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中国美育:儒、道、佛三家美学注重自然之美

中国美育:儒、道、佛三家美学注重自然之美

时间:2023-11-0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无论是儒家生活美学、道家生活美学,还是佛禅生活美学,都注重自然之美。自古以来,中国人就歆羡“水边林下”之美,更享受“溪山逸游”之乐,他们“欣玩林石”从而形成了一种欣赏天地自然的美学传统。这般景致被陶弘景誉为“仙都”,他认为,自从康乐公之后,就不再有能融入此美景当中的人了。就是这个谢灵运,终生痴迷于游山戏水,居然成为后世行游之士的楷模,也成了山水诗的鼻祖。更大的游览群体乃是文人,还有那些普通大众。

中国美育:儒、道、佛三家美学注重自然之美

中国人是最早欣赏自然之美的多元民族人群,而且,对于自然欣赏的传统源远流长。

论语》就讲——“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不同的人喜欢不同的山与水!

庄子》便说——“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一派在天地自然中逍遥游的自由境界!

《祖堂集》则记——“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自然与佛禅欣然为一!

无论是儒家生活美学道家生活美学,还是佛禅生活美学,都注重自然之美。

自古以来,中国人就歆羡“水边林下”之美,更享受“溪山逸游”之乐,他们“欣玩林石”从而形成了一种欣赏天地自然的美学传统。所谓“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晖。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61]

陶弘景,这位道教茅山派的代表者,竟然如此周全地描摹出国人所喜爱的自然景致:高山、流云、溪水、河岸、峡壁、青林、翠竹、猿鸟、游鱼……在传统时间意识当中,四季的交替、朝夕的变幻、阴晴的转化,都不断地重塑着美丽景色,有声(猿鸟乱鸣)有色(五色交晖),有动(沉鳞竞跃)有静(两岸石壁)。

这般景致被陶弘景誉为“仙都”,他认为,自从康乐公之后,就不再有能融入此美景当中的人了。康乐公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诗人谢灵运东晋谢氏家族从谢安、谢灵运到谢朓,各个诗才纵横,又都愿纵情山水,所以留给后代无数的山水诗篇。就是这个谢灵运,终生痴迷于游山戏水,居然成为后世行游之士的楷模,也成了山水诗的鼻祖。

中国山水诗与山水画蔚为大观,恰恰证明了中国人对山水自然的由衷热爱!

在当今中国大地上旅行,还有一种“山景无有空留诗”的极端现象。随着历史变迁、人为破坏与自然原因,许多曾经有过的“奇景美致”已不复存在了,或者改变了原本的面貌。人工的景致也是一样,《瘗鹤铭》原为镇江焦山西麓的摩崖石刻,但后来因山石崩塌而坠入长江,至北宋年间枯水时才被再度发现。

中国山水画就面临这样的问题,到底是描绘“实景”,还是“虚景”?一般而言,中国传统文人所描绘的都是“胸中丘壑”,就像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一样,山水情景在华夏文化当中被符号化了,变成了可以为笔墨所表达的抒情对象。

无论是幻是真,这起码说明,观赏自然并不是察看纯客观的天地,而是主体的思绪、情感投注其中,甚至还有潜意识参与其间,自然本身的变化造成了主体自身的“幻境”。在2008年赴韩国成均馆大学教授博士生课程的时候,我发现了中韩山水画的巨大差异。当中土山水传到朝鲜半岛的时候,李朝时期的人们就把中国山水画称为“观念山水”,因为它们是来自书本而非真有实对的,朝鲜画家主张对景写生,去画那“真景山水”。

元人《山居说听图》所展现的就是元人在山林间辟出闲居空间的场景

中国古代大画家黄公望对于山水的喜爱尤甚,他有绢本设色的《天池石壁图》存世,自识“大痴道人为性之作”,可见山水是其性情的展露。黄公望“峰峦浑厚,草木华滋”的艺术手法在这幅画作里尽显无余,这里所描绘的天池石壁位于江苏吴中区藏书乡境内,因一侧山坳内积碧水,故名“天池”。天池山与灵岩山、天平山一脉相连,古称华山。

根据高启《凫藻集》卷四《题〈天池图〉》小引中所记:“吴华山有天池石壁……元泰定间,大痴黄先生游而爱之,为图四三本,而池之名益著。”这段记载说明了古代画家与山水之间的双向关联:一方面画家对山水往往是“游而爱之”,爱此山此水,所以才能不断为之作画;另一方面,恰恰由于画家的创作,使得“池之名益著”,也就是让山水更加著名了。

并不是“山水林泉”本身就有“诗情画意”,而是诗人赋予了山水以“诗情”,画家点拨了林泉的“画意”!

游山玩水的主力,并不是画家与诗人,他们只是善于把风景入诗入画而已。更大的游览群体乃是文人,还有那些普通大众。明代以后,就出现了为他们的出行而配置的各种“游具”,也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旅行用品。如今你走进一家旅行用品店,所见的用具基本上是出于实用的目的,比如更能透汗的衣裳与更能攀爬的鞋子,但中国古人的“游具”是审美性的,或者说是出于审美目的而制造的。

在文人高士高濂的《遵生八笺》里面,就有“起居安乐笺”,其下特设“溪山逸游条”,该条目里面不仅陈列与说明了“游具”的形制与用法,而且专门配图加以具体说明,这些“游具”包括竹冠、披云巾、道服、文履、道扇、拂尘、云舄、竹杖、瘿杯、瘿瓢、斗笠、葫芦、药篮、棋篮、诗筒葵笺、韵牌、叶笺、坐毡、衣匣、便轿、轻舟、叠桌、提盒、提炉、备具匣、酒尊等,共二十六件之多。

通过《道扇》一则,你就可以看到,用于穿戴之“游具”的“美与用”缺一不可:

道扇

其扇有二,有纸糊者,有竹编者。近日新安置扇,其竹篾如纸,编织细密,制度精佳,但不宜漆,轻便可携,何扇胜此?纸糊如此式样亦佳,但得竹根、紫檀妙柄为美。旧有鹅毛扇,即羽扇也,但无能者制度精致,今制似不堪执。[62]

原济《黄山游图册》更像是旅行之后“虚实结合”之绘画

从审美的角度,道扇如能“编织细密”“制度精佳”为好,但从实用的角度需要“轻便可携”,如果是纸糊成的,那么,用竹根或者紫檀做成的“妙柄”方能为妙。复古当然是重要的,就像追求汉唐风度一样,因而羽扇尽管好,但经过现今的改造后难以用之。

在提盒设计当中,上设提手,轻便可携是基本功能;侧可通风,那是便于食物存贮,因为侧门上面凿有棱条。“多格”设计则是为了容纳更多,有的可装四大碟,有的可纳六小碟,同时也为了分类放置,筷子与茶杯可专放,还有菜蔬果鱼之类可以分置:

提盒

余所制也。高总一尺八寸,长一尺二寸,入深一尺,式如小厨,为外体也。下留空方四寸二分,以板匣住,作一小仓,内装酒杯六,酒壶一,箸子六,劝杯二。上空作六格,如方盒底,每格高一寸九分。以四格,每格装碟六枚,置果肴供酒觞。又二格,每格装四大碟,置鲑菜供馔箸。外总一门,装卸即可关销,远疑(宜)提,甚轻便,足以供六宾之需。[63]

“提炉”的三层设计更是实用化,也很美观,最上层放置炭火以备用,最下层装铜质的水火炉,上面再有个夹板,其中固定着茶壶可煮茶,还有锅可温酒炖汤,这样烹饪之物基本具备了:

提炉

式如提盒,亦余制也。高一尺八寸,阔一尺,长一尺二寸,作三撞。下层一格如方匣,内用铜造水火炉,身如匣方,坐嵌匣内。中分二孔,左孔炷火,置茶壶以供茶。右孔注汤,置一桶子小镬,有盖,顿汤中煮酒。长日午余,此镬可煮粥供客。傍凿一小孔,出灰进风。其壶镬迥出炉格上,太露不雅,外作如下格方匣一格,但不用底以罩之,便壶镬不外见也。一虚一实共二格,上加一格,置底盖以装炭,总三格成一架,上可箾关,与提盒作一副也。[64]

通过《遵生八笺》的描述,我们终于从“器物”的角度,看到了中国古人游山玩水的品位之高蹈、趣味之细密,真可谓“美在细节”!

屠隆《游具雅编》当中的“提炉图式”及实物就是山家清供的一种视觉化的实用解读

为何到了明代“游具”如此丰富起来?这是由于,明代文人极喜出游,到了明末更是出游成风,既然成为一种社会“风气”,那么,与之匹配的行旅生活美学就逐渐成熟起来。于是,在嘉靖年间,“山人文化”再度兴起,接续了宋末那一段被中断的生活传统,万历年间竟有“天下遍山人”之说,并被讽刺为“昔日山人,山中野人;今日山人,山外游人”[65]。这都说明,“山人”并不是过去那种鲜有的现象了,而是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形成一种文化了。

明人朱国祯写有《黄山人小传》,所记那位黄励之自号“五岳山人”,其自称于人,亦曰“山人”,“田尝戏之曰:‘子诚山人也。癖耽山水,不顾功名,可谓山兴;瘦骨轻躯,乘危涉险,不烦筇策,上下如飞,可谓山足;目击清辉,便觉醉饱,饭才一溢,饮可旷旬,可谓山腹;谈说形胜,穷状奥妙,含腴咀隽,歌咏随之,若易牙调味,口欲流涎,可谓山舌;解意苍头,追随不倦,搜奇剔隐,以报主人,可谓山仆。备此五者,而谓之山人,不亦宜乎!’坐客为之大笑。此虽戏言,然人于五者无一庶几焉,而漫曰游山,必非真赏”。

从宋人《春游晚归图》里得见古人游览即带各种“游具”上场

这“山兴”“山足”“山腹”“山舌”“山仆”的说法,十分有趣,其实说的不过是,人“化”入了山中,所以才谓之“山人”也。但事实恰恰相反,当这种风靡天下的“山人文化”被广为追随与效法时,往往容易走向它的反面。

其实,“山人”还是以地点来定位“人”,从山居的理想而论,陈继儒的《岩栖幽事》说得甚好,“山居胜于城市,盖有八德:不责苛礼,不见生客,不混酒肉,不兑田宅,不问炎凉,不闹曲直,不征文逋,不谈仕籍”,这就从社会性角度论证了逃避城市的道理,其实就是要走一条忘情山水之蹊径,“以蹊径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不如画”。

所以呢,陈继儒就由此塑造出一种明代“幽人”的山居形象,其在《岩栖幽事》中写道:“寤言空谷,跫然客至,方相与计松桂,湎云烟,而负才之士,辄欲拈题阄韵,豪咏苦吟。幽人当此,真如清流之着落叶,深林之沸鸣蝉也。”这其实也是为了实现一种从古至今“回归山林”的理想:“古云鹤笠鹭蓑,鹿裘鹊冠,鱼枕杯,猿臂笛,与画图之屋庐,诗意之山水,皆可遇而不可求,即可求而不可常。”其所求索的诗意的山水,毕竟还是一种“人化”的自然。

在古代文人“逛山赏水”之际,他们的审美体验其实是最全面的,自然的妙语花香,人文的休养生息,都参与其中。

明人吴从先的《赏心乐事五则》,本是讲游伴、读书、品茗与书斋的小品,却也少不了山水之乐:“弄风研露,轻舟飞阁。山雨来,溪云升。美人分香,高士访竹。鸟幽啼,花冷笑。钓徒带烟水相邀,老衲问偈,奚奴弄柔翰。试茗,扫落叶,趺坐,散坐,展古迹,调鹦鹉。乘其兴之所适,无使神情太枯。”或者说,山水之乐与各种“乐事”都是结合起来的。

陆治《山居乐事册》之“笼鹤”呈现的就是中国古人在自然中求“方外之美”

这其实就是李渔所讲求的“随时即景就事行乐之法”,所谓“睡有睡之乐,坐有坐之乐,行有行之乐,立有立之乐,饮食有饮食之乐”[66],生活本身就是如此周全,但每种生活都可以找到“乐之处”,中国古人的旅游就成了一种全方位的审美生活方式。

这种明代之旅奢华至极。这一番“游之乐”的真情实景呈现在今人眼前,让我们也仿佛随之经历了一场“豪华之旅”!

明人文震孟在《洞庭游记序》中提出,“游有四快”:“天时之宜,风月之美,眺览之奇不与焉。游当茹素之期,不以酒肉丝竹尘点山灵”,这是一快;“又当沦弃之日,山中好事之家,无相物色者,草衣衲侣,游乃益清”,这是二快;“穷林屋之胜,至于烟迷径绝,田夫野老,惊相告语,奔走救援,此犹足以征人心焉”,这是三快;“其他游者不能记,记者不能尽。即弇州之文,亦似寥寒未称。而孟长雄词伟藻,直与缥缈、莫厘争高竞爽,吞今掩古,光怪陆离。将使后来游者,遂可无言绝响,不必先结一记游之想,以挠其登高临深之天趣”,这是四快!一快,侧重说“天时”之境,由二快到三快,主要说“地利”之境,由三快到四快,基本就进入“人和”之境了。

中国人自远古就开始“出游”了。但由于路途的险阻与交通的不便,上古时代的人们出行还是很艰难的。黄帝的妻子嫘祖也是“好远游而死于道”,但当时的远游应该不能走得太远,而且也属于贵族集团的专权。到了春秋战国时代,随着本土的儒道思想的奠基,中国“游文化”的传统得以滥觞。

与儒家乐山乐水不同,道家从庄子始,更青睐天地自然之美。所谓“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更致力于一种生活境界的营造,但后来者更强调“逍遥天地”,而相对忽视了“心意自得”,其实道家自然之美最终皆要得之于“心”。只不过,这个“心”绝非儒家心学那个“体认天理”之心,而是复归自然、自然而然的“真心”。(www.xing528.com)

有趣的是,老庄道家的一番“以玄对山水”的天构,在后世的道教那里演化为一种“养生”的理论与实践的一体化,其中天地自然更是养生的最佳寓所,天地自然之气更是人生生不息的源泉。从道家到道教的自然养生之功被如此描摹出来:“杖履山水,歌咏琴书,放浪形骸,狎玩鱼鸟。出虽局于一时,而处则蹈彼千仞。如是则心无所营,而神清气朗,物无容扰,而志逸身闲,养寿怡生,道岂外是?”[67]

与儒道不同,禅宗所“乐”之山水,就是“仍是山”之山,“仍是水”之水。这在禅宗兴起之后的文人审美生活当中比比皆是,他们所求的,就在于如何“妙得禅家三昧”。

关于“妙得禅家三昧”,《而庵诗话》从古人作诗的角度有个记载,该诗话说到唐人有“鸦翻枫叶夕阳动,鹭立芦花秋水明”一联,人但知其佳,而不知其所以佳。诗话作者徐增认为,这首诗才是“妙得禅家三昧”,但究竟原因何在呢?

半山《山水人物画册》描绘的是文人乘舟游览并有佳人演奏的情景

这其实是陶岘的诗,这位风月散人,不仅是陶渊明的后人,而且亦是江南丝竹的首创者。在他的妙诗当中,黑鸦翻枫叶,使得夕阳之光在叶上翻动;白鹭立芦花,让那秋水映射格外澄明,真一派光影浮动的美景!那么,该诗的禅意何在呢?徐增意解为,“夫鸦翻枫叶,而动者却是夕阳,鹭立芦花,而明者却是秋水”[68],所以深得禅境。《而庵诗话》还强调,此句的禅意也就是王维“东家流水入西邻”之意。

的确,王维《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一诗,其中有“门外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之句。这“声东击西”,就是禅宗要旨!更贴切的例子,我觉得还有禅宗的“南山起云,北山下雨”:“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白云自占东西岭,明月谁分上下池。东庵每见西庵雪,下涧长流上涧泉。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床前。”这“东家流水入西邻”之意,居然被重复了六遍,难怪白居易在《寄韬光禅师》中引用其中四句,最后赞曰“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

禅悦在“悟禅”的大多阶段都是存在的,直至最终达到涅槃的极境:“在初禅阶段,先有一种喜悦与欢欣,从现实的烦恼中解脱出来;第二禅阶段,禅定自身的喜悦与欢欣被纯化了;第三禅阶段,喜悦的意念消失了,只剩下纯净的欢欣;在最后的第四禅阶段,纯净的欢欣也消失了,这时就出现了清澈透明的智慧。”[69]

由此可见,懒瓒和尚所描述的乃是从第一禅、第二禅到第三禅的境界。“我不乐生天,亦不爱福田”“不朝天子,岂羡王侯”,这只是对现实烦恼之摆脱;“卧藤萝下,块石枕头”“水月无形,我常只宁”则对禅悦进行了纯化;“兀然无事坐,春来草自青”则比较接近于纯净的欢欣之境了,这种境界为历代禅家所津津乐道。

道吾和尚的《乐道歌》也对此种境界有所描述:“乐道山僧纵性多,天回地转任从他。闲卧孤峰无伴侣,独唱无生一曲歌。”法融禅师的《心铭》说得更为玄妙:“乐道恬然,优游真实。无为无得,依无自出。”禅宗的生活,就是一种审美的生活;禅宗的美学,就是一种生活的美学。

“儒家”“道家”“禅家”,随着中国古典文化的发展,逐渐形成了三家融合之势。其中一个最具典范性的文人形象,恐怕非苏轼莫属了。北宋也处于三流归一的滥觞时期,苏东坡这位千古文宗,恰恰就是“入于儒”“出于道”与“逃于禅”,将三家传统优雅地整合在自身之上。

中国人对山水自然的审美形成了一种儒、道、禅三元互补的架构。以南宋著名文人罗大经为个案来观察,他在《山静日长》一文当中,也融汇了“儒行”“道化”与“禅悟”。作为活生生的生活美学图解,罗大经的山居生活,是儒,是道,还是禅?恐怕是亦儒,亦道,亦为禅!

从存在角度看,罗大经感思的乃是人生的时空问题。所谓“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前者是说存在空间,亘古自在;后者乃言存在时间,始终流淌,所以山是静,日乃长。儒家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主干,所以南宋时的罗大经即便山居也手不离《周易》《国风》《左传》等经学典籍,但是从《离骚》到陶诗苏文的影响,使得山居主人超离了现实,“坐弄流泉,漱齿濯足”,早已有了道家风度,而“月印前溪”、人牛双归,则是十足的禅境了。

中国文人主流的意见是推重“虽坐三槐”而“不妨家有三径”。所谓“三槐”就是位居三公之意,高官俸禄要拿着,事功基业要做着,但与此同时,不妨家里设有“三径”。这“三径”后来成为归隐者家园的代称,乃是由于汉代蒋诩“归乡里,荆棘塞门,舍中有三径,不出,唯求仲、羊仲从之游”。[70]

所以说,兼具“三槐”之功与“三径”之乐,就成了古代文人所想象的“乌托邦”。唐蒋防有诗《题杜宾客新丰里幽居》:“退迹依三径,辞荣继二疏”,这与“三径”相对而出的“二疏”,应指汉朝贤人疏广与疏受叔侄二人,隐退之时甚为荣耀。哪一位儒家不希望如此呢?在出仕之时风风火火,在隐退之际仍有“辞荣”,在隐逸之后则安安静静。

画僧担当的寥寥简笔的云山当中饱孕了佛禅之味

然而,这种进退自由的境地,只是“无何有之乡”而已,多数的儒生仍心系事功,朱熹就曾讽刺说,哪怕“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所以高于晋宋人物”[71],可谓一语道破,而陶潜本人何尝不是因无法伸展才幽然见山的呢?想那近代袁世凯退隐之际扮得闲云野鹤,但何时何处不想东山再起?

的确,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之下,中国文人往往热爱山水,不管能否实现。但古典的因由在于“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直以太平盛日,君亲之心两隆,苟洁一身出处,节义斯系,岂仁人高蹈远引,为离世绝俗之行,而必与箕颖埒素,黄绮同芳哉”(《林泉高致·山水训》)。

黄易《访古纪游图册》描绘了无锡寄畅园一峰玉立古藤缠绕的“取境冥心”之景

在农业文明当中,中国古人所感的自然就是“人文化的自然”。中国文化在尊重自然的同时,也“化掉”了自然,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中国人应对大自然的智慧。

道理很明确也很简单,只要我们亲身经历中国的名山大川,就会发现,这些自然早已被“人文化”了。譬如说泰山,从山下的岱庙一直走到山顶的玉皇顶,你会发现,几乎每一处都有前人的题字篆刻。泰山就好似一座承载了太多文化历史的名山,其本身的山的韵味同文化融化为一。除去这些历史名山大川不论,即使那些新近被“开发”出来的新景点,中国人的喜好也是给那些景致“命名”。这种“命名”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文化化”的过程,比如将一些子虚乌有的神话传说附加在景致上,这种做法恰恰体现了中国人的自然观念。难怪许多西方旅游者来中国东部旅游之后,认定中国没有纯自然意义上的自然了,这恰恰是中国的农业文明过度开发的结果。

从人类史的角度看,无论是“天工造物”还是“鬼斧神工”,都要亿万年才能生成,进入人类的生活之后,人与自然发生了审美关系,天然之物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审美的对象。但是,按照环境主义论者的观点,如果认定“环境”是围绕着主体生成的,那么,这种思想本身就蕴含了“人类中心主义”的意味。然而,环境毕竟还是针对人类而言的,没有人类也许就无所谓环境,甚至可以说,环境总是“属人”的环境,无论针对每个个体还是整个人类来说都是如此,这也是中国传统思想的出发点,它试图在人与自然之间造成一种动态学的平衡。

中国这种“人文化的自然”,在山水、园林与艺术当中都得以显现。园林在中国又被叫作“假山水”,从而与真山真水相对,而水墨绘画当中千年以来最大的题材就是“画中山水”。自然中的“人文化的自然”,还是以泰山之美为例,这座名山,除了从山脚下的岱庙直到山顶的各种历史建筑之外,还拥有2000多处摩崖石刻,到处都有被刻在山石上的名人的题记、诗歌、书法作品,如高14米、宽5.3米的《纪泰山铭》石碑就刻上了1008个汉字。如此一来,这座圣山几乎完全被“文化化”了,这类的建筑与石刻在中国的名山当中是大量存在的,它们与真山真水一道参与到游人的审美当中。

同样,中国私家园林则是“缩小的山水”,它一方面从园子外面的自然当中“借景”;另一方面则在内部空间凿池堆山,并以山、池、泉、石为中心,莳花栽树,环之以建筑,因势随形,形成山水园。这种咫尺山林要求“小中见大”,表现出一种含蓄回味、神韵天成、诗情画意的宋元山水画般的意境。这种园林首要的审美精神,就是“天成”,园林虽是典型的人造境,却不能露出人工斧凿之痕,计成《园冶》所谓“自成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功”,正是此意。

中国传统绘画里面,山水画之所以成为一种绝对主流的题材,恐怕还是由于文人与大众钟爱自然的缘故。山水画是在中国南北朝时期才分科独立出来的,这个时期,恰恰是中国人发现自然美的时期。从此以后,山水画就压倒了人物画,成为中国绘画的绝对主流,直到唐朝展子虔创作《游春图》时,山水画才开始独立。《游春图》是中国最早的一幅山水画,从这幅画中可以发现,画中往往有游人的存在,这些被描绘得极小的人物,往往代表了人参与山水的一种情怀与心境,这同时也是将山水本身“文化化”了。

吴伟《渔乐图》展现出“独乐与山人野夫厚”之乡野悦境

北宋著名画家郭熙特别强调,我们不仅要有“林泉之心”,而且要有“林泉之志”,要做“烟霞之侣”,而不能以“骄侈之目”看轻泉壑,此乃一种“高情”也:“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何者?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为此佳处故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而鉴者又当以此意穷之。此之谓不失其本意。”(《林泉高致·山水训》)

实际上,郭熙真正向往的乃是一种“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的境界,也就是一种“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境界,这种高境其实也就是一种回归到生活的境界。

这种生活的境界,其实是人与对象之间的一种深度的交往与互通。在这种中国化的境界当中,我们可以将自然想象为“人类的家园”,植物、动物、水、岩石和土壤这些自然地理是家的地基,气候、天气与季节成为使自然美变动的要素,所以中国自然审美特别注重“时间意识”,四季的概念无论在山水、园林、绘画中都是非常突出的。总之,大到万丈深渊,小到一株花草,都可以达到这种与人亲和的境地,这恰恰来自中国美学的传统智慧。

郭熙《关山春雪图》描绘的是白雪覆盖的深山大壑中屋宇可居的场面

实际上,“自然美”不只存在于客观的山水当中,也不只存在于主观的意象里,它也理应存在于人的生活中。自然之美,乃是自然进入了人类的生活而“显呈”出来的,自然只有与人类的生活发生了关联才能得以生发出来。

纵览自然之美,就是在和人的关系中才生长和显呈出来的,自然之美绝对不是人工的制造,而是自然本身向人的生成。这是因为,人从自然中来又回归到自然中去。按照“生活美学”的智慧,人既在社会中生活,又在自然中生活,自然必定是被人化了。

王概《玉山观画图》描绘山中共鉴古画,说明中国古人已将自然『文化化』了

[61]陶弘景:《答谢中书书》,《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梁文》卷四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3215—3216页。

[62]高濂:《遵生八笺》,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4年版,第258页。

[63]高濂:《遵生八笺》,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4年版,第261页。

[64]高濂:《遵生八笺》,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4年版,第261页。

[65]王鸿泰:《浮游群落─明清间士人的城市交游活动与文艺社交圈》,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编:《都市繁华─一千五百年来的东亚城市生活史》,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91—192页。

[66]李渔:《闲情偶寄》卷六,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21页。

[67]高濂:《遵生八笺》,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4年版,第757-758页。

[68]徐增:《而庵诗话》,丁福保辑:《清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431页。

[69]【日】柳田圣山:《禅与中国》,毛丹青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3页。

[70]赵岐:《三辅决录·逃名》,《魏晋百家短篇小说》,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影印版,第506页。

[71]朱熹:《朱子语类》卷三十四,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册,第874页。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