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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时期天禄永终语义的变化及其政治意义

时间:2023-07-0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天禄永终”在中古时期的运用,往往带有强烈的政治意蕴。作为禅让诏策中常出现的经典语句,“天禄永终”语义及其转变亦与禅让的思想渊源密切相关,试阐述如下。然而,正是在魏至西晋间,文献中出现了“天禄永终”的另一种含义。[27]“天禄永终之运”,表达了旧朝失德的彻底性,从而使受禅者得以创新改制、颁行新政成为必要。“天禄永终”语义的改变,表明尧舜禅让的理念已经发生悄然变化,甚至存在遭到质疑的危险。

魏晋时期天禄永终语义的变化及其政治意义

天禄永终”在中古时期的运用,往往带有强烈的政治意蕴。作为禅让诏策中常出现的经典语句,“天禄永终”语义及其转变亦与禅让的思想渊源密切相关,试阐述如下。

汉延康元年(220),汉魏禅代的仪式启动。献帝册书曰:“咨尔魏王:昔者帝尧禅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用率我唐典,敬逊尔位。於戏!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君其祇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19]及至魏晋禅代,《晋书·武帝纪》记载:“是时晋德既洽……策曰:咨尔晋王……肆予一人,祇承天序,以敬授尔位,历数实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於戏!王其钦顺天命。率循训典,底绥四国,用保天休,无替我二皇之弘烈。”[20]这两处“天禄永终”当解释为“天禄永远长久”,是用来勉励即位新君的,可称作“劝勉祝福”。

然而,正是在魏至西晋间,文献中出现了“天禄永终”的另一种含义。《献帝传》记载,青龙二年(234)山阳公薨,诏曰:“山阳公深识天禄永终之运,禅位文皇帝以顺天命。”[21]六朝隋唐有关禅让的诏策,亦多以“永终”为凶辞。从汉魏禅代到魏明帝时,不过十余年间,官方文书引用经义便发生了变化,值得我们注意。如果从经学思想史的脉络看,从后汉包氏之注,到南朝皇侃之《论语义疏》,都将“天禄永终”视作吉语,对于这一转变,似乎难以从经学脉络中寻求解释,而应当关注此一时期政权更迭出现的一个新形式:禅让。

汉魏禅让法尧舜故事,理想中的尧舜均为圣君,未曾失“德”,不可能说自己因四海陷于困穷致使天禄永远终结,另一方面,尽管献帝反复强调汉道陵迟、为天所废,但也很难一反时人对“永终”为吉语的认识,故仍在诏策中引之以对新君加以劝勉、祝福,这亦显示了旧君仍存的与尧相类的“德”,在此情况下,尧舜禹都是圣君,汉献帝也不是昏庸的末世君主汉朝也不是贬抑的对象。《三国志·魏书·卫臻传》有一则值得注意的材料:曹魏代汉后,“群臣并颂魏德,多抑损前朝。臻独明禅授之义,称扬汉美。帝数目臻曰:‘天下之珍,当与山阳共之。’”[22]卫臻是曹魏集团的重要人物,之所以“称扬汉美”,不是因为他心向汉家,而是出于维护现实政治秩序的需要,因为唯有如此,方能对“禅让”这种政权更迭形式的正当性加以确认。《世说新语·方正》还有一则材料:“魏文帝受禅,陈群有戚容。帝问曰:‘朕应天受命,卿何以不乐?’群曰:‘臣与华歆,服膺先朝,今虽欣圣化,犹义形于色。’”[23]对此,曹丕的态度是“叹息良久,遂重异之”,这表明,新君应当允许(甚至鼓励)旧臣表达对先朝的思念之情。同时新朝皇帝对于旧朝皇帝,也是极尽尊重。卫臻、陈群、华歆与曹丕所表现出的心态,都对应着时人有关“禅让”的主流认识。

“汉家尧后”,以禅让代汉的曹魏自然要效法虞舜。但这一理念过于理想化,随着受禅时间的推移,似乎受到了削弱。《宋书·礼志一》有一大段关于魏晋礼制因革的记载,记载表明,在受禅之初,王朝倾向于因循先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都希望“改制以章受命之符”。[24]对此,学者曾有不少分析,指出礼制的因革实际上反映出王朝“从偏于禅让因循逐渐转到了较重革命改制之义的方向”[25]

在这一背景下,魏朝在献帝去世后宣称“山阳公深识天禄永终之运,禅位文皇帝以顺天命”[26],引用经文而改换经义,背后真正的意蕴是借此进一步宣扬大魏统治的正当性:魏国代汉的原因,不仅在于汉帝之主动禅让,更在于汉道陵迟、四海困穷,汉已不能担当天下共主的角色,而曹魏则扫平群雄,获得天命,主动在于魏国一方,汉帝实属被动。之所以说前者为汉帝主动,是因为献帝禅位册书中还有“允执其中,天禄永终”这样的劝导;之所以说后者为被动,是因为此时极力宣称山阳公对“天禄永终之运”的深度认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可以认为是一个结构性的转变。[27]“天禄永终之运”,表达了旧朝失德的彻底性,从而使受禅者得以创新改制、颁行新政成为必要。从另一角度看,这种变化也可以看作是禅让制所标榜的公天下时代的“天下为公”,已经渐被家天下时期的武力革命所代替。反过来说,正是在当时对汉魏禅代的认识已经有所变化的情况下,人们方才想到用“天禄永终”比较直白的新义来描述汉朝天命之终结,这应当就是魏晋时期“天禄永终”语义转变的关节所在。

“天禄永终”语义的改变,表明尧舜禅让的理念已经发生悄然变化,甚至存在遭到质疑的危险。这种倾向,在魏晋禅代之后已经较为明显。由于晋代“三祖”对魏朝的“功业”,远比不上曹操之于汉室,加之存在对曹魏皇帝的弑杀,如干宝《晋纪·总论》所谓“二祖逼禅代之期,不暇待三分八百之会也”[28]。魏晋禅代实际上遭到了很多人的批评,[29]不明确反对却尽量远之避之者也有不少。[30]《世说新语·尤悔》中有一则有名的故事:

王导、温峤俱见明帝,帝问温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温未答,顷,王曰:“温峤年少未谙,臣为陛下陈之。”王乃具叙宣王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贵乡公事。明帝闻之,覆面著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长!”[31]

这一记载被广为称引,历来论之者不少。无论从何种层面看,东晋南朝时期流传的此事,当是反映了对禅让潜在的质疑之声。事实上,东晋史家也的确是如此,干宝《晋纪·总论》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www.xing528.com)

值得注意的是干宝撰述《晋纪·总论》时东晋初立的时代背景。东晋初年,时人对司马睿建立江东政权的认识,是“虽云中兴,其实受命”。考察司马睿称帝过程,可知他“依魏晋故事”[32],先为晋王,次为晋帝,这一过程与此前历来的“中兴”都有所不同,实际上更像是一次前朝缺位的“禅让”。而若从时人对魏晋禅代背后权力斗争普遍持批判态度的角度看,东晋政权通过“晋王—晋帝”的过程,其实很可能是为了表现出江东新政权与晋之“中朝”相对疏离的关系,以呈现出“受命”的特点。[33]这种前朝缺位的禅代,实际上其自身便隐含着对汉魏之际确立的禅让模式在精神上的背离。也正是在这种情境下,王导可以公然在皇帝面前讲述晋朝创业时期不光彩之事,干宝《晋纪·总论》可以对西晋从创立到覆亡予以比较直接的批判。

东晋时期,习凿齿撰论主张“晋承汉统”,对于汉魏禅代,他认为:“今若以魏有代王之德,则其道不足;有静乱之功,则孙刘鼎立。道不足则不可谓制当年,当年不制于魏,则魏未曾为天下之主……威行境内而已,便可推为一代者乎?”[34]可见他否认汉魏禅代的合法性。另一方面,他又极力尊晋,认为“除三国之大害,静汉末之交争,开九域之蒙晦,定千载之盛功者,皆司马氏也。”[35]如此一来,对于魏晋禅代的解释就很成问题,为此,他说:“拘惜禅名,谓不可割,则惑之甚者也。”[36]此时“禅代之义,不同尧舜”,习凿齿甚至把西晋创业和殷周革命“翦商之功”相提并论。习凿齿“晋承汉统”之论,自有其史学史上的意义,此处暂且不论。[37]值得注意的是他对魏晋时期禅代的认识,已然不是像尧舜禅让那样,而是倾向于汤武革命。在这一背景下,本朝“盛业”成为衡量新朝合法性最主要的标准,对前朝建立“功业”则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无关轻重。[38]

当时,禅代之事或被当作是虚伪的表演。《三国志·魏书》裴松之注引孙盛《魏氏春秋》云:“帝升坛礼毕,顾谓群臣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39]古人记言,大都经过润色,裴松之曾针对《魏氏春秋》说:“臣松之以为史之记言,既多润色,故前载所述有非实者矣,后之作者又生意改之,于失实也,不亦弥远乎!”[40]“舜禹之事,吾知之矣”这句话亦当出自改作。孙盛史评,对曹魏皇帝不乏批评之处,[41]而裴注引孙盛记载“舜禹之事,吾知之矣”,似同孙盛一样隐含着对禅代的批判,其时代背景则是“禅让”的理念在魏晋以后发生变化。“舜禹之事”在汉魏之际应当是严肃的,经由禅让而代汉的魏朝,本具有和汉朝一样的正当性,但在孙盛、裴松之笔下却遭到了暗讽。

综括言之,魏晋以降王朝诏书选用“天禄永终”一语表达对旧朝的批判,即是“禅让”逐渐背离其原初精神的体现。在这种情况下,尽管新朝君主有舜禹之功业,但旧朝却已不再具有尧舜之德。理想中公天下时代的“禅让”,很快彻底变质为家天下时代政权更迭时所披的外衣。继习凿齿后,梁武帝撰《净业赋》,在赋序中称自己是在“君臣义已绝”后“扫定独夫”,[42]可见他似乎并不重视作为仪式的禅让,而据《净业赋》之序所云,当时“世论者”更是把梁武帝和汤、武类比。此后,隋文帝在诏书中又曾批评“曹、马之后,时见因循,乃末代之晏安,非往圣之宏义”[43]。隋唐之际,李渊在辞让九锡之时,并不仅仅表现谦虚之意,说自己功业不足,而是说道:

曹马之兴,不以义举……功微五伯,礼盛二王……魏氏以来,革命不少,鸿儒硕学,世有名臣,佐命兴皇,皆行禅代。不量功业之本,惟存揖让之容。……(尧舜、汤武)道有降差,名有优劣,然立功立德,亦各一时。末叶后来,功德无纪,时逢屯否,拥兵窃命,托云辅政,择立余孽,顽嚚支庶,先被推崇,睿哲英宗,密加夷戮,专权任己,逼令让位。虽欲己同于舜,不觉禅者非尧,贬德于唐虞,见过于汤武,岂不悖哉!……吾今一匡天下,三分有二,入关形势,颇似汉高祖。且起军甲子,旗帜已革,如何更于少帝之处,却受九锡而求殊礼![44]

在此,李渊对前代禅让的形式展开了激烈的批判,他指出,受禅者“虽欲己同于舜”,但魏晋南北朝却是“禅者非尧”,并由此大加质疑魏晋南北朝历朝的正当性,批判禅让模式的虚伪。他又指出自己举兵情形类似汉高祖,并引“甲子”之典强调兴兵之举的“革命”色彩。

从习凿齿到萧衍、李渊,上述言说,在汉魏禅代的情境中无疑是不应当存在的。尽管萧衍、李渊屡让之后仍接受了前朝皇帝玺绂,再一次实践了政权的禅让,但以上论说还是显示出,禅让之背离其原初精神,至此已经明白无疑。而这种对汉魏“禅授之义”背弃的倾向,其实早在魏晋时期“禅让”这一政权更迭的运作模式刚行用不久后,就已经出现了。魏晋以来的禅让,从取法于尧舜禅让,到倾向于“汤武革命”,这固然可以从历朝政局变迁的角度看待,但在这种绵延的论述中,无疑也体现了禅让观念变迁的总体趋势,而中古时期“天禄永终”语义的新变,亦系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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