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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三礼馆学术影响力

时间:2023-10-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三礼义疏》与三礼馆臣皆在清代政教、学术史上留下若干痕迹,以下分而述之。伏遇我皇上道隆作述,学有缉熙,特命儒臣纂修《三礼》,进呈御览,恭蒙钦定。《义疏》通过此种方式,日渐融入当日经生儒士的世界。癸酉乡试之前,御纂《三礼》颁发不及,其专业礼经之生,准其于诸儒注疏折衷异同,条析以对,仍照原议将选拔卷解部磨勘。今刊发《钦定三礼义疏》,衷群言而归至当,有非兰台之议所可及者。

乾隆三礼馆学术影响力

《三礼义疏》与三礼馆臣皆在清代政教、学术史上留下若干痕迹,以下分而述之。惟此处类分两种,话分两头,仅是为叙述方便计,书与人原不能截然二分。

1.《义疏》接受史略论

《三礼义疏》修竣,乃由朝廷刊印颁发,直达州县。前章述及,十九年底,礼部要修书处刷印各地衙门所需《义疏》样书,颁发到省,并由各地方官覆刻,储存在学宫内,同时鼓励坊间雕印,听由士子购读。相应引起地方热情,多加刊刻其他御纂经书。此是清帝宣传本朝经学、统一经说之举。

《义疏》承继康熙《四经》而来,又与《大清通礼》纂修相先后,其创意之初即具备经学、礼制双重面向,而以前者为主。在全国各地开始刷印《义疏》后不久,乾隆二十年,内阁学士兼国子监事观保奏请颁赐国子监:

窃惟五经皆载道之文,而三礼为经世之典。国家重道崇儒,敦尚经术。《易》、《诗》、《书》、《春秋》历蒙圣祖、世宗钦定《折中》、《传说》,刊刻颁行。臣监奉到颁给各经,分给六堂,令助教等官与诸生讲贯,每月考课,挑问经疑。其有成诵在心、条对无误者,拔置优等,量给奖赏,以期仰副国家造就人材之意。伏遇我皇上道隆作述,学有缉熙,特命儒臣纂修《三礼》,进呈御览,恭蒙钦定。兹已刊校成书,颁发直省。成均士子倾心积愿,欲睹全经,环吁陈请。为此缮折恭奏,仰恳圣恩赐给《三礼》六部,分发六堂,俾诸生以时讲贯,则五经全具,文教之光炳于日月矣。

既“载道”又“经世”,从中可见官方话语体系对《义疏》的定位。惟据此而言,弘历命各省照刷,以宣王化,竟遗漏眼前之国子监,令人诧异。更可怪者,乾隆十九年十一月四日,大学士傅恒奏“在京王大臣应否需赏”《三礼义疏》,奉旨“王大臣不必赏给”(史语所藏内阁大库档案,登录号055940-001)《义疏》刊成,同时竟不颁发诸王大臣,其教化意图内外有别,是专意为之,还是早已意兴阑珊,无暇顾及,发人深思。

全国士子读经,理当遵照钦定诸书,参加举业,亦应取法于是。查《科场条例》载:

经文遵奉御纂《四经》、钦定《三礼》及用传注为合旨。其有私心自用与泥俗下讲章、一无禀承者,概置不录。违者议处。

功令既悬,莫敢不从,真能如此,则《义疏》所载内容自可深入人心。而据上文所言,《义疏》与殿本《注疏》同时编纂,其文字竟彼此抵牾,一同颁下,不知让士子何所适从?

朝廷以经术造士,本自借重科举。或因科考对三礼经文、经说求之不深,故颟顸流行,传习无碍。《义疏》通过此种方式,日渐融入当日经生儒士的世界。乾隆十七年(1752)拟改拔贡事宜,礼部议覆:

嗣后选拔,将原议第一场经文一篇改为经解一篇,于御纂《四经》内摘取异同大义,发问数条,令诸生各就所习本经答问,其有能通他经者听。癸酉乡试之前,御纂《三礼》颁发不及,其专业礼经之生,准其于诸儒注疏折衷异同,条析以对,仍照原议将选拔卷解部磨勘。

此时《义疏》已修成而未刊印,而朝廷已准备用官修经解对府州县学生进行考选;俟两年后刊刻完毕,虽未见有再次专论此事者,但如乾隆三十年(1765)秋闱,卢文弨在广东以之策士,谓:

经学昌明,莫胜于我朝。⋯⋯我皇上道协唐虞,思通洙峄,《钦定三礼义疏》探制作之大原,正诸家之异说,积疑聚讼,一旦豁然以解,士欲通经,其可舍周行而遵曲径乎?

卢文弨从事校勘学,不废官定之本,主乡试也以官修经解为“周行”。又如嘉庆六年(1801)辛酉恩科会试,彭元瑞任正考官,策问第一道曰:

先王所以治天下,礼而已矣。⋯⋯要之,《周礼》之大经大法具矣。《仪礼》为经,《戴记》为曲,朱子尝与吕氏商订,后辑《经传通解》,以《仪礼》为纲,《戴记》为目,于燕礼之下附以燕仪,于射礼之下附以射仪,悉以此例相比属焉。虽其书未成,然千古之特见也。他如刘氏、吴氏所补订,其中皆有足取者。今刊发《钦定三礼义疏》,衷群言而归至当,有非兰台之议所可及者。于以嘉天下之会,而立万世之防,将复见三代雍容之盛,其在斯乎?

历数前代礼书之后,必以《义疏》作结,向举子宣传官方理念。乡会试如此,书院课士亦如此。嘉庆十二年(1807)三月十八日,当淩廷堪执教徽州紫阳书院时,出有策问:

我高祖纯皇帝《钦定礼记义疏》内,《中庸》、《大学》二篇,前全载郑注,后全载朱子章句,不加论断,原欲令学者自责。究之二家之说孰长?请各据其异同之处,直抒所见,以副圣朝崇尚经学之至意。

此条似与前二例有所不同,在于淩氏似借官家“酒杯”浇自己块垒。张寿安以为从此策问及淩氏阅卷评语中即可看出淩廷堪崇汉抑宋,以礼代理的倾向。汉学家融入汉学观点,此是别一问题,后文将有涉及。而策问虽亚于时文,但也算科举指挥棒,屡以《义疏》发问,一定程度上便可强化官方经解在知识界的影响。

清初压抑书院发展,雍、乾以降,扶持控制,书院日兴,惟其所习,多以举业为中心。乾隆九年,礼部议复:

嗣后书院肄业士子,令院长择其资禀优异者,将经学、史学、治术诸书留心讲贯,以其余功兼及对偶声律之学;其资质难强者,且令先工八股,穷究专经,然后徐及余经,以及史学、治术、对偶声律。至每月课试仍以八股为主,或论或策,或表或判,听酌量兼试,能兼长者酌赏,以示鼓励。再各省学宫陆续颁到圣祖仁帝钦定《易、书、诗、春秋传说汇纂》及《性理精义》、《通鉴纲目》、御纂《三礼》诸书,各院院长自可恭请讲解。至三通等书未经备办者,应饬督抚行令司道各员,于公用内酌量置办,以资诸生诵读。

清代官办书院,虽以时文训练为主,但鼓励生员参看官定经史诸书。此时《义疏》尚未刊成,礼部所言,是统言之,为后来计。伴随《义疏》逐渐向知识界下层渗透,各地书院咸有学者敦促士子讲习钦定《义疏》,如周广业乾嘉之际在安徽省广德州教导生徒:

至五经文,惟说理明白,文气通畅便佳。然总在平日熟复注疏,恭诵御纂、钦定诸经书,作文时自无谬戾。

其教授时文,也遵从《钦定四书文》,正与推重御纂、钦定《七经》相同。广西藤县地处偏远,而其书院对鞭策学子勤奋诵读经书也很重视,嘉庆九年(1804)藤州书院规约有谓:

闻之《易》张十翼,《书》标七观,《礼》备五经,《诗》昭四始,三传列于太学,三礼缉有成编,是皆经国之大猷,莫非淑身之要道。分年有例,讵属难行;继晷加勤,自能详读。

其中论经书多泛论,“三礼缉有成编”云云,似即指代《义疏》,既可经国,又可淑身。道光五年(1825),陈寿祺在福州鳌峰书院训蒙,设《崇正讲堂规约》,其“择经籍”一条亦将《义疏》列入:

如读经必观传注,朱子《论孟集注》、《学庸章句》外,《御纂四经传说》、《钦定三礼义疏》,固学者所当服习。《十三经注疏》颁在学宫,本以待高才嗜古者从事于斯,其中《毛诗》、《礼记》二经正义当先玩阅,次及《周礼》、《仪礼》、《左氏传注疏》,其余酌择观之可也。

非所以作育经生,其重点专在举业,此与清代书院学风大势正相吻合,而官修经书如《义疏》之类,则成为标准定本。《十三经注疏》“待高才嗜古者从事于斯”,官修经书与朱注皆属必观,地位高于讲章选本,性质又同于讲章选本。在《义疏》成书以前,扮演这一角色者是前代官修经书。乾隆二年,南京钟山书院山长杨绳武砥砺士子要“穷经学”,云:

唐开成中有九经之刻,宋李至、刘敞各有七经之说,其后或为十经,或为十一经,至十三经而大备。说经者或为传,或为学,或为笺注,或为疏解,或为章句。十三经有注疏,五经有《大全》,而注疏、《大全》而外又有历代经解,其书具在,都未失传,真理学之渊海也。大抵汉儒之学主训诂,宋儒之学主义理,晋、唐以来都承汉学,元、明以后尤尊宋学,博综历代诸家之说,而以宋程朱诸大儒所尝论定者折衷之,庶不囿乎一隅,亦无疑于歧路。

又说“古人穷经,不专为文章”,但“文章之道非原本于经不可”,为求功名,故要读经,这是清代一般书院士子的出发点,也是清廷所以能够广泛推行《义疏》的社会基础。“御纂四经”、《三礼义疏》未出时,便以《大全》作参考;“御纂四经”、《三礼义疏》既出,则改遵时制,清廷所修,与历代经解都是“理学之渊海”,此语恰可反映出普通士人精神面貌。

淩廷堪关注《义疏》,却将自身观念融入其中,此一作法,在乾嘉以来少数论及《义疏》的学人言论中似非个例,如洪亮吉尝云:

伏查《十三经正义》现列学官,内《礼记》及《仪礼》、《周礼》皆用汉儒郑康成注,最为详备,诚如我皇上《钦定礼记义疏》所云:“精奥无如郑注者也。”

此为洪氏所上奏折中语。另孙星衍亦说:

臣考汉儒学有师法,所注诸经,率本七十子微言大义;唐儒《正义》,亦集魏晋以来诸儒经学之大成。伏读御纂、钦定诸经,先用郑康成及魏晋诸儒注语,次引孔颖达疏义,兼采宋儒,折衷睿鉴。列圣稽古同文之治,炳若日星。

此亦奏折。两者同是官样文章,但都别有怀抱:随着古学兴起,儒臣对科场通行陈澔《礼记集说》等书不满渐炽,故而奏请行用汉唐注疏,而《义疏》中先已引录郑注与贾、孔疏语,遂成为汉学学者表达意见的幌子与突破口。因此才有诸人异口同声,以为《义疏》推重汉学。相较而言,他人所言重心已与洪、孙有别:

夫圣贤义理之学,莫精于朱子。学者当以朱子之书,核之于郑、孔之说,知郑、孔所未及者,朱子能推阐之;其有郑、孔之说为是、而朱子之说不尽合者,亦不必为朱子讳也。伏读《钦定三礼义疏》,于《礼记·大学》全录注疏于前,编次朱注于后,即尊崇朱子之中寓不遗古本之义。圣人之学,集厥大成;汉宋之儒,同条共贯。⋯⋯世之习见朱注者,每于汉唐师承视为偏驳,余恐其愈久愈坠也,作《大学古训发微》二卷,非敢与宋儒异论也。

同一《义疏》,或推重汉学,或尊崇朱子,前者是汉学旗帜大张之后,先“格义”再“别树新义”之举;后者为盛大士所说,盛氏出钱大昕门下,汉学色彩不太浓厚,虽云“同条共贯”,实寓汉于宋,与洪、孙不同。两造皆据自己观点立论,至《义疏》内里是否如此,反觉不甚紧要。其实此辈心中作何判断,焉得不清不楚。清末曹元弼治礼最明家法,撰《礼经学》为初学说法,有谓:

圣清之兴,右文稽古,《钦定三礼义疏》以郑氏康成冠百代师儒之首,褒而不名,于是四方好学之士莫不钻研经术,诵法注疏。

此云“以郑氏康成冠百代师儒之首”,实与上孙星衍言“先用郑康成及魏晋诸儒注语”,同一用心。曹氏以尊清故,对三礼馆推崇甚力,直以郑学兴起归功于三礼馆,然其所列《礼经各家撰述要略》并无《义疏》之名,则流露出其真实学术眼光。

晚清言禁日渐松懈,非议官修经解之论往往颇出。如曾国藩读《仪礼·丧服》“夫之所为兄弟服”,其私人笔记即以为《义疏》不可信。《仪礼义疏》卷首载《仪礼释宫》误以为朱子作,四库馆已据《永乐大典》奉敕更正,故李慈铭亦敢指出其误。而刘咸炘甚至直言:“大抵御纂《七经》,多取宋说,衍论多而诂训疏。”而其所以论及《义疏》,正因《义疏》在政教事务中仍保有一定影响,论政、断案等事务皆有引用。甚至清末各省官书局兴起,亦起于奏刊《四经》、《三礼》等官修书籍。据杨钟羲所述,同治五年(1866)鲍源深视学江苏曾以刊书为请:

时东南底定,以经籍残缺,士不知学为虑。奏称近年兵燹,书多散佚,江苏藩署旧有版片亦均毁失,请敕将存学书籍设法购补,并筹经费,择要重刊;现在江宁设局,刊刻四书、五经皆系读本,窃维章皇帝《御注孝经》,仁皇帝《御纂周易折中》、《钦定书、诗、春秋三经传说汇纂》,宪皇帝《御纂孝经集注》,纯皇帝《御纂周易述义》、《诗义折中》、《春秋直解》、《钦定三礼义疏》请饬先行刊发。至全史卷帙浩繁,重刊匪易,请饬先将仁皇帝《御批通鉴纲目》、纯皇帝《御批通鉴辑览》敬谨先刊,分发各学,余书陆续刊刻。诏从所请。嗣是书局之设遍于行省,应用之书略备,自穆堂(引者案:此鲍氏之号)发之。

在此前后,浙江书局、江西书局、成都书局、湖北崇文书局等均曾重刻御纂七经。故杨氏以雍正、乾隆间令直省刊印御纂钦定经史之事作比。其实,此时刊印官修书籍,特以其是官修经书而已,既然奏请新办书局,自然先刊官书最为合适。清末书院也不乏颇守旧习者。张之洞存古学堂设经学门,令诸生“后三年讲明群经要义,大略先看御纂八经一遍,传说、义疏均需依篇点阅。”惟其成效,恐不容乐观。邓之诚根据亲身闻见,指出“云南经正书院课艺,不知问学,所涉猎者,御纂《七经》而已⋯⋯颇腾笑柄”。盖普通士人浸淫举业,平日接触书籍多为八股选本或者四书讲章,清季士风转移,更志不在此。会用心阅读《四经》、《三礼》之人,恐怕确是如凤毛,若麟角。真正能够研习官修经解者,可能还是那些绝少引用其书的学问家。(www.xing528.com)

清人如秦蕙田好用《义疏》,其他焦以恕、孙希旦、胡匡衷辈亦尝或多或少引用《义疏》,至惠、戴、钱、段、二王等对此竟不一论及,让人颇疑清代知识界一流学者对《义疏》此类官书兴趣不大。这种情况实可想见。盖《义疏》刊布以后,乾嘉经师汉学倾向已成风气,自然不会将《义疏》这一充满过渡色彩的经解作品放在眼里,况且《义疏》由时王钦定,与其轻易置评,横招祸端,不如沉默。然而沉默并不代表完全无视。清人礼书中不乏暗驳《义疏》观点者,特隐其名而已。此类尽管数量不多,却不容否认。另有一种情况是学人写书,袭用《义疏》材料,因为《义疏》确实汇集了不少礼说,并且较为方便易得。卢文弨详校《仪礼》,称:“《钦定仪礼义疏并图》颁行学官⋯⋯今所引证多本于是。”篇中并使用殿本注疏。焦以恕研究《仪礼》,对《义疏》颇为尊重,焦氏自陈:

窃从诵阅之余,先为顺文诠释,一遵《义疏》,而引用者不复著某氏,名曰《便读》,仍依经文先后,计一十七卷;旋取诸儒之说,自注疏及《义疏》引用诸条,辑为《汇说》,悉著引用某氏,不敢掠人之美也,亦计一十七卷。其于“正义”、“辨正”之解疏通证明者,例如疏家之释注;其或有旁参一得而可以并存者,时亦采于集中;若不揣梼昧,间陈己见者,以“愚案 ”别之。

由此可见,学人心得与《义疏》观点不必尽同,但对其中礼学材料则用之无碍。乾嘉间震泽增广生沈大本居乡讲授,著《礼记订讹》,最常翻阅者即为《礼记义疏》。清华大学图书馆藏有一坊本《郑注句读》,上有光绪年间校语,屡屡参考《义疏》。在清学史中,《义疏》作为资料集的意义应予肯定。

至于《义疏》所蕴含的经学理念与政教思想对于清代社会究竟产生何种实际作用,颇难质指。《义疏》言礼,涵盖多端,一时无法详论。兹但以解经体式为例,稍加考察,尝鼎一脔而已。

《三礼义疏》之体式,见于书前《凡例》,文曰:

一曰正义,乃直诂经义,确然无疑者;二曰辨正,乃后儒驳正旧说,至当不易者;三曰通论,或以本节本句参证他篇,比类以测义,或引他经与此经互相发明;四曰余论,虽非正解,而依附经义,于事物之理有所推阐;五曰存疑,各持一说,义亦可通,又或已经驳论,而持此者多,未敢偏废;六曰存异,名物象数久远无传,难得其真,或创立一说,虽未即惬人心,而不得不姑存之以资考辨;七曰总论,本节之义已经训解,又合数节而论之,合一职而论之。

《周官》、《仪礼》二书,皆照此七类条例叙次排纂,附以馆臣案语,力求“大指开卷了然,而旁推交通,义类可曲尽”。《礼记义疏》卷端未录其文,实则大体与二礼不殊,篇中《学》、《庸》而外,则无不取径于此。是故“正义”等七类条例,堪称全书体式之根基。

《义疏》体式本方苞草拟。方氏“尝欲每经汇汉唐至元明义疏为一书。其通论大体最要者为纲领,其次为总论。章解句释者,则分八类:首正义,次辨正,次通论,次考定,次考证,次余论,次存疑,次存异,存异则加辨斥焉。”可见对于集解经书,方氏持论素来如此。如何评价方氏主张的《义疏》体式,需专文详论。然而纵观历代经书注解体式演变,知汉初以前,群言竞流,经书注解体式繁多,而六朝唐宋以来,说经正途悉遵经—注—疏三级体式。即便如朱子编四书,解《易》、《诗》,后世号为“朱注”,几夺汉注之席;而其后学创为纂疏、集成、辑释、会选等类,采语录杂说附于朱注之下,发展到明人《四书五经大全》,直与唐人之疏等同,是故谓之另立“新注疏”则可,谓其非遵经—注—疏三级体式则不可。唐、明两朝各居汉、宋之后,承接前代学术遗产,故官书皆用经—注—疏三级体式。至清人修经籍,初求与胜朝角力,故胸中隐约取则于《大全》,遂不得不为其所牢笼。康熙《周易折中》虽被臣下称为“多裁自圣心”,但仍以《程传》、《本义》置经文后,其余诸儒之说,并采系朱程之后,所不同者,惟在遵信“易学当以朱子为主”,故先列《本义》而以《程传》为次。至康熙《四经》,三级体式实质因循未变。

然而《三礼义疏》“特起凡例”,与《四经》体式不同。三礼馆对经—注—疏三级体式弃置不用,将郑注、孔贾二疏与后世之说,全部拆开散入七类体例之中,任由馆臣凭己见取舍,直接解释经文,为皇权垄断经义。后来四库馆臣对《义疏》此举似颇推崇,自诩“钦定《礼记义疏》⋯⋯退澔(引者案:即陈澔)说于诸家之中,与《易》、《诗》、《书》三经异例,是则圣人御宇,经籍道昌”云云。实则就帝王创制而言,《义疏》体式情有可原;若纯从学术着眼,则破坏旧章,变乱层级,迭床架屋,界画不清,有失妥当。

《义疏》行世,参用《义疏》体式者亦鲜。管见所及仅有程廷祚《大易择言》及黄鹤《四书异同商》体式与《义疏》相近。黄鹤生当道、咸间,其书虽云“谨仿《钦定三礼》正义、存疑、存异、辨正、通论、余论六条义例”,实为个人读书札记,与《义疏》有异。程廷祚本方苞所托编纂经解之人,《大易择言》与《义疏》体式同源自方氏,尊用正义、存疑等条例自无足怪。但程氏对此实持保留态度,曾直告方苞“六条修书之例,于今恐不能尽用”,则其真实意见可知。

至乾嘉以后清人作群经新注疏,取经—注—疏三级体式者较为普遍,皆未多列条例。试以礼学名著两例论,胡培翚自述《仪礼正义》,其例有四:

曰补注,补郑君注所未备也。曰申注,申郑君注义也。曰附注,近儒所说虽异郑恉,义可旁通,附而存之,广异闻、佉专已也。曰订注,郑君注义偶有违失,详为辨正,别是非、明折衷也。

胡氏所立四条,全以郑注为中心。而细绎内里,知此四条清通简要,而《义疏》七类条例,无不囊括其中,省其繁秽而得其精髓。孙诒让作《周礼正义》,谓“今疏亦唯以寻绎经文,博稽众家为主,注有忤违,辄为匡纠”。二书正可代表乾嘉以来学界风气,仍用经—注—疏三级体式,虽无正义、辨正、存疑云云之名,而功用不减,精神实质与《义疏》绝异。然则官定《义疏》条例在经书注解体式发展史上价值究竟如何,亦从可知矣。

不过,方苞所拟条例,除获正总裁推许外,在馆中亦不乏一二知音。从方苞编《周官》之人自勿论,时有纂修王文清为湖湘大儒,离馆后主岳麓书院,乾隆十三年戊辰(1748)春其受业弟子刊《王九溪先生手定读书法》石碑,今日尚存壁间。碑文载读经六法曰:

一、正义,二、通义,三、余义,四、疑义,五、异义,六、辨义。

细勘其文,可知此读经六法即《义疏》体例之变体,而与方苞最初所定六条更为相近。王氏以之教士,殆颇以此六条为然,虽然王氏所定为读书之法,《义疏》体例本编书之法,两者功用不同,但三礼馆编修经历影响王氏学术匪浅,进而润泽岳麓诸生,观此可见。

2.馆臣与朝廷意旨的传播

雍正十三年(1735),王文清将近知天命之年,因湖南巡抚钟保、学政吴大受交章举荐应博学鸿词科,召试赴京,后虽报罢,但得以跻身三礼馆纂修行列,游走京中老师宿儒间,兼收并蓄,不忘所长,故离馆后得以报效乡梓,引领风尚。回乡以后,王氏除因故一至京师、一聘广西外,足不出湘,两主岳麓书院,先后十年左右,培植湘学根基,正当其时。其任山长,筹措经费、添修宿舍等事宜,无不究心,而训迪生徒,更是当行。后人谓王氏教学不徒以艺文相尚,黜华崇朴,循礼守约,每升堂讲学,凡四书六艺,悉博采群儒绪言,衷诸至当,下及诸子百家诗古文辞,亦喜时与商榷,俱卓然示以指归。在书院中,王文清衡才一以公诚,无徇无枉,人人悦服,闻风者咸愿出其门。其有功学术、嘉惠来哲,于斯可见。陈宏谋雅重王文清之学,后巡抚湖南,于乾隆三十年乙酉(1765)仲春为题“经学之乡”碑,立于王氏故里宁乡县城东三十里铜瓦桥侧。后世湘中学士,对王氏亦推重有加。盖近代湘学大盛,而追溯渊源,乾嘉之初仅有王氏一人曾在学坛崭露头角,时人意见层累,而王氏声名日益增隆,至与王夫之有“湘中二王”之目。

湖南风气与别处不同,钱基博有言:“风气锢塞,常不为中原人文所沾被;亦抑风气自创,能别于中原人物以独立。”由王文清将《义疏》体例化为读经之法,将三礼馆学风带到岳麓山下,则知湘中学术虽与外界悬隔,而未尝完全遗世独立。而湖南玉潭(玉山)书院、云山书院都遵从王氏读书法,愈可见王文清对湘学影响之深,与三礼馆泽被之广。惟这种因缘,潜移默化,人多不知此读书法实与三礼馆有关。

平心而论,众多三礼馆臣在书馆从事纂修,不过是其政学生涯的片段之一。如王文清般效力多年并深以为荣者诚或有之,而像他那样起自偏远、荣归乡里者却较少见。故三礼馆纂修官能主持一方风教者着实不多。但具体而微者并不乏人。三礼馆普通馆臣皆文士,离馆后往往任教书院,如吴廷华归主杭州崇文书院,以经学课士,有人以为他在三礼馆十年,“皓首穷经,矻矻不倦,先生之遇亦蹇失。然著书满家,归老湖山,啸歌自得,视董、申诸公未为不幸。区区青紫及当世名,又何足为先生轻重哉!”言下颇以吴氏后来生涯为不得意。其实,能在书院得一讲席,既能糊口,又能安心学问,自仕途而外,要不失为营生善法。其成就、效验虽或有等差,而能转移一时一地风气则皆可断言。出科联遭罢斥归泉州,“环堵萧然,郡太守聘主梅石书院,掌教立课程,慎甲乙,多士欣服”。又如王康佐在江苏如皋雉水书院,“初至,诸生视若无奇,久之,乃觉渊微灏博,莫能涯量”;后至山西晋阳书院,“课诸生,先德行而后文艺,三晋之士佥谓‘明道再来’。及归里,诸生追送百里外,有泣下者”,其平常讲论经义,婚丧祭祀一准《家礼》。昔日馆臣身份势必会为其书馆生涯增重,反过来离馆馆臣任教书院也无形中会将朝廷修礼、重经学之讯息向民间层层渲染。王颂蔚有言:“夫人才之衰盛,虽视朝廷之教化,而不若缙绅先生其鼓舞尤切。”《三礼义疏》已通过官僚系统向普通知识界层层渗透,而馆臣个体流散以后,言传身教,对当时学术风气影响不可小觑,对于张大朝廷纂修三礼一事的社会意义,尤为重要。

三礼馆开馆时间长达十余年,在此期间,馆臣也与周遭学界紧密交流,其影响不待离馆之后便已开始发酵。馆臣程恂在三礼馆中尚非第一流人物,而在家乡徽州则颇有尊望。江永为清学大师,在今日人尽皆知,而当时确乎为乡间一老儒。江氏生平唯一一次远游京师,在乾隆五、六年间,即因同郡程恂适丁忧回乡,此时乃复职,故江氏得以随之北上,馆于其宅。程氏不但为其提供书籍资料,还助其编次《礼记训义择言》,更作介请三礼馆等处名流与之谈道论学,如同馆杭世骏即曾为慎修《律吕新义》作序。江氏《翼梅又序》则曰:

是书脱稿已久,无从质正。庚申岁,程傈也太史强拉余入都,性颇畏风尘劳攘,足迹不出户。勿庵先生文孙循斋先生时官光禄,永亦未破例通一刺。是岁除夕,傈也与光禄会于待漏处,道及永之私淑勿庵,不惟日夕钻研其书,且别有会心、堪为羽翼者凡数卷。光禄甚喜,辛酉元旦后三日辄枉顾⋯⋯

程恂对江永可谓尽心尽力。就此而言,江永能到京师开眼界,实拜三礼馆所赐。江氏称程恂“强”拉之入都,足见非程恂不能促成江永之北游,此举对江氏学术发展不无影响。江氏生平有两次扬名京师学界,一即此次,微程恂,恐不得办,其二则在十数年后其徒戴震之至京城时也。抑戴震于程氏为小同乡,而程恂亦尝为其四处延誉。人云戴震“年甫二十,同县程中允恂一见,大爱重之,曰:‘载道器也。吾见人多矣,如子者,巍科硕辅,诚不足言。’后戴震作《考工记图》,纪昀序云:

戴君语予曰:“昔丁卯、戊辰间,先师程中允出是书以示齐学士次风先生,学士一见而叹曰‘诚奇书也’;今再遇子奇之,是书可不憾矣。”

据此,程恂曾向齐召南推介戴震,而戴氏尝尊程恂为师。此外,程恂居家,还曾为里中汪基所纂《三礼约编》作序,以为是呼应朝廷编纂《三礼》之书,特为揄扬。

徽学深造于礼,自具脉络,然由上观之,其中当有程恂弘道之功。汪中尝云:“迨乾隆初纪,老师略尽,而处士江慎修崛起于婺源,休宁戴东原继之,经籍之道复明”,“天子修四库之书⋯⋯是时天下之士益彬彬然向于学矣,盖自二人始也”。江、戴学风,视三礼馆已有别。孰谓二人之崛起,三礼馆臣竟有力焉!

近世学人鲜言闽学。而在三礼馆当时,李光地余威犹在,馆臣中李氏后学尤多,泽被福建人士甚众。如官献瑶以经筵讲《周官》声著于时,离馆历任广西、陕甘学政,乞归后“抚爱诸子弟,修大小宗祠,增祭田祭器,考礼经,遵国制,以定仪式,立乡规以教宗人,置义租以恤亲族之孤茕穷乏者”。官氏老来温经,于礼尤密。闽学不绝如缕,陈寿祺父子相继崛起,虽导源于浙,而乡土熏陶,由来尚矣。

学术史以学问流衍为主,而人事变迁亦不可废。惟是儒生位卑,无人撰作起居注,故其行实往往不彰。尤其风会已过,阒焉无闻。开馆时风生水起如方苞,萧索出京,独居乡里,只好淡出学界。而学脉延续,有非单执学理一隅所能求得者。如方氏之侄方观承曾与秦蕙田等人共同考订五礼变迁,方观承尝云:

昔在京师时,伯父望溪先生奉诏纂修《三礼》,余数从讲问。⋯⋯吾友味经先生以博达之材,粹于《礼经》,官秩宗⋯⋯向与伯父论礼,因属余参订。爰考历代之沿革、诸儒之异同,有所见辄附于其间。

秦氏则自谓:

乙丑简佐秩宗,奉命校阅礼书。时方纂修《会典》,天子以圣人之德,制作礼乐,百度聿新。蕙田职业攸司,源流沿革不敢不益深考究。

由此可知,秦氏招徕诸人著成《五礼通考》,确有呼应朝廷隆礼之意。故今《通考》一书,学风混杂,就中颇可窥见方苞学问之身影。乾嘉已还,《三礼义疏》声势渐微,而《五礼通考》如日中天。识者当知晓二者因缘,对乾隆初年之学界人脉关系网络,理应再三致意。

当然,三礼馆臣在朝廷导向与士民风气之间,并非仅是单向度正面传布。惠士奇在三礼馆不太得意,对官方书馆恐没有好感。此番经历对其子惠栋恐不无刺激作用,牟润孙言惠氏反理学,不为无因。此外,三礼馆臣与其他学人互动中,还有一有趣实例,恰好凸显士风多元发展情况,在此略加表出。

李绂热心《义疏》纂修,任副总裁后曾向翰苑后辈广泛征求意见,其中一人乃是袁枚。对尊长垂询,袁氏覆书侃侃而谈,洋洋两千言,略云:

先生以大儒总裁《三礼》,命诸翰林条对所见。枚年少不学,何所妄言?但自幼读礼而疑,稍长泛览百家而疑乃益深。⋯⋯当今尧舜在上,礼乐明备。愿先生纂修之际,存疑多,存信少,方可以质圣人、垂后世而不惑。枚故以先儒之疑三礼者陈之于前,而以枚之疑三礼者附之于后。其中或有与先儒暗合而枚目所未见者,亦不免为无意之雷同。

袁枚之疑三礼,无虑百余条,而选择十之一二作答,质诸李绂,恐令后者哭笑不得。李绂本欲为书馆储才,袁枚此信直是固拒。盖袁枚治学主“六经皆文”之说,“于经学少信多疑”,论道经学、理学,均与旁人截然两途。故李绂虽欣赏袁枚,却未尝援引他入馆,何况另一总裁甘汝来并不喜其人。袁枚本身亦志不在纂修,非但如此,更早乞归养,隐居著述,自得其乐。

结合前述馆臣“自我压抑”情形,不妨推断“当今尧舜在上,礼乐明备”,在袁枚自身或可“存疑多,存信少”,若三礼馆臣,又如何使得?其实,袁枚对官修经解也不得不有所推重,如其早年应博学鸿词时,于第二场所作经解有言:

当今圣天子重道崇儒,昌明经学,本一十六字之传,垂亿万斯年之统。且以善继善述之心,颁发钦定《四经》于中外,微言大义,炳炳琅琅,一以程、朱、蔡传为宗,而参之集说,折之以定论,固己纯粹至精,而何俟微臣之臆说乎?今但谨述其管窥之得云尔。

仅看表面,则袁枚响应庙堂,可谓与众人皆醉。足见在当时语境之中,官方学术凭借帝王威权,确实一道同风。不过,尽管在朝廷教化公共领域似乎得以实现大一统,而在其他领域则未能所向披靡。袁枚善于虚与委蛇,应物葆真,尽管离经叛道,自能别树一帜,对功令敬而远之,作诗文不亦乐乎,于时会所趋、气运所关、功令所束与习俗所囿,皆能顺化无累。就此而言,无论与三礼馆臣还是馆外经生儒士相比,袁枚皆算是异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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