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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饭财经》访谈:陈九霖谈万科股权大战

时间:2023-05-1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陈九霖曾用名为陈久霖,他曾任中国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总裁9年,自2002年起,还被任命为中国航油集团副总经理。因中国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出现巨额贸易亏损事件,陈九霖曾在新加坡入狱1035天。正因这段经历,陈九霖对正在胶着的万科股权大战,有一些特别的感悟。发生在12年前,也是2004年的中国航油事件,我深陷其中。《圣经》说,成熟的稻子会低头,空瘪的稗子才昂首。

《盒饭财经》访谈:陈九霖谈万科股权大战

何伊凡

陈九霖消瘦了很多,眼睛显得更大,手上青筋凸起。

但精神头更足了。

都说人生像过山车,陈九霖的经历不像。他更像蹦极,从一个高点,陡然急坠,再反弹。最绝望时,他还真有过冲动,想从31层办公室纵身一跃,只是,身上不系保险绳。

陈九霖曾用名为陈久霖,他曾任中国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国航油)总裁9年,自2002年起,还被任命为中国航油集团副总经理。因中国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出现巨额贸易亏损事件,陈九霖曾在新加坡入狱1035天。出狱后,他更名“久”为“九”,即“九死一生”之意。

正因这段经历,陈九霖对正在胶着的万科股权大战,有一些特别的感悟。这也是我们访谈的第一部分,他的核心观点是:

1.政府的有形之手不要过早介入,而是要让市场这双无形之手去解决这个问题;

2.一定要在法制轨道上运行,不要偏离法制的轨道;

3.有关各方应该加强沟通,该放下的就放下。越拉越紧,大家都是死路一条。

他还对如何与国有大股东相处有独到的见解:

1.要勤汇报,熟悉国有企业的汇报体系;

2.注重人情,不但与董事长熟悉,也要和具体负责自己公司的部门一把手熟悉。

何伊凡:最近的万宝大战引发了很多人关注,您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认为在万宝大战当中,不应该过多地干预,这个观点其实是和许多人的看法不一样的,因为很多人认为政府出手太晚了,如果早一点干预的话可能会好一点,您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陈九霖:首先我倒觉得不是万宝大战,而是万科大战,实际上是管理层和股东之间的一场论战、一场争夺,因为管理层不能完全代表万科,万科是由众多的股东所组成的,而且,宝能也是万科正式的股东,所以,万科不应该说是独立的一方,而是当事的一方。

我之所以不建议有形之手过早地介入,而是让无形之手,让市场去解决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当年有过切肤之痛。发生在12年前,也是2004年的中国航油事件,我深陷其中。中间的一些遭遇告诉我要吸取历史的教训,不要让历史重蹈覆辙,不要让历史的悲剧重新发生在另一个中资企业的身上。

中国航油发生亏损事件之后,新加坡当局介入其中,把一个本来非常单纯的商业事件政治化了,把它搞得越来越复杂,最后牺牲我个人,把我当成一个替罪羔羊来结束整个事件。

何伊凡:所以您对一个事件被政治化怀有深深的恐惧。您还专门谈到了一个问题,就是说觉得讲情怀也是一种政治,这和很多人的感觉不太一样。

陈九霖:我觉得讲情怀也好,利用媒体也好,在事件还没有真正接触到它实质之前,你去利用情怀或媒体作为引导,这就是政治。

何伊凡:当年您感觉自己是被冤枉的,当时有没有用过情怀这个武器呢?

陈九霖:我没有。说实在话,我当年没有用到这些内容,但是,有关的人用了很多这样的做法。我举一些例子来讲,新加坡证券投资者协会会长大卫·杰乐(David Gerald),在中间就扮演了一个跳梁小丑的角色,因为他是挟私报复。他曾找我去募捐,我还没有见到他之前,他的助理就给我打电话,说陈先生保安安排好了没有?你要亲自到地下室来接他,摆了很大的一个谱,为后续的募捐来做工作,我没理这个碴(面子上的事我不会做),当时也确实忙,一天排着很多活动。他跟我聊了之后,我没有给他捐款。所以,中国航油事情发生了,正好是他落井下石的机会。他就到处兴风作浪,把矛头对准我,制造舆论说,陈九霖不是打工皇帝吗?一年年薪不是490万新加坡元吗?正好把这钱拿出来解决小股东亏损问题,等等。所以,我就觉得万科这个事件一定要避免这种情况。

何伊凡:您的具体建议是什么?

陈九霖:第一个是商业化,一定不要把一个商业案件政治化,这是我的切肤之痛。第二个是法制化,一定要在法制的轨道上运行,都不要偏离法制的轨道。第三个是应该加强沟通,该放下的就放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彼此较劲,就像一只猴子,看到玻璃瓶里面有花生,把手伸进去,抓住一把花生不肯放手,你总也拿不出来;你一放手,手拿出来再往外倒,花生不就全是你的吗?是不是?

何伊凡:您现在觉得哪一方的责任更大些?

陈九霖:两方面都有:从股东层面讲,一个成功的投资,一定要有管理层的支持与配合,要与管理层充分沟通,要给人家出路,不要把人逼到墙角去,人家担心、人家害怕,做了那么多年企业突然和自己没关系了谁也接受不了。而且,任何企业都是可以挑出毛病的,你要给人家出路,你不要把人家推到没路可走,没路可走当然狗急跳墙了。我搞了这么多年企业,收购过这么多家公司,也见过很多其他并购案例。我观察到,凡是与管理层对着干的投资人,要成功并购一个企业几乎是不可能的,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

何伊凡:您也确实做了很多并购的项目,对此应该有很多感触。

陈九霖:包括并购新加坡国家石油公司,那个时候也是费了很大的劲,也吃了很多的亏。当然,也有很多成功的案例,如西班牙的CLH、上海浦东航油公司、茂名油库等,我们和管理层协调得都很好,最后管理层还给我出主意,帮我和其他的股东去交流、去沟通。

从管理层来讲,也该放手,见好就收,不要较劲。管理层就是个打工仔。你要沟通,而且要和所有的主要股东沟通好,甚至对待小股东也要按照规定、按照法律及时地披露信息。没有必要选择某一种所有制的股东,民营企业一定就不行、央企一定就是好的、万科也不一定是央企的万科,你有那么多的公众股东,是不是?

何伊凡:您这建议听起来有点像和稀泥,就是大家都各让一步。

陈九霖:我讲的是事实,不是各打五十大板。我从中国航油事件走过来,如果让我来处理万科这个事件,可能现在要圆满得多。如果我站在宝能这个位置上,作为一个投资人,那我的做法可能不一样,我一定要想办法去跟管理层沟通,不可能说拿一个股东会的提议,把所有董事都给免掉。我肯定不这样做,这个结果肯定适得其反。

何伊凡:如果您是万科管理层呢,比如王石?

陈九霖:我也一定是要很好地去沟通、充分地沟通,不管谁来,能保障万科的发展就行,这是大家共同的利益所在。同时,你保证我的管理层继续管理万科就行了。其实,现在这么谈还来得及,你知道吗?不是说现在谁昂起头来就可以挣足面子,其实没有面子,你低下头来,别人才会给你面子。要说情怀,这就是最大的情怀!《圣经》说,成熟的稻子会低头,空瘪的稗子才昂首。

你总是昂着一个头,好像谁欠你的一样,事情就很难办,我觉得到现在为止是该收手的时候了。当然,解铃还须系铃人,谁系的?两方面都有,彼此给对方下套,你给他脖子上套东西,他给你脖子上套东西,互相拉。

何伊凡:越拉越紧。

陈九霖:越拉越紧,大家都是死路一条,是不是?那还干吗?我首先松掉,我松完我迈出去一步,这不是弱者,相反,这是一个强者、是一个智者,你给人家一看,人家觉得这个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相信这个问题只要谁低头,谁第一个低头,谁就会赢得最高的奖赏。

何伊凡:您收购了这么多公司,自己化敌为友的本事在哪儿?

陈九霖:讲讲当年收购新加坡石油公司的事例吧!新加坡淡马锡通过吉宝持股77%,我第一次收购时,向董事会和航油集团报告的价格是每股1.2美元,也就相当于每股1.4~1.5新加坡元。但当时它的股价是每股0.8新加坡元,我的运作团队站在公司的利益上考虑,就报价每股0.9新加坡元。而通过我的情报系统,我了解到对方是希望每股1新加坡元让我们收购过来。但我听信了运作团队的意见,按照每股0.9新加坡元去谈。被收购方的管理层就非常不高兴了,说我的净资产每股都有1.1新加坡元,你怎么按照每股0.9新加坡元收购呢?这是对我的不尊重。

这对于我来说也是一个教训,如果我那个时候不完全听取运作团队的意见,而是充分地尊重被收购方管理团队的意见,摩擦就会小很多。我会说,既然你净资产每股1.1新加坡元,现在股价0.8新加坡元,我们搞个折中,1新加坡元可不可以,我们就谈下来了。所以,我估计宝能和万科之间也难免会有这样的一些事,万科不欢迎你,那宝能就应该去做工作,你需要什么样的条件,我就按照你的条件大家好好谈,我分的利益哪怕份额小一点,公司搞好了,我的大利益还在那里。

何伊凡:其实,根据您刚才讲的这个例子,就是说在收购当中既要解决利益问题,也要解决情绪问题,有时你没有解决好利益的问题,就会产生情绪的问题,甚至你没有解决情绪问题,就算利益到位,可能这个情绪也是一种对抗性的状态。

陈九霖:我觉得万科管理层与股东之间的冲突,掺和了很多情绪化的东西。一定要去掉情绪化,回到商业的本质上来。

何伊凡:万科的第一大股东也是国有企业华润,中国航油也是央企。根据您的亲身体会,管理层与国有大股东沟通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是什么?

陈九霖:首先,要勤汇报;其次,要熟悉那套体系。那套体系就是要有文字的汇报。你还要把自己摆到比较低的位置。当然,上市公司汇报是不一样的,要向所有的股东披露,不能只对某一个股东。如果不是上市公司,那你可能经常要就重大事件进行汇报、进行沟通。另外,国有企业还有一个人情在那里,说句实在话,你要跟一把手和具体运作的部门一把手处理好关系。

何伊凡:很多人不知道这个,只觉得跟大老板关系很好就行了。

陈九霖:每个央企都专门有个管理的部门,对下面的子公司进行管理,这个部门的主管也是很重要的。有时候阎王好办,小鬼难缠,搞不好,这一群人给你私下吹点阴风、点点鬼火就很难办了。因为国有企业办事时,往往要达成基本共识,老板才好拍板。万科作为上市公司,不好单独去向央企汇报,而是要向所有的股东披露重大事项。但是,在合规的情况下,有时候也可以交流一下,不要摆出“我是老大”的姿态。

何伊凡:您当年在中国航油的时候是如何处理的?

陈九霖:我当年在新加坡也算是有名气的人,虽然国内没几个人了解我,国外的名气还蛮大的,但我那时的姿态也是非常低的,国内的任何一个人去新加坡,不用说处长、司局长,就是科员过去我都亲自到机场去接。有时候甚至我自己开车,然后我一般陪的是三顿饭,早餐午餐晚餐。就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得罪了一些人,人家说,中国航油(新加坡)公司不就只有陈九霖嘛!

何伊凡:所以,这就是人心,人家觉得荣誉都是你担了,扛雷还不应该是你?

在陈九霖还叫陈久霖的时代,他创造了中国航油净资产增长852倍、股东投资回报5022倍的奇迹。在中国和新加坡两地,他与达官显贵交往繁密,与豪商巨贾觥筹交错。

然而,命运在2004年10月出现逆转。自2003年起,中国航油经董事会批准后,开始从事石油衍生品期权交易,初期有获利,但后来交易员纪瑞德做出错误判断,出售大量看涨期权。2004年9月底,石油期货价格迅速攀升,最终导致5.5亿美元的巨额账面亏损。2004年10月,中国航油的母公司——中国航油集团公司决定把所持的中国航油(新加坡)公司75%股份的15%配售给机构投资者,筹得1.11亿美元,用于补足保证金。面对日本三井和美国高盛在英国的合资公司MERM的逼仓,自2004年10月26日起,中国航油集团公司指令中国航油在高位逐步斩仓,5.5亿美元的亏损成为事实。

蹊跷的是,陈九霖最终承担的并非管理责任,而是因为母公司售卖股票,在新加坡监狱度过了1035天。

陈九霖出身寒微。这个湖北省黄冈市浠水县宝龙村的农家子弟,没有任何背景,靠个人的勇气与能力,成为商界“新星”;在2004年10月之后,又迅速陨落为“扫把星”,让他深深感受到“地狱就在天堂的隔壁”。他个人并未在交易中获得任何利益,也不是售卖股票的决策者和协议签署人,他既无犯罪意图,也无犯罪事实,完全成了“替罪羊”。

从天堂到地狱,陈九霖亲身体验了生命是何等的艰辛与脆弱!

何伊凡:陈九霖先生对万科这件事情有这么深的感触,和他个人的经历有非常密切的联系,我们还是回到那一段可能对陈九霖先生来说,有些不堪回首的岁月——2004年12月8日的凌晨。

陈九霖:2004年12月1日,我从新加坡回国,回到航油集团公司担任副总经理,当时集团公司安排我分管国际业务。12月5日,集团公司接到新加坡的一封函,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是否返回新加坡。当时,大家既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也有各种各样的建议,很多人说陈先生你别回去,回去会凶多吉少,你要等到中国政府和新加坡政府达成完全一致意见后,再返回新加坡。这其实很有道理。

当时,我母亲卧病在床。我在新加坡非常好的朋友,给我打了3个多小时的电话,劝我以母亲生病为由,不要回新加坡。他说,新加坡跟中国没有引渡条约,对我完全没有办法。但是,我知道我没有做过越格的事情,商业的失败是我的过错之一,我并没有违法。

出于尽快解决好中国航油事件的大局观,我毅然决然地返回新加坡协助调查。

12月8日凌晨,我记得很清楚,飞机刚落地,到办理护照移民关口,我像往常一样,大大方方往前走。突然,移民关口柜台的一位女士把我拦住了,说:“对不起,陈先生你稍等一下。”我问:“怎么回事?”没等对方答话,就有另一个人把我先带到移民关口的一个办公室门口,接着又带到一个七八百平方米的大厅。那里空无一人,我一个人坐在里面,被冷落了一个多小时。然后,突然来了一个穿着普通衣服的人,对我说了一句:“Mr.Chen,you are arrested。”(陈先生,你被捕了。)我说:“什么意思?我被逮捕了?你是谁?”他说自己是新加坡警察局的,却没有出示任何证件和逮捕证

何伊凡:那一瞬间您是什么感觉?

陈九霖:我脑子一片空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新加坡不是一个法制社会吗?怎么会出现一个便衣随便就来抓人呢?而且,我说:“你让我看看逮捕证!”他说:“没有。”我问:“那谁叫你来抓我呢?”他说:“上级。”我说:“那叫你上级过来!”他说:“对不起,我上级睡觉了。”我说:“那我给你上级打个电话,你把电话号码告诉我!”他说:“对不起,你必须配合我。”

我就这样以“莫须有”的罪名莫名其妙地被捕了!2004年12月8日清晨,各大媒体大肆报道我被捕的消息。这个做法一下子就把媒体的焦点引到我这里来了,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在了我身上。实际上,我已经被未审定罪了,被新加坡当局当作有罪推定了,以致各方都对我落井下石。

何伊凡:在那一刻您有没有后悔?本来您应该在老家陪生病的母亲走完最后一程。

陈九霖:实话说,还真没有后悔过,因为那个选择也是权衡了利弊。坦率地讲,我受到宿命论的影响比较大一点,看了很多宗教类的书。那个时候我觉得该我承受的我就承受完,我既然有这一劫,就不会躲;人为地躲过这一劫,没准有更大的一劫在后面等你。这件事尚未发生之前,有一天凌晨两点钟睡不着觉,我就起来去看书,结果拿了《周易》,正好翻到坎卦。

何伊凡:这是第29卦。

陈九霖:我的名字当时还是陈久霖,长久的久,3个字加起来正好29画。我觉得有点意思,坎卦是第29卦,坎卦之前是大过卦,坎卦之后是离卦;“离”通“美丽”的“丽”。坎,有好几道坎,不止一道,而且,一道比一道危险。那么,它的卦相告诉我们什么呢?你不能遇到事情就往后退,退了就退到大过卦去了,你就会犯更大的过错。你必须勇往直前,这样就会符合一马平川的离卦相,所以,我就写了一首诗,叫作《离坎》。

何伊凡:这主要是安慰自己。

陈九霖:当时,我已经有预感了。那首诗是这样写的:“《周易》设习坎,喻指处世艰。重险而慎往,离坎是平川。”那个时候,也就是那个便衣在移民大厅说我被捕之时,我内心实际上还是比较冷静的。他说让我配合,我就马上要给中国大使馆打电话,给我的律师打电话。在这些都没有奏效之后,他给我戴上手铐,把我塞进一台空间很小的车里,带我到了一个警所。其间,警察做了很多手脚:电脑被拆了;手机被卸了电池;然后,还把冷气打开,房间里大概只有16度,冷得要死。当时,我是带着皮衣过去的,我就套上皮衣。新加坡这么热的地方,我却带着这些东西,看来冥冥之中早有预感。

何伊凡:您怎么会带着个皮衣?

陈九霖:新加坡那么热,我也从来没带过皮衣,就那次带了,这很奇怪吧!五六平方米的一个房间,温度大概只有16度,没有床,是水泥地,新加坡警察就把我放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皮衣一穿就睡着了,平常一夜只能深睡一个小时,那次估计深睡了3个小时,然后,有人来敲门了。

何伊凡:您对这种宿命的理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建立起来的?

陈九霖:就在那个时候很强烈。还有一件事,2004年9月29日,我带着儿子到韩国休假。在乐天有一个模拟监狱,中间有些栏杆,是塑料做的,上面挂着一个手铐。小孩子童言无忌,做事也调皮,就把手铐给我戴上,然后,一下子把我推到监狱里去了。那时候,我就感觉特别不好,到了晚上,风险管理委员会的主席从新加坡打来一个电话,告诉我市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出现大额账面亏损。所以,我就马上中止了旅行,飞回新加坡去处理那件事情了。

这种宿命论,主要是受到农村文化的影响。后来,我读了很多关于宗教的书,各种宗教,包括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现在,我不那么看了。我现在认为,人生其实如草木,地球就是我们的一个客栈,我们就是一个过客而已。

何伊凡:这就叫作生如逆旅。

陈九霖:对。

何伊凡:很多人都说监狱可能是让人感觉最没有尊严、最耻辱的地方,您觉得呢?

陈九霖:本来咱们讲万科,又谈到这些事上来。在我的记忆中,这件事早就云淡风轻了,但是,你感兴趣,观众有兴趣,我就说两段。

我举个例子,新加坡签署了《维也纳公约》,是要保障囚犯利益的,可是,在我住的那个监狱,在我坐的那个监牢,大家都睡水泥地。(www.xing528.com)

何伊凡:没有床吗?

陈九霖:没有床,就睡水泥地。新加坡那么潮湿、那么热,睡一晚上,地上全是湿的,等于睡在水中。只要去监牢试一下,马上就体会到什么叫水深火热。我好不容易找大使馆斡旋,要了一张床,结果发现,这个“床”只有一个塑料壳,中间是空的,我一躺上,整个人就窝进去了,还把身上的肉都给夹上了,后来我就没办法了。

何伊凡:没有床垫子吗?

陈九霖:没有。再后来我就没办法,把书放进去做垫子,认为书放进去把塑料床壳支起来会好一点。可是,书会挪动,太难受了。还有,我最后打扫卫生,把那个塑料壳翻起来,发现一堆蟑螂,这么大个儿的,估计要是吃3个就饱了,顶一顿饭了。

何伊凡:在那里面有没有被打过?

陈九霖:我倒没被打过,但是,我看到有人被打过。

何伊凡:是狱警打人,还是囚犯之间斗殴?

陈九霖:都有,囚犯在洗衣厂里没什么工具,借助什么打架呢?墙壁上挂着灭火器,捞起就往别人头上砸。警察打人的场景我也经常看见,我就不说出名字来了。当然,这不是某个人的问题,是体制的问题。我们在房间里,听到外面有像即将死去的狗一样叫的那种声音,那就是有人在打囚犯,是谁打的我都知道,我不去说这个事情,怕影响那个我熟悉的警察。实际上,那个警察对我还是蛮好的。

何伊凡:在新加坡的监狱里,您接触的这些人,是原来您永远不会想到自己会打交道的一群人吗?

陈九霖:从没想到,从来没想到。我给你讲一个小故事,我到监牢6个多月之后,突然有一天,我迎面碰到一个人,这个人问:“陈总,你好吗?你信仰上帝吗?”我就问:“你怎么认识我?”“陈先生,天下何人不识君?你在我们这里很有名,电视上天天看到你。”他说,“这样,你来6楼,我们坐一会儿,里面有空调吹一吹。”你知道,新加坡热得要死,像火炉子、蒸笼一样,监牢里又没有电风扇,更没有空调。

何伊凡:每天有多长时间出来放风?

陈九霖:放风说是一个小时,但是,掐头去尾,最多45分钟。为什么要掐头去尾?一出来的时候,一堆人排队吃药,10~15分钟就过去了;时间差不多的时候,要提前收回来。而且,整个节假日都在里面待着。后来,那个人就说:“你上来吹个风。”我听到吹风就好高兴,什么叫自由?那才是自由,什么叫幸福?那才是幸福。你在水深火热之中一下子有空调吹,那是天大的幸福,什么也不想了。

何伊凡:这种幸福是您原来做总裁的时候体会不到的。

陈九霖:当然体会不到!所以,我那个时候才体会到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一首诗写得特棒:“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生命和爱情,这两个都是很美的事情,对吧?但是,“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为了自由,生命和爱情都可以不要。在那种情况下,你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幸福。自由就是最大的幸福!

何伊凡:您继续讲这件事。

陈九霖:那个人带我一起享受空调。那时候,他就给我说:“陈总,你知道吗?你到这里来是上帝安排的!”我说:“啊?我就不理解,上帝在我印象中是仁慈的,怎么安排我来受苦受难呢?”他说:“你不知道,上帝是有美意的,他安排你来,对于你来说绝对有美意,我跟你讲两条吧:第一条,你原来高高在上,跟我们的总理、跟我们的总统在一起,是吧?跟我们的国父一起吃饭、坐飞机,是他们的座上宾。你哪里了解普罗大众的痛苦、苦难和他们被冤枉的这种情况,是吧?你不了解,让你来了解,上帝让你来体会一下,对你的人生是种升华。第二条,中国在发展,都说19世纪是英国的世纪,20世纪是美国的世纪,21世纪是中国的世纪,上帝考验你干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上帝在预备着你,你将来一定会发挥作用的。”

他跟我讲的这两点,让我很有感触,因为当时我从没想到跟这些人为伍,但是,和这些人在一起相处之后,发现他们其实不都是坏人,用一个很贴切的词来形容,他们都是“失败者”——人生有各种各样的失败者。人啊!谁都想学好,谁都想过着体面的人生,但是,有时候真的没有办法。

何伊凡:这种经历,实际上让您对人性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识。

陈九霖:我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性。不管是哪个国家的高官也好,还是哪个国家的富豪也罢,到了新加坡的监牢,个个衣服先被扒个精光,抠开屁眼儿让警犬去闻。

何伊凡:很大的羞辱。

陈九霖:很大的羞辱,什么尊严都没有!

何伊凡:您在里面读了很多书吗?床垫子都是拿书填起来的。

陈九霖:读了四五百本书。一天有可能看一两本。后来,看书也慢慢地掌握了一些方法,比如,哪些要精读,哪些要泛读。

何伊凡:都看的什么书呢?

陈九霖:各个方面都有,大部头的《资治通鉴》读完了;《史记》读完了;《圣经》190多万字,从头读到尾,读了3遍。

何伊凡:经过这样的事,您对您的命运开始有什么样的理解?

陈九霖:对命运,更多的是看淡了,觉得人就是一个过程而已,就像地球上的其他任何生物一样。农村有一句话,叫“人死如灯灭”。死就死了,什么也就没有了。没有见过人死后再来的,什么后世之说,我觉得那都是一种安慰吧!

陈九霖现在是北京约瑟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约瑟是《圣经》里敬畏耶和华的义人。《圣经》共描述了3个名叫约瑟的义人,其中的一个,曾经受到同父异母的兄弟们的迫害,以致被卖到古埃及当奴隶;在埃及的主人家里,他又因受到女主人的诬告,被囚禁至少两年,后来当上了埃及宰相。这也是陈九霖的英文名字,公司和自己都取这样一个名字,暗合了陈九霖的心境。

2009年1月20日出狱后,陈九霖曾全职在央企葛洲坝集团任职近3年,2012年重新创业,主要业务包括投资、投行、基金,而投资分布在能源、健康、节能环保、教育传媒、互联网和稀有矿业六大领域,到采访时已经投资了30多家公司。很多有入狱经历的企业家,都曾希望能够东山再起,如前伊利集团董事长郑俊怀、顾雏军等,但真正能做到的寥寥无几。不用说恢复往日风光,即使再有个小局面也难。陈九霖、褚时健,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陈九霖自述现在有了更多的耐心,他是巴菲特的信徒,信奉寻找“更湿的雪与更长的坡”,反正他觉得自己还是“90后”,不着急,慢慢来。

人生不外乎两个字,无非是“拼”与“熬”。现在陈九霖更倾向于“熬”,这也是他心态的一个调整:在“中国航油事件”之前他更喜欢“拼”,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拼一把再说。但现在他更多的是熬。如果说以前的他是牙齿,那现在的他是舌头。但他觉得,最终先老的、先掉的还是牙齿。

何伊凡:很多人出狱之后,都有东山再起的愿望,但真正能够获得人支持的其实不多。

陈九霖:这个我觉得是有多种因素,还是清华大学的校训讲得好,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投资人投你,他就投你一个希望,是不是?希望在哪里?首先在于团队,团队在哪里?首先在于领军人物。领军人物要有一种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精神。人家支持你,我觉得也是理性的。

另外,就是厚德载物,别的我不敢说什么,我有很多的错误,我的错误和缺点,多如牛毛,或者就像天上的星星那么多,但是,太阳一出来,整个天下都是太阳的。我的优点就是,不管怎么说,确实想做一点事情。中国航油事件那么大,最后新加坡也没抓住我的毛病,法院得出结论,陈九霖没有个人私利。法院最终判我完全是出于政治因素。

何伊凡:您为什么在50岁的时候选择创业?因为你其实在央企也可以有很好的安排。

陈九霖:现在是“双创”年代,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我是赶上时代的潮流了。自己经营这么多年企业,两个方面我认识得比较深刻:第一个方面,我觉得做任何事情要顺势而为,要看准大势所趋。我觉得创业,包括你也是在创业,都是顺势而为,这个势在这里,我看得很清楚。

第二个方面,我体会最深刻的就是要做“蓝海”,你要抓住别人看不到的机会。有人说这个海跳下去肯定是淹死人的,有的人说这个海水里面有鲨鱼,讨论来讨论去,你要跳进去试一试,去体验,没有被鲨鱼咬死,也没有淹死,你就对了,这就是我的逻辑。

何伊凡:后来投资人是怎么遇到的?

陈九霖:有个小故事,有一位做能源的投资人,很多年前就了解我,在我们家门口有一个露雨轩茶馆,他请我到那里去喝茶,说:陈总我想跟你合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我说:怎么合作?他说:如果愿意,我投资给你,我没多少钱,账上就8000万,就给你玩去,玩亏了也没关系。显然,他的话有两个意思,一是说他很信任我;二是说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中国航油当时的那个事件,实际上还是有阴影的。

何伊凡:阴影面积可能也不小。

陈九霖:如果不是把我整得那么惨,估计今天我反弹的力度会更大!他说了一句话:你亏了也没有什么,实际上就是说当年的亏损事件让他至今心有余悸。

何伊凡:为什么早期做的这几个项目都是在您老家湖北附近?

陈九霖:那边是我的老家,老乡支持我的人比较多一点。我们投资的第一个项目,4年半投资回报20倍,已经套利退出了。第二个项目有五六倍的套利,也退出了。第三个项目以13倍的投资回报套利,也退出了。以后每年陆陆续续有不少项目投进去,也有不少的项目套利退出。我的产品就是企业的股权,不断地积累更多的企业,不断地套利,成熟地套利退出。

何伊凡:基本上还是在过去相对来说比较擅长的领域,比如能源。

陈九霖:基本上做我熟悉的内容,进行过充分研究的领域。

何伊凡:过去在中国航油工作这么多年,哪些工作经历您现在做并购的时候会对您有参照价值?

陈九霖:还是有很多可以借鉴的内容,比如,做一个企业并购时,你怎么去判断这个企业的价值及其成长性;你怎么去判断这个企业的股东;你怎么去妥善地处理矛盾,就像万科的这个事,怎么妥善处理好与所投资企业的股东和管理层之间的关系。然后,谈判的一些技巧,我觉得也都还是蛮有帮助的。

何伊凡:有涉及一个资本市场环境的问题,您在资本市场上叱咤风云的时候,差不多是12年以前。到现在12年过去了,资本市场可以利用的工具以及资本市场的环境都不一样了,您现在出来做的时候感觉还跟得上时代吗?

陈九霖:坦率地讲,我觉得变化也不是太快,本应该快一点,我举个例子讲,早在2002年,14年前,我用到的金融工具今天很多人都没用过,今天在国内还用不上。

何伊凡:国内还有一位企业家跟您有相似的经历,褚时健老先生,您跟他见过吗?

陈九霖:我见过,我去年中秋节在他家过的,那老先生蛮不错的,他太太马静芬也非常友好。

何伊凡:我在您办公室看到很多您和巴菲特的合影,这个老爷子给您的启发是什么?

陈九霖:第一个,“滚雪球”。

何伊凡:最长的坡、最湿的地。

陈九霖:找最长的坡、最湿的地,慢慢地滚,一定会滚出一个大雪球,这个理念对我影响很大。

第二个,他讲的价值投资理念,我觉得也是很重要的,不要被市场上各种各样的信息所左右。现在信息太多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是标题党。实际上,你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抓住价值就行。

第三个,对我影响大的就是长期持有。我去深圳演讲过几次,那里的人告诉我:“陈总,深圳人都想赚快钱,今天结婚明天就要生孩子。”我就对他说,你在深圳仔细观察一下,这里的大企业有几个是赚快钱的呢?就是万科,也经营了二三十年才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华大基因到现在为止也没怎么赚钱。

何伊凡:最后我想请您给朋友们一点建议,就是怎样在被打倒之后再站起来,这句话谁都会说,但是,当你真正倒在地上的时候,不一定能站起来。

陈九霖:你说得很正确!大话好说,但是,真要去承受煎熬也是不容易的。我觉得是这样的,第一个,你要有个定位,你是不是想做些事情,想做大事情。你要想做事情,那就要历经风雨。另外,在“术”的层面来讲,首先要锻炼好身体。

何伊凡:这是为什么?

陈九霖:你身体不好,有心无力。

第二个,就是要有眼光,见得多了,智慧和方法就多了。

第三个,就是要有心态,有好心态。你如果不想做事情,你想享受,随便。但是,我觉得上帝造人就不是让你有太多的享受,一定让你经风雨见彩虹!你说你再苦,但是,有一个目标在那里,其实就是一种享受。叫你一天到晚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有什么意思?反正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是不是?如果想做点事情、创造点价值,苦中作乐,苦也是乐,这样的人生才充实、才丰满。

何伊凡:人生可能是由两个字构成的,一个字是拼,另一个字是熬,您更倾向于哪个字?

陈九霖:那我可能还是倾向于“熬”,两个都要,但我觉得更重要的还是熬,这也可能是我心态的一个调整,在中国航油事件之前我可能更喜欢“拼”,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像万科管理层一样。

何伊凡:在入狱之前。

陈九霖:拼它一把再说。但现在我更多的是熬,如果说以前的我是牙齿,那现在的我就是舌头。

何伊凡:这个比喻好。

陈九霖:我觉得最终先老的、先掉的还是牙齿。

何伊凡:这是《道德经》说的,柔弱必胜坚强。

陈九霖:对,我觉得未来你会看到我的发展,现在很多人请我去讲这个、讲那个,我一般都不去,我就是自个儿做自个儿的事,我也不管别人对我的评价怎样?你对我评价得再好,不加持我一点;你如果踩我,当年踩我的人多得很,我被骂得狗血淋头,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也挺过来了。我天天去跑步,我在新加坡每天跑得大汗淋漓,别人“跑”着去诉说他的苦难,去谈男欢女爱的事,我就不管那些事情,我就去实实在在地跑步,后来跑得腹肌都起来了,很多人还羡慕说,陈先生有6块腹肌了。

何伊凡:比进监狱之前身体要健康。

陈九霖:对,我现在每天也都走1万多步,今天可能有2万步,昨天1.8万步,是吧?现在走了1.9万步,天天走,也蛮好,是不是?这就是我的心态。

[1]附录2采访的内容发表于2016年8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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