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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绍兴之光灿烂闪耀

时间:2023-05-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琐忆鲁迅杨霁云噩耗传来,巨星殒落,鲁迅先生竟于十九日晨五时廿五分继高尔基而溘然长逝了!——现在虽死了仅几天,我想不久的将来,除纯诚纪念哀悼的文章,必定有鲁迅先生各种“谬托知己”文字在各式不同刊物上出现。我和鲁迅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九三二年晚的几位私人聚餐间。这次鲁迅给我的印象,是两颗绍兴人所特有光亮闪烁的眼睛,充分射着热烈和诚恳。

鲁迅:绍兴之光灿烂闪耀

琐忆鲁迅

杨霁云

噩耗传来,巨星殒落,鲁迅先生竟于十九日晨五时廿五分继高尔基而溘然长逝了!这是中国学术思想界一个无可比拟的重大损失,不,是中国民族革命战斗进行中的一个重大损失,同时也是全世界被压迫民族解放运动中的一个重大的损失。

我在二十日晨的《常州商报》看到了这个极简短的噩耗电讯,立刻愕然发呆,一块重铅将心压沉了下去,茫茫然无所之,空虚到堕入了无思想的深渊中。适又病剧,不克亲自到上海去临棺吊唁,作最后的一晤,真是此恨绵绵,百身莫赎。

近日屡次想动笔写一些哀悼文字,一举笔却又掷下了;一则神绪彷徨不宁,二则他在《死》的一文中亲自拟定的遗嘱三、四两条是:“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以他三十年来始终不懈,老而愈壮为民族,为人类奋斗,牺牲的精神,只要除了自愿做“内奸”和“奴才”的两类人以外,谁都感动到情愿做“糊涂虫”,拿他的遗训深刻地刊镌在心上,以他救人类的心为心,以他和丑恶环境奋斗的精神为精神;依着他生前战斗的步伐,更勇猛的向前进攻。

最使我慄然不敢动笔的是忆起他的《忆韦素园君》文中的几句话:

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

这几句在编印《集外集》的时候,我也曾引在“编者引言”中,可是在印成书的时候,却连内中九篇最重要的文章一起给检查委员抽去了。——

删去骨头而仅剩空虚架子,在当时检查者赫赫戒严下,这中内幕是读者受了损失后,还是不知道的。所以《集外集》出版以后,施蛰存既说“不值得付印”在前,宋云彬又说“不是佳作”于后。——现在虽死了仅几天,我想不久的将来,除纯诚纪念哀悼的文章,必定有鲁迅先生各种“谬托知己”文字在各式不同刊物上出现。当他以为值得悲哀的事加到自己身上,却固因死的掩护而不知的了。在我一个槛外旁观者,却未免有些悲哀的愤怒。忿愤社会恶势力的人已死,而社会上仍充满了一部分无聊和无耻者群。

我现在可仍然要“谬托知己”般来写一点记忆他的文字。但必须先声明者:我不是他的“知交”或“老朋友”。不过由爱读他的作品,敬仰他的人格,和他有时见见面或通通信,我视他是一位尊师的关系而已。

今天翻展一回他的书简,觉得内中颇有几段论及他自己早年文学生活的历史,这是外间很少有人知道的。盖棺论定,在研究死者全部生平的作品或思想专著的人,或有一知的必要吧!所以写一点出来作纪念,间或述写个人间小事,则为述者欲藉此文字发泄,假此或可稍舒哀思。——虽后一种的动机是不十分光明的。

我和鲁迅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九三二年晚的几位私人聚餐间。那次李儵也在其中,他还因在《涛声》写了:“那天见鲁迅先生吃饭,咀嚼时牵动着筋肉,连胸肋骨也拉拉动的,鲁迅先生是老了!我当时不禁一股酸味上心头。记得从前看到父亲的老态时有过这样的情绪,现在看了鲁迅先生的老态又重温了一次。这都是使司马懿之流快活的事,何况旁边早变心了的魏延”的几句话而引起杨邨人的公开信,这信和鲁迅的答信后都收入《南腔北调集》中。那次因是初次会面,大家谈话未免有些拘束。他谈起早年的历史说:“我也曾学过海军,现在知道的人是很少了,一般人都以为我仅学过医学,校名雷电,实习时却只能在内舱机器间中,后来知道只有福建人才可在舱面甲板上工作,外省人一律只好管理机器间。照这样下去,等到船沉了还钻在里面不知道呢!所以我就不干了。”后来又谈了一会白莽、柔石的死事。这次鲁迅给我的印象,是两颗绍兴人所特有光亮闪烁的眼睛,充分射着热烈和诚恳。谈锋在严肃中时杂以诙谐——这才是真正的幽默吧!我还记得他说:“中国人喜欢捧,所以对黄河也是不用挖而用捧的手段去决堤坝来对付,哪知河道是不喜欢捧的,结果河底高于城墙,一旦水势猛烈,尽成泽国。”——那时华北正闹水灾——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

后来第二次在内山书店晤面,方才看清他一如某作者所记的足穿陈嘉庚黑色橡皮鞋,吸的是品海牌纸烟,就同到书店对面一家外国咖啡馆小坐。他说:“这店主人在上海的很少,是位希腊人。我在‘一·二八’战争时,就由闸北迁移住在这个店的楼上。”又谈及“邻邦捉到左翼犯人,是给他们穿一种胸部特别狭小的衣服,令其渐渐自然死亡。”

其后因编《集外集》事,常常讨论到他早年文学生活情形,现尚存许多珍贵的资料,保留在信简中。在一九三四年五月六日的信中说:

我的不收在集子里的文章,大约不多,其中有些是遗漏的,有些是故意删掉的,因为自己觉得无甚可取。《浙江潮》中所用笔名,连自己也忘记了,只记得所作的东西,一篇是《说img87》(后来译为雷锭),一篇是《斯巴达之魂》(?);还有《地底旅行》,也为我所译,虽说译,其实乃是改作,笔名是“索子”,或“索士”,但也许没有完。

三十年前,弄文学的人极少,没有朋友,所以有些事情,是只有自己知道的。现在都说我的第一篇小说是《狂人日记》,其实我的最初排了活字的东西,是一篇文言的短篇小说,登在《小说林》(?)上。那时恐怕还是革命之前,题目和笔名,都忘记了,内容是讲私塾里的情形,后有恽铁樵的批语,还得了几本小说,算是奖品。那时还有一本《月界旅行》,也是我所编译,以三十元出售,改了别人的名字了。又曾译过世界史,每千字五角,至今不知道曾否出版。张资平式的文贩,其实是三十年前就有的,并不是现在的新花样。攻击我的人物如杨img88人者,也一向就有,只因他的文章,随生随灭,所以令人觉得今之叭儿,远不如昔了,但我看也差不多。

又同年同月十五日信:

《小说林》中的旧文章,恐怕是很难找到的了。我因为向学科学,所以喜欢科学小说,但年青时自作聪明,不肯直译,回想起来真是悔之已晚。那时又译过一部《北极探险记》,叙事用文言,对话用白话,托蒋观云先生绍介于商务印书馆,不料不但不收,编辑者还将我大骂一通,说是译法荒谬。后来寄来寄去,终于没有人要,而且稿子也不见了,这一部书,好像至今没有人检去出版过。

张资平式和吕不韦式,我看有些不同,张只为利,吕却为名。名和利当然分不开,但吕氏是为名的成分多一点。近来如哈同之印《艺术丛编》和佛经,刘翰怡之刻古书,养遗老,是近于吕不韦式的。而张式气味,却还要恶劣。

我因为恽铁樵没有编过《小说林》,疑心他的第一篇小说揭载的是《小说月报》,就写信去问他,廿(二)日的回信说:

未印之拙作,竟有如此之多,殊出意外,但以别种化名,发表于《语丝》,《新青年》,《晨报副刊》而后来删去未印者,恐怕还不少;记得《语丝》第一年的头几期中,有一篇仿徐志摩诗而骂之的文章,也是我作,此后志摩便怒而不再投稿,盖亦为他人所不知。又,在香港有一篇演说:《老调子已经唱完》,因为失去了稿子,也未收入,但报上是登载过的。……

登了我的第一篇小说之处,恐怕不是《小说月报》,倘恽铁樵未曾办过《小说林》,则批评的老师,也许是包天笑之类。这一个社,曾出过一本《侠女奴》(《天方夜谈》中之小段)及《黄金虫》(A.Poe作),其实是周作人所译,那时他在南京水师学堂做学生,我那一篇也由他寄去的,时候盖在宣统初。现商务印书馆的书,没有《侠女奴》,则这社大半该是小说林社了。

后来我知道《小说林》是光绪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出版,凡行十二期,黄摩西编辑的。时期相合,他的文章大概载在其中,我所有的《小说林》既不全,一时又无从借取,故《集外集》中没有收入。《语丝》中关于志摩的文章,我从《鲁迅在广东》书上撕下寄给他改正,因过长未重抄一过,原稿送检查会审定时却给抽去没收了,现在想来真可惜得很。其余被抽禁的,有《今春的两种感想》、《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革命文学与遵命文学》北平五讲中的讲演改正稿,送去被抽禁没收的均系抄录副稿。在去年(一)二月间致我的信中:

……三月以后,拟编去年一年中杂文,自行付印,而将《集外集》之被删者附之,并作后记,略开玩笑,点缀升平耳。(www.xing528.com)

又另一信云:

……《启事》及《来信》,自己可以检得,但《革命文学……》改正稿,希于便中寄下。近又在《新潮》上发见通信一则,此外当还有,拟索性在印杂文时补入。……俟此文(指文学上载的《病后杂谈》——云注)发表及《集外集》出版后,资料已足,我就可以作杂文后记了。

再:先生所作《集外集》引言,如有稿,乞录寄,因印《集外集》(此非真名,真名未定。)时拟补入也,又及。

所以几篇改正原稿我都寄给他的了。我望最近的将来能有印出的机会,这几篇文字是积了无数青年的血写的,对于青年极有用处,我以为。

这次死讯传来,殊出意外,我也几有不敢相信的模样。因为夏间虽知道他病重的消息,可给已告痊愈的音讯取消尽了,那里会料到突然发生这样变故呢!他近几年来身体的不大健康,时时多病,我早疑心他有胃肠病肺病。有一次在谈话中乘间问他的酒量何如?因我以为绍兴产酒,绍兴人的酒量大致都很不差,胃病和多饮又颇有关系。他似乎有些觉得我的用意,就笑说:“我不大吃酒,我的胃病并非因酒而起。说来年代长远了,还是从前初次离开绍兴到南京进水师学堂的时候,冬天气候冷,没有衣服穿,于是不得不多吃辣椒以御寒,可就拿胃吃坏了。”我当时听了为之凛,想不到先生幼年的生涯竟如此凄惨!后来在信件来往中,我时常提起他的健康问题。他于去年一月中信上说:

上海天气已冷,我亦时有小病,此年纪关系,亦无奈何,但小病而已,无大害也。医言心肺脑俱强,此差足以慰锦注者也。

他还说肺强。直到今年夏天大病后,掩饰不掉了,在八月廿八的信上方承认说:

……我这次所生的,的确是肺病,而且是大家所畏惧的肺结核,我们结交至少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其间发过四五回,但我不大喜欢嚷病,也颇漠视生命,淡然处之,所以也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一回,是为了年龄关系,没有先前那样的容易制止和恢复了,又加以肋膜病,遂至缠绵了三个多月,还不能停止服药。但也许就可停止了罢。

那时我想到上海去探视他一下,他在信上说:

再:现医师不许我见客和多谈,倘略愈,则拟转地疗养数星期,所以在十月以前,大约不能相晤:此可惜事了。

谁知竟成谶语,在十月中竟长逝而一瞑不视了呢!痛矣。

至于他在文坛上的功绩,对青年巨大的影响,摧毁旧环境的勇猛,操守的坚贞,谈的人已很多,将来也自会有人作有系统专门的研究,姑置不论。至其愈老愈迈进的精神,在中国也无第二人,只看一九二八年顷一批自称革命文艺的青年,骂他是“有闲阶级”、“醉眼朦胧”的人目前都退降隐消到哪里去了。孤军奋斗,荷戈呐喊至死了还仅有他一个“老人”。我们青年除愧死外,并应悬作永远的典范。

他的杂文除一贯前进的思想外,其凝炼字句,深刻的嘲讽,诙谐的风趣,无往而不流露着,活跃着。最好的形容词,我很同意某君的:“如铁笔画在岩壁上,生硬以外,还夹着丝丝尖利的声音,使人牙根发酸,或头顶发火”的几句话。在将来整理鲁迅全部著作的人,我却有一个建议,就是将历来骂他、诬蔑他的文字,一律收集附入有关系的文章后,或另印一编作附录,《三闲集》序言中说:

现在我将那时所做的文字的错的和至今还有可取之处的,都收纳在这一本里。至于对手的文字呢,《鲁迅论》和《中国文艺论战》中虽然也有一些,但那都是峨冠博带的礼堂上的阳面的大文,并不足以窥见全体,我想另外搜集也是“杂感”一流的作品,编成一本,谓之《围剿集》。

《题未定草》第八节中说:

而且一任鬼蜮的技俩随时消灭,也不能洞晓反鬼蜮者的人和文章。山林隐逸之作不必论,倘使这作者是身在人间,带些战斗性的,那么,他在社会上一定有敌对。只是这些敌对决不肯自承,时时撒娇道:“冤乎枉哉,这是他把我当作假想敌了呀!”可是留心一看,他的确在放暗箭,一经指出,这才改为明枪,但又说这是因为被诬为“假想敌”的报复。所用的技俩,也是决不肯任其流传的,不但事后要它消灭,就是临时也在躲闪;而编集子的人又不屑收录。于是到得后来,就只剩了一面的文章了,无可对比,当时的抗战之作,就都好像无的放矢,独个人在向着空中发疯。我尝见人评古人的文章,说谁是“锋棱太露”,谁又是“剑拔弩张”,就因为对面的文章,完全消灭了的缘故,倘在,是也许可以减去评论家几分懵懂的。所以我以为此后该有博采种种所谓无价值的别人的文章,作为附录的集子。以前虽无成例,却是留给后来的宝贝,其功用与铸了魑魅魍魉的形状的禹鼎相同。

他在致我的信上也曾说过:

集一部“围剿十年”,加以考证:一、作者的真姓名和变化史;二、其文章的策略和用意……等大约于后来的读者,也许不无益处。

可知这事他“遗嘱”虽未曾提及,他的“遗志”确是要这样做的。这是明知范围过大,关系复杂,牵涉过多,要得罪也不少;然而这一些文人和文字的障碍都打不破,难道还说得到解放民族等大问题吗?我们要学鲁迅,要学他那种百折不回的勇气,嫉恶如仇的精神。

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五日

(1936年12月5日上海《逸经》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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