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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升自身工夫,探究冯从吾心性之学

时间:2023-11-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曾子都是站在自家的立场,反省如何为人师、为人友以及为人弟子。所以,作为君子应在自家头上反省,即内省,不要听不得批评,害怕反面意见。只有提高自己的鉴别力,统一自己的评价标准,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儒家的工夫要求都是针对自家的、向内的,是近里着己之学。冯从吾不但重视自反的工夫,而且身体力行。

提升自身工夫,探究冯从吾心性之学

三、工夫要落在自家身上

冯从吾强调工夫的内向性,强调工夫要落在自家身上。冯从吾认为曾子讲的都是切己的工夫,曾子曰:“吾日三省乎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论语·学而》)[45]为人谋事应该忠诚,与朋友相处要讲信义,拜师学艺应该勤学钻研。曾子都是站在自家的立场,反省如何为人师、为人友以及为人弟子。曾子强调与人相处,忠信为本,尽心尽力,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所以冯从吾说:“为人谋而不忠乎?是就自家为师说;与朋友交而不信乎?是就自家与朋友说;传不习乎?是就自家为弟子说。”[46]重视自我反省是儒家的传统,冯从吾也非常重视内省、反省、自反的工夫,他对“博我约我”、“自反而缩”、“犯而不校”都进行了细致而透彻的诠释,尤其是对“犯而不校”有独到的分析。

1.内省与自反。冯从吾提出,向内反省,问心无愧,才称得上真君子;一味在人前讨巧卖乖,追求外在的好名声,到底只做成乡愿。他在《疑思录》中说:“内省内字极重,内字对外字言。外省不疚,不过无恶于人;内省不疚,才能无恶于志。外省不疚,无恶于人,到底只做成个乡愿,内省不疚,无恶于志,才是个真君子。”[47]冯从吾在分析“仁者其言也img12”时,详细论述了内省的工夫:

仁者其言也讱,讱之云者,非徒不言也,盖太极之理,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不静专则不动直,不静翕则不动辟。故子思曰:小德川流,大德敦化。讱之云者,亦敦化意也。圣贤道理原自精细,圣贤学问原自深湛,故《易》曰:‘洗心,退藏于密’,《诗》曰:‘夙夜基命宥密’,讱之云者亦藏密意也。大抵人之精神,最忌外露,人之力量最怕轻泄,士君子果能收敛这一段精神,弢固这一段力量,如猫之捕鼠,如鸡之抱卵,不识不知,勿忘勿助,到此地位才是真为之难,才是仁者其言也讱。这等去处别人识不得,须是要自家内省,内省者收视返听,自家默默湛思,默默点检耳。后世学者岂不毅然要做好人,但终日外省处多,内省处少,如何算得?故次章即云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而子思亦曰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以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见乎,正得夫子告司马牛之意。吾辈为学须是要在人所不见处用功。[48]

“仁者其言也讱”,讱即忍也,仁者应该是讷言敏行的。“仁者心存而不放,故其言若有所忍而不易发,盖其德之一端也。夫子以牛多言而躁,故告之以此。使其于此而谨之,则所以为仁之方,不外是矣。”[49]儒家忌外露、怕轻泄,重内敛、静专、藏密的工夫,这些工夫的实质在于善内省,向内收敛精神,将目光返回自我之心,在心中默默反思,默默点检。司马牛多言而急躁,恰恰欠缺内敛、静专、藏密这些内向性工夫,所以孔夫子可说是因材施教,对治以讱。讱绝非单单是表面的忍而不发,如果离开清醒、自觉的内省之心,那所谓内敛是空洞的,所谓静专是枯守的,所谓藏密也是无秘可藏的,果真如此,人比不上一棵静静的树。君子之所以是君子,就在于他是在不睹不闻处用功,他能做到内省不疚,问心无愧,所以才能不忧不惧,宠辱不惊。

冯从吾在《宝庆语录》中谈到了君子如何善于内省,他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仁者强恕而行之事,然天下不皆强恕而行之人,我奈何?因不欲之加而辄动其愤懑不平之念,如此则必生身于羲皇之世而后可也,但不知羲皇之世又有此愤懑不平之士否?

君子遵道而行,其志何尝不锐然,不免废于半途者怕人责备也,不知别人责备我正是指点我处,有人指点我,方喜其前途之不迷也,而又何怕之有?[50]

仁者能做到推己及人,宽以待人,不会强加于人。然而天下人不都是仁人君子,我们又该如何呢?冯从吾说,当别人强我所难时,不要动辄愤世嫉俗,满腹牢骚,总是求全责备于人。试想,如果要求人人都是推己及人的仁人君子,那除非我们都生在尧舜之世,可话说回来,尧舜之世又怎么会有动辄满腹牢骚之人呢?所以,作为君子应在自家头上反省,即内省,不要听不得批评,害怕反面意见。而应认真反问自己:别人的批评、指责是否说明我的确有不足之处?内省的结果,如果真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岂不是还应该感谢批评者,感谢他的指点之功,而不是一味怨恨别人的批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本是站在施者的角度讲,冯从吾的确是善于反省,他转换视角,站在被施者的角度进行反省:别人责备我,也许正是在指点我。同样的观点也反映在冯从吾对“患不知人”的解释,孔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有人由此而问:“患不知人,是患人难知否?”冯从吾说,人难知这是不用讲的,患的只是我自己没有知人的能力,“不患妍媸难辨而患鉴之不明,不能照人之妍媸;不患轻重难定而患衡之不平,不能称人之轻重,此患不知人,正君子近里着己之学也。”[51]知人难既然是客观事实,所以空发感叹不能解决知人难的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自己鉴之不明,衡之不平。只有提高自己的鉴别力,统一自己的评价标准,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儒家的工夫要求都是针对自家的、向内的,是近里着己之学。

与内省相类,冯从吾还提出了“自反”的工夫。冯从吾论述“自反”的工夫时,自觉以舜为法,他说:“舜虽遭父顽弟傲,自舜视之,不知其为顽为傲,只知道自家要孝要悌。所以为古今大圣,此所以孟子论三自反必引舜为法。”[52]舜为自反树立了古今的典范,父顽弟傲都是人生遭际,人生遭际各有不同,但圣人不轻言遭际,而是善于自反。舜不论父之顽、弟之傲,只知道自己应该孝父、爱悌,处处反思自己还有什么不孝不悌之处,这正是舜所以成圣之处,也是孟子论及“三自反”时,引舜为法的原因。“三自反”是指孟子在《孟子·离娄下》中对自反的阐述,孟子曰:“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冯从吾不但重视自反的工夫,而且身体力行。他为了时时提醒自己注意自反,书壁以自警曰:

自己不能寡过而望人容我,惑也。望人容我而我不能容人,惑之惑也。必随事自反,不与人较量,方能拔此病根。[53]

不要过于计较别人的态度,总是埋怨别人不够宽容,应有推己及人之心,遇事多作自我检讨、自我反省。冯从吾的自警语体现出一个儒者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宽大胸怀。冯从吾在《宝庆语录》中还论及“自悔”,自悔是自反工夫的具体表现。有学者问道:“人生尘寰,举足就差,开口便错,寻自悔之差错,过的都收拾不来,似这终身痼辙,如何解脱?”冯从吾回答说:“学者终身痼辙不能解脱,只是不知自悔,若能自悔,举足自然不差,开口自然不错,纵不然,亦不至大差大错矣,又何痼辙之足患?”[54]悔过都是悔己之过,“忄”偏旁恰恰说明是自己在心中悔过,悔过都是发自内心的,只能是自悔。若能真正做到自觉自悔,那接人待物,举手投足间自然不会出现大差错。

2.“博我约我”、“自反而缩”与“犯而不校”。冯从吾对“博我约我”、“自反而缩”、“犯而不校”这些切己的工夫都有仔细的诠释和独到的见解。冯从吾在山东临清讲学时,有后学问道:“夫子博文约礼之训,不颛为一颜子发,而颜子一旦慨然认到自家身上,曰博我约我,何也?”冯从吾回答:

彼诚信得道理原在自家身上,夫子不过一指点之耳。向也迷而今也悟,方才觉得有趣,方才欲罢不能,若是自家信不到,但假人口吻曰博文约礼云云,终是无趣味,终是不得欲罢不能。[55]

颜回认识到博文约礼的道理要落实到自家身上,博文约礼的实质在于,使我博之于文,使我约之于礼。只有自己切实体验到此,才能随事而学习,随学而反己,终至“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解悟到学问中的趣味,乐而忘返。

冯从吾提倡随学而反己,在诠释《孟子》“行有不慊于心”一句时,他认为这正是讲“自反而缩”的工夫。《孟子·公孙丑上》中有曾子对“大勇”的描述:“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朱熹注曰:“此言曾子之勇也。缩,直也。檀弓曰:‘古者冠缩缝,今也衡缝。’又曰:‘棺束缩二衡三。’惴,恐惧之也。往,往而敌之也。”[56]曾子认为真正勇敢的人,应该是当问心无愧时,虽面对千军万马,亦勇往直前,敢于坚持自己的立场;而当自问有愧时,即使面对愚夫愚妇,也应坦诚、谦恭,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冯从吾十分赞赏曾子的勇敢,他说:

“行有不慊于心”一句是《浩然》一章大旨,人心虚灵,是非可否,一毫瞒昧不过,凡该行该止,此中自有权衡,若是肯凭着本心行去,使件件慊于心,便是集义,便是自反而缩,此正孟子得统于曾子处。[57]

冯从吾认为人心虚灵,是非可否,问问自己的本心,一丝一毫也欺瞒不过去。行为举止只有自问而无愧于心,行事真能“件件慊于心”时,才是自反而缩。冯从吾还将孟子的“三自反”与曾子的“犯而不校”相联系,通过对“犯而不校”的细致分析,使自反的工夫论更加深入。曾子的“犯而不校”出现在《论语·泰伯》篇,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犯即反,校即较,“犯而不校”指随时反省,不要与人计较。这里的“友”当指颜回,曾子认为颜回心存义理,物我无间,无计较之心,所以能做到虚怀若谷,不耻下问。冯从吾认为孟子“三自反”的工夫就是颜子的“犯而不校”,他说:

曾子说犯而不校,孟子又恐学者泥其词,不得其意,徒知不校,不知自反。故又有三自反之说,若是果能自反,则横逆之来,方且自反不暇,安有暇工夫校量别人?故三自反正是不校处。昔人谓孟子“三自反”不如颜子之“犯而不校”,误矣。[58]

冯从吾认为,犯(反)而不校(较)其核心在“反”,孟子就是抓住犯而不校的核心,强调反己之功。当别人待我于横逆,面对不公平的待遇,君子的第一反应不是勃然而起,而是认真自我反思:一定是我有什么不仁不礼之处,别人才会如此对待我。经过一番自我检讨,并没有害仁违礼,而对方的恶劣态度一如既往,君子则会再次反思,一定是我还有什么未尽心竭忠之处,别人才会这样对待我。经过一番更为彻底的自我检讨,仍未发现有不忠之处,对方依然是横眉冷对。此时君子仍会返回自身,对自己说:这是无知妄为之人,这样的人与禽兽无异,难道我能和禽兽去计较吗?试想,如果遇事真能像孟子所说的君子那样,眼光向内,一而再、再而三,不懈地进行自我反思,哪里有闲工夫与别人斤斤计较?所以冯从吾说孟子的“三自反”就是颜子的“犯而不校”,批评了那种认为孟子的“三自反”不如颜子之“犯而不校”的观点。

说到横逆之人是妄人,与禽兽无异,有人感觉孟子的话语不免锋芒外露,“问: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不免太露英气。”冯从吾回答:“不然,在君子,存心固一味自反,不与横逆校。在孟子,立言若只一味责备君子,更不言横逆一字之非,是益助横逆之恶也,岂是圣贤之心?故不得已说此二句,正是提醒他、成就他处。有此二句,彼其人即甚横逆,闻此亦未有不知警戒惭愧者,或可以少折雄心于万一耳。禹泣罪人,孟子泣横逆,既成君子之美而又不成小人之恶,真所谓大造无弃物也。”[59]从君子的角度讲,自然是存一味自反之心,不会与横逆计较。可从孟子的角度讲,他立论若只是一味对君子求全责备,对横逆之非没有明确的否定态度,避而不谈,那岂不是对横逆的默许?甚至是助纣为虐。这当然有违孟子的初衷,所以妄人、禽兽的说法也是迫不得已,是为了提醒横逆之人,促使他也能作自我反省,幡然悔悟,心生羞惭。这正说明圣人既能成君子之美,又不成小人之恶。

冯从吾还指出了妄人禽兽之说的另一层用意,即促使君子自反工夫的进一步完善。他说:“妄人禽兽云云,君子到三自反后才好如此说,此是究竟尽头的话,不是轻易说。此所以下文紧接君子有终身之忧,而又引舜以为证。若谓必自反如舜而后可以言自反,而后可以言不校耳。舜不是容易如的,妄人禽兽不是轻易说的。”[60]冯从吾这段话警示世人,不能动辄自以为是,高高在上,以禽兽斥责别人。妄人、禽兽的结论是不能轻易下的,不是人人都可以随意下的。必须真正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自我反思、自我检讨,能像舜那样无视父之顽、弟之傲,而且并不以为是顽、是傲,只知自己应该一味孝悌,只知将切实的工夫落实在自家身上,这才能称得上自反,才有资格讲不与人较量。正像常人很难达到舜那样的修养境界一样,妄人禽兽的话头也不是能轻易讲的。

紧接着,冯从吾对犯而不校中存在的三种情形进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

世之犯而必校者无论,即犯而不校者,亦有三样:有自反而不校者;有不自反而不校者;有不自反而又以不校为校者。自反而不校者,颜子是也。若不自反而不校,但遇横逆即曰此妄人也,此禽兽也,何足与之校,如此若与颜子不校一样,不知这样不校是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把人都当作禽兽待了,是何道理?是又傲妄之尤者也,益失颜子不校之意矣。至于老子欲上故下,欲先故后之说,是又以不校为校,乃深于校者也,其奸深又甚于傲妄。故孟子存心自反之说,正在精微处辨毫厘千里之异耳。犯而不校,谈何容易?(www.xing528.com)

校故不是,不自反而不校又不是,如何为是?曰:又要不校,又要自反。横逆既一毫不介于怀,修省又一毫不懈于己,方是真正犯而不校,此圣学所以为难,此颜子所以为不可及。[61]

犯而必校、睚眦必报的人,这个世界上当然是有的,暂且不论。即使是犯而不校,如何不校?这中间还需仔细思量。有只知一味自我反思,无心、无暇与他人较量的君子;也有既不知自我反思,并且口称不屑与他人计较的狂人;还有一些奸诈之人,表面总是宣称“我不计较,我不计较”,内里却是以退为进,达到以不校而屈人之兵的目的,以不校为手段、工具,以校为目的。冯从吾认为,颜子是第一种人的代表;第二种人没有内向的自我反思,但凡遭遇横逆,便连连说:“这是无知妄为的人,猪狗不如,我不去计较!”表面上看,第二种人的不校与颜子的不校似乎一样,实质上却抽掉了内里自我反思的工夫,是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将别人都鄙视为禽兽。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这种狂妄之徒的所谓不校,与颜子的不校可以说是毫厘千里之别;老子的道家是第三种人的代表,道家无为而无不为,无用而成大用的思想,被一些奸诈小人拿去施法术、耍手段,以不校为校,最终必定要较量,且较量必定要占上风。这种人比狂妄自大的人又阴险一层,隐蔽一层。可见,犯而不校的实质核心在于犯,所以孟子讲存心,强调内在的心性修养;讲自反,强调自家工夫的落实,都是在学问精微处辨明义理。话说至此,有人提出疑问:这就成为计较也不是,(不自反)不计较也不是,究竟怎样才是呢?提问的人其实还是没有抓住“犯”这个核心,冯从吾回答:既要不校,又要自反。不校,要达到对所遭遇的一切横逆,心中毫无芥蒂;自反,同时又能自我反省,毫不松懈,这才是犯而不校的本义。这也是颜子的境界难以企及的原因。

“犯而不校”之说自然是针对君子的自我修养而言的,但为了避免横逆之人以此作为苛求君子的口实,冯从吾又说:“君子三自反是就君子自家说,在他人不可以此责备君子。若因君子自反,随责备君子自取,是左袒横逆之说也。新法之行,吾党亦激成之,是伯淳自反之言。伯淳道大德弘,自家合当如此说,而论者不察,遂真以为激成,何也?如此则章惇蔡京辈反为不激矣。”[62]

总之,冯从吾的自反指自我反省,反向自身,通过自我点检、自我克制,不断地自我完善、自我提升、自我超越,以跻圣域:张载也讲“反”,张载的“反”是指人性由气质之性返归天地之性,二者的“反”有共通之处,冯从吾自反的目的最终也是返归人自身的天地之性。当然,二者的侧重点有区别,张载的反,重在讲成性,要求复归人之为人的本性——天地之性,强调的是反的最终指向;冯从吾的反,重在讲自反,要求“默默点检自家心事”,强调的是反的具体方式。

3.自得与自慊。冯从吾重视做学问中的“自得”、“自慊”,学者只有体会到了学问中的这种真乐趣,学问才能不断长进。他说:“曾子言自慊,子思言自得,此正是学问实受用处。学者讨不得此趣味,纵十分修持,终是外面工夫。”[63]主张学问要以“自得”为头脑,工夫要在自家身上见分晓。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又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孟子·离娄下》)可见,学不到自得终是支离,终不能取之左右逢其原。若不深造以道,而曰:“我能自得”,又无是理。世之学者喜谈左右逢源自得之妙,而厌深造以道,博学详说之功是未尝有之,而欲其似之也,恐终无似之之日矣。

学问工夫全要晓得头脑主意,深造以道,主意全为自得,博学详说,主意全为反约。博学详说正是解深造以道,反约正是解自得,以自得为主意,以深造以道为工夫,以左右逢源为自得之妙,此孟子生平学问大得力处。

学问晓得主意才好用工夫,用了工夫才得到妙处,若只谈妙处而不用工夫,则妙处终不能到,若泛用工夫而不晓得主意,则工夫亦徒用矣。此空虚之学与支离之学皆圣道所不载也。[64]

中庸》曰:“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孟子进一步提出“自得”、“博学详说”之说,朱熹对《孟子·离娄下》这两段注曰:“造,诣也。深造之者,进而不已之意。道,则其进为之方也。资,犹藉也。左右,身之两旁,言至近而非一处也。逢,犹值也。原,本也,水之来处也。言君子务于深造而必以其道者,欲其有所持循,以俟夫默识心通,自然而得之于己也。自得于己,则所以处之者安固而不摇;处之安固,则所藉者深远而无尽;所藉者深,则日用之间取之至近,无所往而不值其所资之本也。”“言所以博学于文,而详说其理者,非欲以img13多而斗靡也;欲其融会贯通,有以反而说到至约之地耳。盖承上章之意而言,学非欲其徒博,而亦不可以径约也。”[65]冯从吾将孟子的“自得”与“博学详说”融会贯通,指出博学详说正是讲如何深造,是学问深造的具体方法;反约正是讲自得境界,有自得必能深入浅出,言词简约。他提出深造以道、博学于文的工夫是很重要的,但是只有扎实、深厚的学问工夫还不够,做学问贵在有自己的头脑与主见,能做到心中默识,体会到自得之妙,自得之妙在于能融会贯通,左右逢源。此时开口,往往是言简意赅,一语中的,而非口若悬河。深造以道、博学详说的目的不是为了在人前夸夸其谈,炫耀夸饰。冯从吾强调学问工夫与自得主意的统一,认为只知埋头用功而没有自得之为学见识,就会淹没于经史子集,徒劳无功,陷入支离之学;只谈自得之妙而没有扎实的学问工夫,终究是妙处不可得,反而陷入空虚之学。

在杂著《别河津宁董五生》中冯从吾论及效先觉与自得的统一关系。他说:

晦翁云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夫复其初则复性矣,而必自效先觉之所为得之……虽然,性为何物?复用何功于此?参之又参,又究之又究,以至于无可参究处,一旦豁然有悟,才是深造自得。如此则居安资深,左右逢源,才谓之真能效先觉之所为。不然,纵依样画葫芦,窃恐其转效转远,又何性之能复哉?故不效先觉不可以言学,而不自得亦不可以言效。[66]

无论是为人、为学,后觉者效先觉是十分必要的。但是,效法先觉不是盲从,不是依样画葫芦,而应参之又参、究之又究,领悟其内在的真精神,与先觉的心灵进行对话,能痛其所痛,乐其所乐,在心与心的碰撞中真正提升自己,达到明善而复其初的目的。如此则进入自得之境,居安资深,左右逢源,这才是真正的效先觉,因为效的最终目的是明善而复性。不效先觉无法做学问,更谈不到学有自得;不到自得之境便不是真正的效先觉。在《庆善寺讲语》中冯从吾还区别了儒家的自得与庄子的“自得自适”:“庄子言自得自适,是言尧舜以天下劳心,以天下为桎梏,不过要得人之得,适人之适,使别人得所而非自得自适也。自得自适与吾儒之说不同,只是要自家讨便益,讨受用,不管别人死活,此庄子之逍遥所以坏心术而得罪于名教也。”[67]

冯从吾认为自慊只能自己默默体验而自得,君子只有不自欺,心中充满诚意,在慎独的工夫修养中才能讨得自家心上慊意。他在《疑思录》中说: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只毋自欺便是自慊,自字最妙,欺曰自欺,则其苦真有不可对人言者,慊曰自慊,则其趣亦有不可对人言者,吾辈默默体验自得。月挂梧桐上,风来杨柳边,院深人复静,此景共谁言?

自慊二字甚有味,见君子而厌然,正是小人自家不慊意处,安得心广体胖。故曰:“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君子慎独只是讨得自家心上慊意,自慊便是意诚,便是浩然之气塞于天地之间。[68]

“自慊”最早出现在《大学》中,原文曰:“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肝肺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在心性修养的过程中,诚意是首要的因素,怎样才是有诚意?就是不要自欺欺人。朱子说:“欲自修者,知为善以去其恶,则当实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使其恶恶则如恶恶臭,好善则如好好色,皆务决去,而求必得之,以自快足于己,不可徒苟且以殉外而为人也。然其实与不实,盖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之者,故必谨之于此以审其几焉。闲居,独处也。厌然,消沮闭藏之貌。此言小人阴为不善,而阳欲掩之,则是非不知善之当为与恶之当去也;但不能实用其力以至此耳。然欲掩其恶而卒不可掩,欲诈为善而卒不可诈,则亦何益之有哉!此君子所以重以为戒,而必谨其独也。”[69]

自慊只有自己在心中默默体验、细细品味,其中的自足与惬意无法也不必一一与人诉说,有知音更好,无知音也不必去迁就别人而勉强自己。所以,冯从吾说“自慊二字甚有味”,必须做到心有诚意,诚心对人,诚心对己,尤其是面对自己的心,自欺欺人是很难的,由此可知自欺的人“则其苦真有不可对人言者”。小人闲居,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并非是小人不知道做人应该抑恶扬善,而是没有依本心切实用功。见君子之后,小人心中不再坦然,见君子而厌然就说明小人知善知恶,知道恶不该为,而企图遮掩自己的恶。可见,当人独处之时,才是真心的自然发露,所以儒家讲自慊、重慎独,这种自慊的心境、慎独的工夫正是对心性修养的最高要求。孟子曰:“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孟子·公孙丑上》)[70]孟子认为问心无愧时,浩然之气自然充溢于胸中,心中自适自足,自然理直气壮。

同时,冯从吾又提醒学者戒自傲,认为自慊不是自傲。有人问:“人不知而不愠,是知我者希则我贵之意否?”冯从吾回答:“不然,人不知而不愠,圣人之心如太虚然,原不贵知亦不贱知。朋来则乐,人不知则亦不愠,人知之则嚣嚣,人不知之则亦嚣嚣,何等平心易气,曷尝有丝毫愤世不平之意芥蒂于中?总之,以无心自处,亦以无心处天下耳。若知我者希则我贵,我贵二字便觉傲气,便觉愤世不平,此是借此二字以自宽慰之意,此又愠之甚者也,安得与夫子之言并论?”[71]圣人之心如太虚,一物不容而万物皆备,一物不容指心无一丝物欲杂念,万物皆备指圣人心同天地万物,自我圆满。所以圣人自得自慊,自然是不贵知亦不贱知,人不知而不愠,能做到平心易气,既不会愤世嫉俗,怨天尤人;也不会自大自傲,孤芳自赏。

4.修与悟。在修与悟的关系中,冯从吾主张做学问既要讲顿悟自得,又要讲渐进修为。他认为悟是突然有得,一旦因物相融而觉前此之非,心地开朗,宕开一境,当下即是。修是在此突然有得的基础上,下渐进工夫。悟靠积久之学力,蓄积既厚,一旦而通。但知之真,还要靠守之力,守之力即修。修与悟的工夫都是不可或缺的,二者不可分离,“离悟言修非真修也,离修言悟非真悟也”,“大抵真修必本于能悟,而真悟自不容不修。道本一而学者多歧而二之于是,离悟言修者其流弊为乡愿,离修言悟者其流弊为异端”[72]。可以说,悟是一点开明,修是使之巩固,两者互为妙用而成一体。冯从吾在首善书院讲学时,与邹元标重视解悟不一样,而是提倡实修的重要性。他与邹元标在书信中也论及近世学者“口实超悟”之病:“近世学者多口实超悟,弁髦规矩,而曰一切无碍,其害道不小,承教独提规矩二字,无令放松,而以小心翼翼为真家法,可谓大有功于吾道矣。”[73]

与冯从吾同时的东林学者顾宪成、高攀龙都主张修悟并重。顾宪成反对把修与悟对立起来,他指出:“学不重悟则已,如重悟,未有可以修为轻者也。何也?舍修无由悟也。学不重修则已,如重修,未有可以悟为轻者也。何也?舍悟无由修也。”[74]高攀龙认为修与悟、工夫与本体是不可分的、统一的,修的目的在于悟,而悟又依赖于修;没有渐修工夫,就无法了悟本体,而若不能了悟本体,渐修工夫便失去了意义和价值。所以他说:“工夫不密,在本体不彻;本体不彻,又在工夫不密。”[75]高攀龙在《冯少墟集序》里赞扬冯从吾修悟并重,说道:“本体如是,复还其如是之谓工夫也。修而不悟者狥末而迷本,悟而不彻者认物以为则。故善言工夫者,唯恐言本体者之妨其修;善言本体者,唯恐言工夫者之妨其悟。不知欲修者正须求之本体,欲悟者正须求之工夫,无本体无工夫,无工夫无本体也。仲好之集至明、至备、至正、至中,非修而悟,悟而彻者不能,真圣人之学也。”[76]

阳明后学浙中派持“良知现在”,“论学率以悟为宗”,[77]流任于本体的顿悟而废弃实修工夫,排斥规矩约束,流入玄虚,造成虚浮的士风。冯从吾针对后学之偏,着重提掇修这一方面,他认为近世学者任于识悟,无视明理诚敬、穷索防检,主张本体工夫一齐俱到,这是中了佛氏之毒。他还引出“欲识浑沦无斧凿,须从规矩出方圆”的阳明诗句,告诫阳明后学,必须立身行己,无一言一行不求合于规矩准绳,而不敢有一毫逾越处,方谓之真能致良知,方见学问透本源,而不要专任顿悟而陷入混乱。

他在给高攀龙的书信中说:“学问源头,全在悟性,而戒慎恐惧是性体之真精神,规矩准绳是性体之真条理。于此少有出入,终是参悟未透。今日讲学,要内存戒慎恐惧,外守规矩准绳。如此才是真悟,才是真修,才是真潇洒受用。”[78]虽然修与悟都是就工夫而论,但实际上,冯从吾谈到工夫之切己时,更多的指的是实修工夫。在他的工夫论中,实修工夫的具体形式很多,包括“致之、尽之、极之、道之、温之、知之、敦之、崇之”等学问工夫,我们从这些学问工夫中可以见得冯从吾实修工夫的特点。[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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