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兴叶氏之荣-叶大焯小说研究

第一节　再兴叶氏之荣的叶大焯

叶大焯（1840—1900），字迪恭，号恂予，云滋五子，行十三。据叶在琦撰《叶大焯行状》：“幼聪慧，容止端重，七岁父丧，尽礼如成人。”⁽¹⁾时祖父敬昌退居在家，延请萨大文为孙之师。萨大文，字肇举，号燕坡，为闽中萨氏诗人世家萨玉衡的长子，著有《荔影堂诗抄》二卷，萨大文馆于叶家十年。叶家年幼者别有一师，待属文，再从萨氏。大焯年十三援笔成篇，辄与诸兄具举业，闲暇时好为诗古文辞。年十八补博士弟子员，咸丰九年（1859）20岁举于乡。同治七年（1868）成进士，改庶吉士，十年（1871）散馆授编修。长兄大同于同治四年（1865）任官宦粤东，时得邑东莞，一家生计仰其俸禄。大焯邸居刻苦，资于粤有度，每岁起居数十函，无一语及缓急。名所居斋曰“补拙”，读书其中，日有课程，所经目必札记。

同治十三年（1874）大焯充会试同考官，光绪元年（1875）大考翰林詹事二等，升用赞善，充同治帝实录纂修官，自开馆至告成，往往晨入暮归。光绪二年（1876）擢洗马，充湖北丙子科乡试正考官。四年（1878）七月长兄大同卒，十月母亲又逝，大焯连遇两丧，哀恸不已。营葬后渡海入粤，为大同解决官事。先前，大同调首邑握篆仅数月，公中度支，挪贷盈万，大焯往始筹措，得无事。光绪七年（1881）服除，入都补官，逾月迁左春坊左庶子，旋升侍读学士，充日讲起居注官、咸安宫总裁，同年妻顾氏卒。八年（1882）典湖南乡试，即于闱中拜视学广东之命，入境简供张，首裁州县过站陋规，下车萧然，无敢以私谒者。九年（1883）转侍读学士。大焯在广东，釐弊至密，而待士至优。大焯认为，学政职责便在陶育人才，振兴风纪，因极力推举诸生有行谊者与有著述者。十年（1884），11岁的梁启超至广州应学院试，考中秀才，得大焯垂青，并应请为其祖父写了《镜泉梁老先生庆寿序》一文，今仍称为佳话⁽²⁾。

十一年（1885）三月，大焯因涉惠州科考舞弊案被革职。谢章铤《叶恂予学士墓志铭》记此事云：“君视学粤学，适当闱姓弛禁之初。闱姓者，赌场重利，试场大蠹，垄断纷纭，染及学幕。君欲自劾，委幕中人于有司，而其中有萨先生之子在，君迟回不忍发。查办邸抄至，君叹曰：吾负国恩矣。卒不自明。嗟乎！弃官为友，匪独不死其师矣。难哉！然予固信之于素也。”⁽³⁾此谓大焯乃为保护受业师萨大文之子被罢。此案当时影响甚大，清廷曾派张之洞确查。商衍鎏《清末广东的“闱姓”赌博》⁽⁴⁾一文详叙此案始末，据载，案发后有多本上奏，或言大焯与匪徒通同作弊，贪得无厌；或言大焯明知而充耳不闻，听之任之；或言舞弊者与幕友家丁勾结，甚至有厨人暗进巴豆汤，致学臣无法阅卷。众说纷纭。与大焯同朝的何刚德在大焯逝后有诗怀之，其中亦记此事，《话梦集》卷下载：

叶恂予学士大焯，公科分较前，然对余仍执晚亲礼。余亦以其令弟子翔与余乡榜同年，互相敬让焉。公声华藉甚，迭得试差、学差，居京日少，自粤归后，即不复相见。……余丙午到京，见其形容萧瘦，甚忧其不寿。出京不多时，即得其讣，殊可惋也。“南横街畔旧同居，俭让风规每起予。公衣履简朴，气度谦和，余甚佩服之。侍直八砖听禁漏，承恩两度出轺车。河鱼疾笃衔冤日，公督粤学，粤中闱姓弊重，幕友以巴豆鸩公，得腹疾，因而舞弊，事发，被劾去职。雏凤音清吐气余。肖韩（按：即大焯子在琦）年少得馆选，旋督黔学，人人称快，以为忠厚之报。声价鲤庭依样重，新阴桃李满乡闾。公归主讲鳌峰，肖韩奉讳归，亦筦凤池讲席”⁽⁵⁾。

由是可知大焯性格之温和谦恭。然与谢章铤所记又有出入，事实难详，今存而不论。

大焯归家后，适六弟大涵亦于家，兄弟相聚甚欢，一家群从，戚属子弟皆来受业，“每讲论环厅坐，左右皆满”。掌教凤池、正谊书院，并任正谊书院山长，“九年教人读书，首发明大义，衡文艺以说理平实为上，文采次之”。学生中有林纾等。后编学习习作及教师范文为《正谊书院课艺》十六卷。又多为公益事，济乡里。“省城敬节、育婴、劝葬诸善堂经费出入，悉受其成。地方有所兴复，当事必挽大焯出，又勤接诸生解惑辨难，常终日无暇晷”。又与陈宝琛共同组织福建戒缠足会。

光绪二十四年（1898）五六月间，大焯省仓粜谷，冒暑往返，劳苦备至，身体瘦减。至十一月大焯口龁患作，适六弟大涵卒，大焯闻凶讯，悲哀不遑疾。是年戊戌百日维新变法失败，时世动乱，大焯每每念及，对子在琦言：“汝且出闻消息以告我。”二十六年（1900）六月，福州又大水，城乡流民久未复，大焯倡捐平粜助官赈，命在琦随诸长者习其事。入腊，气力顿乏，顾精神尚湛然，又多问在琦时事，然终于十二月遽逝。

叶在琦《行状》记大焯云：(www.xing528.com)

府君冲粹之养，于毁誉得失处之坦然，急人之急，忧人之忧，凡遇贫苦号呼，莫不黾勉，而自奉俭约，积数十年如一日，此非耇寿之符劵耶？……论学主居敬，独居戒慎，终日俨然。与人交，乐易多恕，终始不渝，称人之善如弗及，有过失必掩覆之。处事不矜剬断，虚己听纳，唯善是从，见义勇为，莫有能挠夺牵系者。福州自台湾外属，民食大半仰苏沪。大焯心忧之，曰：“和局未可恃海上，设有事运不继，将奈何？吾退居，谋不及天下事，吾乡事无大筹米者，立常平厚藏储，吾辈与有责焉。”病既笃，犹频言之。……

谢章铤亦云：“生平善气迎人，议论不合，未尝疾言遽色，即甚异趣，亦难窥其喜怒。温厚和平，其天性也。夫处人以礼易，饮人以和难，性情之地，明道不计功。予于《行状》之外多旁及，欲表微以为浮嚣者戒耳，是隐德也。”谢章铤为大焯表叔，其言非徒美饰。大焯入翰林，修国史，充日讲起居注官。前后任同治甲戌科会试同考官，光绪乙亥科乡试、丙子科会试磨勘官，光绪丙子科湖北、壬午科湖南乡试正考官，又提督广东学政，官至侍读学士，其为官经历几与高祖观国同。谢章铤《叶恂予六十寿序》云：“闽县毅庵叶先生以词臣叠掌试事，鉴空衡平，造就人才，积福垂裕于其后昆，世世勿替，皆纯嘏炽昌。似先公遒越，在于今，则恂予学生其最矣。”

在此兼叙陈宝琛与大焯、在琦父子之交谊。陈宝琛（1848—1935），字伯潜，号弢庵，闽县人。光绪年间任翰林侍读，为“清流四谏”之一。曾撰修《穆宗本纪》，重修白鹿洞书院；任福州鳌峰书院山长、福建铁路总办。宣统年间，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授山西巡抚，为溥仪之师，是近代史上传奇人物之一。据郭肇民《我所知道的陈宝琛》一文⁽⁶⁾，陈宝琛与叶大焯同年登馆选，同授翰林院编修。叶、陈互换兰谱，陈以兄事叶。同官北京，共治应制文字，每月必四、五会，闽人同年邵积诚亦在其内。初期以淡退远利相策励，并醉心于宋明唯心哲学。见面则谈清代掌故，辨析正谊堂书籍。陈宝琛好作危言激论，大焯常以勿多忤俗相规劝。不久，陈宝琛以内阁学士出典江西乡试，试罢，奉命提督江西，大焯则以翰林学士出典湖南乡试。至大焯提督广东，革职回乡，任正谊书院山长后，陈宝琛亦落职回乡，任鳌峰书院山长，每由螺洲进城，必前往晤叶，招侣呼俦，赋诗饮酌，终叶大焯一生，未曾间断过文酒之会。《行状》亦载，晚年大焯病，陈宝琛入城视疾，“相对唏嘘语时事，忘所苦”。《大焯行状》即陈宝琛所填讳。大焯逝后，其子在琦由翰林院检讨任贵州提督学政，任满回籍，未及30岁。1902年，福州设立学校，在琦丁父忧在籍，任全闽大学堂（后改为福建高等学堂）第一任监督，那时陈宝琛正任全闽师范学堂第一任监督。后在琦进京任御史，未久即逝，距父大焯逝不及七年。陈宝琛两为痛哭父子。谢章铤《叶恂予墓志铭》云：“君与陈伯潜阁学同门同年，称莫逆交。阁学任事慷慨，君辄以柔道济之。阁学时对予言，深受君益。君卒，阁学为作诔，极沉痛，呜呼可感已！”今录陈宝琛所撰诔文，有俾于对大焯生平、为人及两人交谊之理解。

《叶恂予同年哀诔》（光绪二十六年）⁽⁷⁾

夫钟音辍响，牙弦废流水之弹；郢垩云亡，匠石斫丧斤之质。自非冥契，谁可至言？矧乃京洛为墟，瞻玉堂而如梦；流亡在路，过通德而不歌。悼往念来，悲何极耶！故翰林侍读学士叶君恂予吾兄，与余积世通家，同师相友。既列朝籍，俱为史官。醇醪之醉滋深，金石之交斯在。中更睽隔，旋复合并。我之疏戆，放弃其宜；君以宽敦，失官何憾？云龙井里，十有六年。松陵唱和之篇，洛阳真率之会，以至维桑规画，当路咨询。余曰我友卬须，君曰将伯予助。所谓芝兰同臭，胶漆比坚者非欤？曩以振饿翳桑，出陈廪粟。偶婴暑疾，重遘弟丧。虽亦驾游写忧，诵诗愈疟；而亡琴弥恸，行乐弗瘳。今岁夏秋间，北门致寇，南国为鱼。闻笛有吕嵇之哀，望郊无郭李之捷。犹复焦心泛粟，引领回銮。绵惙再期，膏肓益进。以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卒于正谊书院讲室，春秋六十有一。呜乎！江湖忧国，谪居见此老之心；名德在人，乡社致先生之祭。顾惭同调，循省遗言。不托情文，曷抒忉怛？乃作诔曰：

茫茫世宙，萧萧里门。我心如醉，一恸临君。弱龄相知，驰骋文艺。同年同官，重以兄事。历壮及老，情洽迹比。审君生平，舍我谁最？门内之行，孰与君敦？天秉之性，孰与君醇？慈良谦默，夷旷粹温。贞不矫俗，和不失身。人海乐群，寥寥数子。我故澹交，君亦慎始。风雨勿渝，韦弦互砥。埋照市朝，哜真文史。同光之交，厝火将然。我直其钩，而危其冠。君为我忧，棘中踬颠。我虽弗悛，言在肺肝。驰轺国门，隔岭相语。三年归来，一握尔汝。君心如日，人言如土。谁谓梦梦，有子绳祖。既闲且旷，何游非夫。联吟醵饮，访刹寻泉。友昆壶榼，童丱图编。君乐其志，人式其贤。潭潭精庐，英英孝秀。范行模文，砭顽箴陋。妇孀君赒，殹婗君瑴。常平君筹，仍饥君救。嗟命靡常，寿不副德。君疾之繇，发棠攸得。矧悼人琴，孔怀墨墨。天醉宁闻，陆沉太逼。山阳之悲，新亭之泣。蛰蛟凭城，哀鸿嗷泽。家国百端，刀圭无力。呜乎哀哉！疾亟前夕，神湛心长。睠闵銮跸，厪论社仓。善我符契，念我行藏。手书在几，人也则亡。呜乎哀哉！六十平头，去年今月。我文寿君，君酒我酌。白首相要，名山有托。奈何老成，一个又弱。呜乎哀哉！陵谷如此，彭殇几何？浮休谁适，寿辱孰多？君今大觉，夫我则那？凋年急景，素馆山河。呜乎哀哉！

大焯乃于正谊书院课席上遽然而逝。此文在悲痛悼友中总结了大焯的一生，也包括着陈宝琛本人深沉的人生感慨。以钟子期与俞伯牙、匠石与郢人为喻哀知音之逝，文末仍“呜乎哀哉”四度，悲痛萦绕难消，交情之深挚可见矣。两人有“松陵唱和之篇，洛阳真率之会”，大焯当不乏诗作，惜今均未见。陈以“君心如日，人言如土”评大焯落职事，对其人品笃信矣。

大焯工书法，好读书藏书，“生平所为文章，议论常近人，而隐括性情，根据义理，识者常以为不可及”。当时士子多喜从大焯游。今福建省图书馆藏有叶大焯的《补拙斋藏书书目》一册⁽⁸⁾，此目录分经部、史部、集部，缺子部。《补拙斋文钞》⁽⁹⁾不分卷，文34篇，多为义理之论，以及为他人所写的传记、寿言、碑诔、诗序、族谱序等。《补拙斋杂录》一卷，多为平日随手所记。又有《叶恂予日记（光绪九年至十一年）》存世，不分卷，福建省图书馆为缩微胶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