无息无文的石,以不变为变,以不美为美,以不常为常,以其不为物所物,所以能恒然定在。

你见它,它出现在你眼前;你不见它,它还是在那里。你在世时,它在这里;你离开这个世界后,它还是完然自在。这一片石,说你的在与不在,说生命的长与不长,说人生的残缺与圆满。

中国人说“海枯石烂”,意思是不可能出现的事,石代表一种不灭的事实。平泉主人李德裕诗云:“此石依五松,苍苍几千载。”石从宇宙洪荒中传来,裹孕着莽莽的过去。一拳顽石,经千百万年的风霜磨砺,纹痕历历;经千百万年的河水冲激,玲珑嵌空。

石头中包含着一种不变的精神,意味着一种往古的定则,我见它在人的面前,如听它的叮咛,对着这永恒之物,来看自己,看自己的种种沾系、种种拘牵,看历史的悲欢离合。石令人古,抚平人内心的躁动,那种因知识的辨析、欲望的撕裂所带来的躁动,给人带来淡然,带来天真。

石令人古,其实就是“对着永恒说人生的价值”。

什么是永恒?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有两种永恒。一是时间界内的,是与有限时间相对的无限绵延,人们谋求肉体生命和精神生命的无限延展,就属于此,永恒是人们目的性追求的目标;二是在时间界外,所谓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也就是传统哲学所说的大化流衍过程,无时间计量,是一种永续的生命延伸,超越有限与无限的知识计量是它的根本特点。就像陶渊明诗所云:“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天地长不没,说天地永恒。山川无改时,说山川并不因时间流动、世事变迁改其容颜。自其变者视之,世界无一刻不在移易;自其不变者言之,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他看草木的荣悴乃至人的肉体存在也如此,生之有尽,是宇宙“常理”,人又何能脱之!

这后一种永恒,就是传统哲学所说的“大化”,中国人要“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它是传统艺术的理想世界。不是追求永恒的欲望恣肆(如树碑立传、光耀门楣、权力永在、物质的永续占有等),而是加入永恒的生命绵延之中,从而实现人的生命价值。

在中国画中,石头一般作为背景而存在,但它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包含着特别的内涵。看明代画家陈洪绶(号老莲)的画,最能体现这一特点。石是他绘画的主要意象之一。在老莲的画中,家庭陈设、生活用品,多为石头,少有木桌、木榻、木椅等。《蕉林酌酒图》几乎是个石世界,大片的假山,巨大的石案,占据了画面的主要部分。晚年老莲的大量作品都有这石世界。他是中国绘画史上最善画石的画家之一。

如藏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梅花山鸟图》,真是动人心魄的作品,湖石如云烟浮动,层层盘旋,石法之高妙,恐同时代的吴彬、米万钟等也有所不及。老梅的古枝嶙峋虬曲,傍石而生。枝丫间点缀若许苔痕,就像青铜上的锈迹斑斑。梅花白色的嫩蕊,在湖石的孔穴里、峰峦处展现。石老山枯,那是千年的故事;而梅的娇羞可即,香气可闻,嫩意可感,就在当前。你看,那一只灵动的山鸟正在梅花间鸣唱呢!

老莲大量的画,画一种“石化”了的世界。如他的著名作品《眷秋图》,眷秋者,正是在留恋生命。此图几乎就是一个石头的世界,其中的青桐也被“石化”,与如云烟蒸腾的怪石融为一体。眷恋秋意,眷恋时光,时光瞬间而过,四时交替,人无法阻止,真正的“眷”,是一种超越时间变化的“眷”。

传统文人品味文房玩赏石,其根本原因之一,就是看中这“永续的存在”。

明末清初吴景旭《忆秦娥·宋瓷》词云:“圆如月,谁家好事珍藏绝?珍藏绝,宣和小字,双螭盘结。风流帝子深宫阙,人间散出多时节。多时节,随身土古,包浆溅血。”

包浆溅血,石头的包浆,如这瓷器包浆一样,有生命的回声,体现出人的生存智慧。其中所突出的中国人独特的历史感、人生感和宇宙感,值得我们细细体味。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