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简史：培根的哲学实验与观测

我们现在该怎样评价弗兰西斯·培根的哲学呢？

它里面有什么新东西吗？麦考利认为培根描述的归纳法，是一种非常过时的方法，完全不必对它感到惊奇，更不值给它树碑立传。“自有人类以来，人们就从早到晚都在用归纳法思维。一个人知道肉馅饼不适合他的胃口，是因为他一吃就难受，不吃它们则不难受，吃得最多就最难受，吃得少就好受一些。这个人已经不自觉地，但却是充分地运用了《新工具》中所有的方法。”不过，这个人很难这么精确地运用他的“增减表”，虽然他的肠胃一个劲地在提抗议，他极有可能还会继续吃他的肉馅饼。即使这个人有这么聪明，也剥夺不了培根的功绩，因为，逻辑学不就是将聪明人的经验规则整理成系统的理论吗？——任何一门学问，不都是用一些方法把少数人的技巧变成人人可学的一种科学吗？

然而，这种理论是培根本人的吗？苏格拉底的方法不就是归纳吗？亚里士多德的生物学用的不就是归纳法吗？对于归纳法，弗兰西斯·培根仅仅是做了些宣传罢了，而罗吉尔·培根不是既大力倡导，又亲身实践了吗？伽利略不是将科学上一直在实际应用的程序表述得更系统吗？罗吉尔·培根确实是这样，伽利略并不尽然，亚里士多德差别更大，苏格拉底最不确切。伽利略概括了科学的目的而不是方法，他将一切经验和关系用数量来表述，亚里士多德只有在无其他方法可用时，而且他掌握的材料不利于他所嗜好的从恢宏的普遍推导出特殊结论的演绎法时，才会使用一下归纳法。苏格拉底与其说是使用了归纳法（搜集材料），不如说是使用了分析法——界定和区分词汇的概念。

培根并没有声称自己拥有前无古人的归纳法的发明权，正如莎士比亚，他拥有的是自己的才华。每个人都有自己思想的根源，就像每种生物都有自己的食物一样，他不同寻常之处，是他消化食物并把它们化为血和肉的方式。正像洛雷所说，培根“并不轻视别的观察，他愿意每一个人在他的蜡烛上点燃自己的火炬。”而且，培根也说明了自己的所师所承；他提到了“希波克拉底那种有用的方法”——这就马上可以追溯到希腊归纳逻辑的真正发源地；他还写道：“柏拉图（在这里我们往往不太准确地写作苏格拉底）用对具体事例的归纳和考察树立了探索真理的好榜样，虽然因为他在这方面的散漫而没有取得卓越的成就。”培根不屑于争辩他所受到的先辈哲人们的启发，而我们又何必夸大他们的作用呢？

然而，还存在有一个问题：培根的方法是正确的吗？它是近代科学更上一直应用的最有效的方法吗？不，一般而言，科学研究上使用的并获得最好成果的，不是材料的积累（“自然史”），也不是按《新工具》中那些复杂的表格来处理这些材料，而是一种更简便的方法假设——演绎——实验。比如达尔文在读了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后，便有了这样一个设想，认为马尔萨斯关于人口增长速度超过物质财富增长的假说应用于一切生物，他从这个假说演绎出这样一个可能的结论：物种数量的增长对食物供应产生的压力，会引起适者生存的竞争，由此每一代生物都会变得更适应环境。最后（在用假说和演绎法确定了问题和观察范围之后），他转向了“大自然永不衰老的面孔”，用了20年的时间对各种事实进行了耐心的归纳考察。再如爱因斯坦设想，或是受牛顿启发，即光的运动不是直线，而是曲线，然后由此推导出这样一个结论，即天上星星的实际位置并非在我们看到的地方，而是稍偏离一点。他请人们用实验和观测来检验这个结论。显然，假说和想象的作用比培根所认为的要大得多，科学的程序也比培根所规划的更直接和确定。培根自己也预料到他的方法总有一天会过时，科学实践总有一天会发现比政治家忙里偷闲制订出来的方法更好的研究方法。“这些东西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成熟”。

就是非常热爱培根思想的人，也必须承认，这位大法官为科学立法时，并没能赶上他所处时代科学的步伐。他反对哥白尼，不理睬开普勒和第谷；他贬低吉尔伯特，而且似乎也无视哈维的存在。其实，他更喜爱论说，而不是研究，或者他也许无暇致力于艰辛的研究。在他逝世时，他留下的哲学和科学著述全都是一些零碎的和混乱的东西，满是重复、矛盾以及设想和导言。知无尽而生有涯：这是所有伟人的悲剧。(www.xing528.com)

这是一位过度操劳的人，他对哲学的重建，只能利用繁忙、令人烦恼的政治生活的闲暇去进行。莎士比亚正缺乏这位高贵的宫廷重臣所具备的特点：博学与哲学。莎士比亚对一切科学都有惊人的一知半解，但却没有精通任何一门科学，在谈起这些科学时，他带有一种业余爱好者的口吻。卡莱尔称莎士比亚是最伟大的智者，但他更像最伟大的幻想家和最敏锐的观察者。他是一个洞察幽微的心理学家，但不是哲学家：他没有一个用他本人生活和人类的生活目的统一起来的思想结构。他沉溺于爱情和爱情问题，只有当他伤心时，才会用蒙田的语句作些哲学式的思考。除此以外，他眼中的世界是轻松快乐的，他并不为复兴梦想耗费心血，而正是这种梦想使柏拉图、尼采、培根等人变得高尚。

培根的伟大和他的弱点，都在于他对统一的热切期望，在于他想张开自己天才的协调双翼覆盖成百门科学的愿望。他渴望像柏拉图那样，成为“一个具有卓越天才的人，他好像是站在一高耸的山石上俯视万物。”他被自己加给自己的重担压垮了。他可以原谅地失败了，因为他担负得太多。他未能走进科学的天堂，但正如麦考利的墓志铭所表述的那样，他至少已踏上了它的边界，并能指点出远处的美景。

他的成就并不因为非直接而失去其伟大。他的哲学著作，虽然现在已很少有人阅读，但却曾经“震撼了那些震撼世界的人。”他使自己成为文艺复兴时代乐观、坚定的雄辩代言者。从没有人像他一样对其他思想家产生过如此伟大的激励。虽然詹姆斯一世没有接受他关于扶持科学的建议，并说《新工具》像“上帝的宁静，超出一切悟性”。但是，那些优秀的人们在1662年创立了皇家学会，它后来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联合会，他们把培根看成他们的楷模和鼓舞者。他们希望。这个英国研究组织能够促使全欧联合协会的诞生，这是《科学推进论》教给他们的理想。当法国启蒙运动的伟大人物们担负起知识事业的杰作《百科全书》的编纂重担时，他们将此书标明是奉献给弗兰西斯·培根的。狄德罗在内容简介中说：“我们之所以能成功地想到这个主意，我们首先要将其归功于大法官培根。他在一个几乎没有艺术和科学的时代，就规划了一本包罗万象的科学艺术词典的蓝图。这位卓越天才，在不可能写出一部已知事物的历史的年代里，写出了一部必知事物的历史。”达朗伯称培根为“最传大、最博学、最雄辩的哲学家”。英国国会公费出版了培根的著作。全英国的思想界都以培根哲学为指导。他用德谟克利特机械论构想世界的倾向，为他的秘书霍布斯丁提供了一个通向彻底唯物主义的起点。他的归纳法提示洛克想到了经验主义心理学的想法。他对“利益”和“成果”的强调在边沁把美与同一性理论中得到了系统的阐述。

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征服自然的精神战胜了顺从自然的论调，在这样的地方便有培根的影响。他是欧洲所有开拓者的代言人，正是这些人将这片大陆从原始森林改造成为艺术与科学的宝地，将小小的半岛改造成为世界的中心。培根说，“人不是直立的动物”，“而是不朽的神灵”。“造物主赐给了我们容纳世界的灵魂，但整个世界却不能满足我们”。任何事情对人类来说都是可能的。我们的时代正年轻，只要再给我们短短几个世纪，我们将能驾驭和改造万物。我们也许能最终学会那最高尚的一课，即人类决不能自相残杀，只应同阻碍人类胜利的自然障碍开战。培根在他最精彩的段落之一中写道：“区分人类野心的三个不同种类或三个等级：第一种野心属于那些要在本国的内部扩张势力的人，这是一种卑下和堕落的野心；第二种野心属于那些努力将本国的势力和个人统治扩张到全人类的人，这种野心虽然有较多的尊严，但却不乏贪婪。但是，如果一个人力图在宇宙中确立和扩张人类的势力和统治，他的这种野心无疑比前两种更有益、更高尚。”这些相互敌对的野心争夺他的灵魂，将他撕成碎片，这，就是培根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