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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讲孔孟老庄:《列子》带来的启示

时间:2023-11-2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因假粮荷畚之子华之门。子华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列子·黄帝篇》列子叫列御寇,公元前450年出生,公元前375年的时候去世的。列子最大的特点是留下来的故事特别有趣,大家都知道的《愚公移山》就是列子留下的。首先说的是一个老实人的极致、老实人的巅峰故事。这真是一个可爱的故事,一个老实人极致的故事,但是这对道家的思想来说,也不算离奇。因为庄子的故事里虽然没有这么邪门的,但是也有类似的故事。

王蒙讲孔孟老庄:《列子》带来的启示

范氏有子曰子华,善养私名,举国服之;有宠于晋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目所偏视,晋国爵之;口所偏肥,晋国黜之。游其庭者侔于朝。子华使其侠客以智鄙相攻,强弱相凌。虽伤破于前,不用介意。终日夜以此为戏乐,国殆成俗。

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经坰外,宿于田更商丘开之舍。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与言子华之名势,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商丘开先窘于饥寒,潜于牖北听之。因假粮荷畚之子华之门。

子华之门徒皆世族也,缟衣乘轩,缓步阔视。顾见商丘开年老力弱,面目黎黑,衣冠不检,莫不眲之。既而狎侮欺诒,攩㧙挨抌,亡所不为。商丘开常无愠容,而诸客之技单,惫于戏笑。遂与商丘开俱乘高台,于众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赏百金。”众皆竞应。商丘开以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飞鸟,扬于地,骨无䃣。范氏之党以为偶然,未讵怪也。因复指河曲之淫隈曰:“彼中有宝珠,泳可得也。”商丘开复从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众昉同疑。子华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俄而范氏之藏大火。子华曰:“若能入火取锦者,从所得多少赏若。”商丘开往无难色,入火往还,埃不漫,身不焦。范氏之党以为有道,乃共谢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诞子,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聋我也,子其盲我也,敢问其道。”

商丘开曰:“吾亡道。虽吾之心,亦不知所以。虽然,有一于此,试与子言之。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闻誉范氏之势,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吾诚之无二心,故不远而来。及来,以子党之言皆实也,唯恐诚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体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亡迕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党之诞我,我内藏猜虑,外矜观听,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内热,惕然震悸矣。水火岂复可近哉?”

——《列子·黄帝篇》

列子叫列御寇,公元前450年出生,公元前375年的时候去世的。庄子写过列子曾经乘着风在天上飞,这个说得玄一点,但是据考证确有其人。列子最大的特点是留下来的故事特别有趣,大家都知道的《愚公移山》就是列子留下的。我再给大家讲几个达到极致的故事。

首先说的是一个老实人的极致、老实人的巅峰故事。说那时候晋国有一个大人物范氏,他有个儿子叫范子华。范子华特别受到晋王的宠爱,他自己什么官职都没有,但是因为受宠,简直就是当了最大的官一样。他喜欢谁不喜欢谁,甚至都会影响到晋王,他喜欢的人就能得到提升,成了大官;他不喜欢的人就会被赶走,被废掉。而且范子华很喜欢以个人的名义养着一批人,即所谓的“士”(门客),他让这批人整天斗,或者是赛智力,甚至是比武。有时候当着他的面互相斗争,搞得血腥满地,他也满不在乎。

有一个老农叫商丘开,一天他伺候俩人,这俩人恰恰是范子华那儿养着的士。他听这两个士在那儿说范子华怎么能干,对人怎么样,在朝廷上有多大的影响,在那儿有吃有喝,日子过得很好。

商丘开听了心里想,自己在这里活得这么辛苦,条件这么差,有这么好的地方自己得去。他就带上行李跑到范子华家里去了,范子华把他收留了。可是范子华养的是一批能人,他们个个都穿着白色绸缎衣服,坐着华丽的马车,看上去牛得不行。大家一看来了个老农,都瞧不起他、讨厌他、推搡他、骂他,根本不拿他当人看。

可是商丘开这人老实,他没有别的反应,就冲着人家傻笑,人家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这帮士真是坏,看他这么老实,觉得骂两句糟践人家也没劲了,就进一步地想骗他。有一次商丘开跟着这帮人,上到一个高台上,有人就说了,谁要是从这儿跳下去,赏给他一百金,然后其他人起哄,跳跳跳,谁跳赏谁一百金。

大家都知道,从这儿跳下去会摔死。只有商丘开傻,慢慢腾腾跳下去了,然后落地站那儿没事,没伤筋,也没动骨。那几个人一看,怎么会有这等怪事?以为是赶巧了,就没当回事。后来又找了一个机会,走到河道弯曲的地方,那里的水特别深,他们说河里有珠宝,谁要是能下水游过去就能摸到。结果又是商丘开听了他们的话,跳到水里,出来时果真拿到了珠宝。

这时候这些人开始嘀咕,他怎么能摸到珠宝?觉得有点怪,觉得商丘开不简单,弄不好有点法术。范子华听说他有绝技,能从高台上飞下来,又能跑到深水里摸出珠宝,也就把商丘开当一个人物了,提高了他的待遇,跟那帮穿白绸缎衣服的门客平等了。

不久范家仓库发生了火灾,范子华就说,谁要是能冲到火里去,抢出绸缎来,就根据抢救出东西多少按照一定的比例来奖赏。商丘开就这么往火里跑,面无难色,来回地跑,身上也没有被烧,结果还真救出很多绸缎。这回范子华的一堆门客都服了,说商丘开是有法术的,练过奇功,就都向他请教,而且跟他道歉,说原来他们也不了解,商丘开道行这么深,不是一般的人;他们多有不敬,算他们这些人瞎了眼了,请商丘开把这套超凡入圣的办法教给他们。

老实人商丘开一听,什么?自己有道术?自己有什么道术?自己饭都吃不上,生活得很差,所以才来这儿。他告诉大家自己什么都没练过。他们让他干什么,他就信什么,就去干了。也不害怕,也没想什么辙,让跳就跳,让下水就下水,让救火就救火,此外没有别的。所以是不是由于自己专心,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也没顾上害怕,没有思前想后,也没有想什么奇怪的办法,就一个“傻”字,就这么把这事办成了?可是他们不该问自己呀,这么一问,他一听还后怕了,这回完蛋了。底下再有什么危险的事,他们叫他去也不去了,如果说有道行,他的道行从此没了。商丘开是这么说的。

这真是一个可爱的故事,一个老实人极致的故事,但是这对道家的思想来说,也不算离奇。

因为庄子的故事里虽然没有这么邪门的,但是也有类似的故事。说的都是一个人越不害怕、越不分心、越不嘀咕、越不算计,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相反,如果一个人左思右想,前怕狼后怕虎,尤其有了狡诈之心、找窍门的心,他的精神状态不好就一定完蛋,精神状态决定一切。

这样一个强调精神状态的观点,至今在我们国人当中也流行。比如说一场球赛输了,很少有人从技术、训练、体制、潮流上分析,而都是分析精神状态。我们的传统文化特别重视精神状态,精神状态在各种事情当中确实也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中国人民革命的胜利也和革命者的精神状态有关系。因为从军事上来说,从经济上来说,革命者这边的资源没法和原来的旧中国的统治者们相比,所以说精神状态确实非常重要。

老实人商丘开的故事是文学的故事,这故事里面有美好的一面,就是诚实的人、老实的人永远不会吃亏,从来没有畏惧的人会胜利。但是实际操作起来,仅仅靠一个什么也不怕,仅仅靠一个傻乎乎好像还不够。所以我们不仅要有一种诚实无畏的精神状态,还要有科学的知识、科学的态度。

魏黑卵以昵嫌杀丘邴章。丘邴章之子来丹谋报父之雠。丹气甚猛,形甚露,计粒而食,顺风而趋。虽怒,不能称兵以报之。耻假力于人,誓手剑以屠黑卵。黑卵悍志绝众,力抗百夫,节骨皮肉,非人类也。延颈承刀,披胸受矢,铓锷摧屈,而体无痕挞。负其材力,视来丹犹雏也。

来丹之友申他曰:“子怨黑卵至矣,黑卵之易子过矣,将奚谋焉?”

来丹垂涕曰:“愿子为我谋。”

申他曰:“吾闻卫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宝剑,一童子服之,却三军之众,奚不请焉?”

来丹遂适卫,见孔周,执仆御之礼,请先纳妻子,后言所欲。

孔周曰:“吾有三剑,唯子所择;皆不能杀人,且先言其状。一曰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二曰承影,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练,方昼则见影而不见光,方夜见光而不见形。其触物也,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此三宝者,传之十三世矣,而无施于事。匣而藏之,未尝启封。”

来丹曰:“虽然,吾必请其下者。”

孔周乃归其妻子,与斋七日。晏阴之间,跪而授其下剑,来丹再拜受之以归。

来丹遂执剑从黑卵。时黑卵之醉偃于牖下,自颈至腰三斩之。黑卵不觉。来丹以黑卵之死,趣而退。遇黑卵之子于门,击之三下,如投虚。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蚩而三招予?”来丹知剑之不能杀人也,叹而归。

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我嗌疾而腰急。”

其子曰:“畴昔来丹之来,遇我于门,三招我,亦使我体疾而支彊,彼其厌我哉!”

——《列子·汤问篇》

《列子》里讲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是一个想象力的极致,即三把宝剑的故事。

魏国有一个很强很霸道的人,叫黑卵,他为一点小的私仇把一个叫丘邴章的人杀了。丘邴章的儿子叫来丹,来丹下决心要报杀父之仇。可是黑卵特别厉害,他会硬气功,一个人打一百个人都没问题。他可以伸出脖子让刀砍,挺起胸来让箭射,最后砍他脖子的刀能卷刃,扎他胸口的箭头被顶弯了。

来丹,作为一个孝子,虽然他报仇的心很盛,但是他的身体非常弱。列子说得也挺神,说来丹吃饭数着米粒吃,吃不了多少粒,走道得顺着风才能走,风大了他要呛着风都走不动。这样的人要报仇杀黑卵,怎么可能?

于是来丹的朋友就给他出主意,让来丹去卫国找一个叫孔周的人,那个人有祖先之前传下来的宝剑,据说还是殷商时期的帝王剑。有了帝王剑,哪怕是一个小孩,都能够吓退敌方的三军将士。

于是来丹就到卫国去拜访孔周,拜访时行的大礼,就好像他是孔周的仆人一样。而且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带去了,愿用老婆、孩子做抵押。这种心思就是以死相求,以命相求,命都不要了,只求一件事。然后才说借宝剑。

孔周听了表示很同情,说宝剑倒是有,可是自己并没有用过。第一等的剑叫含光,它的光是含着的,人是看不见它的光亮的。“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看不见它,拿起来也没有分量,没有感觉。它碰上东西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迹象,但一碰就被它切断。经过一个东西的时候,那个东西本身都觉察不到,就跟不存在一样。

第二等的宝剑叫承影,就是多少还有个影子。所谓承影,白天人也看不见它,只有在日夕昏明、昼夜相交的时刻,还得冲着北,没有光晃眼的地方,模模糊糊能看见它的一个影子,接触它会略微有一点声音。

第三等的剑叫宵练,白天有影,但是看不见它的光,夜间能看见它的光但是没有影,它碰到什么东西,或者用它砍什么东西,唰地一下子就过去了,可是也不会砍成两段,因为它太快了,从那儿一过东西就合上了,原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所以这三把宝剑太快了,它们不能杀人。来丹就说好。第一等、第二等的剑自己没有资格借,就借第三等的剑。孔周答应了,把第三等宝剑宵练借给了来丹,让他拿去用。同时把老婆、孩子归还给了他。

来丹拿着宝剑跟踪黑卵。终于有一次黑卵喝醉了,在窗户底下躺下睡着了。来丹进去照着黑卵的腰唰唰唰挥了三剑,心想自己挥了三剑,黑卵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从腰上斩断,黑卵肯定死了,总算报了仇。正要退出,看到黑卵的儿子在门口,斥问来丹干吗来了?来丹一看,唰唰唰又照着黑卵的儿子挥了三剑。可是黑卵的儿子没有任何反应,反问来丹,说跟他比画什么呢,干吗招三次手?

来丹一听完了,这个剑太锋利太无敌了,它杀不了人,一切的努力都白费了。等到黑卵醒过来以后,觉得腰有点疼,就埋怨老婆,说看他喝醉了酒,光着身子在窗户下睡着,也不给他盖个毯子,也不关上窗户,太不关心他了。估计这个黑卵过去常常有这种事情,根本也不怕风吹或者受凉。可是他说这次腰有点疼,以为是受了凉风,他不知道自己挨了三剑。他的儿子就告诉他,说来丹那小子来了,不知道干吗来了,看见自己就比画,招了三次手,弄得自己身体也疼痛,四肢发僵。

这个故事太不可思议啦。这里面有一个奇思妙想,就是说剑太快就杀不了人。这个听着觉得是胡说,但是从数学的理论上,在某种意义上,它有它的道理。为什么呢?

我们想一想,一把剑,要锐利,一是靠它的材料坚固,二是靠它的刃儿薄,刃儿薄到了能够在看似没有间隙的地方进去,以有剑进入无隙,它也属于一种很特殊的材料。来丹现在用的宵练,它的刃儿薄到什么程度呢?它薄到了极致,达到了极致就得是零。它的材料又结实又轻,轻到了什么程度呢?轻到了零的程度。结实到了什么程度呢?它砍什么东西,碰到什么东西的时候,它本身的形状没有任何的变化,它的变化是零。它的刃儿是零,它的重量是零,它的变化是零,三个零相加等于零。因此这把剑砍过去,东西马上就接上了,怎么可能会死人呢?

最好的剑是杀不死人的剑,最好的剑是没有阻力的剑,没有阻力就杀不死人。要是这么琢磨琢磨,列子写的不但不荒谬,反而非常深刻。事物本身就包含着这样的悖论和矛盾。这种对剑术的理解,超出了一般人对剑所能有的想象。

这个想象力真是令人拍案叫绝,让人又服又瘆得慌,杀不死人的剑比能杀死人的剑还让人瘆得慌,因为这想象力太了不起了。这样一个故事,这样一种思路,影响了中国的文化。到今天在武侠小说里也有所表现,譬如说古龙写的《小李飞刀》,里面描写一个侠客叫李寻欢,他靠着飞刀的绝技名闻江湖。当然他的刀不是杀不死人,李寻欢的飞刀是什么性质呢?对手碰到了他,看着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他的动作非常快,唰的一声刀就过去了。对手根本就没感觉到疼,也没看见刀怎么砍到自己的胳膊上,但是看见半条胳膊掉到地上了。

这样的武侠就跟我刚才说的那个宝剑的故事一样,真是中国文化的奇思妙想,真是达到了想象力的极致,不可思议的极致,武器的极致,含光不闪的宝剑的极致。

周穆王西巡狩,越昆仑,不至弇山。反还,未及中国,道有献工人名偃师。穆王荐之,问曰:“若有何能?”

偃师曰:“臣唯命所试。然臣已有所造,愿王先观之。”

穆王曰:“日以俱来,吾与若俱观之。”

越日偃师谒见王。王荐之,曰:“若与偕来者何人耶?”

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

穆王惊视之,趋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顉 其颐,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王试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

穆王始悦而叹曰:“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诏贰车载之以归。

夫班输之云梯,墨翟之飞鸢,自谓能之极也。弟子东门贾、禽滑釐闻偃师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终身不敢语艺,而时执规矩。

——《列子·汤问篇》

早在列子时期,他就讲过机器人的故事。他说周穆王在西巡返回的路上碰到了一个匠人,叫作偃师。偃师来见周穆王,带着一个男性,应该是很帅的一个男人。周穆王就问,跟偃师一起来的是哪一位?偃师说是自己造出来的一个歌舞艺人。周穆王一听大吃一惊:什么,造出来的一个人?赶紧迈了几步过去,从上边看到下边,果然像极了真人。用手摇摇它的脑袋,立刻就唱起歌来;摸摸它的手,就跳起舞来,而且是按照节拍来跳的,千变万化随心所欲,又能唱又能跳,人希望它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周穆王渐渐以为这是一个活人,就把他宠爱的那些妃嫔都叫来一块儿看热闹,看新鲜。

大家看得津津有味,表演快结束的时候,这位歌舞艺人停住了,冲着周穆王的女人们挤眉弄眼挑逗调情,周穆王一看大怒,马上就要把这个偃师杀掉。偃师吓坏了,赶紧说那不是个人,然后当着周穆王的面,把他做的那个能跳舞的机器人的胸、肚子就扒开了。让周穆王看它里边的内脏,里面有皮革、木头、胶、漆等,用这些东西做了心、肝、胆、脾、肺、肾等。外边的筋骨、四肢、关节、皮肤、头发、牙齿,都是偃师制造的。人应该有的器官它也都有,把它的肚皮、胸腔再合上,它又跟一个活人一样。周穆王过来试试,把它的心掏出来,心掏出来以后它就不能说话了;把肝掏出来,它的眼睛就不能看了。中医从古就认为肝是管眼睛的,肝好眼睛就好,肝不好眼睛就不好了。把它的肾掏出来,它不能迈步了,走路走得好坏原来是和肾有关系的。

这时候周穆王才消了气儿,他原来以为偃师带来了一个无耻混账的人,竟敢调戏自己的女人,那不是找死吗?现在一看,是这位能工巧匠制造出来的一个机器人,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活人。所以周穆王也就乐了,说这本事真可以,“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一个人技艺的巧妙,难道能够和天地一样神奇吗?“造化”指的就是天地。古人认为世界万物,尤其是人,是天地造出来的,是天地让人发展变化到后来的这种样子,有后来的这种本事的。所以周穆王的感想就是,人要是有了本事,简直也跟天地一样。我们听到这个故事会非常感动,我们的祖先真不简单。

在列子时期,他们已经提出了制造机器人的设想,而且还写了一个这么有趣的故事。这个周穆王也真是幸运,中国历史上有那么多的君王,他们争权夺利,辛辛苦苦,哪有谁能像周穆王这样,不但到处巡游,和王母娘娘交友,而且还能看见这种稀奇古怪、巧夺天工的物品,谁有这个机会?

但是这里面也让人产生了一种遗憾,为什么我们的先人有这么高的想象力,但是后来我们的科学和技术没有往这方面发展,只限于一个神话、一个故事、一段很美好的文字而已?这个原因也许和后世影响最大的是儒家,其次还有法家、道家这种情况相关。列子虽然是道家,但是列子的理论和学问赶不上老子和庄子。他讲的这些比较蹊跷的故事,是不受重视、不受鼓励的。后世几乎没有人研究列子这些幻想、这些想象,而只是把它们当作一个奇葩读一读而已。

第二个问题,这里面也已经写得很深刻、很复杂,造出一个机器人来,这个机器人会不会掺和到现实人际关系当中去呢?会不会反倒给人带来困扰,带来麻烦呢?还是说它踏踏实实地就听人类的话呢?这个难说。因为造机器人的人,他的技术、手艺,他的学问是高于常人的。可是造出这个东西来以后,就是周穆王这样的见过世面的大君王,也掌握不了是怎么回事,也显出了自己的幼稚和无知,乃至于嫉妒,这不是太可笑了吗?那么人在使用机器人方面,在和机器人打交道、共同生活方面,就远远不如偃师,不如那个能够制造出奇葩来的所谓夺造化之功、能够和天地媲美的智者,人跟他们是不能相比的。因此造出机器人来,造出人工智能来,会不会给人类带来困扰、麻烦呢?这也不是一句话能够说清楚的。

而且按照中国的传统文化,认为这些都是所谓奇技淫巧,没有什么好处。相反,人所需要的是大道,是诚实、低调,不要老是出邪招,所以即使造出机器人来了,造机器人的人并不会得到很高的评价。对于技术、对于制造,我们的圣贤并不特别重视,虽然我们有这样的故事,有这样的奇葩想象,却没有能够在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列子之后真正把我们的技术发展下去。

当然现在不一样了,我们现在既要讲道,又要讲理论;既要讲制度,还要讲自信,还要讲科技的创新,我们祖先已经表现出来的那种巧妙的思维,在我们这一代和后代及其数代之中能有更充分的表现,机器人也好,机器猫也好,其他方面的人工智能也好,都会有很好的前景。

太形、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

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龀,跳往助之。寒暑易节,始一反焉。

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不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应。(www.xing528.com)

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蛾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际。渴欲得饮,赴饮河、渭。河、渭不足,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里焉。

——《列子·汤问篇》

悲情的英雄之歌,即列子的愚公移山与夸父追日的故事。

愚公移山的故事已经家喻户晓,愚公九十岁了,他觉得这一生被门口的太形(行)山和王屋山所阻挡,所以下决心要用简单的工具把这两座山移走,挖下一点山上的土、沙石、植物装到簸箕里、篮子里,把这些东西倒到渤海里,这样就可以改善交通状况,使后辈的生活更加快乐。

愚公是一个略带傻气的老头儿,他们村里头还有一个智叟,是一个聪明的老头儿,那个聪明的老头儿就说,愚公也太傻了,像他那样的话,干到死,干上几辈子,都从那山上挪不走太多东西,怎么可能靠他一家子那么几个人的力量,靠一点最简单的工具,就能够把那两座大山移走?

但是愚公说,山是不会增加的,他移山的决心是不会改变的。他死了,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反正山只能减少,不能增多,无限期地移下去,总会成功的。他的这个决心,感动了掌管世界的最大的神,那个大神受到了触动,说愚公太厉害了,要帮愚公的忙,于是就利用天庭的力量把那两座山挪开了,给愚公让了路。

这个故事为什么能做到家喻户晓?因为毛主席曾经把中国共产党说成愚公。共产党要感动的上帝、感动的天地是谁?是人民。人民是社会主义革命者心目中的天地,有了人民,什么山都可以移走,什么困难都能够克服。而且历史已经证明,中国的革命者,中国的共产党人,他们的愚公移山的决心和意志取得了革命的胜利,才有了今天。

在《列子·汤问篇》这一篇里,讲完了愚公移山的故事,立刻就讲了夸父追日的故事。夸父追日的故事,讲得非常之短,但是回味无穷。夸父自不量力,“欲追日影”,他看着太阳在天上运动的影子,心想既然太阳能运动,他得跟着太阳走。于是就追,一直追到了一个日落的地方。

追的时间太长,太费劲,而且是在日晒之下,他渴了,就去喝黄河的水,把黄河的水都喝光了,又喝渭河的水,渭河的水也喝干了,还不解渴。所以他想到一个大的湿地,要再去喝那边的水。但是还没等他走到大泽的附近,就渴死了。结果他的尸体变成肥料,被他扔下的手杖变成树枝,在那儿长了一片数千里的桃花林。

这个故事一上来就说,夸父自不量力,似乎对夸父不无微词,略有批评。但是看完整个故事,又觉得他很悲情,因为人这一辈子,不能完全以成败论英雄,还要看他的精神,还要看他的奋斗过程。我们并不是只看最后结果,比如说一个人奋斗了六十年,到六十一年的时候成功了,这一辈子难道只能从六十一岁的时候算起吗?不是,整个人生就是一个过程,而夸父的这个过程不简单,他的志气很大,非常豪迈,不怕失败,在他开始行动的时候,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但他不怕风险,表达了一个人的崇高的理想。

在追太阳的行动当中,他喝干了黄河之水,喝干了渭河之水,最后留下了他的尸体,留下了他的手杖,长出了一片数千里的桃花林。这一辈子够伟大的了,表达了一种理想主义的宁死不屈的精神,当然也有某些遗憾。

又比如欧洲很有名的作品——西班牙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有些事情很可笑,甚至成为一个被嘲笑的典型。即使这样,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向堂吉诃德致敬,因为他有某种理想,他有某种骑士的精神。虽然他骑的不是骏马也不是宝马,情人也不是美女,这些地方都没有达到自己的理想,但是他仍然抱着一种崇高的、极致的想象奋斗着。

夸父追日,除了第一句说他“不量力”,其他方面都是很了不起的。谁有这么大的志向,敢和太阳赛跑;谁又有这么大的业绩,能够留下数千里的桃花林,太了不起了。所以现在人们谈到夸父的时候,可能觉得他有些夸张,但是仍然觉得他是一个伟大的人,是一个不一般的人,是一个有志气也有行动的人。

当我们怀念英年早逝的作家路遥的时候,我记得贾平凹先生曾经说,路遥就像追日的夸父,他也许太急了一点,也许他对自己的身体健康爱护得不够周到,但是他是一个有追求的、不怕付出代价的作家。他仍然有相当的成就,他的许多作品仍然受到人们的喜爱。

一个愚公移山,一个夸父追日,两个故事还有相得益彰的效果。因为正是在这样的故事当中,我们既看到了决心的重要性,又看到了实事求是的重要性;我们既看到了有大志的重要性,有敢于挑战的精神的重要性,又看到了所谓登高自卑、行远自迩,就是说人不管要上多么高的山,都得从平地从低处开始往上爬;不管要去多么远的地方,去找王母娘娘也行,都得从脚底下那条路开始。

一个人活几十年连点大志都没有,连点大的想法都不敢有,太可怜了。如果只会想而不会行动,不会从小处开始,从近处开始,未免也令人感到遗憾。

子夏问孔子曰:“颜回之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贤于丘也。”曰:“子贡之为人奚若?”子曰:“赐之辨贤于丘也。”曰:“子路之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贤于丘也。”曰:“子张之为人奚若?”子曰:“师之庄贤于丘也。”子夏避席而问曰:“然则四子者何为事夫子?”子曰:“居!吾语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赐能辨而不能讷,由能勇而不能怯,师能庄而不能同。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许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贰也。”

——《列子·仲尼篇》

中庸和辩证法的极致是列子的又一个特别耐人寻味的故事。

孔子的一个学生叫子夏,有一次他问孔子,觉得颜回这个同学怎么样?孔子说,颜回仁爱之心比自己还强。子夏又问,子贡同学怎么样?孔子说,在辩才方面,在外交事务方面,子贡超过了自己,比自己强。子夏接着问,子路同学呢?孔子说,在勇敢方面,在闯劲方面,子路比自己强。那子张呢,怎么样?孔子说,子张这个人严肃认真,这些方面比自己强。

这四个人都被这么夸奖,子夏受到了震动,立马站起来了(古人说话本来是席地而坐的,正规的应该是跪坐),说孔子的话他不太明白,颜回比孔子仁爱,子贡比孔子雄辩,子路比孔子勇敢,子张比孔子认真。可是他们都是孔子的学生,学生怎么能这么多方面比老师还强?

孔子就笑了,让子夏想一想,颜回非常仁爱,但是他不知道世界上的事物还有另一面,还有靠仁爱解决不了的那一面,还有没法仁爱的那一面,还有根本就不仁爱的人,颜回能对付得了那些人吗?能处理得了那些问题吗?当然这是《列子》里记载的孔子的故事。真正的儒家经典里没有这种说法,但是它让人为之一震。

列子认为光靠仁爱解决不了问题,孔子也不是只会仁爱,他在鲁国当大官期间,还杀过人,说明有些事不是光靠仁爱就能解决的。万一如列子所说,颜回只知道仁爱,那就变成过去的一种说法,是妇人之仁。当然这句话有轻视妇女的意思,就是光知道仁,婆婆妈妈,心软,什么事儿都不敢出手。这样的话,有些事是办不成的。懂得仁爱,同时懂得那些不仁爱的人,那些不仁爱的事,要有办法对付他们。

至于子贡有辩才,有口才,善于交际,能够搞外交,在《论语》里已经有这方面的表述。但是所谓的孔子说子贡会辩而不懂得讷(没考虑好先不要说),这个就很有意思了。中国人认为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什么事都雄辩,什么时候都滔滔不绝,什么时候你都对,那便成了大忽悠了,对不对?

有些话时机不成熟,有些事一时不能做出清楚的判断,不应该胡说。孔子又讲过,时机成熟了再说话,时机不成熟说话叫失言。一个人在说话上已经出现了过失,不该说的话说了,是要承担责任的。我们现在还用“失言”这个词,就是这话说得随便了,起了坏的效果,这叫失言。

但是该说的时候不说叫失人,就是等于失去了一个朋友,失去了别人对你的信任和期待。在该说话的时候一声不吭,这不是不应该吗?要不就是别有用心。所以该说的时候不说叫失人,不该说的时候说了叫失言。另外,毛主席还有一句名言,叫“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谁能够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啊?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跟人家去说,准能说对吗?调查研究过了吗?所以,有些时候是不能随便说话的,有些时候是没有资格说话的,有些时候是没有到说话的时机的。遇到这种情况,应该结巴的时候得犯结巴,该大舌头得大舌头,该为难的时候应该为难,觉得不应该说什么的时候可以先不说,甚至有些时候还需要保持沉默。

老子说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也说过“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善者不辩”就是特别善于辞令,特别会讲话的人,不能随便讲话,不能讲得太多。《琵琶行》里说“此时无声胜有声”,用来形容该沉默的时候,要沉默,该少说一点的时候,要少说一点,该注意谦虚的时候要谦虚一点。

孔子说子路只知道勇敢,不懂得怯,不懂有些事需要有所退缩。有些时候甚至是运动战,需要撤退,需要保护有生力量。有些时候还可以等待时机,韬光养晦,降低调门,以求得稳定和安全,有更合适的时机,该往前冲的时候往前冲,应该向后退的时候向后退。

老子说过要勇敢,还要勇于不敢。毛主席还有句话叫“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不是说什么都打,不该打的时候先绕开,先避其锋芒,等有机会,有了把握的时候再收拾敌人。

那么子张呢?所谓的孔子说,子张只知道庄,只知道庄严、严肃,不知道同,不知道还要合群,还要随和,有时候还得凑合。为什么?因为事情的性质不一样,条件不一样,各个方面都是最顺利的情况下,可以按120分的标准来要求一件事情;非常艰难的情况之下,在很多条件不充足的情况之下,只好降而求之,不能什么都那么理想,什么都那么较真,要有所妥协。所以人光知道较真,不知道妥协,这也不是最好的。

这个故事很耐人寻味,给人教益。它说明了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美德,也都有另一面,还可以从另一面来说,用另一面的道理,用另一面的讲究,使美德变得更全面,使人掌握的道理更中庸。中庸就是更准确,更可持续,道家是不讲中庸的,但是恰恰是在列子的这个故事里,让人感觉到了中庸的味道。

中华文化,道家也好,儒家也好,它们虽然有互相对立、互相矛盾、互相贬低的一面,但是也有相通的一面,这个故事确实给我们很大的启发。那么我们自问一下,有没有顾此失彼,不够全面,不够准确,做的事情也无法持续的时候?

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硋。千变万化,不可穷极。既已变物之形,又且易人之虑。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路寝以居之,引三牲以进之,选女乐以娱之。化人以为王之宫室卑陋而不可处,王之厨馔腥蝼而不可飨,王之嫔御膻恶而不可亲。穆王乃为之改筑。土木之功,赭垩之色,无遗巧焉。五府为虚,而台始成。其高千仞,临终南之上,号曰中天之台。简郑、卫之处子娥媌靡曼者,施芳泽,正蛾眉,设笄珥,衣阿锡,曳齐纨。粉白黛黑,佩玉环。杂芷若以满之,奏《承云》、《六莹》、《九韶》、《晨露》以乐之。日月献玉衣,旦旦荐玉食。化人犹不舍然,不得已而临之。

居亡几何,谒王同游。王执化人之祛,腾而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宫。化人之宫构以金银,络以珠玉;出云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据,望之若屯云焉。耳目所观听,鼻口所纳尝,皆非人间之有。王实以为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王俯而视之,其宫榭若累块积苏焉。王自以居数十年不思其国也。化人复谒王同游,所及之处,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视;音响所来,王耳乱不能得听。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丧,请化人求还。化人移之,王若殒虚焉。

既寤,所坐犹向者之处,侍御犹向者之人。视其前,则酒未清,肴未昲。王问所从来。左右曰:“王默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复。

更问化人。化人曰:“吾与王神游也,形奚动哉?且曩之所居,奚异王之宫?曩之所游,奚异王之圃?王闲恒有,疑暂亡。变化之极,徐疾之间,可尽模哉?”

王大悦。不恤国事,不乐臣妾,肆意远游。命驾八骏之乘,右服骅骝而左绿耳,右骖赤骥而左白,主车则造父为御,离为右;次车之乘,右服渠黄而左逾轮,左骖盗骊而右山子,柏夭主车,参百为御,奔戎为右。驰驱千里,至于巨蒐氏之国。巨蒐氏乃献白鹄之血以饮王,具牛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饮而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别日升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吕,而封之以诒后世。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其辞哀焉。西观日之所入。一日行万里。王乃叹曰:“於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谐于乐,后世其追数吾过乎!”

穆王几神人哉!能穷当身之乐,犹百年乃徂,世以为登假焉。

——《列子·周穆王篇》

这篇讲及时行乐与旅游的神话,说的是西周时期周穆王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在竹简文字里发现的,但是已经非常神话化、文学化,从此周穆王就成了及时行乐的代名词,也成了我国第一个以旅游为特色的君主。

周穆王时期,从西极之国来了一个化人(出神入化之人,有着半仙之体)。这个化人太棒了,他的功能常人根本达不到。他来了以后,周穆王特别佩服他,把他当神人来伺候,就像他是周穆王的君王一样。但是这一切招待,这个化人根本不放在眼里,认为太低级太庸俗。周穆王又给他盖宫殿,仍然不入化人的眼。

化人带着周穆王住自己的宫殿,在哪儿呢?在云彩之上。那里有金有玉,有珍珠,有着各种的宝贝。穆王随着化人来到了云和雨之上,在那儿住着,几十年都不想回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宫殿。先是住上了这样的房子,化人又带着穆王出去旅游,往西走。

坐的马车由八大名骏拉着,骏马在那时候太高级了,这八大名骏的版本不一样。一种说法是,八大名骏分别是:绝地,这马不踩土,跑起来跟飞一样脚不沾地;翻羽,马跑起来比鸟快,鸟都跟不上;奔宵,能夜行万里,天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它能跑;起影,正对着太阳跑;逾辉,比光还快;超光,也是比光快;胜雾,无论雾里有多少雾,它也不怕,照样跑得非常快;挟翼,它是长翅膀的飞马。

《穆天子传》里的版本,八大名骏分别是:赤骥,红色的马;盗骊,纯黑色的马(“盗”不是说它是偷来的马,而是说它的颜色是人间所没有的,从天上下来的这种好马);白义,白马;逾轮,此马脚下有一轮子,人怎么转也转不过它;山子;渠黄,黄颜色的马;骅骝,非常华丽的马,它的鬃毛和尾巴是黑色的;绿耳,它的耳朵是发绿的。

总而言之,八骏是八匹马,而且是由天下最有名、最好的马组队。这就是中国古代远在西周年代的宝马豪车。

穆王坐上这样的车,走到了昆仑山下,走到了赤水的北边,他看到了皇帝的宫殿,然后他到了最远的地方,在瑶池与王母娘娘会见。瑶池是个什么地方呢?现在的人猜测可能就在新疆的乌鲁木齐附近,离乌鲁木齐不远的地方有天池,天池就是瑶池,也是当年孙悟空吃蟠桃的地方。也有人说瑶池实际上在当今的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黑海与里海之间的一个地方。

西周的周穆王和王母娘娘见面,建立了很好的友情。两人一块儿喝了酒,咏了诗,唱了歌,周穆王还答应过几年以后还要重新到这儿来玩一趟,因为这个地方太美好了。简直及时行乐到了极致。穆王的故事流传得非常多,还有各种各样的人就此发表自己的感想。

庄子有庄子的感想,列子有列子的感想,李白有李白的感想。李商隐也写过王母娘娘与周穆王的故事。他是用王母娘娘的口气来写的。“瑶池阿母”,瑶池那位王母娘娘。“绮窗开”,把最绮丽的窗打开了。“黄竹歌声动地哀”,那个地方传来特别动人的歌声,她思念周穆王了。因为周穆王曾经答应她,不久还要再来看望她,还要有西域之行。“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这么快的车,这么好的马,穆王还没来,出了什么事了?

这里李商隐的意思实际上说,周穆王是凡人,不是神仙,这一个来回不知道花了多长的时间。穆王已经离开人间了,再也不会到瑶池和王母娘娘相会,来一段男女二重唱了。人生苦短,须及时行乐,而周穆王就是一个及时行乐的典范,而且传说周穆王还活了105岁,又长寿又行乐,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君王。

唐朝的另一位大诗人陈子昂也从不同的角度写了周穆王。“荒哉穆天子,好与白云期”,穆天子太荒唐,他的思想、他的期待跟白云一样,只等着在天上到处转、到处玩;“宫女多怨旷”,他的那些宫女嫔妃都等着他,只能过着寂寞的生活,充满了哀怨;“层城闭蛾眉”,她们被一层一层地关在内宫里,君王跑到昆仑山、赤水河、瑶池找王母娘娘玩去了,这些宫女空等了一年又一年,紧锁着眉头。“日耽瑶池乐”,他一天一天地沉醉在瑶池的欢乐音乐之中;“岂伤桃李时”,光顾着自己玩了,哪里会惦记这些宫女的青春年华;“青苔空萎绝”,本来青色的草苔慢慢地都干枯了;“白发生罗帷”,这些宫女嫔妃在她们居住的丝绸的帐子里,头发都已经由青变白,青春已经过去了,但这位好玩好旅行的周穆王一点音信都没有。

以上既表达了人生如梦、人生苦短的悲哀,又歌颂了穆王及时行乐、善于享受生活的福气。穆王是很长寿的,还启发了人们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到的东西很少,享受也非常少,要旅行,还要知道世界之大,要去昆仑山,要去赤水河,要去瑶池。

周穆王的故事多么浪漫,也让人感觉到了普通人生活的局限和遗憾。这样的神话故事,似乎给短促的人生带来了一点幻想,是不是也能带来一点快乐?

齐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美哉国乎!郁郁芊芊,若何滴滴去此国而死乎?使古无死者,寡人将去斯而之何?”史孔、梁丘據皆从而泣曰:“臣赖君之赐,疏食恶肉可得而食,驽马棱车可得而乘也,且犹不欲死,而况吾君乎?”晏子独笑于旁。公雪涕而顾晏子曰:“寡人今日之游悲,孔与據皆从寡人而泣,子之独笑,何也?”晏子对曰:“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使有勇者而常守之,则庄公、灵公将常守之矣。数君者将守之,吾君方将被蓑笠而立乎畎亩之中,唯事之恤,行假念死乎?则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处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独为之流涕,是不仁也。见不仁之君,见谄谀之臣;臣见此二者,臣之所为独窃笑也。”景公惭焉,举觞自罚。罚二臣者各二觞焉。

——《列子·力命篇》

此篇讲对生与死的体会,是晏子给齐国的君王提意见的故事。

齐国的君王叫齐景公,那个时候齐国指的是山东靠近胶东半岛的这一部分,在现今淄博附近。这一天齐景公到牛山去游玩,上了山以后,往北边看到齐国的都城,风景非常好,树木长得郁郁葱葱,庄稼也是一片又一片,还有各种各样的人间美景。齐景公看到这样的美景以后,反倒落泪了。

他说:“你们看,咱们这个国家是多么美丽!我们生活在这里多么幸福!谁能够舍得这样的国家?可是最后还要死亡!一想到人寿命有限,我也不知道哪年我就死了,我心里真难过。”他一边说着,一边流下眼泪来,“如果从古到今就没有死亡这回事,那么我的生活将会多么幸福!那该多好!只要没了死,一切可就真好了。”

随从的大臣中,史孔和梁丘據一看见景公落泪了,两人也就跟着哭上了。可是晏子,就是历史上非常有名的矮个子,他在旁边冷笑。齐景公就问:“晏婴,你是我最重用的、最喜欢的臣子。我们这儿说死亡的可能性,我们难过,你笑什么呀?”晏子就说:“如果贤明的君王永远活着,那么太公、齐桓公到现在就还当着君王呢,哪轮得上您呢!如果现在还是太公的时代、齐桓公的时代,如果他们都在的话,那您这样的君王也不过就是在田野中种种地,下雨的时候,穿上蓑衣,过那种底层生活。如果他们都在的话,您哪能够得到现在的位置,有对幸福、对荣华富贵、对权势、对享受的依恋。这么多祖先都去世了,您不难过,只臆想到自己有去世的那一天,您哭上了,您这境界也太差了一点。这二位大臣一看您哭赶紧跟着哭,这都是那种溜须拍马的小人,我没法不冷笑处置。”

这个故事含义是多方面的,第一它告诉我们一切的珍惜都是由于最后会失落,或是有失落的可能,乃至于有失落的必然。也就是老子说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就是一切的判断概念,都因为它们是具体的和有限的,有正面也有反面。

比如说一个人长生不老,那也就没有生命可言了,反正怎么变,还是活着的,还是一个样子,这个样子就是存在的一面。只有这一面,没有反面,那有什么可珍惜的?两百年一事无成有什么关系?还有三百年五百年再努力也可以。短短的十年八年创造了大的成绩,这又有什么可称赞的?还有三百年三百万年等您努力。因为有死亡跟生存对比,人才珍惜自己的生命,但是反过来想一想,如果没有死亡,也就失去了珍惜的意义,所以把人设想成长生不老,那完全是胡说八道。

第二个问题,如果人能长生不老,那就没有变化、没有进步了,就根本轮不着现代人的份,上一万代人还在那儿管事,有现代人的什么事?晏子抓住了齐景公一个辫子,齐景公为自己将来可能要死(当然早晚会死)而难过。那么他就不考虑他的祖先都去世了吗?因为中国人是敬祖的,是敬老的,是慎终追远的,所以晏子抓住了齐景公这个辫子。

其实更重要的辫子、更重要的缺陷,在于我前面说的这样一种辩证的生死观,还不在于齐景公对先辈的态度。另外这里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齐景公作为君王,突然谈这么一个话题,而且表现出这么狭隘、这么悲观,没有那种强劲的、进取的、努力的精神,这对一个君王来说是很不合适的。

君王不是写抒情诗的,要是写抒情诗的文人,偶尔这么酸一下,偶尔迎风洒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么说还行,再念叨两句,人活一生,就像白驹过隙,人生如梦,生也有涯,这都行。可是齐景公是君王,要对邦国的生死存亡负责任,对邦国的百姓负责任,责任比天大,却跑这儿说这些空虚的事、未来的事,人人都不可避免的事,太没劲了。

最后,让我们也问一下自己,我们有没有无缘无故地给自己找别扭,自己瞎发愁的?遇上这样的事,我们应不应该改善自己的精神境界和精神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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