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风情谭》-群芳髓，千红窟，万艳杯

贾宝玉在太虚幻境嗅到叫“群芳髓”的香，饮到叫“千红一窟”的茶和叫“万艳同杯”的酒。三个词都采用谐音，实际含义是：群芳皆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这正是《红楼梦》主旨。在《红楼梦》中，像鲜花一样的众女子都会遭遇覆灭命运，令人悲哭。张新之认为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看到的一茶一酒，总括全书。

像《红楼梦》这样充溢着诗情画意的小说，不要说在中国，在世界上恐怕也找不出第二部。问题不在于小说家替他笔下人物写了多少诗多少词，而在于整部书抒情和哲理交汇，闪耀着诗性光芒，即使在最微小的地方，也能让读者体味到曹雪芹艺术修养的博大精深。

《红楼梦》第五回“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里诗词曲最多，曹雪芹天才地独创北曲，用《红楼梦十二支曲》对金陵十二钗命运做预告。《红楼梦曲.收尾》的“飞鸟各投林”贝［IN《好了歌》、《好了歌解》一起，构成《红楼梦》主题协奏曲，表达“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剧主题。第五回信手点染的三个词“群芳髓”、“千红一窟”、“万艳同杯”，比起《红楼梦十二支曲》、《好了歌》、《好了歌解》，悲剧意味、哲理价值一点儿不少。读者读到这些地方时，往往容易一闪而过，其实这类文字更应该细细琢磨。

贾宝玉随警幻仙子在仙境游玩，先看到荷袂编跃、羽衣飘舞、春花秋月般的仙女，接着嗅到异香、饮到清茶、品到美酒。香、茶、酒的名字“群芳髓”、“千红一窟”、“万艳同杯”都有谐音作用，“髓”谐“碎”，“窟”谐“哭”，“杯”谐“悲”。“群芳髓”、“千红一窟”、“万艳同杯”就是“群芳皆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像鲜花一样美丽的女子都遭遇覆灭命运，令人悲哭，是《红楼梦》的总命题。张新之评：“一茶一酒，包括全书。”

《红楼梦》对太虚幻境这三件“物品”的描写新奇有趣：

宝玉“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警幻仙子解释：“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太虚幻境的制香原料出自名山胜境，不仅是异卉，还不用盛开的花朵，只用蓓蕾。对“宝林珠”，有红学家解读为“宝、林、珠”，分别指宝钗、黛玉、袭人（原名珍珠）。这似乎有点儿牵强，袭人哪有资格跟宝钗、黛玉并列？比较靠谱的解释是“宝林”和“珠树”对应，是可以榨油的奇珍异树。用这些原料制出来的香，最青春、最有活力。

宝玉饮的茶“清香味异，纯美非常”，警幻仙子解释“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日‘千红一窟’。”放春山和遣香洞是能够释放春意和香气的种茶佳地，春意盎然香气扑鼻的地上生出的茶叶，不能用井水，不能用河水，甚至不能用泉水，必须用仙花灵叶上的露水泡制。这样泡的茶最鲜嫩、最清纯。请注意，是“仙花”而不是“鲜花”，是“灵叶”而不是“绿叶”，是仙境的花和叶，非尘世所有。

宝玉闻到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问是什么酒？警幻仙子说：“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酷，凤乳之曲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仙酒原料博取大自然最美的花朵树木，配上异兽（麒麟）精髓和珍禽（凤凰）乳汁酿造而成，是地道的琼浆玉液，盛在透明容器玻璃盏、墟泊杯里。(www.xing528.com)

香、茶、酒，都汲取大自然的精华制成，是“群芳”、“千红”、“万艳”，“芳”、“红”、“艳”都是女性词，它们实际是“她们”，是汲取了古代文明精华和美德的红楼女儿。但是，她们“碎”（髓）了，“哭”（窟）了，“悲”（杯）了。

“群芳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是《红楼梦》主旨所在。《红楼梦》就是要为女儿立传，为女儿颂才德，为女儿悲歌。曹雪芹在《凡例》中说得很清楚：

作者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实愧则有余，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纹垮之时、饮甘层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

这番话的意思是：曹雪芹用封建时代通行标准自我“考核”，未能做官，未能光宗耀祖，只不过写了部小说，真算得“半生潦倒”、一事无成，但他必须将自己遭遇过的那些出色的女性记录下来，绝不能让她们的才德性情随自己人生轨迹的消失而泯灭。

对仅存于甲戌本的《凡例》，红学家如冯其庸、蔡义江都认为不是曹雪芹的作品，我却始终相信胡适和俞平伯的判断：《凡例》是曹雪芹所做，而且《凡例》是曹雪芹如何创作《红楼梦》的“夫子自道”。遗憾的是，因为曹雪芹生平资料缺少，我们不知道曹雪芹一生中到底接触过哪些出色女性？她们对《红楼梦》中哪些人物有原型意义？而周汝昌先生关于“史湘云即脂砚斋”的观点又是我绝对不敢苟同的，这是另话。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经常借贾宝玉的嘴表达他对“女儿”的神圣感情。贾宝玉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他赞叹：“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遗憾的是，金陵十二钗以及贾宝玉看到的副钗、又副钗，都是悲剧，不管多么有才能多么可爱，她们都不可避免地“碎”了、“哭”了、“悲”了；而贾宝玉通过梦中饮料品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