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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童年哲学到儿童主义:通向发现伟大儿童的道路

时间:2023-08-1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新的儿童观导致新教育观的产生。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夸美纽斯在《母育学校》以“儿童的要求”为开端。在第一章,夸美纽斯具体谈论儿童的地位,妙语连珠,表示出对儿童的无比尊重和珍视。另一位对现代儿童观的诞生有重要影响的人物是卢梭。(二)卢梭人们往往将“儿童的发现”与卢梭的《爱弥儿》联系在一起。对“儿童的发现”,其实质是对人自身自然的发现,是对自然人的发现。

从童年哲学到儿童主义:通向发现伟大儿童的道路

问题始终在于,倾听着这种[儿童]游戏的诸定律的我们是否与之[儿童]共同游戏,如何与之共同游戏,是否及如何使我们适合于这种游戏。

——海德格尔:《根据律》

我的思考和写作主要是以中国问题为背景,以汉语学术资源为依托,但我又阅读了大量的中西方哲学史和相关思想史书籍,阅读了大量的自然科学总论、自然辩证法自然哲学、生物进化论等方面的学术资料,试图让自己的研究建基于人类已有的智慧与方法之上。

我在生活中遇到的问题,接触的观念,像浪潮一般推涌着我,我也随时对这些浪潮做出反应。例如,儿童在中国的教育中地位如何,在幼儿园学校过得轻松愉快吗?等等。有些是赏心悦目的浪花,有些则是排山倒海的巨浪。我对童年研究的兴趣和动力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对生活浪潮的应对。

我们都有童年,都曾是儿童。我作为儿童的切身体验以及作为儿童的生活遭遇,也在促使我研究儿童问题。

说到儿童的地位问题,我不由得想到婴儿、赤子、赤子之心(童心)在中国思想史中的重要地位。至少在被日本学者岛田虔次称誉为“中国近代思维的一个顶点”[2]李贽童心主义思想那里,婴儿、赤子、赤子之心或童心是被视为全部文化世界的根系或源头的。收入本书的《童心哲学史论——古代中国人对儿童的发现》一文对婴儿、赤子(包括赤子之心、童心)等概念在中国思想史中的地位做过研究,此处不再赘述,而只对儿童在西方思想史中的地位进行探讨。此处谈儿童的地位问题,我选择从以下三个方面来展开:1. 儿童在教育学中的地位(夸美纽斯、卢梭);2. 儿童在诗学中的地位(威廉·布莱克、华兹华斯、荷尔德林);3. 儿童在哲学中的地位(赫拉克利特、尼采、海德格尔)。

现代教育学是怎样诞生的?从历史上来看,是由于对儿童的“发现”。新的儿童观导致新教育观的产生。儿童观一旦获得进步,那么,相应地,教育观也会亦步亦趋取得进步。在辩证法意义上,对儿童的发现即现代教育学的诞生,儿童的秘密即教育的秘密。这也是现代教育学的秘密。

在新的儿童观诞生之际,或者在现代儿童观发展的源始阶段,从我所接触的材料来看,有两个人物做出了特别重要的贡献,那就是夸美纽斯(1592—1670)和卢梭(1712—1778)。当然,重要的人物不止他俩,但他俩是杰出的代表。

(一)夸美纽斯

夸美纽斯《大教学论》是以讨论“人”为起点的。《大教学论》第一章的标题是“人是造物中最崇高、最完善、最美好的”,即谈人的崇高地位。第五章的标题是“这三者(学问、德行与虔敬)的种子自然存在于我们身上”,他还用“灯(内心的灯)”的比喻,谈人的天赋是丰饶的、自足的、不假外求的。这都是继续阐发人的本性是“最崇高、最完善、最美好的”。顺便说一句,这往往让人联想到先秦孟子的四端说与赤子之心说。

我想让读者关注的是夸美纽斯的《母育学校》一书。在《大教学论》第二十八章《母育学校素描》中,有一段话表明在写作《大教学论》时夸美纽斯已经打算写作《母育学校》。夸美纽斯写道:“应为做父母与做保姆的人写一部手册,把他们的责任用白纸黑字写出,放在跟前。这本手册应对儿童应学的各种学科加以简单的描述,应当指出教导每一种学科的最适当的时机和最易灌输它们的用词与姿态。这本书的名字叫作《母育学校指南》,还得待我来写。”[3]这本指南就是《母育学校》,不过它的正式出版早于《大教学论》。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夸美纽斯在《母育学校》以“儿童的要求”为开端。《大教学论》的人学观已经很了不起,而《母育学校》开篇即谈儿童,谈儿童的需要,谈儿童的要求,这是其超越《大教学论》的地方。这意味着,相较于《大教学论》,《母育学校》所体现的教育学向前迈出了一大步。这也表明,谈论学前教育,会启示和激发教育思想家们关注儿童,并进行儿童研究,继而在此基础上研究教育,于是有儿童的教育学便自然而然地取代了无儿童的教育学。这也意味着,学前教育在整个教育体系中具有开端这一特殊地位,学前教育研究对于普通教育学研究具有重要的奠基和启示作用。

夸美纽斯《母育学校》是以儿童观为起点的。在第一章,夸美纽斯具体谈论儿童的地位,妙语连珠,表示出对儿童的无比尊重和珍视。例如,他认为儿童是“上帝的灵魂”,是“上帝的种子”[4],“是上帝的生气勃勃的形象”[5]。这些观点将儿童在教育体系乃至宗教体系中的地位提升到至高无比的位置。夸美纽斯的这些观点,对于现代儿童观有重要影响。当然,本文后面的内容会表明,历史上不只是夸美纽斯将儿童抬高到如此高的位置。

另一位对现代儿童观的诞生有重要影响的人物是卢梭。

(二)卢梭

人们往往将“儿童的发现”与卢梭的《爱弥儿》联系在一起。我以为,卢梭对儿童的发现建基于他的以下观念:“我们的才能和器官的内在的发展,是自然(引者按:这里的“自然”其实是指人的天性)的教育”,“必须把三种教育配合一致,然而这一点是不由任何人决定的。我们殚思极虑所能做到的,只是或多或少地接近目标罢了;……是什么目标呢?它不是别的,它就是自然的目标”。[6]也就是说,卢梭认为“我们的才能和器官”是朝向“自然的目标”的内在发展,“自然的教育”是朝向“自然的目标”的。教育中人为的部分均应与“自然的教育”相一致,均应朝向“自然的目标”。

朝向自然目标的内在发展自有其规律与路径,它们属于“我们内在的自然”[7]。于是,卢梭“自然人”概念得以明晰起来,人“内在的自然”构成了“自然人”。以此为基础可以发现,朝向“自然的目标”的内在的发展的生命历程,就是童年。或者说,儿童的实质就是自然人,儿童是自然人的最好的代表。对“儿童的发现”,其实质是对人自身自然的发现,是对自然人的发现。

卢梭认为教育应当遵循自然:“遵循自然,跟着它给你画出的道路前进。”“这是自然的法则。你为什么要违反它呢?”[8]杜威恰如其分地将卢梭的这种教育信念表述为“教育即自然发展”,更具体地说,“他[卢梭]的意思是,教育不是从外部强加给儿童和年轻人某些东西,而是天赋能力的生长”[9]。在卢梭教育学里,“遵循自然”即遵循儿童的自然发展或内在发展,这即是儿童中心教育学的滥觞。卢梭“遵循自然”的原则也是裴斯泰洛齐、福禄培尔、杜威、蒙台梭利等现代教育家共同秉持的教育原则。

夸美纽斯和卢梭的儿童观在教育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夸美纽斯将其教育学体系建基于他的儿童观,而他的儿童观是以基督教神学为背景的。当他告诉人们,儿童是“上帝的灵魂”,是“上帝的种子”,“是上帝的生气勃勃的形象”时,他其实将儿童的地位抬高到不只不容忽视,而且值得敬畏的地位。而卢梭的儿童观则是建基于文艺复兴以来的自然主义人本主义理性主义浪漫主义,这种儿童观依然会前途无量,影响深远。

没有浪漫主义就没有“儿童的发现”。要谈儿童在诗学中的地位,无疑浪漫主义诗人那里拥有丰富的思想资源。我要谈三位浪漫主义诗人,即威廉·布莱克、华兹华斯以及荷尔德林。

威廉·布莱克与华兹华斯都是英国人,而荷尔德林是德国人。三位诗人处于同一时代。华兹华斯与荷尔德林都生于1770年,华兹华斯生于4月7日,荷尔德林生于3月20日,也就是说,荷尔德林比华兹华斯年长18天。他俩均比威廉·布莱克年轻13岁。

我们先谈两位英国诗人,再谈德国诗人。

(一)威廉·布莱克

威廉·布莱克的《天真与经验之歌》是由诗人先后创作的《天真之歌》和《经验之歌》两部诗集合并而成。《天真之歌》主要写天真,但也写经验;《经验之歌》主要写经验,但也写天真。布莱克试图以《天真之歌》唱颂儿童世界的天真与美好,以《经验之歌》揭露成人世界的苦涩、虚伪乃至污浊。《天真与经验之歌》是对儿童世界的讴歌,是对成人社会的鞭挞,从而对儿童与成人的关系做了一次颠覆。

布莱克还写有题为《天真的预言》(Auguries of Innocence)的诗篇,是由类似格言警句的短诗汇聚而成,类似古希腊苏格拉底时期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著作残篇,隐喻和象征遍布其间。其开篇第一首短诗非常著名,有各种汉译版本,这里直译如下:

一粒沙土里见世界
一朵野花中有天堂
你的手掌握无限
一片光阴即永远[10]

我以为,这是以儿童视角来写的,而且描绘的是儿童的游戏心态及其相应的世界观念。这不是布莱克的编造,而是他的发现——他是在真实表现儿童的视角、儿童的游戏、儿童的生活、儿童的世界。《天真的预言》也许是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最好的释文之一。下面我们会谈到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此处只留作话头,暂不多言。

在《天真的预言》里,布莱克还写道:

谁蔑视婴儿的信念
谁就会被苍老与死亡蔑视
谁叫儿童疑惧不安
谁就会陷入烂坟永远受难
谁尊重婴儿的信念
谁就会战胜地狱永做活神仙[11]

这些诗句珍视婴儿的天赋(这与先秦《老子》“复归于婴儿”的思想有可比之处),并将对婴儿的推崇与今生来世的幸福绑定在一起。值得注意的是,布莱克显然还对那些蔑视婴儿的人下了诅咒,俨然成为捍卫婴儿地位的斗士。这种对婴儿的推崇,可视为华兹华斯长诗《颂诗》的萌芽。

(二)华兹华斯

华兹华斯在《彩虹》一诗中提出“儿童是成人之父”,将儿童视为成人生命的源头,将成人视为儿童生理官能和精神遗产的继承人。他认为成人一旦不再拥有幼年的心灵,将生不如死。这就意味着幼年是整个人生的根本,失去这一根本便失去人生的意义。这是继布莱克之后对儿童与成人关系的又一次突破。

在长诗《颂诗》中,华兹华斯认为儿童是“保全了异禀英才”的“卓越的哲人”,是“超凡的智者,有福的先知”。他面对儿童,热情讴歌:“你是盲人中间的明眸慧眼”,“真理就在你心头栖止”,“孩子啊!如今你位于生命的高峰……”我曾就《颂诗》中的儿童哲学写有长文[12],此处不再多赘。

在自传体长诗《序曲》中,华兹华斯认为幼童是“[上帝]伟大灵智的代理”[13],人类的伟大是由童年这个基底托起的。

人类,你生命的荣耀来自何等
幽深的源头!这是个奥秘,我茫然
不解,只看见稚纯的童年如基底,
将你的伟大托起。但是我却能
感觉到,它源自你自身:你必须给出,
否则永不能收获。……[14]

童年是源头,是基底,将人类的伟大托起。这种伟大源于自身,不必他求。孟子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可见,在先秦时期,孟子也有类似认识。

(三)荷尔德林

1788年,荷尔德林进德国图宾根神学院读书,是谢林、黑格尔的同窗兼舍友。作为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荷尔德林的诗被海德格尔视为哲学的模范文本。对荷尔德林诗歌的阐释,是海德格尔哲学研究的重要构成部分。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诗推崇有加,他写道:“为了揭示诗的本质,为什么不选荷马或索福克勒斯,不选维吉尔或者但丁,不选莎士比亚歌德呢?……我们还是选择了荷尔德林,而且只选择荷尔德林”,因为荷尔德林“乃是诗人的诗人”。[15]海德格尔之所以选择荷尔德林,我以为,还在于荷尔德林与海德格尔两人是同乡。两人都是故土的眷恋者、故乡的唱颂者,这会加深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诗歌的理解与共鸣。

海德格尔认为:“荷尔德林的诗乃是一种天命。这种天命期待着终有一死的人去响应它。”[16]也就是说,荷尔德林通过诗“代天立言”,代“存在”而“道说”。海德格尔甚至认为:“哲学的历史性使命的极致,乃在于认识到倾听荷尔德林诗句的必然性。”[17]由此可见,荷尔德林的诗在海德格尔哲学中具有何等庄严与神圣的地位。

荷尔德林歌颂人的神性,歌颂开端、童年和故乡,歌颂神灵对童年和儿童成长的护佑。他对源头、开端的格外注重,给了海德格尔重要的启发。当然,我们也可以说,是海德格尔发现了荷尔德林的这一观念。例如,在《莱茵河》一诗中,荷尔德林写道:

纯然起源者是一个谜。即便
吟唱也无法将其揭示。因为
你如何开端,你就将如何保持。
任逆流如何凶险,
任教育改天换地,
最起作用的还是出身,
和照到新生儿的
那一缕光线。[18]

“你如何开端,你就将如何保持。”海德格尔十分重视荷尔德林的这一诗句,这与海德格尔哲学重视源头、开端的思想有关。

《莱茵河》的这几行诗句又以儿童为喻,让我们得以看到荷尔德林是如何借助“儿童”概念来展开其诗与思的。

在《许佩里翁或希腊的隐士》中,荷尔德林借许佩里翁之口唱诵童年:

童年的宁静!天国的宁静!我多少次在爱的关照中静静伫立在你面前,欲思考你!但是我们只对失而复得的东西有概念;关于童年,关于纯洁,我们没有概念。

经历了所有心灵的磨难,所有的思索和斗争,而当我还是一个孩子,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所知,和现在相比,当时我不是丰富吗?

是的!只要他没有浸染在人的变色龙般的颜色里,孩子就是一个神性的生灵。

他完全是他所是,因此才这样美。

法则和命运的强制碰不到他;自由唯独在孩子身上。

……宝藏在他身上;……他不朽,因为他对死亡一无所知。[19]

显然,这是唱诵童年的宁静、纯洁、丰富、神圣、自由和永生。

“童年的宁静!天国的宁静!”这是将天国与童年世界之间做贯通,在童年和天国之间画上具有辩证法意义的等号。从中我们可以窥见荷尔德林心目中童年的分量与儿童的地位。

尽管荷尔德林早年丧父,童年不幸,但他依然认为自己是在神灵保佑下幸福成长的。在《当我还是年少时……》中,他写道:

当我还是年少时,
  有位神灵保佑我
幸免于世人的打骂,
 当年我无忧无虑地
  与小树林里的花儿玩,
   天空中的微风
    也跟我玩耍。
……
抚育我成长的是
小树林里的浅唱,
……
我在众神的怀里长大。[20]

在荷尔德林看来,“我”的童年受到神的护佑,“我在众神的怀里长大”。同时,那处于儿童时代的人又是“半神”,是永生的神人(这里的“神”作形容词用,指像神一样),正如《许佩里翁或希腊的隐士》所说的那样:“法则和命运的强制碰不到他;自由唯独在孩子身上。”“……宝藏在他身上;……他不朽,因为他对死亡一无所知。”[21]

荷尔德林也写有类似布莱克《天真与经验之歌》的诗篇。例如写于1788—1793年之间的《曾经和现在》:“我童年那些快乐时光,/那些嬉戏和微笑的时光!”[22]他称童年是“过去的金色时光”,“现在[成年的]我孤单地游走在岸边,/啊,这颗心难道已失去魂灵?”[23]这是将童年与成年做对比,唱颂童年的金色时光,揭示儿童长大成人后便失去童年的欢乐。大约作于1795年的《致大自然》,作于1799年的《许佩里翁的命运之歌》,也与布莱克的《天真与经验之歌》类似。

正因为童年是金色时光,所以诗人试图通过回归童年来养精蓄锐和疗治伤痛。“犹如辛勤的人在睡眠中蓄养精神,我饱经风霜的生命沉湎于无邪的往日的怀抱。”[24]诗人要在童年的怀抱中蓄养精神。

诗人写有多篇思念和唱颂故乡的诗歌。例如,1798年6—8月写有《故乡》。几年后他又扩写了《故乡》,后来又写有《回故乡》,1801年春天还写有《还乡》。诗人一再追问:“你们珍贵的岸,曾把我抚育,/平复爱的创伤,你们能允诺/我,少年的树林,如果我/归来,那宁静还会再有吗?”故乡的“群山曾护佑我,故乡尊贵”,故乡的亲人,“你们的拥抱,/像绷带,抚平我新的创伤”。[25]

荷尔德林对故乡的思念与唱颂,其实是对童年的思念与唱颂。为什么这样说呢?故乡是童年得以自我展开的那片空间。那片空间曾拥抱儿童,装盛和托起童年的生活,那里的阳光、雨露、山川、土壤以及果实滋养童年的生命,那里的神话、传奇、故事、童话等是儿童的精神食粮……儿童是在故乡成长的,童年是在故乡展开的,故乡和童年是无法分离的。没有童年,何来故乡?没有故乡,童年何以安放?如果说童年是难忘的、神奇的、神圣的,那么也可以说,故乡是难忘的、神奇的、神圣的。反之亦然。

为什么说故乡是难忘的、神奇的、神圣的?因为“故乡恰恰就是切近本源的地方”,因为故乡“天生有着对于本源的忠诚”,“返乡就是返回到本源近旁”。[26]这是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诗的阐释。这个本源就是Ereignis(本有、自成)。[27]存在者是自成的,是从本有而来的,因而寻找本源和开端,其意义便可想而知。对于人来说,尤其是对成人来说,对童年的追溯,便是通过追溯本源而从自己的根系汲取指令与给养。

海德格尔在阐释荷尔德林的诗句时,尽管没有谈及童年,但是,他所谓“切近本源”,不只是切近故乡,更是切近童年,切近人生的根本。荷尔德林对故乡、本源的唱颂与珍视,其实也是对童年的唱颂与珍视。

海德格尔认为“诗人的天职是返乡”[28]。他在谈荷尔德林以及荷尔德林诗歌时如是说。这不只是在说诗人的天职,而且也是在说哲学家的天职。海德格尔的整个哲学其实也是“返乡”的哲学。前面我们已经引述海德格尔的话:“哲学的历史性使命的极致,乃在于认识到倾听荷尔德林诗句的必然性。”[29]也即是说,哲学家与诗人一样,其天职就是返乡。这就将儿童、童年的地位与本源、故乡等概念一道,放在了哲学研究的中心地带。关于这一点,后文还会论及。

荷尔德林的全部诗歌在海德格尔看来属于未来的哲学,但在我看来,也属于童年哲学、儿童哲学。

以上研究夸美纽斯、卢梭的儿童观,研究布莱克、华兹华斯的儿童观,研究荷尔德林的儿童观,介绍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诗歌的发现,只是为了向读者传递我在其间所窥探的关于儿童的信息以及我从中接收到的关于儿童地位的启示。

(一)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海德格尔的阐释

海德格尔在其“根据律”系列讲座中谈到“儿童”,而且是在最后一讲的结尾处谈到“儿童”。这其中定有奥妙。为什么这样说呢?其一,一篇论文、一部著作、一席演讲,结尾有特别的讲究。这就像渔夫经过一系列的劳作,收纲提网的时刻到了——这是一系列劳作的最终结果或最终收获,也是整个劳作的最终目的。如此说来,“根据律”系列讲座的最终目的指向“儿童”,系列讲座的结论也指向“儿童”。其二,在文章的构思与写作上,有所谓“凤头猪肚豹尾”[30]的说法。所谓“豹尾”,是说结尾处要响亮、有力度。海德格尔就是在“豹尾”处谈论儿童的,因此儿童可以视为“根据律”系列讲座的指归。这也有助于认识儿童在海德格尔哲学体系中的地位。

在讲座手稿的第一页上,海德格尔另有笔记,其中有这么一句:“《根据律》这个讲座是一种尝试:去探讨入乎本有(Ereignis)的338-1。”[31](引者按:“存在”一词打了“×”号,这个“×”号有隐藏的意味。)这对于了解“根据律”系列讲座的初衷是一个指引,对于理解海德格尔何以在结尾处谈论儿童也是一个指引,那就是,海德格尔有意将儿童视为入乎本有的隐蔽着的存在。这对于认识儿童在海德格尔哲学体系中的地位具有重大意义。

“根据律”系列讲座是海德格尔于1955—1956年度冬季学期在弗莱堡大学举办的。海德格尔当时66周岁。《根据律》一书的中译者认为当时的海德格尔“达到了其思想道路上的一个新的巅峰阶段,其道说之从容与赋意之深刻,已融合到炉火纯青之境地,令人叹为观止”[32]。这就是说,“根据律”系列讲座属于海德格尔晚年的哲学定论之一。

在系列讲座的最后一讲即第十三讲的结尾处,海德格尔引用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的一句话:“时间是一个儿童,他游戏着,来来往往地摆置着棋子:儿童统治!”[33]

“时间是一个儿童”,或许有人会说,这是一个修辞,是说“时间是像一个儿童”。是,但不全是。这句话想表述的,不只是时间是像一个儿童,而且直指时间正是一个儿童。

从赫拉克利特的“时间是一个儿童”这句话,可以推论出:“世界是一个儿童”或“宇宙是一个儿童”。我是这样考虑的:时间是一个儿童,而时间是世界或宇宙的一个维度;如果从时间维度看,世界或宇宙将自身展示为一个儿童,那么,我们可以判定,世界或宇宙便是儿童。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是从日常生活中来寻找这类判定依据的。当我们从东边向西看,发现他是儿童,那么,无论你从哪个方向看,他都是儿童。所以,从赫拉克利特“时间是一个儿童”,我们可以推导出“世界是一个儿童”或“宇宙是一个儿童”。

现在看来不必如此笨拙地推论了,因为在其鸿篇巨制《尼采》一书中,海德格尔引用了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的希腊语原文并将其译为德文,这段德文的中译为:

“‘世界(Aeon)是一个游戏的儿童,玩着棋子游戏;主宰是儿童’(亦即是存在者整体的主宰)。”[34]

这句译文之后的括注,是海德格尔用自己的哲学语言对赫拉克利特“主宰是儿童”这一命题的意译与诠释。紧随其后,海德格尔对赫拉克利特这句话中的希腊词语αίών(Aeon)做了简要的释义。他认为,这句话中通常被译为“时间”的希腊词语αίών“难以得到合乎事实的翻译”,“它指的是世界整体,但同时也指时间,并且通过时间与‘生命’相关联,意指生命过程本身。人们习惯于对αίών含义作如下规定:Aeon指的是‘宇宙’(Kosmos)的‘时间’,亦即在物理学所测量的时间中运动的自然的‘时间’。人们把这种时间与我们所‘体验’的时间区分开来。不过,αίών一词所命名的东西却是与这种区分相抵触的。同样地,要是我们在宇宙学的意义上来设想κόσμος[宇宙、世界],我们对这个希腊词语的思考也过于贫乏了。”[35]

可见,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被译为中文“时间”的那个词αίών,海德格尔将之译为Aeon,但他自己又不满意。他认为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暗示着:“存在者整体是由无辜(Un-schuld)贯通和支配的。整体就是αίών[世界、时间、生命]。”[36]海德格尔试图将αίών理解为“存在者整体”,也即将我们常言的宇宙人生包罗殆尽于αίών一词。

可见,前此我从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惯常的中译“时间是一个儿童”这句话,推导出“世界是一个儿童”“宇宙是一个儿童”,是能说通的。

(二)尼采对赫拉克利特“世界是一个游戏的儿童”思想的继承

在其《尼采》一书中,海德格尔认为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暗示着:“存在者整体是由无辜(Un-schiuld)贯通和支配的。”海德格尔在此处谈论残篇第五十二是围绕尼采“同一者的永恒轮回”学说展开的,而“无辜”是尼采的重要概念之一。什么是无辜?尼采曾这样解释:“倘若我们依然相信罪孽,那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相反,无论我们做什么,如果我们无数次重复之,那它就会成为无辜的。”[37]海德格尔接着解释说:“随着道德意义上的上帝的死去,罪孽和罪责也从存在者整体中消失了。”[38]这让我们不由得联想到荷尔德林也曾经认为儿童是纯洁的、无辜的,而布莱克的《天真之歌》对“天真”的唱颂不也是对“无辜”的唱颂吗?无辜、清白、天真,这几个词是近义词乃至同义词。

在其早期著作《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中,尼采就曾礼赞与回应赫拉克利特的著作“残篇”。在赫拉克利特看来,世界是生成的。尼采赞同这一观点,并受赫拉克利特“世界是一个游戏的儿童”的启发与触动写道:“生成和消逝,建设和破坏,对之不可作任何道德评定,它们永远同样无罪,在这世界上仅仅属于艺术家和孩子的游戏。如同孩子和艺术家在游戏一样,永恒的活火也游戏着,建设着和破坏着,毫无罪恶感——万古岁月以这游戏自娱。”[39]这里涉及“无罪”(无辜)、儿童、艺术家(像儿童那样的成人)和游戏等重要概念。稍后,尼采又写道:“对他[赫拉克利特]来说,世界是亘古岁月的美丽而无辜的游戏,这已经足够了。”[40]

尼采将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做了如下会通、变通、推论:“世界是宙斯的游戏,或者,用更接近物理学的方式表述,是火的自我游戏……”[41]“它[火]把自己转化成水和土,就像一个孩子在海边堆积沙堆又毁坏沙堆。它不断重新开始这游戏。它暂时满足了,然后需要又重新抓住了它,就像创作的需要驱动着艺术家一样。不是犯罪的诱力,而是不断重新苏醒的游戏冲动,召唤另外的世界进入了生活。孩子一时摔开玩具,但很快又无忧无虑地玩了起来。而只要他在建设,他就按照内在秩序合乎规律地进行编结、连接和塑造。”[42]在尼采看来,宇宙的运行如同一个儿童在做游戏,这是对赫拉克利特“世界是一个游戏的儿童”的哲学呼应。尼采又说:“当他[赫拉克利特]观看顽童们游戏时,他所想的也绝非别人在这种场合所想的。他所想的是宇宙大顽童的游戏。”[43]可见,尼采将世界、宇宙、宙斯、儿童和游戏视为具有家族相似性的概念。

尼采对赫拉克利特的哲学给出高度评价:“他所看到的东西,关于生成中的规律和必然中的游戏的学说,从今以后必将被永远地看到。他揭开了这部最伟大的戏剧的帷幕。”[44]尼采“同一者的永恒轮回学说”,以及海德格尔对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的阐释与光大,是赫拉克利特在我们这个时代依然发挥重大影响的例证。

尼采对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最伟大的回应是:精神的三种变形,即精神变为骆驼,骆驼变为狮子,狮子变为儿童。“请告诉我,儿童能做什么呢?他能做狮子无能为力的事吗?为何猛狮还要变成儿童呢?”尼采自问自答:“儿童清白无辜、健忘,是一个新的开始、一种游戏、一个自转的轮子、一种初始的运动、一种神圣的肯定。”[45]尼采将儿童视为永恒轮回的轴心。显然,这是与赫拉克利特“主宰是儿童”(或“儿童统治”)的思想是一致的。

海德格尔将同一者的永恒轮回学说视为尼采哲学的内核。他评价道:“最近有人企图让我们相信,尼采的轮回学说后来被他的强力意志的学说替代和消除了。与这种看法相对立,我们要指出和证明的是:强力意志学说首先无非是从轮回学说中产生出来的,而且始终携带着这个来源,就像河流总是携带着它的源泉。”[46]海德格尔对尼采轮回学说在尼采哲学中的地位的评价,无意中进一步确认了儿童这一概念在尼采哲学中的核心地位。何以见得?因为在尼采看来,儿童是永恒轮回的轴心。

尼采感到自己思想上与赫拉克利特有某种特别的亲缘关系,人们也援引尼采自己的一些说法,把他的哲学称为“赫拉克利特主义”。[47]可见,尼采与赫拉克利特之间是存在极其密切的传承关系的。

(三)海德格尔对赫拉克利特“主宰是儿童”思想的光大

海德格尔与赫拉克利特也有传承关系。值得注意的是,海德格尔将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中的“主宰是儿童”,阐释为“亦即是存在者整体的主宰”,又说“这话暗示着:存在者整体是由无辜(Un-schiuld)贯通和支配的”。这是海德格尔将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置于自己的哲学体系所给出的解释,亦可视为海德格尔自己的思想。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将“世界是一个游戏的儿童,玩着棋子游戏;主宰是儿童”,儿童“是存在者整体的主宰”,视为海德格尔自己的思想。

儿童“是存在者整体的主宰”,海德格尔的这一思想值得特别关注。早在系列讲座“根据律”的第一讲,当然也是整个系列讲座的开篇,海德格尔开门见山便指出:“没有什么是没有根据的”,这即是根据律。[48]而到系列讲座最后一讲,海德格尔又提到系列讲座的这一开端:“在思想之历史中,某种自明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这就是我们在讲座第一课的开端处就提到过的:每一个存在者都有一个根据。”[49]海德格尔一方面认为儿童“是存在者整体的主宰”,另一方面又认为“每一个存在者都有一个根据”,那么,我们就可以推论:儿童,作为存在者整体的主宰,是每一个存在者的根据,并且/或者是每个存在着的主宰。这即是“主宰是儿童”或“儿童统治”的深刻意蕴。到了系列讲座最后一讲,海德格尔终于请“儿童”出场现身。于是,“伟大的儿童们”“呈现王者风范的儿童”携带“秘密”君临天下!海德格尔的全部哲学体系开始聚焦于儿童身上!时代精神通过海德格尔哲学将自己的光辉聚焦于儿童身上!

为什么这样说呢?请看海德格尔“根据律”系列讲座最后一讲的结尾部分:

存在之天命置送,乃是一个游戏着的儿童,一个游戏着棋子的儿童。属于儿童的是那个王国——亦即άρχή[50],那创建着的、掌管着的奠基活动,对存在者的存在(das Sein dem Seienden)[51]。存在之天命置送:一个游戏着的儿童。

因而也就有伟大的儿童们。那最伟大的、通过其游戏之柔和而呈现王者风范的儿童乃是那种游戏的秘密,人和人之一生正是被带到这种游戏中去了,人的本质就被放置在这种游戏上面了。

那个伟大的儿童,赫拉克利特在αίών[52]中所发见的世界游戏的伟大儿童,为何游戏?儿童游戏,因为儿童游戏。

这个“因为”(Weil)沉没在游戏中。游戏没有“为何”。儿童游戏,因为/当着儿童游戏(Es speilt,dieweil es spielt)。始终只是游戏:最高的东西和最深的东西。[53]

但这个“只是”乃是全部,是一,是唯一者。

没有什么是没有根据的。存在与根据:同一者。作为建立着根据的东西,存在没有任何根据,存在作为“离开根据”而游戏着那种游戏,这种游戏作为天命置送向我们传递了(zuspielt)存在与根据。(www.xing528.com)

问题始终在于,倾听着这种游戏的诸定律的我们是否与之共同游戏,如何与之共同游戏,是否及如何使我们适合于这种游戏。[54]

至此,海德格尔系列讲座“根据律”的最后一讲戛然而止,当然整个系列讲座也以此内容作为总结和终结。这就是系列讲座“根据律”的“豹尾”,不只是海德格尔“根据律”思想体系的“豹尾”,还是海德格尔整个哲学体系的“豹尾”。这是特别有力、特别响亮的呼唤,等待我们侧耳聆听;不只是要侧耳聆听,而且要用心聆听;不只是向外聆听,更重要的是向内聆听——聆听“存在”的“道说”:

问题始终在于,倾听着这种游戏的诸定律的我们是否与之共同游戏,如何与之共同游戏,是否及如何使我们适合于这种游戏。

这最后一讲之最后的内容向我们表明,海德格尔将儿童、儿童游戏摆在了其整个哲学体系的最后位置。他的“Ereignis”其实就是游戏的儿童——那个存在者整体的主宰。倾听存在之音,其实就是倾听那游戏的儿童。

按照《根据律》中的思想,宇宙人生都应当遵循根据律,关于宇宙人生的整个哲学都应当遵守根据律。这就意味着,出现在最后位置的儿童,其实也就居于最高位置。这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还有另一方面。前面说过,海德格尔十分重视荷尔德林“你如何开端,/你就将如何保持”这一诗句,海德格尔借此表达自己对“源始”和“开端”的重视。如此看来,出现在最后位置的儿童,必然又是出现在开端位置的;出现在最后位置的儿童,又必然是宇宙人生的开端与根据,必然是关于宇宙人生的整个哲学体系的开端与根据。这本身就是海德格尔“Ereignis”的微言大义。以上两个方面不都在体现“主宰是儿童”或“儿童统治”这一古老命题吗?

在系列讲座“根据律”最后一讲的结尾处,海德格尔以下这几个具体观点值得特别关注:

1. 存在之本质“乃是一个游戏着的儿童,一个游戏着棋戏的儿童”。游戏着的儿童掌握存在所造化的那个王国,那个王国属于儿童。这谈的是儿童与世界或宇宙的关系。

2. 儿童是伟大的;儿童的游戏的秘密是伟大的儿童,伟大的儿童是游戏的秘密;人和人的一生都处于这种游戏中,人的本质就是儿童的游戏,儿童的游戏就是人的本质。这谈的是儿童与成人的关系,谈的是儿童与人生的关系。

3. “没有什么是没有根据的”,这就是根据律。这一根据律又可表述为:“存在与根据:同一者。”即存在=根据。“作为建立着根据的东西,存在没有任何根据,存在作为‘离开根据’而游戏着那种游戏,这种游戏作为天命置送向我们传递了(zuspielt)存在与根据。”[55]如果说没有任何根据的存在有其自身的根据的话,那么这种根据便是儿童们的游戏作为天命置送所传递的。存在便是这种儿童游戏。这进一步说明:“始终只是游戏:最高的东西和最深的东西。”

4. “儿童游戏,因为儿童游戏。”“始终只是游戏:最高的东西和最深的东西。”“‘只是’是全部,是一,是唯一者。”这就意味着:儿童游戏即存在、根据、本有,存在、根据、本有即儿童游戏。海德格尔将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中的“主宰是儿童”,阐释为“亦即是存在者整体的主宰”。这就将儿童游戏视为存在者整体的总根源,即儿童游戏是存在者整体的本有与自成、自因与自然的根源与根据,也即存在=根据=儿童游戏。

5. “始终只是游戏:最高的东西和最深的东西。”这也是说,整个世界自始至终只是儿童的游戏,因此,“主宰是儿童”,这是“最高的东西和最深的东西”。

6. 这个系列讲座结尾的最后一节,落实到存在者何以自存、人如何生活的问题上。“问题始终在于,倾听着这种游戏的诸定律的我们是否与之共同游戏,如何与之共同游戏,是否及如何使我们适合于这种游戏。”这是要求我们倾听游戏,应和游戏的召唤,与儿童共同游戏,不断调整自己以便适合于儿童的游戏。之所以去应和儿童游戏,是因为“主宰是儿童”,“儿童”是根据。

作为鼓吹从本有而来、推崇自然自成的哲学家,海德格尔将“根据律”与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对接,自然而然会主张,存在者整体应随儿童的游戏而游戏。由此亦可推论,根据那本有自成、注重开端的哲学,从赫拉克利特经尼采再到海德格尔,哲学的未来路向是朝向儿童游戏的,是朝向儿童的;哲学的未来展开是童心主义或儿童主义的展开。

“童年是存在的深井。”[56]儿童在存在哲学中具有根源、根据的地位。因此海德格尔将其“根据律”系列讲座归结于斯:“主宰是儿童”(“儿童统治”)以及应和儿童的游戏。

但是,海德格尔在讲座手稿的第一页中,却留有这样一则笔记:

誊写下来!!

《根据律》这个讲座是一种尝试:去探讨入乎本有(Ereignis)的348-1

这种探讨建造了一条穿越诸关系(诸研究)之地方的道路。[57]

一旦此定律的声调变化了,348-1就变得可发见了。建基活动(让前存—采集着的放置)作为“348-1”之特性。[58]

誊写下来!!”表明这几句话是海德格尔内心的嘀咕,他不愿意让读者看到这些内心独白。豫兮?犹兮?他在犹豫什么呢?“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弊不新成。”(《老子》第十五章)《老子》中的这些话莫非可以解释海德格尔之要求“誊写下来”?Ereignis一定是玄妙的,而“根据律”系列讲座便是尝试“去探讨入乎本有(Ereignis)的349-1”,在这种尝试里,海德格尔修造通往“伟大的儿童们”的道路。不要忘记,海德格尔将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中的“主宰是儿童”,阐释为“亦即是存在者整体的主宰”。

誊写下来!!”表明海德格尔意识到这个问题过于微妙,以至于“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这是对“誊写下来”这句话勉为其难所做的一点点精神分析。

面对“主宰是儿童”这样的命题,我们不禁要问:所谓Ereignis是什么?这个“儿童”是谁?是我们身边的儿童?还是以我们身边的儿童为修辞来喻指那微妙玄通“入乎本有(Ereignis)的349-1”?海德格尔不是给出答案了吗?但他出于何种考虑来指令不许印出这些话呢?是对发现儿童游戏不自信吗?对于将存在哲学对接儿童游戏的哲学,是略感突兀,还是另有纠结?

从海德格尔“根据律”系列讲座此前的哲学文本看,海德格尔一直试图探讨这个问题,但他发现,这个问题太过艰难。1951—1952年度冬季学期,海德格尔在弗莱堡大学举办了题为“什么叫思想”的系列讲座。在该系列讲座的最后一讲(第十讲),海德格尔主要围绕尼采哲学尤其是尼采的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学说展开论说。他说:“存在与人之本质的关联,作为人之本质与存在的关系,就其本质和本质来源来看都是尚未得到思考的。因此,对于这一切,我们也还不能充分地和适恰地加以命名。”他又说:“很可能在即将到来的时代里,……不断转动的相同者之轮回将显露出来。”他以这样一句话作为系列讲座最后一讲的收尾:“存在者之存在乃是最闪耀明亮者;然则我们通常竟看不到它——若能看到,也只是艰难之举。”海德格尔对此处的文字加了边注:“而且根本上:存在之为存在。”[59]四年之后,海德格尔在“根据律”系列讲座的最后一讲尝试回答了这个难题。或许太过艰难,于是他写道:“《根据律》这个讲座是一种尝试:去探讨入乎本有(Ereignis)的349-1。”或许他的解答只是一个尝试,所以他才指令:“誊写下来!!”他不打算将其内心的纠结大白于天下。

无论如何,赫拉克利特、尼采、海德格尔已经十分明确地将“儿童”作为宇宙人生的主宰或永恒轮回的轴心。这表明,赫拉克利特、尼采、海德格尔的哲学与童年哲学(儿童哲学)有一种亲缘关系。童年哲学(儿童哲学)研究有助于更深刻地把握宇宙人生的主宰,而直指“主宰是儿童”的哲学不只是凸显了儿童的地位,而且显然可以用以凸显童年哲学(儿童哲学)的学科价值。目前,童年哲学(儿童哲学)作为学科还处于初创阶段,其走向成熟还有很长的哲学之路要开辟。对儿童,对儿童游戏,我们迄今依然所知有限,依然需要继续架桥铺路。这是未来哲学的艰巨任务,也正因为如此,未来哲学在一定意义上是童年哲学(儿童哲学),是童心主义的或儿童主义的。

我以前曾经主张,儿童本位不只是现代教育的原则,而且还是社会、文化、政治、伦理建设的基本原则。当遭遇赫拉克利特、尼采与海德格尔,我们得以发现:“[世界的]主宰是儿童”,儿童“是存在者整体的主宰”。我们与如此伟大的思想蓦然邂逅,可谓深受震撼!既然“[世界的]主宰是儿童”,儿童“是存在者整体的主宰”,那么,儿童本位便是宇宙的基本法则,便是宇宙人生最大的自然法。这足以进一步铁板钉钉般地表明:教育应以儿童为本,社会、文化、政治、伦理均应以儿童为本。

让我们调适教育、社会、文化,使之适合于儿童。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我们调适自我,使我们成人自己适合于儿童。其实,每个成人都曾经是儿童,先秦时期的中国思想家号召“复归于婴儿”“不失其赤子之心”,其深义不就是永葆赤子本色吗?王阳明《咏良知四首示诸生》的第一首有诗句“个个人心有仲尼”,第三首有诗句“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可知王阳明将赤子之心视为导师(“仲尼”)和指针(“定盘针”)。中国的童心主义与赫拉克利特的“主宰是儿童”、尼采的儿童是同一者永恒轮回轴心的思想、海德格尔的儿童“是存在者整体的主宰”以及“存在=根据=儿童游戏”的思想等,可以相互会通,能够相互支援。

在对“伟大儿童”的认识方面,我们可以发现中西思想家们遥相呼应:让我们倾听儿童,应和儿童,跟从儿童,与儿童共游戏。

在本书《向童年致敬》一文的第四部分,我将孩提之心视为人类文明的原点和故乡,指出中国的儒道释三家都有这种思想倾向。此外还可说,儿童是人类文明这艘巨轮的舵手,是人类社会未来航程的领航员。

作为牧师和教师的夸美纽斯认为儿童是“上帝的灵魂”,是“上帝的种子”,是“上帝的生气勃勃的形象”,儿童的地位不可谓不崇高。这是无意间对前苏格拉底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的隔空回应。而卢梭认为,“我们的才能和器官”是朝向“自然的目标”的内在发展;朝向自然目标的内在发展自有其规律与路径,它们亦属于“我们内在的自然”。卢梭实际上将儿童视为自然人,并将儿童之内在发展的自然进程和自然目标,作为人的教育不可人为移易的天命或绝对命令,从而开出教育学之儿童中心主义的现代立场与现代观念。

浪漫主义诗人将儿童视为“成人之父”,认为童年具有开端与源始的意义,为存在主义思想做了奠基。尼采的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学说则将儿童视为永恒轮回的轴心,从而上与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下与海德格尔Ereignis相呼应。海德格尔则将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视为尼采哲学的核心,进一步确认了儿童在尼采哲学中的核心地位。

海德格尔在《根据律》中将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二祭出,指出儿童是伟大的王者,是一切存在者的存在根据,号召倾听与应和儿童,从而与儿童共同游戏,这就将存在主义哲学化身为充满隐喻与象征的童年哲学,无形中道出儿童的地位和童年哲学(儿童哲学)的地位。

赫拉克利特、尼采与海德格尔的哲学,以及浪漫主义诗人对儿童的讴歌,是对夸美纽斯与卢梭儿童观的支援,是对尊重儿童地位的现代教育与现代教育学的支援。海德格尔等人主张倾听儿童,倾听儿童所体现的“存在”的“道说”,亦可与夸美纽斯的师法自然以及卢梭的自然教育论相呼应、相会通。存在主义哲学、浪漫主义诗学以及现代教育学不约而同将儿童置于崇高的中心位置,这对于教育场景、教育过程中儿童地位的高扬,对于高举儿童本位的旗帜进行教育改革和教育学建设,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问题始终在于,倾听着这种游戏的诸定律的我们是否与之共同游戏,如何与之共同游戏,是否及如何使我们适合于这种游戏。”海德格尔在其“根据律”系列讲座最后一讲的最后一句话,前面已经反复引述,它给出的重要启示是,开辟通往“伟大的儿童们”的道路,有可能是未来哲学应当重视的“最高的东西和最深的东西”。

从西方童年哲学到中国童心主义,在此基础上使二者相互阐释,相互会通,相互补充,相互支援,相互提升,是我个人所走的思想之路。继续开辟通往“伟大儿童”的道路乃我辈之“天命”,也是赤子童心的自我寻求、自我发现和自我确证。

[1]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海德格尔《根据律》系列讲座最后一讲倒数第六七自然节中,译者张柯将德译英文版中的“geat children”“the greatest royal child”“the great child"“the great child of the world-play”相应译为“伟大的孩子们”“呈现王者风范的孩子”“那个伟大的孩子”“世界游戏的伟大孩子”。这里参照英译本,将“孩子”改译为“儿童”。笔者认为,不宜将赫拉克利特、尼采、海德格尔笔下的“儿童”称为“孩子”。“儿童”在赫拉克利特、尼采、海德格尔的哲学体系中是重要的哲学概念,而“孩子”概念的外延过大,内涵过于模糊。严格说来,“儿童”与“孩子”是不可以互代互换的。

[2]岛田虔次. 中国近代思维的挫折[M]. 甘万萍,译.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112.

[3]夸美纽斯. 大教学论[M]. 傅任敢,译. 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99:211.

[4]夸美纽斯. 母育学校[M]//夸美纽斯. 夸美纽斯教育论著选,任钟印,选编. 任宝祥,等,译. 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12.

[5]夸美纽斯. 母育学校[M]//夸美纽斯. 夸美纽斯教育论著选,任钟印,选编. 任宝祥,等,译. 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15.

[6]卢梭. 爱弥儿[M]. 李平沤,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7—8.

[7]卢梭. 爱弥儿[M]. 李平沤,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9.

[8]卢梭. 爱弥儿[M]. 李平沤,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23.

[9]杜威. 明日之学校[M]. 赵祥麟等,译. //杜威. 学校与社会·明日之学校,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221.

[10]参见布莱克. 布莱克诗选[M]. 张炽恒,译. 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7:192.

[11]参见布莱克. 布莱克诗选[M]. 张炽恒,译. 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7:197.

[12]刘晓东. 华兹华斯《颂诗:忆幼年而悟永生》的儿童哲学意蕴[J]. 教育学报,2015(4).

[13]华兹华斯. 序曲或一位诗人心灵的成长[M]. 丁宏为,译.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44.

[14]华兹华斯. 序曲或一位诗人心灵的成长[M]. 丁宏为,译.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342. 这里的诗句亦可用以会通和阐释后世哲学家海德格尔的“Eregnis”这一概念。

[15]海德格尔. 荷尔德林诗的阐释[M].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35—36.

[16]海德格尔. 荷尔德林诗的阐释[M].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195.

[17]海德格尔. 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M].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499.

[18]通过比对手头各种版本,前三行采用的是张振华译文,见张振华. 荷尔德林的颂歌《日耳曼尼亚》与《莱茵河》[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290. 后五行采用的是顾正祥译文,见荷尔德林. 荷尔德林诗新编[M]. 顾正祥,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156.

[19]荷尔德林. 荷尔德林文集[M]. 戴晖,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9—10.

[20]荷尔德林. 荷尔德林诗新编[M]. 顾正祥,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26—28.

[21]荷尔德林. 荷尔德林文集[M]. 戴晖,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10.

[22]荷尔德林. 荷尔德林诗集[M]. 王佐良,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41.

[23]荷尔德林. 荷尔德林诗集[M]. 王佐良,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42.

[24]荷尔德林. 荷尔德林文集[M]. 戴晖,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9.

[25]荷尔德林. 荷尔德林诗集[M]. 王佐良,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312—313.

[26]海德格尔. 荷尔德林诗的阐释[M].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2,24.

[27]Ereignis是海德格尔哲学的核心概念。对该词的中译达十几种。孙周兴对该词先后有不同译法,后译定为“本有”(参见海德格尔. 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M].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丁耘将其译为“自成”(参见海德格尔. 现象学之基本问题[M]. 丁耘,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28]海德格尔. 荷尔德林诗的阐释[M].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31.

[29]海德格尔. 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M].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499.

[30]语出元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乔吉博学多能,以乐府称,尝云:‘作乐府亦有法,曰凤头、猪肚、豹尾六字是也。’大致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这是谈创作手法。

[31]海德格尔. 根据律[M],张柯,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76.

[32]海德格尔. 根据律[M],张柯,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79.

[33]海德格尔. 根据律[M],张柯,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42. 此前较早的译文是:“时间是一个玩骰子的儿童,儿童掌握着王权。”(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 古希腊罗马哲学[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23.)

[34]海德格尔. 尼采[M].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350.

[35]海德格尔. 尼采[M].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351.

[36]海德格尔. 尼采[M].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350.

[37]转引自海德格尔. 尼采[M].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349.

[38]海德格尔. 尼采[M].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349.

[39]尼采. 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M]. 周国平,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79—80.

[40]尼采. 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M]. 周国平,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81.

[41]尼采. 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M]. 周国平,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76.

[42]尼采. 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M]. 周国平,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80.

[43]尼采. 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M]. 周国平,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84—85.

[44]尼采. 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M]. 周国平,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85.

[45]尼采.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M]. 黄明嘉,译. 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20. 为了更准确体现尼采本意,引者将此处中译的“孩子”修订为“儿童”。下同。

[46]海德格尔. 尼采[M].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356.

[47]海德格尔. 尼采[M].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427.

[48]海德格尔. 根据律[M]. 张柯,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5.

[49]海德格尔. 根据律[M]. 张柯,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32.

[50]张柯译注:在古希腊语中,άρχή有双重含义,即“本原,起源”与“统治”,这两层意思尽管最初在日常用语中没有得到统一,但却在思想家的思想(从阿那克西曼德开始)中被融贯起来。

[51]张柯译注:作者在此把“存在者”用为第三格,把“存在”用为造化活动意义上的使动动词。

[52]这一希腊语词本意是:不可测量的长久时期,永恒,永世。赫拉克利特将作为存在与根据之同一者而向他道说的东西命名为αίών。海德格尔说:“这个词很难翻译。人们通常译为:‘Weltzeit’[世代]。”通过αίών等名称中所道说的东西,“我们可以听到那种未被道说的东西,我们把这种东西命名为存在之天命置送(das Seinsgeschick)”。

[53]张柯译注:这句话的意思是,游戏乃最高的东西和最深的东西。事实上,本文语境中的“游戏”乃是那个贯彻和支配了作者一生思路的基础问题:存在与人之关联(Bezug)。

[54]海德格尔. 根据律[M]. 张柯,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43—244.

[55]海德格尔. 根据律[M],张柯,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43—244.

[56]加斯东·巴什拉. 梦想的诗学[M]. 刘自强,译. 北京:三联书店,1996:144.

[57]张柯译注:这里译为“地方”的德语词Ortschaft也可考虑译为“位置性”或“位置整体”。

[58]海德格尔. 根据律[M],张柯,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76—277.

[59]海德格尔. 什么叫思想[M],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12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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