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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废现代性:尼采与后形而上学的哲学序曲

时间:2024-01-0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现在我们已经看到,尼采是对的,瓦格纳音乐和瓦格纳著作确实表现了颓废现代性的人性冲突,也包括古今冲突,也包括革命意志与虚无主义的冲突。这些个因素叠加起来,瓦格纳可能就是尼采所讲的“现代性案例”了。而到如今,问题还在于:不但瓦格纳是一个“案”,尼采更构成了一个“案”,一个错综复杂的现代性的案子。

颓废现代性:尼采与后形而上学的哲学序曲

海德格尔认为,尼采瓦格纳的矛盾涉及两个方面:“其一,瓦格纳对内在感情和真正风格的蔑视。尼采曾对此作过如下表达:在瓦格纳那里有的是‘飘荡和漂浮’,而没有‘行进和舞蹈’,这就是说,只有模糊状态而没有尺度和步伐。其二,与淫情和眩晕相混杂,瓦格纳滑入一种虚伪的道德化的基督教中了。”[33]概括起来,在海德格尔看来,尼采对瓦格纳的指责就是:一是在艺术上,瓦格纳音乐具有无尺度的浮而不实性质,二是在哲学上,瓦格纳终于倒向了虚伪的基督教道德。

在《瓦格纳事件》序言中,尼采说自己与瓦格纳完全一样,也是“这个时代的产儿”,也是一个“颓废者”(décadent),区别只在于“我理解了这一点,我抗拒了这一点。”[34]在尼采看来,瓦格纳非但没有“抗拒”,反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颓废艺术”。有论者概括了尼采对瓦格纳浪漫主义艺术的批评,盖有如下四点:其一,瓦格纳式的浪漫主义的内在匮乏导致了虚伪的激情和做作,肆意渲染激情,偏爱刺激性题材,好新骛奇,追求异国情调,对神经施暴,使麻醉剂和鸦片在艺术中占了优势。在此意义上,尼采说瓦格纳是一个“神经官能症患者”。其二,瓦格纳是史无前例的最狂热的“大戏子”,是无与伦比的“演员”,他把音乐变成了“戏剧的婢女”,制造了“剧场迷信”。其三,瓦格纳式的浪漫悲观主义艺术不是对生命的肯定,因为对现实的不满而关注过去和彼岸,其中充满了悲观主义和宿命论,迎合了现代人寻求麻醉和解脱的双重需要。其四,瓦格纳音乐追求音色的华丽和强烈,音调的象征和暗示意义,成了仅仅满足和主宰官能感受的艺术。[35]

艺术表现是与思想观念和立场紧密相关的。尼采反瓦格纳的核心点还在于:瓦格纳早年是一个具有激进自由主义倾向的革命者和反基督者,晚年竟然倒向了基督教,成了一个基督徒。对此,自称为“敌基督者”的尼采自然要深感失望了,他写道:“瓦格纳身上我曾经赏识的东西,乃是他以自己的艺术和风格所支持的反基督的美好部分……我是全体瓦格纳信徒当中最失望者;因为在前所未有地适合于成为异教徒的时候,他却成了基督徒……假如我们德意志人在严肃的事情上向来是严肃认真的,那我们其实统统是德国的无神论者和嘲讽者:瓦格纳亦然”。[36]我们看到,在“敌基督”这一点上,尼采确实始终保持着不懈的战斗精神,而且可以说愈战愈勇,从而越来越与瓦格纳拉开了距离。在《瓦格纳事件》一书的“附言”中,尼采的一段话具有总结性的意义:“瓦格纳是一个大气派的蛊惑者。在精神事务方面没有任何疲惫的、早衰的、危害生命的、诽谤世界的东西,是瓦格纳艺术不加以隐秘地保护的——此乃最黑暗的蒙昧主义,他却把它隐藏在理想的光环中。他迎合任何一种虚无主义的(——佛教的)本能,在音乐中加以美化,他迎合任何一种基督教义,任何一种宗教上的颓废(décadence)表达形式。”[37]

虽然在《瓦格纳在拜罗伊特》一书中,尼采已经流露了疏离瓦格纳的心意,但真正与后者彻底地决裂,则是在尼采读了《帕西法尔》剧本以后,因为他在其中读出了十分强烈的基督教意义。1876年11月,尼采与瓦格纳在意大利的索伦托见面,那是这两个“冤家”的最后一次聚会,两人在一起谈论了《帕西法尔》一剧的脚本,但瓦格纳当时跟尼采讲的主要内容,却是基督教圣餐以及基督教世界里的忏悔和拯救。尼采遗憾地看到,瓦格纳在早年的音乐作品和著作中表现出来的“悲剧性”,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这原是尼采强调希腊悲剧艺术的主要动因),而只留下以基督教精神为基础的“颓废文化”气息,只留下对生命的腐化和毒化。尼采称瓦格纳的这部晚年作品是“蛊惑天才的一大手笔”,[38]甚至断言:“《帕西法尔》是一部充满险恶、复仇欲的作品,一部掺杂了对生命前提的隐秘毒药的作品,一部作品。——有关贞洁的说教始终具有一种激发反常的作用:只要人们不认为《帕西法尔》谋杀了品德,我都蔑视之。”[39]

如前所述,尼采区分了“完全的虚无主义”与“不完全的虚无主义”,并且把瓦格纳及其艺术列入“不完全的虚无主义”行列。所谓“不完全的虚无主义”,以尼采的说法就是“没有重估以往的价值,而试图逃避虚无主义”。在尼采看来,瓦格纳艺术就是“不完全的虚无主义”的典型,因为它并没有彻底重估一切价值,而是做了个半拉子,总是希望用一种新价值来取代旧价值。尼采这时指责的瓦格纳,恐怕还是《帕西法尔》之前的瓦格纳,具有回归基督教倾向的晚年瓦格纳,在尼采眼里大概连“不完全的虚无主义”都谈不上了。

或问:为什么尼采可以把瓦格纳看作一个“现代性”的个案,说艺术和艺术家倒是可以避开瓦格纳,但哲学和哲学却是怎么也回避不了瓦格纳的呢?现在我们已经看到,尼采是对的,瓦格纳音乐和瓦格纳著作确实表现了颓废现代性的人性冲突,也包括古今冲突,也包括革命意志与虚无主义的冲突。

综合起来,我愿意说,瓦格纳是一个异常复杂的“多面体”:瓦格纳在生活上是一个“非道德论者”(此公人品也多让人非议),在政治上是一个浪漫而激进的“自由主义者”(至少曾经是一个革命者),在哲学上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在艺术上是一个志向高远、具有未来指向的“浪漫主义大师”。这些个因素叠加起来,瓦格纳可能就是尼采所讲的“现代性案例”了。——我们不妨再来说一句:瓦格纳不是个好人,但真是个大艺术家。[40]——其实这个说法在某种程度上也适合于尼采。但,尼采反瓦格纳,恐怕是因为瓦格纳越来越成为一个“好人”了,一个基督教意义上的“好人/善人”。尼采讨厌“好人”,一个讨厌“好人”的哲学家可能是好哲学家吗?

尼采与瓦格纳,尼采反瓦格纳——这个公案难断。尼采说得在理,瓦格纳是我们无法回避的。而到如今,问题还在于:不但瓦格纳是一个“案”,尼采更构成了一个“案”,一个错综复杂的现代性的案子。

[1]本章依据拙文“一个难断的现代性公案:尼采与瓦格纳”(系作者为《瓦格纳事件》中译本所写的“译后记”,载《文景》2010年第2期;转载于《中国社会科学文摘》2010年第8期;后收入孙周兴:《边界上的行者——孙周兴学术随笔》,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在此做了大幅增补和改写。

[2]《瓦格纳事件》是尼采对瓦格纳的终结评论,可与早期《悲剧的诞生》对观;是书完成后,尼采仍心有不甘,从自己的著作中辑录了相关材料,编成《尼采反瓦格纳》,希望对他与瓦格纳的关系做一个梳理。我们把两者合成一本小书,补以科利版的完整注释,或可为尼采/瓦格纳课题的讨论提供助力。这两篇著作此前均已有了中译本,《瓦格纳事件》先有周国平译本,载尼采:《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北京:三联书店,1986年,第281页以下;《尼采反瓦格纳》先有一个根据英译本转译的中译本,陈燕茹、赵秀芬译,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2年,译文准确性和可靠性略差;近有卫茂平的合译本,参看尼采:《瓦格纳事件/尼采反瓦格纳》,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

[3]尼采:《瓦格纳事件》,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11页;参看中译本,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3页。

[4]参看萨弗兰斯基:《尼采思想传记》,卫茂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6页。

[5]2013年10月初我在德累斯顿,游古城时问德国友人,瓦格纳当年在哪几个胡同里闹革命呀?友人说不知道。不过在德累斯顿通往小城皮尔那(Pirna)的路上,德国友人忽然指着车窗外说:喏,那里就是当年瓦格纳住的。

[6]瓦格纳:《1849年革命》,转引自汉斯·约阿希姆·鲍尔:《瓦格纳家族》,一人、陈巍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年,第40页。

[7]参看汉斯·马耶尔:《瓦格纳》,张黎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5年,第120页。

[8]这显然不是瓦格纳的个人主张,而是之前和当时一批德国文人和学者们的共同认识,如威廉姆·洪堡即认为,人性中包含着三对基本“矛盾”:自由与规律(自由与必然)、想象力与思辨力(具象与抽象)、个人与民族(个体与群体),这三个对立面必须统一起来,人性才可能趋于均衡、和谐、完美。而纵览历史,达到这种和谐的完美人性的“完人”只有一个民族,就是古希腊人。洪堡:《文集》第二卷,斯图加特,1982年,第65—66页。参看姚小平:《洪堡特——人文研究与语言研究》,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5年,第29页。

[9]瓦格纳说此话时,艺术中的资本逻辑尚未充分突现,若要活在今天,他岂不是要被活活气死?

[10]参看汉斯·马耶尔:《瓦格纳》,张黎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5年,第121页。

[11]参看汉斯·约阿希姆·鲍尔:《瓦格纳家族》,一人、陈巍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年,第78页以下。

[12]瓦格纳:《瓦格纳戏剧全集》,高中甫等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年。如前所述,除13部歌剧外,瓦格纳还写作了《歌剧与戏剧》、《艺术与革命》、《未来的艺术作品》等重要理论著作,至今未见中译,殊为可惜。

[13]尼采:《不合时宜的考察》,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2卷,第370页。

[14]参看萨弗兰斯基:《尼采思想传记》,卫茂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7页。

[15]参看萨弗兰斯基:《尼采思想传记》,卫茂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9页。瓦格纳的《尼伯龙族的指环》深受尼采赞赏,但稍后的《帕西法尔》因其基督教色彩而深受尼采指责,导致尼采对瓦格纳的背弃。

[16]战后德国当代艺术大师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1921—1986年)提出“通感艺术”概念,特别强调艺术活动的综合性,试图打通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和意识,其思想完全可与瓦格纳的“总体艺术概念”相接通。

[17]瓦格纳:《艺术与革命》,载《诗歌与论著》第5卷,美茵法兰克福,1983年,第311页。(www.xing528.com)

[18]尼采:《瓦格纳事件》,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5页。

[19]许多人甚至认为尼采与瓦格纳之争是由于尼采暗恋柯西玛,更有人认为是尼采嫉妒瓦格纳的艺术成就。凡此种种说法显然冤枉了尼采。哪怕到了后期,尼采依然对瓦格纳心怀感激;在与瓦格纳的关系上,尼采自己给出的最佳定位:“对跖者”。

[20]参看丹尼尔·哈列维:《尼采传:一个特立独行者的一生》,刘娟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7—39页。

[21]1872年1月28日致罗德的信,参看科利版《尼采书信全集》第3卷,第279页。

[22]参看萨弗兰斯基:《尼采思想传记》,卫茂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1页以下。

[23]尼采:《悲剧的诞生》,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卷,第154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176页。

[24]转引自马塞尔·施奈德:《瓦格纳画传》,翁冰莹、冯寿农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80页。

[25]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2卷,第175页。

[26]参看《尼采编年史》,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5卷,第84页。

[27]《尼采反瓦格纳》其实不是尼采1888年写的著作,而是他的一本自选材料。完成《瓦格纳事件》一书之后,尼采似乎意犹未尽,进而决定搞一本类似于“读本”性质的资料辑录,内容多半辑自《快乐的科学》和《人性的,太人性的》等著作,立题为《尼采反瓦格纳》。此书在尼采精神崩溃之前未能公开出版。显然此书可与《瓦格纳事件》相互参照。中译本参看尼采:《瓦格纳事件·尼采反瓦格纳》,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

[28]尼采:《瓦格纳事件》,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12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5页。

[29]尼采:《瓦格纳事件》,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23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23页。

[30]尼采:《权力意志》下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3卷,11[314];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830页。

[31]也正是在此意义上,尼采指出了现代艺术的“残暴性”:“现代艺术乃是制造残暴的艺术。——粗糙的和鲜明的线条逻辑(Logikdes Lineaments);动机被简化为公式,公式乃是折磨人的东西。……色彩、质料、渴望,都显出凶残之相。……总的说来就是逻辑、巨量和凶残”。参看尼采:《权力意志》上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2卷,10[37];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543页。

[32]尼采:《瓦格纳事件》,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38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45页。

[33]海德格尔:《尼采》上卷,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03页。

[34]尼采:《瓦格纳事件》,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11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4页。

[35]参看汉斯·约阿希姆·鲍尔:《瓦格纳家族》,一人、陈巍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年,第104页以下。

[36]尼采:《权力意志》上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2卷,9[65];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422页。在早些时候的一则笔记中,尼采直言:瓦格纳像所有浪漫主义者那样倒在十字架下了,“我只爱我认识的瓦格纳,也即一个正直的无神论者和非道德论者”。参看尼采:《1884—1885年遗稿》,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1卷,34[205],第491页。

[37]尼采:《瓦格纳事件》,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43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51—52页。

[38]尼采:《瓦格纳事件》,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43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52页。

[39]尼采:《瓦格纳事件》,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431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96—97页。有论者站在尼采立场上分析了瓦格纳《帕西法尔》的精神特征,认为这部作品所体现的瓦格纳神学,乃是一个由古波斯、古印度和基督教神秘仪式组成的混合物,一个由青年德意志的感官性和叔本华的救世哲学组成的混合物,并且认为这出舞台庆典剧表现了强烈的天主教信仰的特征,同时又有一种明显的加尔文教宿命论。在其中,“悲剧性”没了,预定的救世计划决定了一切。参看汉斯·马耶尔:《瓦格纳》,张黎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5年,第269—270页。

[40]这是我在瓦格纳诞辰200周年之际接受《第一财经》记者吴丹采访时使用的一个标题。全文发布于孙周兴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u/2937829664。关于“好人”,我在这篇访谈中说过一段:“瓦格纳与尼采都算不上通常意义上的‘好人’,但并不影响他们对人类艺术和哲学的贡献。一味从道德上判定一个艺术家、哲学家的作品和思想,是不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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