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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学说与程颐学说的相似性及其对宋代道学的影响

时间:2024-01-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朱子思想有不少与刚讲过的程颐学说很相似,有些地方我们可以沿着程颐的思路往下想,大致就是朱熹的。朱子有一个重大贡献,即将周子之“太极”与程子之“理”等同起来。其后果之二却是,使二程尤其是程颐的学说几乎统一了宋代道学之全境。如果想同情地理解朱熹的学说,把他讲的“理”看作意义生成的机制,看作“意机”、“意路”、“意理”,会更恰当。因为朱熹的这种理气割裂,此理气关系成了折磨朱熹乃至整个理学的别扭者。

朱子学说与程颐学说的相似性及其对宋代道学的影响

朱子思想有不少与刚讲过的程颐学说很相似,有些地方我们可以沿着程颐的思路往下想,大致就是朱熹的。从同情的角度看,朱子学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集理学(道学)之大成”,将自周敦颐以来的理学综罗成一个比较完整、细密、中正、博洽的体系。后来康熙读了朱子以后说,朱子才是真正的中正(“大中至正”)、不偏,视为孔孟后第一儒,估计他读陆象山、王阳明,都会觉得有些“偏”。

朱子有一个重大贡献,即将周子之“太极”与程子之“理”等同起来。在《朱子语类》的一开头,我们读到:

问:“太极不是未有天地之先有个浑成之物,是天地万物之理总名否?”曰:“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在天地言,则天地中有太极;在万物言,则万物中各有太极。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此理,动而生阳[“理”生“气”],亦只是理。静而生阴,亦只是理。”(《朱子性理语类》,1页[84])

以前周敦颐没有突出讲理,而二程基本上没有讲太极,只讲理。朱熹讲“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这一句话就把太极与理等同看待了。接下来的话明显受到周敦颐的影响:每个物中都有完整的太极。这是不寻常的说法,如果没有佛家和周敦颐的背景,我们可能会觉得这个讲法很难理解。接着讲,还没有天地,就已经有了理,有了太极,这是朱子的一个重要特点。“动而生阳,亦只是理”,他已经把“阳”归为气了,可见是理生气

周子太极与程子之理都有“一万相通”的华严特点,根本性的、普遍的“一”与万物之间、一理与万理之间都是相互贯通的,万理归于一理,太极在万物中,每个物都含有整个太极。就此而言,朱熹把这二者等同起来,可谓独具慧眼。他们的思想品质确实有相通的地方,而这与释氏,特别是华严宗大有关系。说理是太极,对于理学大有好处,因为太极在终极处的丰富结构(互补对生,五行四时,乾坤男女,万物化生)可以弥补理学的单薄、呆板。我们讲过,“理”这个字不得不受它的字义的影响,尤其还要受诸如韩非玄学的解释的影响,好像它就是分理、定理,确定一些特殊东西的原则。把理说成太极,整个状况就能够被改变。而反过来说太极是理,却亏待了周子之说,因为程子之理与气已经分裂为二。所以朱子这样一个思想上的重大举措,其后果一是为周子的学说抬高了历史现实中的地位,因为在那之前,二程也不提周敦颐的太极,朱子说其中必有微意,是什么微意却没有说出来;后来的人则基本上几乎把周敦颐忘了,而朱子这么一说,周敦颐的理学开创者的地位一下就确立了。其后果之二却是,使二程尤其是程颐的学说几乎统一了宋代道学之全境。

从头读这段引文,可知朱熹之所以说太极只是一个理字,首先为了不让人将太极看成“天地之先”的一个“浑成之物”,是反对元气宇宙生成论,而要将太极的存在和展现看作一个纯意义的生成,在这个意义上它是“纯存在”的生成过程。如果想同情地理解朱熹的学说,把他讲的“理”看作意义生成的机制,看作“意机”、“意路”、“意理”,会更恰当。于是他讲“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此理,动而生阳,亦只是理……”。就是说在对象化的天地万物之前,要有意义的发生;这相当于意义在先的这么一个学说(这在当代西方哲学中,比如在维特根斯坦哲学中能够看到)。但是,从朱熹此说在历史中实际发挥的效应来看,由于此理只有太极之“半身”,而亏了元意血脉,使意体生成的互补对生结构(即阴阳结构)反被看作被生成的东西,一边是理,一边是气,一边是生者,一边是被生者。于是太极之理就只是个“理一分殊”的“净洁空阔”的结构,而缺少内在的构造意义与生成万物的冲动和能力。我觉得这是程朱理学最大的弊端,很多别的问题都是从这儿开始的。

但是,朱熹却还说这理要去生出阴阳之气。其实,真正的生成结构是在动静阴阳之中,阴阳相交一定会生出新的东西,所以阴阳是一个生成原则,是一个发生的原则,而理本身却不是。朱熹却要赋予理以生出阴阳的能力,于是他讲:

有是理后生是气,自一阴一阳之谓道推来。(《朱子性理语类》,1页)

太极生阴阳,理生气也。(《周子全书·太极图说》注引,引自《宋明理学研究》,366页[85])

朱子把《易传》讲的“一阴一阳之谓道”解释为一阴一阳之所以然之谓道,可读为“所以阴阳者道也”。他认为这样的理能生出阴阳,阴阳本身反而是被道生成的。“理生气”这样的话朱子讲得很少,在别的地方还否认了这个可能。

朱子讲的理本身没有互补对生的结构,只是“理一分殊”,一理与万理相互贯通,这种理如何能生出阴阳?实在不可理解。朱子自己讲:

若理,则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无形迹。他却不会造作。气则能酝酿凝聚生物也。(《朱子语类》卷一;《朱子性理语类》,3页)

这个理很干净,它“不会造作”,它不去生成任何东西。它是静态的,但它是很微妙的,像华严讲的一万贯通的结构。气才能生物。可见他自己在“理生气”的要点上也犹豫不定,难以圆说。

周敦颐讲“太极动而生阳”,并没有讲“太极生阴阳”。实际上周敦颐是讲,太极本身就有动与静。而且这个“动静”是“神”意义上的动静,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它与物意义上的动静不一样,好像太极还要发出一个“动”,像上帝的第一推动力;不是的,那是西方人的思维方式。周敦颐很受佛家(比如僧肇)的影响,就动来理解静,就静来理解动,动静原有一个很根本的既相互区别又相互同一的发生结构,包括发生自己的结构。所以他讲的太极,一定是本身就要有“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动”生出“阳”,这没有错,但太极并没有生出动来。可见周子讲的“太极动”,是“动而无动”,“太极静”,是“静而无静”,是理气不分的,没有谁生谁的问题。这是一个原发的、隐微的阴阳互补对生结构。按照朱熹的讲法,动和静已经是气了。而在周敦颐那儿,动静就是太极本身。如果把太极理解为理,它里边就有气,理气在周敦颐那儿还没分。从这么一个原初的、隐微的阴阳,生出了显明的阴阳,但仍然是理气不分的,即理即气(事)、理气无碍而构意成物的。

因为朱熹的这种理气割裂,此理气关系成了折磨朱熹乃至整个理学的别扭者。我们看朱熹如何调弄它而又不能尽哄得它安:

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

先有个天理了,却有气。气积为质,而性具焉。(《朱子性理语类》,3页)

“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这么一来,周子太极动静阴阳就又回来了。他还要强调理与气实际上是不能分的。但他又讲,“先有个天理了,却有气”,还是要讲理在先,阴阳之气在后。“性”当然就是理,这个理把气当作它的“具”,即用具。性和理是主人,气是仆人,理用气来造出整个世界。可以看出,理气关系在朱熹这儿一直是很别扭的,他自己也一直没有真正说通。

无论如何,朱子将太极与理结合,而且结合得还不很粗糙,这是一个重大成就,突出了理学的特征,让理与《易》的太极传统相通。太极传统是从《易传》来的;理从战国到玄学开始起作用,到了程子出现理学,朱熹把理与太极打通。而且他还比较细致地处理了理与气的关系,尽管还有不通之处,但毕竟搭起了一个可供人们整体观想的本体构架。在这方面,以前我们对程子的批评处,如失却了佛家“不可直说”、“不可执”的意识,就太极化之理的内容下判断等等,也几乎适用于朱熹。

朱熹有一个著名的“理一分殊”的学说,以前在讨论周敦颐时多次提到。理或太极是“一”,但是它会在万物中都体现出来,万物都各有整全太极,只是表现得不同。在整个理学传统中,这个意思是朱熹讲得最清楚和突出。没有他的阐扬,周敦颐的有关学说早就被人遗忘了。这里再引一段:

问:《理性命》章注云:自其本而之末,则一理之实,而万物分之以为体。故万物各有一太极。如此,则是太极有分裂乎?曰:本只是一太极,而万物各有禀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极尔。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而见,不可谓之月已分也。(《朱子语类》卷九十四;《朱子诸子语类》,47页)

学生问,太极分到万物中,那么太极本身是不是分裂了呢?朱熹回答,每个万物都具整个太极,而不是太极中的一部分。柏拉图的理念论曾经面临这些问题:每个事物都分享了理念,那么它是分享了理念的一部分还是整体?怎么说都有矛盾。朱熹用了著名的“月映[印]万川”的比喻。江河湖海到处都映印着一整个月,而不是月的一部分,月也没有被分裂。

这个“月映万川”的讲法,可相比于程颐讲的“万理归于一理”,更清楚地表明了万物、万理之中各个皆有一个完整的太极。这是一面,“一”能够分到“万”里边去。我们看有没有反过来的东西,“万”是不是又成就了“一”?他还讲“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朱子语类》卷一;《朱子性理语类》,1页),即太极含万物之理。这样一来,一理(太极)与万物万理起码在第一层的意思上就相互贯通了。这种因陀罗网的一与多相互贯通的关系,实际上是华严宗的看家本事,在理学中,对于此点只有朱熹讲得最敞亮。但是他对于这么讲的哲理后果估计不足。如果一与多相互贯通了,理与物相互贯通了,那实际上应该导致它们的相互依存。这一点朱熹就不愿讲了。万物要靠理来存在,但他不愿意反过来讲,理要靠万物来获得自己的存在。在这一点上他有点儿半身不遂,比不上华严宗和禅宗的透悟。如我们一再讲的,这是宋明理学中的一个比较大的问题。它吸收了华严或佛家东西,但没有完全消化透。有些东西学到了,讲到了,也在相当层次上理解了,但是在最根本的后果上,尤其是这个东西如何体现为你的开悟经验,还有一段距离。仔细想想,如果万物各有一太极,且太极含万理万物,那么说太极只是理世界,能与气作形而上下之分,能讲“理先气后”,气中有理,理本身却无气,只是“挂搭”、“骑乘”在气上,等等,就不合理了。这个贯通还没贯通得透,只是往一边贯通得多,却贯不过来了,督脉打不通了。如果这样,就不是双向通透的理一分殊,而只是理向气的分殊,无气向理的分殊。这是理学中的一个重要的方法上的问题。(www.xing528.com)

真正的月映万川,应该是月映入万川,万川又映入到月里,月再带着万川又映回到每条川里。但朱熹要是这么一讲,他的理气之分马上就垮了。所以他只讲单向的理一分殊。实际上,朱熹的太极与万物万理的相互包含、贯通说,用“理一分殊”已经无法达其原意了。从华严眼光看来,“理一分殊”不是一个很透彻的用语。不如讲无尽缘起、相互辉映、理气互夺更到位。

既然理与气有了隔膜,这理与“心”也就有了某种隔膜。因为朱熹讲得很明白,人的心是“活泼泼”的。那么作为人的活泼意识的心,不可能只是理那么一个净洁空阔而不造作的世界,心一定要有“造作”。所以他讲:

灵处只是心,不是性。性只是理。(《朱子近思录》,222-223页[86])

“灵处只是心”,万物在这儿开了一个窍;人的心是“灵”的,能知万物。所以它不是性,性只是理。性被认为是人与万物之所以然,所以“只是理”。这是他从程颐那儿接受过来的:性即理。心是人那里最有“灵”或“知觉”之处,或几微萌发处。周敦颐讲“几微”,它使心能够善也能够恶;“几善恶”,“几”就是有无之间,心一动就在有无之间。它可以去做,也可以不去做。宋明理学的修养,最强调在心刚开始动,又还没有动起来的时候去修养,养出一个气象来,才是非常真实的。心主宰统摄人的意识,所以它不会只是理,而只能是让理或性显现的地方。同时心又是阴阳动静相交的地方,而且生出很多新的意识,像川流一样动荡不息,可善可恶。一句话,心处于理与气之间。

心的本性只能是理,万物的本性都是理。而心里边一定也有气,所以它是很几微的,它可善可恶。而按朱熹,理和性是善,纯善无恶。气是可善可恶的。气有粗有细,有的气非常粗糙,心本性中的理的光透不过来。有的气很透亮,它就能让理透出来。所以有的小孩天生就是贤人,有的小孩则天生就气质不好,全是坏的欲望。朱熹讲:

心之理是太极,心之动静是阴阳。(《朱子近思录》,222页)

性犹太极也,心犹阴阳也。太极只在阴阳之中,非能离阴阳也。然至论太极自是太极,阴阳自是阴阳,惟性与心亦然,所谓一而二,二而一也。(《朱子近思录》,225页)

心里边有理,这就是太极。心一旦动了,就是阴阳之气了,这时候它生出什么东来,就不一定了。只有通过变化气质,才能使得心生出来的东西只善不恶,这是一个很长的修行的过程。人的本性是太极,是纯理。“心犹阴阳也”,这里直接把心等同于阴阳,实际上是心之动静为阴阳。接下来又讲“太极只在阴阳之中”,离开了心的阴阳,太极也就无由显露。但是推到根上,“太极自是太极,阴阳自是阴阳”,这是朱熹的一个心结,一讲到这儿就打结,左一下右一下,到底是什么关系?只有了解了他背后的思路纠结的原因,你才会觉得朱熹这么生分着讲很可理解,他必须自己与自己打一打。性就是性,心就是心,他必须把它分开为二,但是这个二又有很相通的地方,“一而二,二而一”,因为心的本性就是性,心的发动又是阴阳。读这些书,只有把后边的动机弄清楚了,像看一场思想的话剧,你才能读得津津有味。以前考科举,这一套不弄通是考不上的。就第二条引文看,心还更偏于阴阳或气。但心与气还不完全等同,因为气在人这儿的主要体现是“情”:情感与情欲。

性对情言,心对性情言。合如此是性,动处是情,主宰是心。(《朱子近思录》,227页)

心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主宰”,为主而不为客。贺麟先生很受心学影响,在他的《近代唯心论简释》中专门引了朱子的“心为主宰”说。不过心在朱子这儿的地位与在陆象山那儿的地位没法儿比。朱子盛赞张载的“心统性情”说和孟子的“心、性、情”之说,心里边又有性,又有情。所以它又“灵”,又是一身之“主宰”,但是它不纯粹,可善可恶。所以心不足以作为儒家修身的根本,在某种意义上还要成为被改造的对象。看这一段问答:

问:“性、情、心、仁。”曰:“横渠说得最好,言:‘心统性情者也。’孟子言:‘恻隐之心,仁之端;羞恶之心,义之端。’极说得性、情、心好。性无不善;心所发为情,或有不善。说不善非是心,亦不得。却是心之本体本无不善,其流为不善者,情之迁于物而然也。”(《朱子近思录》,230-231页)

心如水[似如来藏心],性犹水之静[似心真如],情则水之流[似心生灭],欲则水之波澜[近乎妄念],但波澜有好底,有不好底。欲之好底,如“我欲仁”之类;不好底则一向奔驰出去,若波涛翻浪;大段不好底欲则灭却天理,如水之壅决,无所不害。(《朱子近思录》,232页)

第二段的比喻很像《大乘起信论》和华严宗讲的,水一静了,性就出来了;大海一安静了,万象毕现,真如心就出来了。欲望太多就把天理给灭了,发水害了,最后把你心中的天理良知全都淹没了。他后来的话语有所调整,把不好的欲称为“人欲”,所以程朱理学有一个重要的说法是“存天理,灭人欲”,而且认为只有灭了人欲,才能存下天理:

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未有天理人欲夹杂者。(《语类》卷十三;《朱子性理语类》,177页)

排中律都进来了。戴震和后来的新文化运动指责程朱理学“以理杀人”,让寡妇不再嫁,再嫁不就是“人欲”起来了?要存天理,去人欲。又讲:

学者须是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是学。(《朱子性理语类》,177页)

人欲天理之辨,它的根子就在于理气之辨;理与气的分离导致了天理人欲的分离。割裂理气,至此又露出一弊病。天理自是天理,怎么会被人欲灭掉?至多只是遮蔽而已。人欲又如何能被“革尽”?人欲本身里就没有天理吗?如果完全没有天理,人欲怎么能存在呢?因为所有的存在的根据都在天理啊。我们以前涉及的阿黎耶识图,黑圆圈里头还有个白点,白圆圈里有黑点,这边是真如心,那边是生灭心,两边有根本的相通的地方。佛家都能看到这一层。到了程朱这儿,思想方式出了问题,没有充分吸收佛家讲的“双非”。朱熹是被思想逻辑带到那么一个结论。他年轻时考试就带了本禅师语录,后来无论传为美谈还是恶谈,都说明他并不是那么一个呆板的人。但他后来就被他的学说的内在逻辑带着,确实就有所失偏了。他的另外一个讲法,“变化气质”,让理呈现,这就好得多。

并且朱熹对情本身的理,估计得非常不足。正因为对情之气质性的断定,对它的价值看得很低,这样朱熹追随程伊川,要修正孔子讲的“仁者爱人”(《论语》12.22)和“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中庸》20章)的主张。“亲亲”当然就是亲子之爱,是一种“情”。程朱都认为仁不是爱本身,爱只是情,只是某种气,怎么会是仁呢?仁与爱有关系,但不等于爱,所以仁是“爱之理,心之德”(《朱子近思录》,250页)。他好像没有完全把仁与爱隔开,这也是不可能隔开的,这是儒家最根本的学说。但他居然按他的逻辑把它掉了包。他认为,孔子讲的“仁者爱人”还不是仁本身,只是仁的一种表现。“所以”爱者,让你能生出爱的那个理,才是仁。我觉得就此一点而言,几可把程子和朱熹判为异端,是一个歧出。这个话可能比较重,毕竟在六百年间他们是儒学的正宗,但是就此一点而言,他确实偏离了孔子,也偏离了汉儒。“爱是恻隐,恻隐是情,其理则谓之仁。”(《朱子近思录》,250页)这就将仁与亲爱、恻隐间隔了,仁本身是理而不是情。这就有偏于孔子、曾子和子思的原意了。明清出现了反理学的思潮,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情”。情当然也有坏的,但是这个情本身只要达到极境,至情中就有至理,而且这样的至理才是最活泼泼的,是非对象化的。《红楼梦》里一再涉及,曹雪芹就是这个主张。《中庸》里情与道和理是没有根本的区别的,关键是什么情,情是怎么发出来的。只要是“诚”,人的诚的状态就是至情。

最后讲一点朱熹的“格物致知”说。我们讲过了程颐的“格物致知”说,朱熹与之大体相符。它是非常重要的,“格物致知”这个话头在宋明两代的讨论中是一个重要的题目,大家对“格物致知”都发表看法,不同的学派有不同的看法。朱熹也是把“格”训为“至”,而不是把物止住的“止”。什么叫“格物”?——到物那里边去,有点儿现象学的“朝向事情本身”的味道。把“物”解释为“事”,颇有华严宗的“理事无碍”、“事事无碍”的味道。而且他把“物”明确视为“即凡天下之物”,是指所有的物,不只是“人伦日用”、道德上的孝悌等等“事”。天下所有的事情都应该去“格”,都可以去格,包括“鸟兽草木”(《大学或问》)。你去格鸟兽草木,格得好了,穷了理了,也能致知,最后达到天理、悟道的境界。所以朱熹对于世界万物充满了好奇,很有点儿科学家的味道。后来西方的自然科学就曾被译为“格致学”。这样去“格”的结果,“莫不有以见其所当然而不容己,与其所以然而不可易者”(同上),这么一个道理,你发现它根本不由我来主宰,你只要得到这样的理,对你的整个修养都有好处。这是他的信心,很了不起。

最著名的是他在《大学章句》中“窃取程子之意”补了一段。他改变《大学》的结构很成问题,后来王阳明也极不同意。他说里边缺了一段讲“格物致知”的,就补了一段,这一段成了程朱对格物致知的最经典的解释: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87]

即物而穷理,这样才能使我的心脱出我个人的私心,而进入到世界万物之理中。我们的心很灵,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这很重要——每个物里头都有一个太极;所以无论什么物,你穷了它的理,你与太极就相会了。关键是你有没有真正把里边的理穷尽。《大学》教人,让你就自己对物的已知,也就是根据你现在已有的理,再去进一步穷尽它,让这个理的根子露出来。可以联系到程朱的“理一分殊”的学说,他的学说实际上都是相互贯通的。你去格物致知的时候只要让这个物里边的理透出来,穷到其极,露出来的就是太极。“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哗地就开了,万物之理全向我显现出来,我心中的太极、我心本身的理也被阐发出来。当年贺麟先生最喜欢这一段,常对我讲。他说他在美国上学的时候,怎么体会到这里边特别有意味,就是在他学了康德以后。他对康德的先验之理、先验逻辑和人为自然立法的思想一学透,暑假再一读朱子的《语类》,觉得就像读小说一样地有趣。“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贺先生讲康德和黑格尔时都爱引这一段。原本的人心中的先验的逻辑,心中的十二个范畴,直观的纯形式,怎么与万物打通,怎么使得万物可能,而你的认知实际上恰恰是从万物的现象返回:原来万物的根并不在与人心无涉的物本身(但道德与美感意义上的物自身,却与人的非观念化之心有关),它与我心中的理是一个东西。这样就达到“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这是一个一直对后人很有启发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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