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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整肃学风:晚明文学走向

时间:2023-07-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这里需要提到的是,张居正整肃学风具有明显的层次性,对待不同的学说采取的态度会有所差异。张居正毁书院是与禁讲学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场风波原本是由常州知府施观民引发的,他聚敛民财,私设书院,这是一起由惩治经济犯罪案件转变为整治学风的运动。

张居正整肃学风:晚明文学走向

第二节 张居正整肃学风

张居正是一位具有雄才大略的政治家,非常重视整肃学风带来的积极意义。这里需要提到的是,张居正整肃学风具有明显的层次性,对待不同的学说采取的态度会有所差异。

就对待佛教一事而言,张居正的态度非常强硬。如万历七年(1579),慈圣皇太后想为身体痊愈的皇帝还愿,打算请僧人到宫里做法事,结果遭到了张居正的坚决反对:“窃惟戒坛一事,奉有世宗皇帝严旨禁革,彼时僧人聚集以数万众,恐有奸人乘之,致生意外之变,非独败坏风俗而已。隆庆以来,僧徒无岁不冀望此事。去年四月间,游食之徒街填巷溢,及奉明旨驱逐,将妖僧如澄阗之于法,然后敛戢。今岂宜又开此端!”[32]从这段文字的表述来看,张居正提出反对意见的初衷,主要是出于两个方面考虑的:第一,明代中期以来,僧人游食民间,破坏教规,为非作歹,严重危害着社会稳定;第二,僧侣借游走之机,宣扬教义,着实削弱了程朱理学的社会影响力,破坏了朱明王朝既有的礼制秩序,文中“败坏风俗”当指这一点而言。

正德以来,心学的发展速度远远超过佛、道,尤其是在思想领域的影响力,更是佛、道所不能比的,心学的强劲发展势头对国家政权产生的破坏作用要比佛、道严重得多。基于这一认识,张居正全力打压心学,拒绝王守仁从祀学官,就是一个重要的案例。自嘉靖后期至万历初期,许多心学弟子进入了朝廷的权力中心,如徐阶、赵贞吉、耿定向等人。他们在利用手中权力扩大心学社会影响的同时,还在竭力从官方政策上为心学争取合法地位,积极倡导王守仁从祀学宫。这一提议较早是由徐栻、魏时亮、赵参、曾宗洪、谢廷杰、梁许、萧廪、徐乾贞等人提出来的。在万历元年(1573),谢虬峰试图借助张居正的力量实现这一提议,张居正还专门为这件事给他写了两封回信,一封说:“近来俗尚浇漓,士鲜实学,南畿多士之区,首化之地,惟公加意一振之。阳明先生从祀事,以宗伯病,不能会议,久稽题复,好事者遂乘间而诋之,其言粗浅可哂,然何伤于日月乎?”[33]另一封说:“阳明先生从祀,礼官方欲定议,而南疏复至,又极其丑诋,至欲并褫其封爵,则亦过矣。”[34]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张居正的推托之词,以他的做事风格,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根本不会理会别人的反对意见,这只不过是他考虑到自己升任首辅不久,根基未稳,不便正面树敌太多的推诿策略罢了。到了万历七年(1579),他打压心学的态度不再含糊其辞,变得明朗了很多。这个时候的他,由于全面掌控了朝政大权,所以打压心学的手段异常强硬,下令禁毁全国范围内私设的书院,经过两年时间的整治,共稽查了包括应天府书院在内的六十四处书院,这些被稽查的书院最终或改作公署衙门,或归还原来的主人,或遭捣毁废止[35]。张居正毁书院是与禁讲学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场风波原本是由常州知府施观民引发的,他聚敛民财,私设书院,这是一起由惩治经济犯罪案件转变为整治学风的运动。张居正的这场整肃学风运动,是与嘉靖以来心学讲学活动所带来的种种弊端分不开的:

夫昔之为同志者,仆亦尝周旋其间,听其议论矣。然窥其微处,则皆以聚党贾誉,行径捷举……而其徒侣众盛,异趋为事。大者摇撼朝廷,爽乱名实;小者匿蔽丑秽,趋利逃名。嘉、隆之间,深被其祸,今犹未殄。此主持世教者所深忧也。[36]

在张居正看来,讲学不过是心学弟子挂羊头卖狗肉的招式罢了,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无非是想借讲学之名议论朝纲,干预政治而已,他们的这一做法直接威胁着社会的安定。在这场禁止讲学运动中,还有人丢了性命,据《明神宗实录》载:“江西永丰人梁汝元聚徒讲学,讥议朝政。吉水人罗巽亦与之游。汝元扬言:江陵首辅专制朝政,必当入都昌言逐之。首辅微闻其语,露意上司,令简押之。有司承风旨,毙之狱。已而湖广贵州界获妖人曾光等,造为妖语,煽惑土司。事发,插入汝元、罗巽姓名于内,且号汝元为五知子,罗巽为纯一真人……汝元已先死,罗巽亦继毙。”[37]尽管梁汝元的直接死因是声讨张居正本人,属于私人恩怨,但他的死亡顺理成章地会转化为张居正震慑心学弟子的讯息。

事实上,张居正对心学制造社会危害的认识远不止如上所提及的,在他看来,心学的传播还严重破坏了国家的人才培养。万历八年(1580),他在《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中说:“国家明经取士。说书者,以宋儒传注为宗;行文者,以典实纯正为尚。今后务将颁降《四书》、《五经》、《性理大全》、《资治通鉴纲目》、《大学衍义》、《历代名臣奏议》、《文章正宗》及当代诰律典制等书,课令生员,诵习讲解,俾其通晓古今,适于世用。其有剽窃异端邪说,炫奇立异者,文虽工弗录。”[38]张居正这段维护儒学独尊、摒弃其他学说的疏请,当基于程朱理学独尊地位遭到其他学说严重削弱的现实提出来的。事实上,早在嘉靖元年(1522),礼科给事中章侨就已经意识到这一问题了,他在一篇疏文中提道:“三代以下,论正学莫如朱熹,近有聪明才智足以号召天下者,倡异学之说,而士之好高务名者,靡然宗之。大率取陆九渊之简便,惮朱熹为支离,及为文辞,务崇艰险。乞行天下,痛为禁革。”[39]在章侨看来,心学不仅与程朱理学在学理上相悖,而且还吸引了大批追随者,已经对朝廷独尊程朱的文化政策造成了实质性破坏。对于当时的嘉靖皇帝来说,或许是因为对心学了解得不深,在态度上比较谨慎,一直到礼部商议后才肯做出禁革心学的决定[40]。这与他在七年之后的态度存在明显差异。嘉靖八年(1529)二月,也就是王阳明在南安去世的第二年,朝廷在对王阳明生前功过论定时,经吏部组织,展开了对心学性质的讨论,做出的最终结论是:

守仁事不师古,言不称师,欲立异以为名,则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论;知众论之不与,则著《朱熹晚年定论》之书;号召门徒,互相唱和。才美者乐其任意,或流于清谈;庸鄙者借其虚声,遂敢于放肆传习转讹,悖谬日甚。其门人为之辩,谤至谓杖之不死,投之江不死,以上渎天听,几于无忌惮矣。……今宜免夺封爵,以彰国家之大信;申禁邪说,以正天下之人心。[41]

阳明心学被定性为“邪说”之后,嘉靖皇帝打击心学的态度非常坚定:“卿等议是,守仁放言自肆,诋毁先儒,号召门徒,声附虚和,用诈任情,坏人心术。近年士子传习邪说,皆其倡导……都察院仍榜谕天下,敢有踵袭邪说,果于非圣者,重治不饶。”[42]嘉靖十六年(1537),御史游居敬奏请禁约王守仁及湛若水的著述,并毁阳明弟子创建的书院,“戒在学生徒勿远出从游”,世宗颁布诏令:“书院不奉明旨,私自创建,令有司改毁。自今再有私创者,巡抚御史参奏。比年阳倡道学,阴怀邪术之人,仍严加禁约,不许循袭,致坏士风。”[43]心学一派的著述不仅遭遇禁毁,就连阳明弟子用于讲学的场所也不许存留。嘉靖十七年(1538)十一月,世宗皇帝又特意告谕提学官和学校师生:“士大夫学术不正,邪伪乱真,以致人材卑下,文章政事日趋诡异,而圣贤大学之道不明,关系治理,要非细故。朕历览近代诸儒,惟朱熹之学醇正可师。祖宗设科取士,经书义一以朱子《传注》为主,诚有见也。比年各处试录文字往往诡诞支离,背戾经旨,此必有一等奸伪之徒假道学之名,鼓其邪说,以惑士心,不可不禁。礼部便行与各该提学官及各学校师生,今后若有创为异说,诡道背理,非毁朱子者,许科道官指名劾奏。”[44]嘉靖二十年(1541),他公开斥责心学弟子王龙溪是“伪学小人”[45]

心学对朱明王朝的危害,除了如上提及的之外,虚谈师范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是张居正所关注的:“今世谈学者,皆言遵孔氏,乃不务孔氏之所以治世立教者……明兴二百余年,名卿硕辅、勋业烜赫者,大抵皆直躬劲节,寡言慎行,奉公守法之人。而讲学者每诋之,曰:‘彼虽有所建立,然不知学,皆气质用事耳。’而近时所谓知学,为世所宗仰者,考其所树立,又远出于所诋之下,将令后生小子何所师法耶?此仆所未解也。仆愿今之学者……毋相与造为虚谈、逞其胸臆,以扰上之法也。”[46]只会空谈而无“治世立教”之能力,是张居正一向极力反对的!早在隆庆三年(1569),他在给楚学宪的信中就表达过这样的意思:“虚寂之说,大而无当,诚为可厌。然仆以为近时学者,皆不务实得于己,而独于言语名色中求之,故其说屡变而愈淆。”[47]张居正之所以对心学的底细这么了解,这应该和他早年与徐阶、聂豹、罗洪先、罗汝芳、耿定向、周友山等心学弟子有过密切交往是分不开的。

这次禁止讲学运动,是心学一派继嘉靖前期之后所遭受的又一次沉重打击,这使得心学弟子耿定向感到极为不满:

元老虑仆为人所愚,而元老所示手书,词亦甚关切中,谓犹疾痛在躬云云。顷,士人中见一二讲学者得美,转向仆云:“当达之。”当路云:“此风不可长。”近日讲学者,都包藏此意来矣。仆答曰:“第谓我辈自家洗刷,勿包藏此意便是。”若教当路裁抑此辈,何异下逐客令耶?且子试评,今日上自庙堂,下逮部邑,凡有所表树者,固大半志学者也,学何负于时哉?往庙堂上好贿,天下趋于贿。今庙堂上好学,天下趋于学,不亦美乎?若以今日讲学者为趋时,将以今日之好贿者为特立耶?顾其真伪,庙堂上亦自有辨耳。顷,相知者或劝仆讲学,或劝休讲学。仆俱无以应。仆本作提学而又躲避讲学门户,此是何心!仆本身提学而又别立个讲学门户,所讲又何事?仆不知之矣,公以为何如?[48]

从这封书信看到,耿定向只在为讲学活动本身辩护,并未虑及讲学者所讲的内容,而这恰恰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张居正在给周友山的书信中指出了这一点:“今人妄谓孤不喜讲学者,实为大诬。孤今所以上佐明主者,何有一语一事背于尧、舜、周、孔之道。但孤所为,皆欲身体力行,以是虚谈者无容耳。”[49]张居正的意思是说,他不是反对一切讲学行为,讲学者只要讲儒学、不空谈、增强治国能力,当然不会受到禁止。事后,耿定向对张居正的这一解释表示理解,回信给张居正:

初晤相公,某时初志于学也,相公诲我一“约”字;庚申,某以疏往,值危疑时,相公诲我一“忘”字;逾年,别役西夏时,相公诲我“游神”一言。至今服膺,未常去心,践修二十年来矣。兹思陈所蓄积于相公,求得一印可焉。惟相公抑浮薄,远虚伪,盖以不二心体国之诚,求承学,乃浅识者遂谩谓相公不喜学道人。夫相公故邃于学者,某窃其绪余亦足自淑矣,乃令相公蒙此名于天下,而天下遂以学为诟病,此其关系非浅小。[50]

相比佛教和心学,张居正打压谶纬神学的力度更显严厉。如万历二年(1574)二月十七日,神宗想让张居正对王志学等人“传造妖书妖言,传用惑众”的事情拿个处理意见,张居正的回答是:(www.xing528.com)

凡律称造妖书,帏图谶之类,妄推世运兴衰,以惑人者也。造妖言,谓妄言某处当有刀兵,人民当有灾厄之类,以惑人者也。今乃敢于圣明之世,辇毂之下,无端伪造宝印,勘合僣称大号,封拜官爵,虽其情止于惑骗,而其事则同于反逆,盖不止于妖书妖言而已。若依秋后常律,委为宽纵,况各犯既有妖术,亦不宜久处监禁,但详各犯。本谋造逆者,王志学也,受其伪号官爵,相与搆煽为非者,蒋宗智、陈凤、刘腾、梅氏也,此五名口宜述正典。[51]

值得一提的是,张居正对道教的态度显得非常温和,时有扶植的行为。如万历四年(1576)七月,神宗“命太常寺分遣道士二十三人赍香帛诣”[52]。万历五年(1577)三月,神宗恢复了隆庆年间革除的龙虎山正一真人的封号[53]。虽然诏令出自神宗之口,但我们很清楚,年幼的皇帝事事都得听张居正定夺,离不开张居正半步,如果没有征得张居正的同意,他不可能作出这样的决定。张居正扶植道教的行为,多表现为对万历皇帝母子热衷道教行为的默许。或许,这与当时人们对道教的认识有关。他们相信道教具有祈福、养生、延寿、享乐的功用,尤其是在纵欲风气刮遍赤县神州的大背景下,更多的士大夫们会深信不疑,张居正也不例外。万历十年(1582),张居正病危之际,朝野上下的官员,不论亲疏,皆用道教徒常用的斋蘸方式为他祈寿:“六部大臣、九卿、五府、公、侯、伯俱为社蘸,已而翰林科道继之,部属中行又继之,诸杂职又继之,仲夏赤日中,舍职业而奔走焉。其同乡门生故吏有再举三举者。司香大僚执炉日中,当拜表章则长跪弗起,至有贿道士数更端以息膝力者。……不旬日而南京仿之,山、陕、楚、闽、淮漕、抚、按、藩、臬,无不蘸者。”[54]这种宏大的祈祷场面显然是张居正长期培植的结果。此外,还有一个例子可以证明张居正对道教的崇信。据史料记载,他曾收受武将戚继光私下进献的美女,一度纵欲,滥用药石,以致疾病缠身。按照王世贞的说法:张居正“得之多御内而不给,则日饵房中药,发强阳而燥,则又饮寒剂泄之,其下成痔”[55]。沈德符也说:张居正“以饵房中药过多,毒发于首,冬月遂不御貂帽”[56]。张居正短寿,与其纵欲的生活方式实有很大关系,他长期服食药石,去世的时候身上的皮肤呈龟裂状。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从张居正在万历八年(1580)写的《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来看,还是就他在万历十年(1582)病危时朝野上下为他斋蘸的疯狂程度来论,张居正整肃学风并没有取得实质性成效,并没有净化思想领域,以重新树立起程朱理学独霸天下的地位。嘉靖以来,佛、道、心学、程朱理学多元学说争锋,程朱理学社会影响力衰弱的态势并没有得到根本扭转,思想多元化的发展趋势已无法阻拦。此种局面的形成,当有其深层原因。

就程朱理学本身而言,首先,经过朱熹集大成的发展,它已经非常成熟,在原有体系不变的前提之下,后人再想对这一学说做出超越性发展,已经非常困难了。在元末明初虽然出现了不少理学家,诸如许衡、刘因、吴澄、宋濂、方孝孺、曹端、薛瑄、吴与弼等,但总体来讲,他们并无多大创见,即使有一些,也多属于程朱理学门户之外的发挥。如许衡、刘因所说的“天理存于心中,直求本心即得天理”,其中的“直求本心”即是对陆学思想的吸取。不仅私淑程、朱之学的许衡、刘因如此,即使朱学传人当中,专事理学的人物所作的发挥亦多会超越朱学樊篱,“例如朱熹的再传,即黄干门下的饶鲁到吴澄,虽事于理学,然其说‘多不同于朱子’,以至吴澄在‘和和朱陆’中,被人目为陆学,至于鲁初、曹建、符叙这些朱熹的及门和再传人物,则‘往来(朱陆)其间’,胡长孺、汤巾、汤汉竟至‘由朱入陆’”[57]。明初“宋濂的‘佞佛’,方孝孺的戆迂,曹端的《戾说》,在他们对朱学的‘体认’中,与朱学往往不能合辙,有的甚至对朱学是‘得其半而失其半’。后来薛瑄与吴与弼也是各走极端。薛瑄只重朱学的下学工夫,以至‘因于流俗’;吴与粥只重朱学的上达工夫,强调‘静观’、‘洗心’,以至成为王学的肇端”[58]。后人不能固守程朱门户正好反映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朱学本身已经不再存有过多的发挥余地。所以,程朱理学本身内在思想发展的枯竭,应该是导致它走向衰弱的最根本原因。其次,程朱理学义理本身对人性不近人情的严酷束缚,在明代后期商业迅速发展起来,社会生活中的价值观念已经发生变化,个性更加受到重视的环境中,容易让国民产生厌恶心理。朱学认为,所谓天理,即是仁、义、礼、智,即是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所谓人欲即是“物欲所昏”[59]。在他的理论体系当中,“天理人欲,不容并立”[60],二者是一对相互对立、水火不容的范畴,且一方的存在必须是以克服和消灭另一方的存在为代价:“人只有个天理人欲,此胜则彼退,彼胜则此退,无中立不进退之理,凡人不进便是退。”“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61]在朱熹看来,只有“无一毫人欲之伪”存留心目之间才符合圣人之德的要求[62]。这显然与明弘治朝以后世人任情、纵欲、好货、逐名的行为方式不相合拍。在一个以“名正言顺”为士人行为价值导向的传统时代,程朱理学既然不能让明人的行为“合法”化,遭抛弃的结局也就在所难免了。相比之下,佛、道与心学中的圣人远比程朱理学中的圣人给人以更加亲近之感。这些圣人为人们自我个性的张扬与发展找到理论依据,尤其是心学发展到何心隐、李贽辈,他们不仅肯定了人的欲望和自我价值,还给予了极大提倡,如何心隐主张“育欲”的思想,认为“性而味,性而色,性而声,性而安逸,性也”。声、色、滋味、安逸等要求出于人的天性,人人所同,应该予以满足而不得剥夺。李贽为了实现自我价值和寻求自我生命的解脱所付诸的辞官、离家、剃发、留须等行为实践,同样也很好地诠释了当时士人追求个性、逃脱程朱禁欲束缚这一普遍的心理需求。

就程朱理学发展的外在因素而论,朱明王朝对程朱理学独尊地位的确立,则是加速程朱理学衰落进程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明代朝廷对程朱理学提倡的行为本身并没有问题,一般意义来讲,政权的提倡对学术的勃兴是有积极意义的,但要讲究方法和度。朱明王朝对程朱理学提倡的失误之处,恰是在于没有把握好这一点:它将程朱理学作为士子科考思想理论的唯一依据,并尊崇到只允许“代圣人立言”的地步,士子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甚至不能有自己的语言表达方式。到了明成化年间以后,八股文的格式完全固定化之后,士人对之更不得做任何变通,连字数也不能有所增减:“一篇止许五百字以上六百字以下。”[63]这种做法,很有可能会导致思想的僵化。程朱理学此时已处发展的衰落期,它要想勃兴就必须要获取外在新的机缘,而明代朝廷的这一做法,恰是将程朱理学置入一个孤立无援的真空境地,窒息了机缘产生的各种可能,所以说,程朱理学要想在官方设定的这个既定空间内取得突破性发展,以致勃兴,实属不可能。相对而言,阳明心学的崛起对整个宋明理学所作的贡献,也正是在这个既定空间之外完成的;此外,学术本身对民众的真实占有率,也是决定其走向勃兴和衰落的一个极为重要因素。明代朝廷在民间普及程朱理学主要依靠以下两种方式:

(一)以仕途为诱饵,借科考引士子入瓮。从正德朝开始,士子大多不愿诚心服膺程朱的那一套陈词滥调,但他们又抵挡不住功名利禄的诱惑,故此,他们往往是“以文为学”,不专读理学原著,不深究程朱义理,而是通过机械记诵时文章句的办法侥幸达成入仕目的。时文在明中后期大肆流行,正好说明了此一现象存在之普遍。《明武宗实录》正德十年载:“近时,时文流布四方,书肆资之以贾利,士子假此以侥幸。”所谓“侥幸”,即指通过简易背诵他人应试的范文蒙混过关,来达成金榜题名之目的。由此可见,明代朝廷希图借助科考,以朱学来统摄士人思想所能达到的真实效果也就不难想象了。

(二)依靠各级政府的申明和传达普及民众。在明代,地方行政组织从实际权力地位来看,只有司、府、县三级管理,尽管在城乡还设有里甲这个基层组织,但里甲所承担的差役主要是催征钱粮、勾摄公事、理乡间词讼、主持乡饮酒礼、祀里中社稷鬼神、约束邻里,不具有像县级政府宣读普及法令这样的职权,所以从明廷行政组织的构成来看,朝廷申明传达政令所延伸的理论有效深度基本上只能达至县一级。换言之,朝廷对朱学的普及很难深入到县级以下的平民百姓当中。《明神宗实录》载:“诏立广西怀远县社师三名以抚按。题本县久沦夷貊,新复生理,正兴礼施教之日也。”[64]由这一则材料亦可推知上述事实的存在。由此可知,张居正借助行政干预手段来推行程朱理学,然而其在县级以下的推行又基本是一片空白,所以程朱理学对县级以下民众产生的影响应相当微弱。同时,还可以看到,上述两条途径有一个共同的弊端:这两种思想传播方式基本是单向的,很难形成双向互动,朝廷不知民之所想,不能也不愿及时对其学说作出相应改造,去应对现实的变化,故程朱理学也会因其思想日渐僵化而被世人所弃。程朱理学之所以在宋代能取得很大成就,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当时理学家的学术思想很大程度上是依靠在民间辩论、讲学来传播的。阳明弟子之所以把讲学作为其学术活动的第一要务,恰是在于他们深知,这一传播方式对促进学术繁荣之重要!讲学活动的好处在于:讲学者现场以身说法,与听众建立面对面的直接沟通,通过现场听众的反馈发现学说本身存有的缺陷,并进而迅即做出修正,这对学术本身的完善是十分有益的。同时,听众也会因为讲解者的传道与释惑,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些思想,从而使得讲学者所传之“道”有效地深入到普通民众当中。明廷对程朱理学的普及方式,大大降低了对民众的真实占有率,故而它在思想领域影响日趋减弱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程朱理学因失去了上述诸多机缘走向衰落,佛、道、心学也因此而走向兴盛。然而,机缘的产生往往又极具随机性。对于晚明思想史的发展,程朱理学影响减弱本身就是一个机缘,故而对晚明思想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

程朱理学影响减弱,意味着士人对它的正统地位认可度降低。对于世人而言,昔日的正统已失去原有的绝对权威,逐渐不被他们认同和接受,而他们所能一致认同的新的正统又没能及时形成,整个思想领域会因为标准的无依,而形成一个缺乏齐一约束、相对自由的空间。这个空间也正因为失去昔日的约束,显得异常活跃:世人在寻找和确立新的正统过程中,不仅可以相对自由地选择新的学说去崇信,而且还可以自己创立新的学说,各人的思想可以不必拘一,这样一来,“离经叛道,诡辞邪说”思想大肆滋生,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在这个相对宽容的环境中,各种思想因没有遭受严厉约制,可以自由发展,使自身的理论体系日趋完善,社会影响力不断增强,这样的过程对学术发展极为重要。

就心学的发展而言,自王守仁创立心学、广招门徒以来,不仅心学弟子遍布海内,而且王学本身亦呈多途发展的繁兴之势,尤其是浙中的王畿,江右的邹守益、聂豹、罗洪先,泰州学派的王艮、何心隐、罗汝芳、李贽等人,对王学所作出的发展,对中晚明社会产生的影响,是十分巨大和深远的。就佛教的发展而论,在明万历时期,佛教出现复兴气象,不仅佛教宗匠辈出,涌现出诸如云栖袾宏(1535—1615)、紫柏真可(1543—1603)、憨山德清(1546—1623)、蕅益智旭(1599—1655)这样的佛教名家,而且佛教著作亦层出不穷。可以说,程朱理学影响力的减弱所形成的这个相对宽容的思想环境,为晚明多元化思潮中各派思想的成长提供了十分有利的条件。

多元学说在各自走向不断完善的同时,程朱理学影响减弱使晚明整个学术思想变得更加厚重。相对宽容的思想环境促成多种学说的产生和发展,进而使得各自的实力大大增强,从而避免一方迅速消灭另一方的可能,所以它们只能是并行发展。但多学派的并行发展本身,又是一个交织在一起的互相抵制与消弭的过程。在这个过程当中,各派为了自身发展的需要,往往又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去吸收其他学派的思想。所以,各派学说也就是在这个相互消弭、相互吸收对方思想的过程中,最终实现了融合。晚明的思想领域,儒、释、道三教合一局面的形成也正得力于此。就佛教的发展来看,此时,佛教名家的思想往往都是禅教兼通而不拘一格,他们主张禅、教、律兼重和禅净并修。如袾宏原属禅僧,却又是净土宗的名僧,并且用华严解教义释教理,故又是华严宗的学者。真可则是禅、华严、唯识兼而有之,尤其对唯识又多有研究。智旭则以天台高僧而通摄禅、唯识、律而又归于净土[65]。同时,他们又大力主张三教合一和三教同源论,力图以儒释佛,以佛释儒、释道。袾宏的《题三教图》诗正好反映了他们的这一理论主张:“胡须秀才书一卷,白头老子丹一片,碧眼胡僧袒一肩,相看相聚还相恋……想是同根生,血脉原无间。”[66]与袾宏同时的真可,在论述三教同源时认为,三教创立都是因为圣者得到了先天存在的真性妙心,所以它们的根本是一致的。同时他把儒家的“五常”即仁、义、礼、智、信援入佛语当中,变成了“南无仁慈佛、义气佛、礼节佛、智慧佛、信心佛”[67],进而实现对儒、佛的整合。不仅僧人会援其他学派思想入佛,进行多元思想的融会整合,晚明时期,僧人之外的很多士人亦是儒、释、道兼服。如借助程朱理学步入仕途的汤显祖、李贽、公安“三袁”、屠隆等人,无不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汤显祖在南京任职时开始研究佛学、道学经典,同时结识了名僧真可,与之多次通信、会面,畅谈佛理;被冠以“狂禅”代表的李贽出入佛、老,更是为人所熟知,尝断言:“儒释道之所以异也,然其期于闻道以出世一也。”[68]公安“三袁”与佛、道亦是难脱干系:袁中道认为,“道不通于三教,非道也。学不通于三世,非学也”[69]。同时他还著有《禅宗正统》、《导庄》等佛、道之作。袁宏道关于儒与老庄同异之论,则合儒、道为一“因”字:“问:儒与老庄同异?答:儒家之学,顺人情;老庄之学,逆人情。然逆人情,正是顺处,故老庄尝曰因,曰自然。如不尚贤,使民不争。此语似逆而实因,思之可见。儒者顺人情,然有是非,有进退,却似革。夫革者,革其不同以归大同也。是亦因也。但俗儒不知,以因为革,故所之必务张皇。”[70]同他弟弟一样,袁宏道亦有诸如《西方合论》、《广庄》佛、道之类的论著问世。“三袁”之中的长兄袁宗道认为,三教主人虽然门庭各异,但本领则是相同的,正所谓的学禅而后知儒。这一论断的真实目的当然是“借禅以注儒”[71]了。而屠隆官场失意后即潜心佛、道,并在晚年著有《佛法金汤录》三卷,批驳当时的排佛言论,他同样是一个忠实的佛教信徒。由此可见,身处晚明的士人,其思想往往兼蓄多个学派,是多派学说杂糅的融合体,已经难分彼我,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思想是来自佛家的,哪些思想是来自道家的,哪些是来自王学的,哪些思想又是来自程朱的。故而与此前的士人相比,中晚明士人的思想变得极为复杂、厚重。

张居正秉政期间,没能阻止晚明多元学说疯狂滋长、激烈争锋和高度融合的趋势,使得这一时段的思想领域变得极度活跃,这是继先秦诸子学、魏晋玄学后,中国古代士人迎来了思想领域的又一次重大的活跃时期,这也为这一时段的文学带来了新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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