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社会科学：理论与方法》-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

列斐伏尔在批判和继承马克思的社会时空理论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索社会空间的内涵，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在空间的哲学思想上，列斐伏尔遵循了马克思的基本思想，强调空间的社会实践基础，他说：“空间性的实践界定了空间，它在辩证性的互动里指定了空间，又以空间为其前提条件。”（Lefebvre 1992）列斐伏尔重视社会实践对于空间的作用与影响，强调社会空间是特定的生产力与生产方式的产物，体现了特定的生产关系。空间与社会实践之间并不是单向、线性的联系，而是双向的、非线性的关系，而且这种关系会随着社会生产关系的变化而发生变化，进而使得社会空间呈现出不同的表现形式。也就是说，空间是社会的，是社会生产的产物。如同列斐伏尔所指出的那样，“将不同种类的空间和它们起源的形态集合在一种理论之中，来揭示实际的空间的生产”，这种“实际的空间的生产”，就是社会生产的一部分，是由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所决定的。这说明，在列斐伏尔的思想体系中，存在一种关于社会空间的生产函数。对于这样的生产函数而言，空间作为其中的要素之一，与其他的要素一起投入到这种社会生产之中。根据生产函数的特征，生产出另一种社会空间。这种社会空间的生产函数思想，一方面，体现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中的生产理论，就是从“具体的、现实的人”为出发点，把社会空间既看作生产要素，又作为生产主体来进行研究；另一方面，也体现了西方经济学的以“经济人”为出发点的生产理论，社会空间的生产受到特定的技术条件约束，而生产出来的社会空间是产量最大化或成本最小化的理性体系作用的结果。

从现代空间社会学的视角来看列斐伏尔这种社会空间生产函数的表达方式，会发现这种思想所包含的内容是非常丰富的，其实已经和现代空间分析中的空间滞后模型非常相似了。也就是说，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生产函数包含有社会现象空间建模的思想。现代空间分析中的空间滞后模型，社会空间是直接作为自变量进入模型中，同时，社会空间也是因变量。所以，在这个模型中，社会空间同时出现在模型的左右两侧，社会空间既是投入又是产出。这种空间建模思想，与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生产函数是一脉相承的，有着天然的和内在的一致性。列斐伏尔自己称这种研究方法为“空间分析”或“空间学”。其实，他的空间分析已经包含了现在的空间建模思想了。即使是以当下的眼光来审视列斐伏尔的空间分析方法，他的思想和方法也是很先进的。当然，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生产函数要比空间建模要丰富得多、深刻得多，也更为复杂。斯图亚特·埃尔登（Stuart Elden）说：“列斐伏尔的‘生产’概念不但具有经济学的意味——事物的生产，更是一个更宽泛的哲学概念——知识的生产、体制的生产等，甚至可以关联于尼采的‘创造’”。（Elden 2004）所以，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生产函数有些是可以通过现代空间建模的方式以具体函数表达出来，有些则很难用具体函数来表达。

在西方经济学中，生产函数一般都是指微观厂商的行为，比如在一个工厂或分散在不同空间上的工厂的生产活动。例如，马克思发现：“生产资料越是大量集中，工人也就越要相应地聚集在同一空间，因此，资本主义的积累越迅速，工人的居住状况就越悲惨。”（马克思 2004b）这是资本主义空间体系中以工厂为中心的空间聚集。资本的集中也导致了劳动力的集中，进而导致了生产要素在微观厂商空间上的聚集。列斐伏尔则从更为宏观的社会生产函数的角度来分析社会空间的生产与再生产，他指出：“任何一个社会、任何一种与之相关的生产方式，包括那些通常意义上被我们所理解的社会，都生产一种空间，它自己的空间。”（Lefebvre 1992）这里，列斐伏尔不仅仅是说社会空间的微观生产函数，而强调的是空间的社会生产函数，这是一种宏观的生产函数。这种空间的社会生产函数与西方经济学中的所谓的总量生产函数存在着本质上的不同。总量生产函数是指经济社会的产出与总就业量、资本之间的函数关系。在西方经济学中，总量生产函数是进行宏观经济数量分析的基础，不论长期增长问题，还是短期波动问题，总量生产函数的设定都是宏观经济模拟与预测的前提（Colacchio and Soci 2003）。显然，列斐伏尔的空社会生产函数要比总量生产函数要更为复杂，要分析和预测的不仅仅是经济变量，更是资本主义社会空间的发展规律。(www.xing528.com)

从空间生产的社会过程中，列斐伏尔发现空间结构具有重要的作用，于是，他就进一步去剖析空间结构的社会内涵，把空间结构区分为三个要素，分别是：空间实践（spatial practices）、空间再现（representation of space）与再现空间（representational space），即空间的实在（lived）、构想（conceived）和认知（perceived）的三个层面。列斐伏尔认为，空间不仅仅是历史与社会过程的产物与附属，更是与历史与社会处于并列的地位，彼此互相影响和互为依存。这就是列斐伏尔著名的“历史性—社会性—空间性”这三位一体的“三重空间辩证法”，又称“空间—社会辩证法”。可见，“三重空间辩证法”对于空间结构分析而言，是一个重大的突破。传统意义上的空间结构，基本上都是在讲地理空间的具体结构，是一种物理空间的概念，而不是社会与历史意义上的空间概念。空间一旦具有了社会性以及历史性，那么，空间结构的内涵就丰富了很多，不仅仅包括物理空间结构，还包括特定空间内所承载的社会关系的结构以及历史形成的社会结构。所以，这时的空间结构就是有形的空间结构再加上无形的空间结构，是当下的社会空间结构，又印刻着历史延续至当下的空间结构的变迁痕迹。所以，“三重结构辩证法”其实就是空间结构与社会结构动态交互与变化的辩证法。换言之，当下的空间结构既体现了历史上的空间结构的沉积过程，也体现了历史上以及当下的社会结构。同样的道理，当下的社会结构既体现了历史上的社会结构的沉积过程，也体现了历史上以及当下的空间结构。在漫长的历史市场尺度中，空间结构和社会结构是互相依存和互为作用的，而不是彼此割裂的。

列斐伏尔的“空间—社会辩证法”，强调了空间与社会的平等性。在这个动态社会模型中，空间与社会互相建构，没有任何一方拥有优先权。空间与社会都是平等地参与彼此的建构之中，并且这种关系随着历史的演变以及时间的延续而重新建构与解构，形成某种平稳性。这种辩证关系，可以说是一种共积关系（cointegration）。无论是空间还是社会都在历史发展中不断地建构与再建构，始终都在变化之中，结构上都体现了非平稳性。但是，具有非平稳性的空间和社会互动而共变，则反而能够形成一种稳定性，这就是空间与社会的既对立又统一的辩证关系。正因为存在着这种辩证法，所以，空间和社会之间是互为因果的关系，空间既是社会生产的产品，又是社会生产的要素，空间既是社会关系交织的结果和产物，都是推动社会关系重组和社会秩序建构的重要因素。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再现”就是社会再现，空间分裂就是社会分裂。空间不仅仅是社会关系演变的静止的、独立于外的容器，而是社会关系生产的直接参与者，与社会关系的发展与演变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