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姓沈，名恩孚，信卿其字，亦署心磬，初号菶梧，又号渐庵，晚号若婴，籍江苏吴县，而居嘉定。幼颖异，博览群书，至暮年手未尝释卷也。年十四入县学为诸生，面白晰如冠玉，体甚短，而学行冠其曹，远近争延为私塾师，尝为《地球韵言》以启童蒙。
苏、松、太三属有书院在上海曰龙门，历任山长皆一时名宿，先生就院肄业，为山长兴化刘融斋熙载所器重，与同院生华亭沈约斋祥龙、宝山袁竹一康、上海李平书钟珏、姚子让文南辈，卓然负时望。岁甲午举于乡，先生既淹贯经史，尤精于文字学，亦尝治西北地理，刊行渐学庐丛著，顾中年以后，从不以示人；为诗文清腴而峻拔，波澜壮阔而一中于规矩；工书法，善作擘窠字，奄有闳肆与精严之胜。宝山县学堂成，先生往执教，及门多成材者，张君劢嘉森、公权嘉璈兄弟，金侯城其堡，皆出其门下。
甲辰，先生偕平书及宝山袁观澜希涛辈创议改龙门书院为师范学堂，当道韪之。是年秋，先生与观澜、上海叶醴雯景沄及嘉定夏琅云白［曰］璈东渡日本，考察教育。既归，先生受任为龙门师范学堂监督，是为先生委身教育，殚心竭力时期。四十年来，江苏新教育为各省先，蕃衍孳生，影响及于全省每一村落，饮水探源，龙门其最高峰，而先生则卓立峰巅，疾挥而高唱者也。维时江苏兴学之风大振，各地学校如云蔚起，而潜在之旧势力，时时与之抵牾，省吏往往挟旧者以自重而抑新进。清制江苏省置总督、巡抚各一，总督治江宁，巡抚治苏州，各于其下设提学使，宁、苏两提学使权责上时时相对抗。当科举未罢，苏、皖两省士子同受试宁闱，名江南乡试；制既革，而两省学产纠纷起。坐此种种，苏人士就上海创江苏学务总会，网罗全省新人物，而南通张季直謇、吴县王胜之同愈、太仓唐蔚芝文治诸老辈迭被选为会长，对全省新教育保障其生存、平亭其纠结，同时利用上海地绾中外海陆交通，恣吸世界新思潮，以为全国绍介。如为推行普及教育而倡小学单级教授法，设所传习；为建立民宪基础而集会研究地方自治；改组上海总工程局为市议会权舆，而先生被选为议长；为反对铁路借款而倡立江苏铁路公司，今沪杭甬路江苏段出苏人自建，而先生被选为董事。类此者殆不胜举。凡所以革新文化，伸张民权，无不以江苏学务总会为中心。
时当清季，国政日窳，人心日激，咸认惟兴学、惟地方自治可以基本救国，有毁家立学而拒绝清廷奖叙者，以地方政权掩护绅权，以绅权孕育民权，以迄于武汉革命起义江苏独立之前夕，凡此先生实为出全力终始之者之一人。江苏既独立，巡抚程德全被拥戴为江苏都督，组织都督府，先生与永康应季中德闳、吴县杨翼之廷栋、松江雷继兴奋辈入参戎幕。张仲仁一麐长民政司，先生副之，仲仁实未尝就职也。先生时得大展素抱，一新地方制度，为各省先声。知各县事者，什九代以夙负物望而具干才之本县或邻县人，测绘土地，浚修水利，整顿警察，大革新地方政务。江苏六十一县，由后思前，邈若黄农矣。江苏省公署成立，应德闳为省长，先生为秘书长，此实先生在政治上鞠躬戮力时期。试记一事以概其余。江苏鼎革之初，凡服官者，待遇至薄，都督月俸不过五十元，某长某长三十元乃至二十元耳，一切酬应禁绝，上下惟壹其心志为新邦效力，人民争相濯磨以迎新治。
癸丑难作，政局突变，先生立谢却政治生活，退而复理江苏教育，更广吸欧美思潮，为全国倡。在斯时政府未遑加意之际，倡体育、倡童子军、倡新教育一切理法。全国省教育会联合会岁一举行，先生代表江苏出席，未或缺也。先生乃复以严气正性，与恶势力抟［搏］。袁世凯欲称帝，风各省劝进，某省教育会既屈于势，电邀江苏列名，江苏覆电拒绝而公布之，实为全国抗袁第一声。上海警察厅长徐国梁倚世凯横行，煊赫不可向迩，先生面呵责之，人莫不称快，顾为先生危。未几而世凯死，国梁亦为人狙击死。
民国六年，先生被简为湖南教育厅厅长，湘人士争电欢迎，先生洒然谢。其谢政府谓，政府患求官之人多，社会患服务之人少，愿以在野之身，尽匹夫之责。盖先生不复从政之志决矣。由是发起中华职业教育社，筹创南京河海工程专门学校，负责董理东南大学、同济大学，创办鸿英图书馆，其间被选为上海市议会议长者，殆逾十年。而先生精力亦稍稍衰矣。(www.xing528.com)
八一三战争起，先生以病留沪，仍不绝于吟咏，而气弥壮，志弥坚，所寄望于后之人无穷。民国三十三年四月四日以疾殁于上海鸿英图书馆馆长任，年八十有一。先生生日为其母忌日，故虽高龄，从不容人向之称寿。配杨夫人，清才淑德，俾先生绝内顾，尝集同志倡家庭日新会，以渐移风气，先先生十四年殁。子有乾、有鼎，皆清华学校毕业，留学美国，为名学者。女有瑶，婿王选青；有珪，婿胡厥文，以机械工业专家名于时；有琪、有琳，各专所学，为社会服务。先生于学于教于政见之著述者甚多，顾未尝集以行世，早岁渐学庐丛著既不可复见，晚年尝耗长时期心力为《春秋左传》、今地理之研究，既脱稿，亦未印行。虽然，先生之所以信且传，有余于文字者。
余传先生生平既竟，泫然自叹，余之获纳交于先生四十年，于兹矣，或出或处，或默或语，殆无不与先生偕，其间共晨夕者逾二十年。余所窥见先生论事精核，治事严正明条理，从无敢干以私。凡先生所为，人人共见之而共受之矣。要尚不及先生之所不为，其示范于人人更大。
中华民国纪元三十三年五月一日，黄炎培，渝都
诸友好属为此文，余何敢辞。惟取材仅凭记忆，恐阙误滋多，敬请阅者教正。
炎培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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