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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超越自我:越剧《第十二夜》呈现和谐

时间:2023-08-0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越剧《第十二夜》剧照1921年,中国有了第一个莎士比亚剧作译本《哈姆雷特》,译者田汉。越剧莎士比亚《第十二夜》,正是在这样宏大的文化背景下诞生的。

导演超越自我:越剧《第十二夜》呈现和谐

一、在怎样的文化背景下,有了越剧《第十二夜

一个多世纪前,中国人就知道莎士比亚的名字了。外国传教士在传播教义的同时,介绍了泰西轶事,其中包括莎士比亚其人其作。

本世纪初,文明戏(早期话剧)根据林抒(林琴南)译述的《吟边燕语》,用幕表制方式向中国观众稚拙地介绍了莎士比亚的戏剧故事。

越剧《第十二夜》剧照

1921年,中国有了第一个莎士比亚剧作译本《哈姆雷特》,译者田汉。1930年,上海戏剧协社采用顾仲彝译本,由应云卫导演了《威尼斯商人》,这是莎士比亚剧作最初一次严肃的正式公演。

3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上空战云密布,对日抗战的烽火中,苦难的中国人并未减退对莎士比亚的热情,在上海、重庆、江安等地,由应云卫、余上沅、焦菊隐、张骏祥等担任导演,先后演出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威尼斯商人》《哈姆雷特》《奥赛罗》等名剧。也是在抗日战争期间,一位朴素的青年,不顾贫病交迫,将自己全部精力贡献给了翻译莎士比亚的事业,译出了32部莎剧。人们有理由深深尊敬不幸早逝的翻译家——朱生豪。

以上是20世纪上半叶,莎士比亚在中国翻译及演出的粗略轮廓。它表达了年轻的中国话剧界对莎士比亚的倾心爱慕,我们可以称之为普及与传播莎士比亚的启蒙期。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当代中国以高昂的热情重新注视世界文化,莎士比亚自然是最令人注目的一个。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在北京与上海曾有三台莎士比亚戏剧演出,它们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第十二夜》《无事生非》,势头很好,充满了生气。可惜在“左”的路线干扰下,随着文化界批判运动不断升级,“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全部逐出了舞台,莎士比亚自然逃脱不了同样的命运。文化蒙昧主义使莎士比亚在中国舞台上消失了,我们可以将这段长达20余年的空白,称为普及与传播莎士比亚的锁闭期。

1976年10月,跨入了文学艺术的新时期,尤其是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国从封闭的体系中苏醒,重新面向世界。戏剧界以空前的规模,热情接纳了莎士比亚。从1979年到1986年,数十台充满了人文主义思想光辉的诗剧,在中国舞台上竞放异彩。其中《李尔王》《马克白斯》《暴风雨》《请君入瓮》《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冬天的故事》《理查三世》《仲夏夜之梦》《爱的徒劳》《泰特斯·安德各尼克斯》《终成眷属》《温莎的风流娘儿们》《雅典的泰门》等一大批剧目在中国均系首次上演。作为“莎士比亚热”的重要标志,第一是在1984年正式成立了中国莎士比亚研究会,研究会出版了学术性年刊《莎士比亚研究》;其次是重新整理出版了莎士比亚全集;另一个重大标志是举世瞩目的首届中国莎士比亚戏剧节,也就是我们现在正亲身经历的规模盛大的戏剧节,这届戏剧节在北京、上海同时举行,一共有26台剧目正式演出,可谓盛世盛举。

从1979到1986年,短短七年时间内,莎士比亚著作的翻译出版、理论研究、舞台演出,无论在深度与广度上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规模。“莎士比亚热”席卷中国,成了最富有特色的重要戏剧文化现象。

这个阶段,可以恰如其分地称之为普及与传播莎士比亚的开放期。

越剧莎士比亚《第十二夜》,正是在这样宏大的文化背景下诞生的。

二、莎士比亚热的奥秘何在

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中国掀起了一股莎热?我认为,有两个主要因素。(1)从封建法西斯主义桎梏下解放出来的中国人,非常理解莎士比亚对中世纪黑暗统治的抨击,也非常理解莎士比亚作品中传递的强烈的变革意识,血气方刚的17世纪英国社会的气质,和在危难中崛起的当代中国社会的气质,有许多相通之处,使中国人倍感亲切;(2)从十年“文革”运动的劫难中醒悟过来的中国人,特别容易为莎士比亚作品中对人的赞美所感动。对于神本主义的唾弃,对于人本主义的赞颂,使现代中国人对莎士比亚作品产生了特殊的感情。

中国渴望认识世界。

中国的戏剧界渴望重新与世界优秀文化对话,寻求了解,寻求和谐。人们痛切地感到:必须从封闭状态中解脱,破除狭隘心理,打掉华夏文化中心的架子,平心静气地敞开胸怀,迎接人类文明的一切优秀精神创造物,才可能获得精神上的平衡感。正是意识到必须改变可怕的拒绝带来的可怕的贫乏与畸形,我们才迸发出巨大的热情,接纳莎士比亚这个珍贵的名字。人们相信:这种交往将造就健全的文化心理,使整个民族文化具有真正的现代意识。

也许,“莎士比亚热”的意义正在于此。

三、莎士比亚属于完整意义上的中国戏剧

当我决定应上海越剧院之邀,导演越剧《第十二夜》时,曾有不少朋友进行善意的劝阻。他们认为,这是一场危险的游戏,失败的可能性极大,也有人喻之为一次艺术上的“哥德巴赫猜想”,其志虽可嘉,前景却未可预测。

我也和自己的偏见作斗争。戏曲,尤其是软绵绵的越剧,演莎士比亚行吗?这是不是一种越俎代庖的多余之举?然而,为什么不行?这既不是游戏,也谈不上猜想,而是一项艰难而有趣的实验。实验的对象有三——莎士比亚、中国戏曲和中国当代观众。用中国戏曲演出外国名剧,例如莎士比亚和布莱希特,是我多年来心头的愿望。我坚信,这三者结合,会出现一幅壮观的图景。莎士比亚戏剧是一片迷人的海,让中国戏曲之舟鼓风扬帆,航行其间,将会领略到诱人的风光;反过来,中国戏曲也是一片迷人的海,其历史之久,品种之繁,程式之丰,世所罕见。让莎士比亚之舟遍游其间,也将产生出独特的魅力。

从理论上讲,莎士比亚属于全世界,是谁也不会怀疑的。然而,一接触到实践,为什么认为中国戏曲演出莎士比亚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呢?这两者之间,似乎真有什么鸿沟存在?

鸿沟是确实存在的,那就是习惯的力量,以及这种力量所造成的偏见、惰性与排他性

中国戏曲充满了无尽的诗情,中国戏曲在自由地表现生活时拥有丰富的手段,中国戏曲除了把一个故事讲得娓娓动人外,也擅长把人物的心理刻画得淋漓尽致……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中国戏曲美学和莎士比亚戏剧美学理想是可以沟通的。

如果认为莎士比亚戏剧只能由话剧来演出,是不合逻辑的。既然莎剧可以在非英语地区,用法、德、日、俄语演出,既然莎剧可以改编为芭蕾电影歌剧交响乐演出,那么,用中国地方戏曲演出莎剧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请注意两个数字:中国地方戏曲有300多个品种,中国有十亿多人口,如果莎士比亚成功地进入中国地方剧种的领域,其演出的覆盖面将举世无双。我们必须树立一个观点:莎士比亚不仅仅属于中国话剧,它绝不是中国话剧独占的专利,它是属于完整意义上的中国戏剧的。

树立起这个观点,在理论上,可以促使两种戏剧文化进行自觉的对话,使两种戏剧文化的比较研究更趋于深入,寻求两种戏剧文化在新的层面上重新组合,探索戏剧艺术某些规律性的问题。树立起这个观点,在实践上,可以大大推动莎士比亚戏剧在我国的普及与传播,使中国观众尽享莎士比亚美妙的精神财富。

诱人的前景,鼓舞我执导越剧《第十二夜》。

四、选择剧目的诀窍——量体裁衣

原则上,我们应该认同中国戏曲能够演出每一个莎士比亚剧目。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某一个特定的剧种,适宜演出莎士比亚的每一个剧目。如同最有才能的演员,也不能夸口说他能演好每一个剧本的每一个角色。

一个人,一个剧种都有自己的所长所短,一切都是相对的,追求无限的前提是承认有限。历史沿革、文化传统、民族心理、风土习俗、地理气候、审美习惯等诸多复杂因素形成的地域性文化差异,是一种客观存在。特别是在幅员广阔的多民族国家,这种差别往往特别明显。

作为吴越文化的一枝花,越剧有明丽柔美、轻盈洒脱的气质与风范,她特别擅长表现以生旦为主的爱情故事,《第十二夜》中阴错阳差、颠倒鸳鸯的喜剧情节,柔情蜜意、回肠荡气的情调,非常适合越剧发挥。如果让越剧演出苍凉悲壮的《李尔王》,或者沉重坚毅的《科利奥兰纳斯》,就未必讨巧了。河北梆子驾轻就熟的剧目,对于越剧也许是难以实现的幻想。

明乎此,我们就不会做出强人所难的事情了。

五、采用何种基本演出面貌——洋的,还是中的

我面临着两种选择。洋装洋扮,使演出尽可能接近莎士比亚原来的风貌。中装中扮,使演出尽可能接近中国观众的欣赏习惯。这两者都是可行的。

关键在于,演出有没有体现出莎士比亚剧作的精神。进一步讲,演出在保持原著精髓的同时,还能否用现代意识对古典著作重新予以观照,努力找到通向现实世界的桥梁,使演出传达出现代感觉、现代信息。

两种选择,在美学评价上有所不同。前者可以说是莎士比亚接纳了中国戏曲,后者则反之,是中国戏曲接纳了莎士比亚,侧重点有所区别。

导演越剧《第十二夜》时,我选择了洋装洋扮的方式。一方面,我承认莎士比亚作品中所蕴含的人生哲理。他所表达的普通的人性,具有超越时代与民族的巨大穿透力,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他的作品是属于人类,属于世界,属于各个时代的。另一方面,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带有强烈的人文主义色彩。他们对人生幸福的热烈追求,对自我价值的大胆肯定,是中国封建时代人物身上所缺乏的。由于人物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与中国封建时代人物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让人物着上中国封建时代人物之衣饰,行人文主义时代人物之事,显然有一定的矛盾性。因为,一定时代的服饰,往往成为一种符号,传达了该时代思想、道德、心理的信息。

世界上已经有许多莎剧改编演出,作了许多别出心裁的处理,凡是多姿多彩的莎士比亚演出,都应受到称赞。莎剧演出的任何模式化都是不必要的。不过,无论用何种方式演出,要谨防取貌伤神,千万别取了一个故事框架,丢掉了作品中人文主义的思想光辉和永恒的哲理性思索。

六、“中国上海越剧莎士比亚”——创作的指导思想

这十个字,是创作的总纲。主语是莎士比亚,前面六个字是定语,它确定了这台莎士比亚演出的个性特色。

“中国”,我们有一个悠久的文化传统,要利用自己的优势,从中国艺术的大系统中吸收养料,使演出从总体上具有中国气派。

“上海”,要发挥地域性文化的特点,海派历来有善于吸收外来文化、敢于不拘一格创新的精神。

“越剧”,充分展示剧种抒情性浓郁的特色。不追求大江东去,努力展现潺潺流水。使演出体现秀丽纤巧、缠绵悱恻的风韵,宛如一股不断喷涌的清泉。

我们认识到,这是一次东西方戏剧文化的碰撞。寻找和谐,是始终贯串创作过程中的指导思想。十个字的创作纲领,正是这样提出来的。我希望,通过两种戏剧文化的对话,互相渗透与融合,形成一种新的艺术形态,使演出具有独特的个性,既要让中国戏曲观众认同,这是中国戏曲,这是越剧,也要使海内外观众认同,这是莎士比亚!

我们的一切努力都应汇合到“莎士比亚”。可以认为,越富有民族文化特性的莎剧演出,越是应该载入史册,因为,它提供了一个绝不雷同的“莎士比亚”!

七、准备好和风细雨与土壤

我面对着一个年轻的创造群体。

上海越剧院三团是男女合演的青年演出团,是剧院学馆自己培养的新一代越剧演员,平均年龄22岁,文化水平高小到初中,他们无论生活历艺经是阅与术验都很稚嫩,从这个角度看,演出莎剧似乎是先天不足的。当然,他们也有不容忽视的优点:肯学习,包袱少,可塑性强,水平整齐,强烈地显示出一种上升的趋势。

他们有的人读过一些莎士比亚的书,这是少数,大多数人知道莎士比亚的名字,但没有读过他的作品,也有极少数的人,连莎士比亚何许人都不知道。

我面对着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

我明白,一个文化素养很低的创作集体,是很难体现莎士比亚精神的。因此,必须把许多功夫花在戏外,“从排演场外开始”!为了让种子发芽,应该准备好土壤、水分、温度。这项工作做得是否细致而富有实效,将决定未来演出的成败,我充分意识到了它的严重性。经过缜密考虑,采取了以下措施,引导演员破除神秘感,逐步接近与理解莎士比亚。

1.读书。要求全剧组形成一个阅读莎士比亚剧作、莎剧评论、莎士比亚传记的热潮。

2.开交流会。要求剧组成员将自己阅读的心得体会公开交流,为了加深印象,提倡用自己的语言讲,不少于15分钟。由于每个人从不同角度讲述莎士比亚,其效果等于数次专题学术交流会。

3.组织学术报告会。剧组请复旦大学莎学专家束天章教授、上海译文出版社方平教授作学术报告,介绍莎士比亚演出史,分析《第十二夜》的思想艺术特色。

4.组织专题晚会,扩大与社会联系。(www.xing528.com)

我们举行了“莎士比亚之夜”专题晚会,邀请高等院校莎学专家,英国文学的研究生,兄弟艺术团体演出过莎士比亚戏剧的话剧演员,莎学评论家、翻译家来出席晚会。晚会上,有英语及汉语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朗诵,精彩独白朗诵,《罗密欧与朱丽叶》《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的片断演出,莎士比亚时代民歌演唱及越剧《第十二夜》部分片断的排练,晚会高潮迭起,既有学术气氛,又妙趣横生,达到了互相交流、互相吸收的积极作用。

5.观摩莎剧戏剧录像、美术摄影资料和根据莎剧改编的电影,扩大视野,增强形象感受。

6.学习西洋古典舞蹈及宫廷礼仪,努力在气度及风范上接近伊丽莎白时代人物。

7.根据对剧本的认识,编演小品,使演员逐步深入剧本规定情境,掌握角色的行为逻辑及思维逻辑。

所有这些工作,都是为了提高演员的文化素养,改变气质。经过几个月的准备,演员普遍驱除了神秘感,感到莎士比亚并不遥远,他不在天上,而在人间。当莎士比亚成为演员心中的好朋友时,担负起文化传播使命的演员,就摆脱被动状态,成熟为文化的一种载体了。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表明创作已进入了新的阶段,风调雨顺的播种时刻来临了。于是,我转入正式排演。

八、使古典剧目的血管中流动现代血液

《第十二夜》创作于1600年,它是莎士比亚第一创作期最后一年的成熟之作。这是一个迷人而又荒唐的故事。一对孪生兄妹在海难中离散,妹妹薇奥拉流落到意大利阳光明媚的南海岸后,乔装改扮进公爵府当仆人,追寻早就向往的爱情。不料公爵正在苦苦追求发誓不嫁的奥丽维亚伯爵小姐。当公爵命令薇奥拉作为使者去向奥丽维娅求婚时,求婚使者本人却赢得了小姐的心。这场有趣的阴差阳错的三角爱情纠葛,构成了喜剧的主要线索。剧本还穿插了几条次要线索,如托比爵士与女仆玛利亚结婚的线索,安德鲁爵士对伯爵小姐单恋的线索,以及伯爵小姐大管家马伏里奥对女主人可笑的梦臆般追求的线索。这几条次要线索和中心线索扭结在一起,使得剧情格外盘根错节,生动有趣。

可是,在这个荒诞不经的有趣故事里,莎士比亚的立意是什么?

莎士比亚热烈地赞扬爱情。

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者尊重人,反对神主宰人的命运,反对禁欲主义,反对一切清心寡欲的病态心理,公开宣称男女之间的爱情是崇高神圣的。宣扬幸福在人间,而不是在死后的虚无缥缈的天堂中。

因此,薇奥拉是作为新人形象出现的。她热烈追求爱情的行动,是和封建教会宣扬的以神为中心的思想的强烈对抗。她不接受把幸福寄托于来世的空想,她认为自己有权享受尘世间的幸福。在薇奥拉的观念中,人不应该是上帝的羔羊,人是人自己的主人,有主宰世界的力量。

作为陪衬对比,莎士比亚嘲弄了形形色色的病态的爱情观,如奥西诺公爵的“爱上了爱情”,奥丽维娅伯爵小姐的“爱上了哀悼”,马伏里奥的“爱上了权势”……

这个表面上荒诞的故事里,莎士比亚赞扬什么、批评什么是很鲜明的。问题在于,莎士比亚已经离开我们三百多年了,今天我们重新演出《第十二夜》,当然不会满足于某些经典性的解释,而应该找到和今天现实生活连接的共鸣点。

莎士比亚既然是说不尽的,我们就需要找到新语汇、新生命。

我赞美人。人,应该敞开心扉,反对隐藏抑制;人,应该真诚坦率,鄙薄虚伪造作。终于,我找到了表达我全部哲学思考的形象核心——“撩开面纱”。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禁锢人的精神乃是丑行中的丑行,罪恶中的罪恶。我全力渲染撩开人的精神面纱的必要性,谴责锁闭,赞美开放,呼唤睁大眼睛面向美好的大千世界。

演出正是从这个角度俯视古典剧作,在它的血管中注入了现代意识的血液,借此建立起一座通达现代观众心灵的桥梁。

九、“莎味”与“越味”

整个创造过程希望建立“莎味”“越味”“诗味”和谐统一的形象体系。

所谓“莎味”,当然不仅仅是指外在的“洋味”。莎味,首先是指对人的价值、人的尊严的肯定,对人的力量的歌颂。莎士比亚是对人了解得最为彻底的一个人。演出必须充分体现莎士比亚对人的赞美,揭示人的精神的美丽,呼唤主体意识的觉醒。

伊里利亚城中萌生的爱情,洋溢着欢乐的青春气息。演出应有意识地强调文艺复兴时期特有的情调与气氛。在上升的时代气氛中,如果有谁企图躲进一个狭窄的世界中,把自己活生生的情感与愿望隐藏到“黑纱”后面去,将会显得格外荒唐。

所谓“莎味”,首先就是指作品的深刻内涵及特有的精神氛围、气质。

“莎味”,自然也指莎士比亚剧作赋予演出的若干特色。譬如,莎剧演出由于剧作时空跨越自由,场与场之间的连续必须顺畅,具有流动感。获得莎剧演出的节奏感,就意味着演出成功了一半。莎剧演出不宜追求过度的华丽与花哨,避免豪华型的展览,追求内在质朴,以免妨碍内在诗情的充分揭示;强调演出的群体优势,反对炫耀个别“明星”的作用;牢固把握住演员与演员、演员与观众之间的精神联系,注意处理好莎剧中独白和旁白。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是,用完全写实主义或者超现实主义的手法演出莎剧,往往不能充分体现作品卓越的诗情,应该采用一种写实与写意、现象与象征、再现与表现结合的演剧方法来演出莎剧。

整个排演过程中,我一直没有忘记,我是在导演越剧莎士比亚。“是不是莎士比亚”,是矛盾的一个方面,“是不是越剧”,是矛盾的另一个方面。两者的个性必须保持,又必须结合成一体,不能闹“独立”。

整个排演过程,就是寻找和谐的过程。莎士比亚的理想是“宇宙在和谐地歌唱”。和谐是一种人生理想,也是一种美学理想。在艺术上,要进入和谐的高尚境界,就不能简单套用原有的越剧程式及其他表演手段,削足就履,强加于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而是要缜密思考,哪些可用,哪些不可用,哪些应化开来用,哪些需搬过来。只有这样,才能既不失“莎味”,又不失“越味”。

那么,什么是“越味”?

可以列举出许多特点。题材——以生旦爱情故事为主;表演——擅长抒情,细腻缠绵;音乐——优美动听,流派纷呈;舞美——色彩艳丽,线条柔和。这中间,最富有个性特色的,乃是它的唱腔。

越剧,只有短短的80年历史。进入城市,进入正规的舞台演出,只有50年左右时间。可是,它很快风靡全国,形成为全国一个大剧种,主要原因是音乐富有魅力。

越剧音乐,由于许多演员的杰出创造,形成了许多流派,在观众中有极大影响。

我们的《第十二夜》,首先就碰到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如何唱越剧的问题。

我们意识到,直接套用老腔老调肯定不行。封闭性社会中青年男女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与一个开放性社会中年轻人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有许多不同。在薇奥拉身上,很难找到林黛玉的影子,一旦撩开了面纱,她就走向一片葱绿。而林黛玉终身把爱情蒙在“面纱”中,在潇湘馆中焚稿而亡。扮演薇奥拉的演员孙智君师承吕(瑞英)派,扮演奥丽维娅的演员连玉烨师承袁(雪芬)派,我们要求唱腔设计,在保持流派唱腔精华的基础上,大胆向外走出去,一切以准确表现人物思想、性格情绪、心理为依据。对于流派,我们认为流派要流,否则必死无疑,流派要为人物服务,而不是相反。在具体做法上,既强调“出得了门”,也强调“回得了家”。就是说,既强调创造革新,也强调继承借鉴。

音乐的革新不仅体现在唱腔上,也表现在乐队编制、配器等方面。一般来讲,考虑到观众的承受力,采取“进进退退”的方针,新腔多,过门保留原来特色多一些,唱腔原有特色浓,配器则新一点。

另外,在演唱方法上也有所探索,在保持戏曲唱法特色的同时,讲究科学性,在咬字、呼吸、润腔、发声方面吸收了歌剧的长处,有所突破。薇奥拉就是从吕派旦角唱腔(《红娘》《打金枝》《三看御妹》)的精华中吸收最合适的部分,重新创造成新腔的。作曲沈利群还结合人物感情的需要,吸收西洋音乐素材糅合其中。薇奥拉的唱腔中,掺有一些新腔,是为了女扮男装时显得洒脱,有力度。

再如史济华扮演的马伏里奥,以范(瑞娟)派唱腔为基础,吸收了徐(玉兰)派、绍兴大班,甚至京剧、川剧、河北梆子等音乐唱腔。例如,在花园里向奥丽维娅伯爵小姐求爱的场面中,一出场的四句唱:“戴上假头发,脸上脂粉搽,穿上黄袜子,袜带子扎进我血脉”,“黄袜子”一句用高腔处理,有京剧嘎调及徐派唱腔的特色,接下去一句,则用了范派味道特别浓郁的甩腔,处理得很巧妙。在演唱技巧上,史济华吸收西洋歌唱发声法,运用真假声结合,使音域大跳,表现人物得意忘形、放肆大笑的精神状态,可谓不拘一格,颇有表现力。

在运用表演程式时,同样追求“中西合璧”“土洋结合”。

剧中有两次击剑场面,我们把正宗的法国剑术和中国戏曲中武打技巧结合起来。西巴辛斯与托比,安东尼奥与警察,托比与安东尼奥斗剑的场面,既可以看到“佐罗”式的欧洲出手及步法,也可以看到中国戏曲中旋子、单提、蹦子、抢背、矮子步、醉步、窜趴虎等毯子功、把子功技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样的击剑场面,在欧洲舞台上是见不到的。

剧中人物行礼、耍披风、甩帽等动作,从礼仪的外部形式和人物的感觉来说,是西洋的,但是,在表演技巧中糅合了中国戏曲中生旦的某些步法手势,有时偏重于用小生或武生的动作,将云手、鹞子翻身等程式糅进去,使人物的形体姿态更放大,更夸张,更有造型美。

史济华扮演的马伏里奥,在花园拾信读信场中,表演很得体。他什么都用,却毫不零乱,始终显得和谐统一。这场戏,他是用轻盈的芭蕾舞步跳跃而上的,之后,他幻想自己成了伯爵之后的景象“:……跟小姐结婚三个月之后,我就安坐在我的宝座上,身上披着绣花的袍子,召唤我的下人们进来,那时,我午睡刚罢(他摆出一副威严的神气,用目光向众人瞟视一周),对他们表示我的地位,先让他们明白自己的身份……”在这段独白中,史济华运用了蹉步、顿步和华尔兹的三拍子舞步,表现人物得意洋洋的心情,当他抓住自己外衣,幻想自己坐在宝座上时,用了武生的起霸和抓靠动作,跨腿、盘腿凌空而坐的动作,是从盖叫天的鹰展翅中演化出来的。他下场时,又用了英国民间舞步跳跃而下。当他向伯爵小姐显示自己黄袜子时,则用了川剧中小生的勾袍、踢袍的程式动作。

史济华的创造生动地证明了:最好的创作状态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非此非彼,亦此亦彼;如胶似漆,难解难分”,不露痕迹地形成浑然一体的艺术形象。

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找出一条最能表达莎翁的原意,又能为中国观众理解的较为完善的道路”。

十、到达空灵、到达诗

任何时候都要提醒自己,莎士比亚是诗人,他的剧作乃是诗剧。

有了诗,才真正接近了莎士比亚,离开讲故事的低级阶段,进入较高的美学层次。

进入诗,是整个创造集体追求的目标。不为故事表面情节迷惑,洞悉故事深处的意蕴,使故事升腾起来。念好诗一般的台词,重要的是要顿悟感受,让诗情从自己心中流露出来。不仅对演员提出这种要求,舞台各部门同样如此。越剧《第十二夜》的布景、灯光设计富有诗情画意,设计者周本义、金长烈等使这个戏的舞台美术充满了中国艺术的空灵感。

布景改变了越剧舞台美术传统手法,没有使用帷幔与屏风,一组基本平台加上线形结构的框架,在简练中显得透剔,它们时而组合成室内,时而组合为室外,相当自由灵便,这些弧形的线条有哥特式建筑的启示,也有诗意盎然的广阔联想。

灯光努力向心理空间开拓,成了一首流动的诗,掀起情感的波涛,成为唤起观众共鸣的手段。第二场结尾,奥丽维娅目送薇奥拉远去的身影,轻轻唱出“但愿戒指系姻缘”的心愿,随着一阵清脆的鸟叫声,她转过身来,刹那间,舞台后部强烈的绿色逆光,象征着她紧闭的爱情心房已经打开;她缓步走向葱绿的大自然,当她站定舞台深处时,又有一束金黄色的脚光投射她的脸部,她仰身四望,仿佛在说,哦,世界多美,多么好!此情此景,灯光设计者有意识摆脱外在光源合理性的束缚,追求内在的精神真实。

中国人演出莎士比亚戏剧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中国大量的戏曲,在艺术上都追求诗情的表达,昆曲和川剧文学造诣之深是世所公认的。因此,我们有条件让莎士比亚戏剧演出在戏剧性与诗情方面达到统一。

十一、展望

中国戏曲演出莎士比亚戏剧是需要许多戏剧家来探索的课题。我们对传统文化进行重新评价的同时,必然会对世界上的优秀文化发生浓厚的兴趣。

中国需要莎士比亚。中国懂得莎士比亚。我们在和莎士比亚对话的过程中,吸收滋养,为中国的戏曲开拓一个新领域。《第十二夜》的演出是非常有意义的。

提倡莎士比亚戏剧演出多元化的命题是正确的,让我们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不过,我不同意“莎士比亚中国化”这个理论命题,它多少有点封建大一统观念的气味。我们应该使莎士比亚和中国观众的审美心理协调,尤其重要的是使莎士比亚和现代观众息息相通。

在所有的命题中,再也没有比“莎士比亚与现代”更重要的了。

(在首届中国莎士比亚戏剧节上所做的学术报告摘要)

1986年9月15日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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