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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全集《周作人文选》序-钟叔河先生雅命,裂变周氏传世佳作

时间:2023-07-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而万没想到,恰在此时,传来钟叔河先生的雅命,让给他选编的四卷本《周作人文选》写序文。这理由是,或只能是,确信周氏的文章好,可传。这后一种非形而上的道,周氏不仅有,而且明确而凝固。

张中行全集《周作人文选》序-钟叔河先生雅命,裂变周氏传世佳作

近些年来,由于道听途说,我多年未离书,因而对于书略有所知,就陆续有人找上门,求为他(或她)的大著或小著写序。我一时也个人迷信压倒自知之明,忘其所以,就提起笔写。而成篇之后,真就爬上大著或小著的雄文之前,得附骥“首”以传。传者,传名也,可否也算作好事?幸而也常常,自知之明抬头,赶走了个人迷信,于是恍然大悟,是这序文小店应该及早歇业。而万没想到,恰在此时,传来钟叔河先生的雅命,让给他选编的四卷本《周作人文选》写序文。我大吃一惊,并继以惶恐。所以然者,一,周氏是我的师辈,学识文章的成就,人所共知,我没有本钱拿笔。二,近年来,陈子善先生小编周氏的著作,钟叔河先生大编周氏的著作,都主张“人归人,文归文”,我前几年写《再谈苦雨斋》(收入《负暄续话》),也曾说:

就写这篇“再谈”说,是不能不在难于一刀两断和必须一刀两断之间徘徊。原因是:如果不顺从前者,那就会孕育出一种近于荒唐的看法,是文可以完全不如其人;如果不顺从后者,那就会走上古人多认为不当走的一条路,是以人废言。有没有边见之间的中道?也许只能是徘徊。或说兼顾而容许有所偏,比如谈人的时候暂忘掉文,谈文的时候暂忘掉人。

这是想从陈、钟二位之后,谈文的时候眼只盯佳文。可是这种态度,律己可以,求自己以外的人照葫芦画瓢,就未必能收效。实况也许是多半不能收效。那么,提笔写文选之序,依通例要好话多说,必是费力不讨好。想到以上两点,我曾想辞谢,继而想到多年来钟叔河先生为了自己的所信而忘掉苦乐忘掉荣辱的精神,我也不能不“懦夫有立志”,于是决定不辞谢,写。

感于选编者的献身精神而不辞写序,理由是微弱的,真要好话多说,就应该有更坚强的理由。这理由是,或只能是,确信周氏的文章好,可传。我在家人也守妄语之戒,又因为老了,风烛之境,有时向愿意听的人说几句,向愿意看的人写几句,就觉得更应该以真面目见人,心里想什么就扫数端出来,纵使估计有些不如此想的人听了看了会皱眉。那么,关于周氏的文章(关于人,《再谈苦雨斋》那篇已经谈了不少,不重复),我的所想是什么呢?说来话长。还是二十年代后期,我在通县念师范学校,课程不重,行有余力,就大量读新文学著作。单说散文,我觉得最值得反复吟味的还是绍兴周氏弟兄的作品。何以这样觉得?我讲不出道理,正如情人眼里之出西施,没有理由,就是爱。还有进一步讲不出道理的,是老兄的长戈大戟与老弟的细雨和风相比,我更喜欢细雨和风。也想过何以这样分高下,解答,除了人各有所好以外,大概是冲淡更难,含有更深沉的美。

人之常情,爱就愿意筑金屋藏之,以便朝夕可以亲近。指实说是到北京以后,先后几十年,杂览,遇到周氏刊于报刊的零篇,就看,遇到昔日今日出版的书本,就买。还不限于“遇到”,有些早年的,如《侠女奴》《玉虫缘》之类,知其名,就多方搜罗。这样,加上四十年代以后与周氏有些来往,作者赠的几本,周氏著作(包括译本),除收入《小说林》的《孤儿记》以外,我都得到。得之后,不像守财奴的对于金钱,窖而藏之,而是插架,有时感到腹内空空,或无聊赖,或只是文思枯涩,就抽出某一本,看若干页。这样说,几十年来,我他无所能,经常跳到书海里扑腾,人,由本土的庄子到西方的罗素,书,由《十三经注疏》到《比丘尼戒本》,杂,开卷有益,可是学生意人打算盘,最后看账本的总结,应该承认,如果说在思和写方面还有所得,这一点点能力,来源非一,排在首位的则是周氏著作。

也许说得太过了吗?人,经历不同,感知难免有异,应该存诚,亦各言其本心而已。这里要说的本心是多年以来,直到目前,我对周氏著作的看法,或干脆径直说,觉得好,究竟好在哪里?想依一般作文教程的通例,分作内容和表达两个方面说。

先说内容。还想分作思想、知识、见识三个方面。思想,这里指概括而最基本的,是对于世间事物,尤其对于人生,他是怎么看的。对人生有看法,有抉择,这本钱是孔老夫子所说“朝闻道”的道。周氏多次说他不懂道,我的体会,这是指熊十力先生和废名先生争论的道,而不是对世间事物有看法,能分辨是非好坏的道。这后一种非形而上的道,周氏不仅有,而且明确而凝固。是什么呢?拙作《再谈苦雨斋》中曾说明:

这是接受人之性,以道德调节之,以期自己和他人都能“养生丧死无憾”。也就是本此原则,他多次说“物理人情。表现为好恶、取舍是:最基本的是《吕氏春秋》的“贵生”(他自己说是“乐生”),这是儒家的,也是常识的。……生,最根本,最广泛,因此他注意底层,注意多样,兴趣伸向村野、民俗、儿童以及草木虫鱼等等。生,不能避开人己,想协调,就人人都要克己。从这一点出发,)他崇奉儒家的仁(忠恕)的道德观念,并向四面八方伸张,如常引《孟子,离娄》篇的话:“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庄子,天道》篇的话:“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也是从这一点出发,他反对用各种力以扶强欺弱,如喜欢谈妇女问题,憎恨大男子主义就是这样。此外,他还重知,以知为耳目了解人生,观照人生。这样的人生,他像是认为,不应该是狂热的,如宗教,不应该是造作的,如道学。总之,要率性兼调节,以求适中,也就是平实自然。(www.xing528.com)

如果如我所设想,执笔为文,都是用某一种形式说教,周氏所说之教是避免用鞭子、拳头的畏天悯人的人文主义。过于温良恭俭让了吗?人各有见,我只说我自己的,如果我们还不能不爱人生,希望“民吾同胞”都能活得平安、幸福、向上,我们就不能不接受这样的人文主义;专说为文,就要学周氏,拿这样的思想作主心骨。

接着说知识。在我的师辈里,读书多,知识丰富,周氏应该排在第一位。这最明显地表现在他的文章里,上天下地,三教九流,由宇宙之大到苍蝇之微,他几乎是无所不谈。而凡有所谈,都能看得细,见得深,使读者增加知识之外,还能有所领悟。只说我的感受,我多年杂览,喜欢翻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把它看作介绍古典作品知识的宝库;翻检周氏著作则进一步,总是把它(仅仅由吸收知识方面说)看作介绍各方面知识的宝库。自然,这里隐藏着一个问题,是多知有什么好。我不想大动干戈,却无妨以事显理,是用望远镜,看过往几千年,用显微镜,看临近若干年,上至朝,下至野,由于无知,我们的失误以及吃的苦头也太多了。而求有所知,我的经验是不能不多读;可读之书很多,周氏著作总是合用的一种。

再说见识。见识来于知识,成语所谓真知灼见是也。但二者也可以分离,例如有些人,《易经》卦爻辞,甚至十翼,都念得很熟,可是相信占得乾卦就真能够“利见大人”,飞黄腾达,就是有所知而没有见识。有见识,是对于事物,能够合情合理地判定其是非好坏。这大不易。我的经验,有不少知名的学者,某时某处,或囿于传统,或囿于私见,就说些不通达的话,表现为没有见识。也许来于阿其所好吧,读周氏著作,没有感到有这样的扞格。正面说,凡有所见,尤其别人不怎么谈到的,都,轻说,合情合理,重说,能够深入发微。这发微,由他自己说的抄书,披沙拣金的文章里更容易看出来。实例过多,只想举我印象最深的一种,是评古典之文,推崇几乎可以说不见经传的《颜氏家训》,而看不起苏东坡誉为“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文,因为这位文公之文思想肤浅,装腔弄势。轻视唐宋八家,是大举,茅鹿门、姚惜抱之流不用说,就是今日在大学课堂讲文学史的,也将诧为奇闻吧?其实,只要我们撇开传统,平心静气想想,就会发现,周氏的看法并不错。不管传统,不管流俗,述自己之所见,而能有道理,至少是言之成理,是有见识。这类见识,限于“近取诸身”,使我受到的教益不少。不是夸张而是实事求是,我多年来读,所取,写,所从,如果说还不是盲人骑瞎马,这指引之灯,大多是由周氏那里借来的。

内容说到此,转为说表达。这比内容难说,因为一,这方面,他的造诣更高,几乎可以说,五四文学革命以来,只此一家,并无分号;二,同样的意思,觉得出于凤姐之口,比出于刘姥姥之口的好,评比容易,讲所以然的道理很难。难也不得不勉强说,只好罗列一些自己的印象,由有迹象到无迹象,试试。这是其一,意思与用语的水乳交融。这像是运用语言的本分要求,可是脑中存储不多,笔下火候不够,也难于做到。其二是口头与笔头的一致。很多人都知道,这是叶圣陶先生推崇的“写话”,即口头怎么说,笔下就怎么写。合二为一,像是省力,不难,其实不然。原因很复杂,这里只想说现象,是看报刊书本,能够这样的总是稀如星凤。所以叶圣陶先生才大声疾呼地提倡。他自己身体力行,当然有成就,可是与周氏比,似乎还有用意与未用意之别。其三是用语平实自然,组织行云流水,或者说看不出有斧凿痕。这说得再高一些是其四,比如与古文比是无声,与骈文比是无色,所以就像是未用力。我的体会,一切技艺,像是(也许真就)未用力是造诣的至高境界,纵使一些写作文教程的以及大量耍笔杆的未必肯承认。其五,再从另一个角度说说造诣,是能够寓繁于简,寓浓于淡,寓严整于松散,寓有法于无法。最后其六说说这样的文笔,我们读,会有什么欣赏方面的感受。人各有见,还人各有所好,当然只能说自己的,是平和的心境和清淡的韵味,合起来就含有佛门所说定加慧的美。

像是扭向形而上了,应该赶紧收回来,由体下降到用。这也可以扩张为三项。一是学写作,宜于用作范本。二是可以放在法国蒙田英国兰姆等作家的散文集一块,读,欣赏。三是可以当作药,治多年来为文的两种流行病:一种是惯于(或乐于)浅入深出,即内容平庸而很难读;另一种是搽胭脂抹粉加扭扭捏捏,使人感到过于费力,过于造作。

至此,我想可以说几句总而言之的话了,是无论从文化史还是文学史的角度看,周氏著作都是有大用的遗产,如果以人废言,一脚踢开,或视而不见,应该说是失策。可是接受,即开卷读,就不能不先有书卷。近些年来,关于周氏著作,零零星星印了一些,但不全面,有的还不易找到,所以,至少我看,印全编就成为急务。一时难能,退一步,能够出版可以代表全面的选本也好。钟叔河先生多年来搜集、整理、研究周氏著作,在全编的基础上先出版容量较大的选本,可以推想,或说担保,必是精审可读的。我以一个老读者的身分,愿意借写序文的机会,说说我对周氏著作的看法,供还没想到读以及想读的人参考,并向钟叔河先生和广州出版社表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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