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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第十至十二章解读:艺术与哲学相互融合

时间:2023-11-0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梁涛之前已经有四位学者对《中庸》做了解读,介绍了《中庸》的成书、思想主题,以及《中庸》的前几章。这一讲由我来讲《中庸》第十、十一、十二章,只有三章,字数不多。《中庸》这么重要,但理解起来并不容易。因为《中庸说》可能是对《中庸》的一个解读,是解释性的文字,解释的文字有两篇,并不能就此推论《中庸》本来也是两篇。

《中庸》第十至十二章解读:艺术与哲学相互融合

梁 涛

之前已经有四位学者对《中庸》做了解读,介绍了《中庸》的成书、思想主题,以及《中庸》的前几章。这一讲由我来讲《中庸》第十、十一、十二章,只有三章,字数不多。但在解读这三章之前,我想讲一下我对《中庸》的理解。西方人有一种说法,一百个读者就会有一百个哈姆雷特。对于《中庸》也是如此,虽然可能没有这么夸张,但是不同的学者对于《中庸》的理解可能是不一样的。我没有听前面四位教授的解读,但是我想在有一些问题上我们的看法可能会不完全一样,这个也很正常。《中庸》是“四书”中的一篇,但也是最有难度、比较难以理解的一篇,所以我在讲“四书”时候,一般是把《中庸》放在最后。一般先从《大学》讲起,然后讲《论语》,讲《孟子》,最后才讲《中庸》。但是这不等于说《中庸》不重要,相反,《中庸》非常重要,《中庸》对于理解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非常重要。我可以这样说,你读懂了《中庸》,才有可能理解儒家文化,甚至是中国文化。如果说没有读懂《中庸》,那么对儒家文化,你的理解还是有欠缺的。《中庸》这么重要,但理解起来并不容易。对于《中庸》,我下过一点功夫,十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叫《郭店竹简与〈中庸〉公案》,在这篇文章中谈了我的一些看法。

《中庸》虽然是一篇,但实际上包含了两个主题:一个是诚,或者是诚明;一个是中庸。请大家记住这点。所以不要以为《中庸》的篇名是“中庸”,它的内容就只是谈中庸,不是如此。这是我的第一个看法。第二个看法,我当时有一个猜测,《中庸》以前本来可能是两篇,后来被人们合在了一起,成了目前的一篇。十几年前写那篇文章的时候,这个想法特别强烈。因为我阅读《中庸》的时候,总是产生这种联想。《中庸》的第一章说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就是所谓的《中庸》“三句教”,是《中庸》最核心的内容。但是第二章说,“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读到这里,你们有什么感觉?这两章的内在联系是什么?天所命的性与中庸是什么关系?如果你对《中庸》文本熟悉的话,就可以注意到,作者在第一章提出“天命之谓性”三句教之后,并没有立刻对其进行解读,而是到了第二十章,才对这三句话反复进行解读。所以我有一个看法,就是读完第一章之后,可以越过第二章,接着读第二十章以下,这样理解起来反而更容易。比如何谓“天命之谓性”?并不清楚,作者在第一章中也没有解释。但在第二十章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这样我们才明白,原来在作者眼里,天有道德属性,是真诚无私的。天抚育万物,养育万物,当然是真诚的。天既然是真诚的,它赋予我们的性自然也是真诚的,“天命之谓性”要这样来理解。既然天赋予我们的性是真诚的,那么“诚之者,人之道也”,我们要效法天道,把内在的诚表现出来,这就是“率性之谓教”。那么“修道之谓教”呢?第二章说了,“自明诚谓之教”,我通过明觉事物也就是认识事物来发明内在的诚,这就是教。所以到了第二十章以下,作者反复在解说第一章的内容。这是我当年读《中庸》时的感受,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感到《中庸》的内容是不连贯的,可能是由两个独立的部分组成。

到了1998年,郭店竹简公布了,里面包含了部分子思的遗籍。子思的很多作品在历史上遗失了,但是在郭店竹简中又被重新发现。我注意到子思的作品其实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记言体,就是子曰的形式,与《论语》差不多;一类是议论体,是首尾连贯的议论文,类似于《荀子》的文体。我们来看《中庸》,就会发现第一章“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以及第二十章以下,属于议论体。从第二章开始,“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一直到二十章,都是“子曰”的形式。这样我就有了一点信心,写了上面提到的那篇文章,提出《中庸》可能原来是独立的两篇,后被人合成了一篇。当然,文体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思想内容。所以我反复强调,要把讨论“中庸”与“诚明”的内容分开,这样理解起来反而更容易。我写那篇文章时,一开始还是有些犹豫的:我的感觉是否准确呢?是不是联想过度了呢?

于是我去查了一下,发现历史上竟然有学者提出与我类似的看法。比如宋代学者王柏,就在一篇文章里说,“愚滞之见,常举其文势时有断续,语脉时有交互,思而不敢言也,疑而不敢问也”。意思是说,我在读《中庸》的时候,感到文脉时断时续,思路也不连贯。于是心里有所怀疑,但又不敢提出来。后来王柏看到汉书《艺文志》中有《中庸说》二篇,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根据。我们知道,《艺文志》是东汉编的一部书籍目录,其来源是刘向、刘歆父子编订的《别录》《七略》。既然《艺文志》记载有《中庸说》二篇,那么《中庸》原来可能就是两篇,后来被人合在了一起。不过《中庸说》两篇,能否证明我们今天看到的《中庸》本来也是两篇,还是有些疑问的。因为《中庸说》可能是对《中庸》的一个解读,是解释性的文字,解释的文字有两篇,并不能就此推论《中庸》本来也是两篇。但是王柏的说法来自他的感受,比如他认为《中庸》语脉时有断续,思路也不连贯,所以他的看法还是受到后人的关注。比如说冯友兰、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徐复观、日本著名汉学家武内义雄,还有今天的一些年轻学者,比如我的朋友郭沂,都持与王柏类似的看法。

在这种情况下,我写了上面提到的文章,针对《中庸》的成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由于我利用了郭店竹简新的材料,所以较之前人是一个推进。我写这篇文章可能是在2000年,现在十几年过去了,我的看法有没有改变呢?有改变。为什么有改变?因为2008年我出版了《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一书,讨论《中庸》的那篇文章作为一章也收入其中,美国夏威夷大学的成中英教授看到我的书后很快与我联系。他说我整体上是同意你的观点的,但有两个问题,一个就是关于《中庸》的:你既然说《中庸》本来是两篇,那么为什么被人合成一篇?合成一篇合理不合理?有没有根据?即便原来是两篇,一旦被合成一篇,文本的意义就发生改变了,读者可以作为一个整体去解读,历史上人们就是这样来理解的。对于这些问题,你是需要做出说明的。我觉得成中英教授的说法是有道理的。2000年写那篇文章的时候,我是从“分”的眼光去读《中庸》,是从发生学的角度去考察《中庸》材料的来源,至于两篇文章为什么被合在一起,合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我思考得不够。所以我还欠一篇文章,需要从“合”的角度重新解读《中庸》。既然它已经是一个完整的文本了,就要对这个完整的文本做出解读。这样的解读,对于我们理解《中庸》同样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是理解《中庸》的一把钥匙。

下面谈《中庸》的主题。《中庸》文字较长,它的主题是什么?我认为可以用文中的三句话来概括:“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如果用一句话,我认为是最后一句,“极高明而道中庸”。理解了这句话,也就理解了《中庸》。那么,什么是“极高明而道中庸”呢?“高明”,在《中庸》文本中,应该指的是诚明,指我们精神所达到的一种高超的境界。按《中庸》的说法,天赋予了我们的性,天是真诚的,它生生不息,抚育万物。那么我们人也应该效法天道,把我们的诚明之性扩展出去,使其得到充分的实现。这样我们在尽己之性的同时也在尽人之性;在尽人之性的同时,也在尽物之性。最后,参赞万物之化育,与天地参。为什么尽己之性的同时也尽人之性呢?例如,我是一个老师,我在成为一个好老师的同时,也帮助我的学生实现他们的性,使他们成为合格的学生。我是一个父亲,我成为一个好父亲的同时,也使我的孩子实现他们的性,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我是一个领导,我在成为一个好领导的同时,是不是也使我的下属、员工实现他们的价值,成就他们的人生呢?在儒家这里,人与人是相互关联的,是联系在一起的,不是彼此分离、孤立的存在。所以我们在成就自我的同时,也在成就他人。更重要的,我们在相互成就的同时,也在成就外部世界,成就外物。例如我们邹城有一座护驾山,是块风水宝地,风景十分优美。这是老天的赏赐,来自大自然的伟力。但是在不久的将来,一个漂亮的孟子研究院将会拔地而起,整个护驾山也会重新绿化。到那时我们再来护驾山,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护驾山不仅会成为传统文化的传播基地,还会为邹城增加了一个旅游景点,吸引游客驻足参观,流连忘返。为什么?因为我们的人力参与进去了。我们在赞天地之化育,万物本来是在生长变化的,但是我们人力参与进去,可以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这样我们就可以与天地参,与天地并列为三。所以人是很伟大的,是可以和天地并列的。“极高明”所表达的就是一个人经过不断的“尽己之性”“尽人之性”“尽物之性”,最后所达到的“与天地参”的境界。这个境界高明不高明?当然高明!是极高明的境界。但是《中庸》的作者强调,虽然极高明,但也不能离开中庸,所以说“极高明而道中庸”,“道”是动词,行的意思,“道中庸”就是实践中庸。

那么,什么是中庸呢?前面几位教授可能已做了解读,我不知道他们的理解与我是否一样。从儒学史上看,学者对于中庸的看法是不尽相同的,甚至存在较大分歧,包括一些大学者。我的理解,中庸就是中和庸。中是中道,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庸是常道,庸有常的意思,既指平常,又指恒常。所以中庸是指既符合中道又符合常道,是指要在平常之中去求中,得中则可以恒常、长久。我再强调一下,中庸是在平常中去求中,一旦得中则可以长久。所以中庸就是中道和常道。我举个例子,两个年轻人相爱、热恋了,结婚组成了家庭,彼此是不是需要寻找中呢?两个不同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突然生活在一起,当然需要彼此磨合,寻找那个中。如果找到了中,日子就能过下去;如果找不到的话,恐怕会出问题,甚至会闹离婚。今天为什么离婚率这么高?就是大家不读《中庸》,不懂得去找这个中了嘛!但是中要在哪里去找呢?当然是在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在平常的生活中去找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两口子是为了国家的大政方针、联合国的重大决议闹离婚的,都是为了日常琐事,生活习惯不一样,我爱吃咸,你爱吃甜,就是这些事。所以中庸就是中道和常道,是在平常生活中去寻找中,做到恰如其分。如果找到了中,就可以长久;得不到中的话,不仅不能长久,还可能会出问题。这就是中庸。

中庸非常重要,体现了儒家文化重视实践理性,重视人伦日用的一面。但是儒家的精神是“极高明而道中庸”,所以又要求人们不能满足于日常生活,不能仅仅停留于凡俗的人生,而是要有更高的精神追求,要与“天地参”。所以年轻人谈恋爱,认识一个女朋友,只懂得柴米油盐,会过日子,还是不满意。为什么?不懂得诗与远方,不够浪漫,没有精神的共鸣和追求。但是只懂得诗和远方,非常浪漫,但不会过日子,不懂得柴米油盐也不行。理想状态是什么?是既要“极高明”又要“道中庸”。既懂得诗与远方,又懂得柴米油盐,这就是《中庸》的精神,是中国文化的核心内容。所以对中国人来说,既追求精神的超越,又不否定现实的人生,在现实生活中实现精神的超越,这就是“极高明而道中庸”。一般的宗教,像佛教基督教,往往对现实人生是否定的,认为人生空幻,执着为苦,或认为人因原罪失乐园,不得已来到尘世,只有跳出轮回或回到彼岸的世界才能得到解脱或救赎。儒家文化不是这样,它是“极高明而道中庸”,既追求精神的超越,追求诗与远方,又不否定凡俗的人生,不否定人伦日用。美国有一位学者芬格莱特,写过一本书叫《孔子:即凡而圣》,字数不多,只是一个小册子,但很有影响。我觉得他把孔子思想的核心,或者说儒家文化的核心抓住了。芬格莱特认为,孔子是从凡俗之中去追求神圣,其神圣又不离开凡俗的人生,所以说是即凡而圣。这与我们对《中庸》的理解也是一致的。

为了说明《中庸》的“极高明而道中庸”,我引几位前辈学者的观点。首先引徐复观先生的看法:

所谓“庸”者,乃指“平常的行为”而言。所谓平常的行为,是指随时随地,为每一个所应实践,所能实现的行为。……表明了孔子乃是在人人可以实践、应当实践的行为生活中,来显示人之所为人的“人道”;这是孔子之教,与一切宗教乃至形而上学断然分途的大关键

所以君子之道也就是中庸之道,“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最蠢笨的男女也是可以懂得、明白的。为什么?因为它是生活的常道。但是“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要做到极致,做到完美,即使圣人也难以做到。的确,谁敢说自己的行为都恰到好处、无过不及呢?连孔子这样的圣人也感叹:“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认为自己处理父子、君臣、兄弟、朋友关系,都没有做到完美。这不是孔子的自谦,而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人生过程,只有到了七十岁时,夫子才坦陈做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好学不厌”的夫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般的凡夫俗众呢?表面上看每个人都在生活,但对人生的体味却是不同的。“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每个人都要吃饭,但不一定懂得美食的滋味。每一个人都在生活,但不一定懂得生活的意义。差别就在于,你善不善于反思、总结,懂不懂去发现、寻找“中”,能否做到中庸。所以在孔子那里,中庸是很高的德,“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但是今天,中庸被负面化了,我们丢失中庸的智慧很久了,“民鲜久矣”。今天大家把中庸当作没有原则、和稀泥、墙头草随风倒的概念。如果我说某人中庸,他会不高兴,为什么?因为大家把中庸当作负面的概念。可是孔子的时候不是这样。所以徐复观先生把中庸之道称为孔子之教,认为是儒学与一切宗教乃至形而上学断然分途的大关键。最近韩剧非常流行,很多女同志都喜欢看。韩剧为什么有那么大吸引力呢?里面有轰轰烈烈的事件吗?有惊天动地的业绩吗?好像没有。讲的就是家庭的琐事,婆媳、妯娌、夫妇、同事之间的矛盾,人物的冲突,喜怒哀乐,就是这些内容。可是大家看起来很亲切,为什么呢?因为讲的是人伦日用,是中庸,是传统文化嘛。我们把自己的文化丢了,不懂得中庸了,倒是韩国人将其部分保留了下来,这就是“礼失求诸野”。

再引李泽厚先生的看法:

它(中庸)着重在平常的生活实践中建立起人间正道和不朽理则,此“人道”,亦“天道”。虽平常,却乃“道”之所在。

中庸之道是凡俗、平常的,但又极高明,与天道是相通的,是“极高明而道中庸”。它不仅是凡俗的,同时也是超越的,是神圣的,是儒家文化甚至中国文化的根本特点。所以当年朱熹把《中庸》从《礼记》中抽出来,与《大学》《论语》《孟子》合为“四书”,是有其考虑的,就在于《中庸》对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做了高度的概括,就是“极高明而道中庸”。

下面我来谈一下《中庸》的作者问题。我认为《中庸》应该就是子思所作,因为汉代的司马迁还有其他学者,都说子思作《中庸》。既然司马迁这样讲,当然是有根据的。但是后来学者提出怀疑,认为《中庸》未必是子思所作。到了近代,一些学者把《中庸》的成书拉得很晚,认为其成书要到秦汉之际。大家去看民国以来的哲学史著作,大都是将《中庸》放在秦汉之际来处理的。学者这样做,当然是有原因的,就是第二十八章有一段话:“子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又说“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这更像是秦统一后的语言,所以《中庸》成书只能是秦统一之后了。但是如我所主张的,将《中庸》看作是两个部分构成的话,就会发现,这段话恰恰是在第二十章以后,而二十章以后都是议论体,只有这一章例外,是子曰体,这就显得非常特殊了,所以我认为这一章有可能是后人在传抄中插入的。因为古代的书和今天的书不是一个概念,印刷术出现之前的书与之后的书有很大不同。今天出一本书,印个五千、一万册,所有的书都是一个样子,同一个版本。古代的书则不同,印刷术出现以前,往往是有人写了一本书,或者是弟子将某人的思想记录下来,一开始只有一本书,只有一个版本,别人看到后觉得不错,于是借来抄一本,这样一抄十、十抄百,慢慢流传开来了。所以古代的书很多是手抄本,而且是抄在竹简上、帛书上,流传起来非常不容易。在传抄过程中,文本的内容很容易发生变化,把一些原本没有的内容增加进去,把一些不符合当时人们观念的内容删掉了。这不是主观的猜测,而是有客观证据。近些年地下发现了大量的古书,有些是有传世本的,二者一比较就会发现,虽然内容大致相同,但一些文字甚至句子是有变化的。既有增加,也有删除,甚至是抄漏、抄错了,都是可能的。所以我认为,在没有更多的证据的情况下,《中庸》还应看作是子思所作,反映了子思的思想。子思是孔子的孙子,又是孟子老师的老师,他构成了孔子到孟子之间的一个重要的环节,在思想史上的地位是很重要的。以上是我对《中庸》成书、思想主旨和作者的一个大致看法。

第十章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我们来看《中庸》第十章,这一章非常有名,经常被人引用,但是理解起来有一定的难度,所以要做重点解读。在这一章里,子路向孔子请教如何做到强。强是刚强的意思。子路为什么要问强呢?这就涉及子路的性格和为人。我们知道,子路是孔子的弟子,名仲由,字子路。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子路性情粗暴,逞勇好强,志气刚强,平时带着鸡冠的帽子,佩戴着公猪皮装饰的宝剑。“豭豚”是猪,这里是指用猪皮装饰的宝剑。子路一开始并没有拜孔子为师,甚至“陵暴孔子”,欺辱过孔子。“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孔子用礼乐慢慢地引导他,用自己的德行、学识感染、影响他,最终折服了他。“子路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后来子路穿上儒服,带着拜师的礼物,通过孔子的弟子引见,要求拜孔子为师。所以子路对孔子的态度有一个转变的过程,一开始是瞧不起孔子的,孔子一个文弱书生,既不勇也不强,有什么了不起?但有了接触后,才发现孔子是自己崇拜、敬仰的人,是自己的人生导师。通过司马迁的记载,我们知道子路是一个逞勇好强的人,喜欢与人争个高低,所以他问强就不奇怪了。这在《论语》中也有反映,子路曾经问:“君子尚勇乎?”“勇”与“强”意思相近。一个君子是否要崇尚勇呢?孔子回答:“义以为上。”一个君子要崇尚的是道义,较之勇敢或勇气,道义更为根本。为什么呢?“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只讲勇气而不讲道义,即使君子也可能为乱,如果是小人就可能沦为强盗了。所以勇敢虽然好,但要看用在什么地方。如果是维护道义,勇敢当然是值得肯定的,是好的品德。但如果不讲道义的话,就变成逞强示勇。有些年轻人一句话不合,拔刀相见,拳脚相加,这叫什么勇?这是匹夫之勇,是不值得肯定的。

了解了这个背景,我们再来看本章的内容。对于子路的问题,孔子反问道:“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你说的是哪一种刚强呢?是南方人的刚强,北方人的刚强?还是你的刚强呢?“而”是你的意思。子路是什么刚强呢?就是《史记》所说的,“好勇力,志伉直”。所以对于子路的问题,孔子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刚强具体化,你说的到底是哪一种刚强?显然在孔子看来,刚强的表现是不同的。所以,你想做到刚强的话,先要搞清楚,你追求的是哪种刚强。

紧接着,孔子对南方之强、北方之强以及他心目中理想的刚强做了对比和说明。南方的强者是“宽柔以教”,“教”一般理解为教导,朱熹就是这样理解的,“宽柔以教”是宽厚、柔和地教导他人,是我对他人的态度。但“教”也可以训为效,效法的意思。这样这句就是宽厚、柔和地效法、学习,指的是我的主观态度,也讲得通。“不报无道”,“报”是报复的意思,你对我无道,对我不好,但是我不去报复你,甚至以德报怨,这是“南方之强也”,是南方人所理解的刚强。“君子居之”的“居”,是处的意思,作为一个君子,往往会选择这样的刚强。所以南方的刚强不是表现在逞强好勇上,而是有一种忍耐力,你欺凌我了,以无道待我,但我不与你一般见识,我忍耐下来。历史上有这样的人物,像汉代的韩信,就是“南方之强”的代表。据《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裤下。”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裤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这就是著名的韩信忍受胯下之辱的故事。韩信是淮阴人,就是今天的江苏淮安,属于南方了。一次,淮阴有一个年轻的屠夫当众羞辱韩信说:“你虽然长得又高又大,喜欢带剑,其实你胆子很小!如果你不怕死,就用剑来刺我;如果不敢,就从我的裤裆下钻过去。”于是韩信仔细望了对方一下,俯下身子,趴在地上,竟然从他裤裆下钻了过去。这在他人看来这是奇耻大辱,生不如死,但韩信不这样认为。羞辱我的人不过是个无赖嘛,我为何要与你一般见识呢?韩信的所作所为表面上看是胆怯,实际却是刚强。关键在于韩信有自己的信念、目标,与羞辱他的人不在一个层次上。你有了目标,想要实现,就需要极强的耐力、定力,这同样是刚强。后来韩信封侯拜将,衣锦还乡,当年羞辱他的屠夫见了吓得瑟瑟发抖。韩信怎么对待他呢?惩罚他了吗?没有!不仅没有,还授予其官职,让他做了中尉。这就是“不报无道”。我们想想,如果当时韩信一怒之下杀了这名屠夫,还会有后来的韩信吗?他或许早被对方的同伙报复杀害了,也或许被官府判了死罪。所以韩信对手下的人说,“此壮士也”,这是位壮士。当年他侮辱我的时候,我难道不能杀死他吗?但“杀之无名”,杀掉他没有意义,所以我忍受了一时的侮辱而成就了今天的功业。所以有时候忍耐、退让不一定是懦弱、胆怯,关键看你追求的是什么?韩信追求的是封侯拜将的功业,所以就没有必要与市井地痞一般见识。他称屠夫为“壮士”,并不是夸奖对方有多么了不起,而是说这位屠夫的出现,实际是对自己的考验。当年你欺辱我,其实是对我的考验和激励。你考验了我的忍耐力,所以我不报复你,还要感谢你。这也是一种刚强,是南方的刚强,君子会选择这种做法。君子较之一般人,有更多的见识和修养。(www.xing528.com)

北方的刚强则不同,“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衽”指席子,这里用作动词,睡觉的意思。“金”指兵器,因为兵器是金属做的。古人说的金不一定是金子,也可以是铜和铁。“革”,指铠甲。“衽金革”就是抱着兵器睡在铠甲之上。“死而不厌”,到死也不厌倦。“北方之强也”,这是北方人的刚强。“而强者居之”,刚强者往往会选择这种做法。这段话表面上看不太严谨,既然是讲“强”,又说“强者居之”,似乎是重复了。但《中庸》的意思是说,“北方之强”往往是为强而强,为追求刚强而刚强,所以是“强者居之”,刚强的人往往选择这种做法。像古代的侠客、武士,司马迁在《刺客列传》中记载的人物,如豫让、荆轲等,就属于这一类的强者,是“北方之强”。

为什么“北方之强”与“南方之强”有这么大差别呢?这当然与风土人情有关了。朱熹对此有一个解释,他说“南方风气柔弱,故以含忍之力胜人为强”。南方气候温暖湿润,影响到人的性格,江南小曲,柔和婉转,与“燕赵悲歌”有很大不同,像陕西秦腔、华阴老腔,不是在唱,而是在“吼”。这是北方人的表达方式,是北方的刚强。南方则不是这样,“以含忍之力胜人为强”,以自我克制、隐忍为刚强。我的刚强不是表现在情绪的宣泄上,而是表现在克制、隐忍上。我不跟你计较,我隐忍、退让,最后还是战胜你,所以这也是一种刚强。老子讲“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主张以柔克刚、以退为进,就属于南方之强。老子是楚国人,属于南方,北方不会出老子这样的思想的。“北方风气刚劲,故以果敢之力胜人为强。”北方的气候刚劲凛冽,影响到人的性格,做事果敢,逞强好斗。这是从气候、风俗上分析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的差异。

但是,不论是南方之强还是北方之强,都不是孔子心目中理想的刚强。那么,孔子理想的刚强是什么呢?接着下面几句,孔子做了论述:“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和而不流”就是“和而不同。”《论语》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是同而不和”。“和”与“同”是不一样的,关于和、同,最著名的就是晏子的说法。据《左传》的记载,晏婴是齐景公的大臣,齐景公有一个宠臣,叫梁丘据,是一个阿谀奉承之徒,对齐景公百般奉迎,很会拍齐景公的马屁。有一次齐景公对晏婴说,“唯据与我和”,只有梁丘据做到与我和——他能顺从我的心意,事事听从我的。晏婴是怎么回答的?晏婴说,“据亦同也,焉得为和?”梁丘据的所作所为只能叫做同,不能说是和。齐景公就问了:“和与同异乎?”和与同有什么不同吗?晏婴说,当然不同了。和好比是我们煮粥,要把不同的食料调和在一起,加上水,用柴火煮,添加调味品,这样才能熬出美味的粥来。君子吃后,能够“平其心”,心情舒畅,浑身舒服。对君臣而言,也是同样的道理。“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国君认为正确的,但实际存在着错误,臣子就应当指出来,帮助其改正。“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国君认为是错误的,但实际上有合理的地方,臣下也应该指出,使国君了解事情的真相。这样的话,政治才会清明,百姓没有争心,这才叫做“和”。可是,梁丘据是这样做的吗?不是。“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齐景公说对,梁丘据也说对;齐景公说错,梁丘据也说错。完全没有自己独立的主张和见解,一味地迎合、逢迎国君的主张。这就好比,只用水来煮粥,这样的粥能吃吗?只用一个音节奏曲,这样的曲子谁愿意听呢?所以只有同没有和是行不通的。君子崇尚“和而不同”,小人喜欢“同而不和”。所以孔子认可的“刚强”首先是“和而不流”,要有独立的见解和主张,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更不会随声附和,逢迎权贵,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强哉矫”,“矫”是刚强貌。“哉”是语助词,用在句中,无意。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这就是刚强啊!

“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中立”,传统的解释是中正独立,是将中立理解为中和立。我觉得中立也可以理解为立中,据中而立的意思,中指为公正。保持公正而不偏私,这就是刚强。“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这是讲国家治理得好的情况。“塞”的含义比较复杂,既可以指堵塞,也可以指充实、充塞。郑玄注为“实也”,是取充实、充塞之意。朱熹注为“未达也”,是取堵塞之意。堵塞了,就没有达到。我觉得郑玄的说法更合理,塞是充塞之意,“不变塞”,就是不改变充塞于我内心的东西,也就是不改变我的内在德行,这就是刚强。“国无道,至死不变”,国家治理混乱,我宁可献出我的生命,也不改变我的德行,这就是刚强。

总结一下,本章记录“子路问强”。针对子路的问题,孔子反问,你问的是什么样的刚强?是南方人的刚强,还是北方人的刚强?或者是你的这种刚强?显然孔子是不满意这三种刚强的,然后提出了他所理解的刚强,就是“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至死不变”。这是孔子理想的刚强。它和前面所提到的南方之强、北方之强以及子路的强有什么不同呢?差别在什么地方?其实对于这个问题,可以用《论语》所记“子路问勇”做出说明。

前面提到,子路曾问君子是不是要崇尚勇?孔子说,道义更重要。如果仅有勇气,而不讲道义的话,君子也可以为乱,更不用说小人了,所以说道义比勇气更为重要。《论语》讲“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一个真正的仁者,他可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你说他有没有勇气?当然有了!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人物,像顾准、林昭,在那个“举世皆醉”的混乱年代里,他们为追求和坚持真理,宁可舍弃家庭幸福乃至生命,以一人之力抗拒一个时代,你说他们是不是具有勇气?当然是的,是大勇,是大仁大勇。而那些“文革”时期的红卫兵小将,他们殴打自己的老师,甚至跑到曲阜去砸孔子像,当时他们肯定也觉得自己很勇敢,认为自己很有勇气,可是这是什么勇气呢?所以说,勇有两种,一种是血气之勇,没有是非曲直;一种是道义之勇,是对真理、仁义的坚守,是大仁大勇。对于刚强也是一样,所以孔子教导子路,你询问、追求刚强,但关键是什么样的刚强?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虽然也有可取之处,但显然流于一偏,更重要的是,对刚强的目的缺乏自觉和思考,甚至是为刚强而刚强。真正的刚强不在于逞强好勇,而在于坚持己见,特立独行,公正而不偏私。

本章是讨论强,强与勇又有密切关系,故我们用《论语》中子路与孔子论勇的内容帮助理解此章。其实《孟子》还有一段讨论勇的文字,同样也可以帮助我们来理解《中庸》第十章。这段文字就是《孟子》著名的“知言养气”章。为了说明养气,孟子提到两位著名的勇士,一位叫北宫黝,一位叫孟施舍。他们都有一套培养勇气的方法。“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北宫黝怎么培养勇气呢?用针来刺我的肌肤,我不退缩;用针来刺我的眼睛,我不躲闪。大家可以试一试,有人用针刺你眼睛的话,你不是要本能地躲闪一下?但是北宫黝眼睛一眨不眨,用这种方式培养自己的勇气。“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我受了一点委屈,就好像在大街上被人鞭打一样。所以北宫黝是不受一点欺辱的,你有一点对不住我,我一定睚眦必报。“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褐宽博”,指褐布做的宽大的衣服,穿这种衣服的是地位低下的人,这里指卑贱者。所以,北宫黝的报复心是没有选择的,不论是卑贱的人,还是万乘之君,只要你敢欺负我,我一定要报复你。只报复卑贱者,不算是勇气,但同样报复有地位的人,这在北宫黝看来,就是勇敢了。“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褐夫”就是穿褐宽博的人。我杀死国君就跟杀死一个普通人一样,只要你敢欺辱我,我睚眦必报。“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严”是畏惧的意思。对于诸侯,我也无所畏惧。你敢骂我一句,我马上反击你,这是北宫黝培养勇气的方法。

孟施舍培养勇气的方法与北宫黝则有所不同,孟施舍之养勇,“视不胜犹胜也”。孟施舍培养勇气的方法很特别,他不是在每一件事上培养勇气,而是首先培养起无惧之心,这样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无所畏惧、勇往直前了。所以他“视不胜犹胜也”,虽然我打不过你,但在内心里坚信我可以战胜你。“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如果我计算双方的力量对比,再决定是否要进攻;先考虑能否战胜对手,再决定要不要和你打,这样的话,已经是畏惧对方了,气势上已经被对方压倒了。“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舍”指孟施舍。我不一定能做得到战胜对方,我所能做到的只是无所畏惧而已。这是孟施舍培养勇气的方法。孟子如何看待二人的养勇呢?孟子说,“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他们二人培养勇气的方法,我不知道谁更高明一点,但是孟施舍抓住了根本。因为孟施舍首先培养无惧之心,有了无惧之心的话,在任何事儿上都可以做到无所畏惧,所以说孟施舍“守约”,抓住了根本。

但是孟子马上话头一转,“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注意一下,下面孟子关于勇的论述到底是谁说的呢?按照孟子的说法,应该是曾子对子襄说的,而曾子又是听“夫子”也就是孔子说的。就是孔子告诉曾子,曾子告诉子襄,子襄是曾子的弟子,然后子襄又不知经过多少人的口,辗转告诉了孟子。这样,这段话的所有权应该是孔子。但是我们一般认为,这段话既然出自孟子之口,可能是他的假托或者包含了他的想法,这涉及对“子曰”的理解问题。孟子说,他间接听到孔子对“大勇”的看法。“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缩”是直的意思,不缩就是理亏,理不直。我想一想,如果我做得不对,真理不在我的手里,即使面对一个地位低下的人,我也不恐吓他,不仗势欺人。“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我想一想,如果我做的是对的,真理掌握在我的手里,即使面对千军万马,我也勇往无前。孟子说,“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孟施舍的守气,又不如曾子抓住了根本。为什么?孟施舍也好,北宫黝也好,他们所培养的都是血气之勇,是小勇;而曾子培养的是道义之勇,是大勇,是真正的勇,是儒家所推崇的勇。这里虽然是谈勇,但与刚强是一个道理。显然在子思看来,不论是南方之强还是北方之强,都没有上升到道义的高度,而孔子所倡导的“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因为保持了独立见解,维护了公正、正义,才是真正的强,是理想的刚强。这种刚强与南方之强、北方之强的不同在于:一是南方之强、北方之强分别代表了刚强的两个极端,南方之强偏于柔弱,北方之强偏于刚强。而孔子讲要中立,取其中道,不要太过柔弱,也不要太刚强。二是南方之强也好,北方之强也好,都是血气之强,不是发自于道义的刚强。对于儒家来说,真正推崇的是发自于道义、发自于仁义的刚强。一个人有独立的见解,不屈从于流俗,公正不偏私,不论是国家治乱,都不改变自己的德行,这才是真正的刚强,是儒者所推崇的强。

第十一章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涂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我们来看第十一章。“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素隐”的“素”一般解释为空,也就是挂名的、有名无实的意思。我们说孔子是素王,素王就是有其德而无其位之王,是名义上的王。“素隐”就是空隐,是没有目的、没有理由的隐居。像古代有所谓终南捷径,说的是唐代有一个书生卢藏用,因为没有考取进士,便跑到京城长安附近的终南山隐居起来,结果反而获得很大的名声,以至于朝廷要出面聘请他出来做官了。孔子讲,“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你明明是想出仕也可以出仕的,却故意以隐居表现清高,这就是素隐。“行怪”,行为奇怪。“素隐行怪”就是采取一些离奇的行为,引起人们的关注,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博出位,这些人往往还成功了,“后世有述焉”,得到后人的称赞。所以任何时代都有投机钻营、希望不劳而获的人,从《中庸》的记载来看,子思的时代这样的人已经不少,但古已有之,于今为烈。在今天网络的时代,“素隐行怪”更为常见了,像那些所谓的网红,芙蓉姐姐、凤姐等,故意做出不合常规、离经叛道的行为,吸引眼球、增加流量,竟然也混得风生水起,“今世有述焉”。但孔子说,“吾弗为之矣”,我不屑这样去做,因为我信奉的是中庸之道,也就是生活的常道,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靠炒作寻找存在感,是君子所不为的。

“君子遵道而行”,这个道当然指中庸之道,是一代代人奉行的生活常道。“半涂而废”,生活的常道似乎不难做到,但即使是君子也不一定会坚持下来。为什么?因为你一旦选择了中庸之道,就要承受长期的孤独、寂寞,默默无闻,不被世人所理解。在这个过程中,有些人坐不住了,动摇了,不甘寂寞了,也想走捷径了,于是“半涂而废”,放弃了中庸之道。所以人生就是一个历练的过程,你一旦确立了理想、抱负,一旦选择走一条生活的常道,就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因为“素隐行怪”、投机钻营的人比比皆是,人间的不公也时有发生。如果没有持久的定力,难免会半途而废,也想要博出位了,想去投靠、逢迎了。但是“吾弗能已矣”,“已”是停止的意思。我不会停止下来,仍要奉行中庸之道,奉行生活的常道,默默地耕耘,默默地付出,一点点地积累,等待时运、机会的到来。即使在我有生之年机会不会到来、时运不会改变,我依然不会停止对道的追求,不会改变对道的持守。所以这里涉及对命运的态度和理解,《论语》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知命”是成为君子的条件。《中庸》第十四章也说,“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君子在平易之中等待时运、机遇的到来,尽人事以待天命。小人却会铤而走险,违法乱纪,想侥幸获取一时的利益,关键就在于他们不知命。

“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遯”同“遁”,隐遁的意思,“遯世”就是隐居避世。君子依据中庸之道行为处事,结果不被人所知,不被人所理解。所以这里的“遯世”不是主动的避世,而是因为他们奉行的是中庸之道,生活的常道,没有哗众取宠之举,没有一时的轰动效应,结果不被人所关注,不被人所知晓。但是即便如此,也不会后悔,不会改变。做到这一点当然是很难的,“唯圣者能之”,只有圣人才可以做得到吧。

我们注意一下,在第十一章中,出现三个称谓:君子、圣人,还有“吾”,也就是孔子自称。君子是理想人格了,但他还会动摇,会半途而废。圣人的境界则高了一个层次,比君子更为坚定,不被世人所知而依然无所悔。显然“孔子”是以圣人为人生目标的,他自称“吾弗能已矣”,认为自己不会动摇,不会停止,当然也就是做到不被世人所知而无悔,这多少有点以圣人自况了。所以从这一点判断,本章的“子曰”可能是子思的假托,而不一定是孔子的言论。这样讲,当然也是有根据的。《孔丛子·公仪》记载,鲁穆公曾经问子思,“子之书所记夫子之言,或者以谓子之辞。”你的书里记载的夫子也就是孔子的话,有人认为实际是你自己讲的。孔子是思子的爷爷,所以子思可能打着孔子的旗号,开口闭口我爷爷说,以致引起人们的怀疑。那么子思是怎么回答的呢?“臣所记臣祖之言,或亲闻之者,有闻之于人者,虽非其正辞,然犹不失其意焉”。我记载我爷爷的话,有的是我亲耳听到的,有的是我从别人那里间接听来的,虽然不一定是我爷爷的原话,但是意思也差不多。“其君之所疑者何?”国君你为什么要怀疑呢?孔子是子思的爷爷,子思当然要利用这个资源了,所以他经常打着孔子的旗号讲出一些“子曰”来。至于子思为自己的辩护,我们也只能参考,他说自己所讲的与孔子的意思相差不远,但毕竟已经不是实录了。所以对于《中庸》中的“子曰”要具体分析,有些可能确实是孔子的言论,有些则出自子思的发挥了。

第十二章

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之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我们来看第十二章。“君子之道,费而隐。”“君子之道”就是中庸之道,“费”是光明、光亮的意思,“隐”是隐微。君子之道既光明又隐微,光明是说其易于理解,隐微是说其精微之处又难以把握。君子之道就是生活的常道,当然容易理解,所以说“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没有多少文化的愚夫愚妇都会懂得。谁不懂得生活呢?生活是什么?无非柴米油盐,人伦日用嘛,谁不懂呢?但是“及其至也,虽圣人有所不知焉”,真正要做到这个极致,把握其隐微之处,圣人恐怕也不一定做得到。所以君子之道一方面是光明的,容易理解;另一方面又是隐微的,难以穷尽。是既光明,又隐微。对于生活的常道,我们每个人都懂得一些,但谁敢说我穷尽了人生的意义呢?谁敢说自己在为人处世、接人待物上做到了尽善尽美呢?恐怕没有人敢这样讲,我们的行为都有可完善、可提升的地方。这就是中庸之道,一方面普通、平常,似乎谁都可以做到;另一方面又隐微、深奥,要想达到极致,即使圣人也无法做到。

“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这段与上面意思差不多,品行不那么好的夫妇,也能遵从中庸之道,也就是生活的常道,但是要达到极致、尽善尽美,恐怕圣人也难以做到。

“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这句有点突兀,不好理解,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有人说恐怕有缺文,应该加一句“况圣人乎”?这样就通了,意思就完整了。天地虽然广大,但我们依然会感到有缺憾。例如,天地会风雨失调,有干旱水涝,有各种自然灾害。所以天地虽然广大,育万物,养育了万物,也不能做到尽善尽美,更何况是圣人呢?意思是我们对圣人也不能求全责备。因为前面说了,“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后面应该有一个呼应,圣人虽然有所不知,我们也不能求全责备,因为对于天地尚且不能求全责备,何况是圣人呢?这样就解释通了,否则会有些突兀。

“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语大”,还是就中庸之道而言,中庸之道从大的方面说,天下没有人可以承载得起,这是文学描述,是一种修辞。主要还是强调,人生的道理太深奥了,也太广泛了,一代代人都在探求、探索,但是我们穷尽了吗?没有!不仅我们这一代人没有穷尽,以后也不会穷尽,人们还会一代代人还会探索下去,探求中庸之道,生活的常道。“语小,天下莫能破焉。”“破”就是剖析、分析的意思。从小的方面来说,对于中庸之道,天下没有人能分析得清楚、能说得清楚。这就是“君子之道,费而隐”,其光明的一面虽然容易理解,但推到极致,我们却似乎无法承载;其隐微的一面,“《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这是引诗言志。“鸢”是老鹰,“戾”是至的意思,“于”训自、从。鹰击长空,鱼跃自渊。鹰飞到天空,鱼从深渊中跃出。宋儒非常喜欢引这首诗,二程就说“活泼泼的”,认为是生机盎然,生命的真实呈现。所以我们说到中庸的时候,不要只把它看作是一种约束、限制,似乎恪守中庸就是为了束身寡过,更重要的内在情感、生命的流露,是内与外的统一。“言其上下察也。”“察”是至的意思。中庸之道上达之天,下至于地,不仅包含了人生的方方面面,还与天地具有内在的关联,具有超越的维度,人生乃至宇宙的道理都包含在里面了。

所以下面紧接着说,“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造”是开始的意思。“造端”就是开端。君子之道也就是中庸之道是从夫妇之间开始的,其极致则达于天地。为什么中庸之道是从夫妇开始呢?最好的解释是《周易·序卦传》的说法:“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中庸之道首先是人伦之道,而人伦关系首先是从夫妇开始的。从时间上说,男女的出现当然更早,但只有男女没有人伦,还不算是文明,不算是君子之道。君子之道是从夫妇关系开始的,有了夫妇关系,才会有明确的父子关系;有了父子关系,才会有君臣关系,进而有朋友关系,人伦关系就这样一步步发展出来的。所以夫妇关系是人伦之始,中庸之道首先体现在夫妻之间,夫妻和睦、家庭和睦是人际和谐的前提和保障。中庸之道始于夫妇的关系,但不限于夫妇,一步步推出去,天地万物都包含在内,这就是中庸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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