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与商业：对投机的偏见

一、唐诗对“投机”的偏见

唐诗中有对于商人投机求富，带着明显的贬斥态度：

富饶田舍儿，论情实好事……窖内多埋谷，寻常愿米贵。^[2]

今年已经憔悴，斗米百钱偿。豪富索高价，闭廪几绝粮。^[3]

上例中的“田舍儿”是地主，也是米商，这类亦农亦商的“田舍儿”，褚载《吊秦叟》、于《富农诗》，均有涉及。米商平时专事囤积，期待米价上涨，在米价高涨时卖个好价钱。下例诗歌写诗人之憔悴，乃因米价之暴涨。面对高涨的米价，诗人几乎“绝粮”。字里行间，充满着对囤积“豪富”的切齿。对于投机行为之贬斥，史不绝书：

访闻江淮诸道，富商大贾，并诸寺冠，多滞积贮，坐求善价，莫就贫人，致令闾里之间，翔贵转甚。^[4]

粟价暴踊，豪门闭籴，以邀善价。^[5]

当丰岁，则贱籴半价，不足以充缗钱；遇凶年，则息利倍称，不足以偿捕债。是以商贾大族乘时射利者，日以富豪；田垄疲人，望岁勤力者，日以贫困。^[6]

农者，有国之本也。先使各安其业，是以随其受田，税其所植。焉可征求货币，舍其所有而责其所无者哉！天下农人，皆当粜鬻，豪商富室，乘急贱收，旋致罄竭，更仍贵籴，往复受弊，无有已时，欲其安业，不可得也。^[7]

江淮贾人，积米以待踊贵，图画为人，持钱一千，买米一斗，以悬于市。扬子留后徐粲杖杀之。^[8]

早在唐代之前，国人对商人投机的抨击就非常普遍。韩非子在《韩非子·五蠹》第四十九写道：“其商工之民，修治苦窳之器，聚弗靡之财，蓄积待时而侔农夫之利。此五者，邦之蠹也。”他痛恨商人投机，将之归入“五蠹”而欲灭之。汉人晁错在著名的《论贵粟疏》中指出：“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大小商贩投机，容易造成社会不稳。唐代所录几条史料，亦众口一词谴责商人的投机行为。杜佑把农人不能安业的原因，归之为商人的囤积居奇：“豪商富室，乘急贱收，旋致罄竭，更仍贵籴，往复受弊”，商人的低进高出，农业无利可图，农人难以安生，这是史料给后人的普遍印象。“江淮贾人”使用形象的广告宣传自己从事的粮食投机贸易，后果严重到他始料不及：扬子留后徐粲采取极端的措施，这则广告把商人送上了黄泉之路。(www.xing528.com)

对于逐利的误解，对于投机的贬斥，越千年而存在。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我们国家还有“投机倒把罪”，长途贩运，曾被归入该罪。但是，到底多远为长途，法律又无细则。“从世界各国的立法例来看，像我国刑法典这样规定投机倒把罪的，可以说绝无仅有。各国凡涉及工商管理方面的犯罪，都有具体的罪名。”^[9]直到1997年，刑法中才废除“投机倒把罪”。对于投机沦肌浃髓的痛恨，有很长久的历史渊源。

不只是中国，全世界很多不发达国家都因为商人囤积居奇而对商人抱有成见，“1992年7月，萨达姆政权将经济形势归咎于投机商人，处决了四十二名老一辈地位巩固的商人。结果不但没有控制住物价，反而使商人们提心吊胆，物资进一步消耗殆尽。”^[10]

与贬斥投机行为相反，很多事情的成功处理，就是缘于对投机行为的理解和处理得当：

而白圭乐观时变故，人弃我取，人取我与。夫岁孰取谷，予之丝漆；茧出取帛絮，与之食。^[11]

今年虽旱，去岁大丰。商贾之家，必有储蓄，举选者皆赍持资用，以有易无。未见其弊。^[12]

坦到官，值旱饥，谷价日增，或请抑其价。坦曰：“宣、歙土狭谷少，所仰四方之来者。若价贱，则商船不复来，益困矣。”既而米斗二百，商旅辐辏，民赖以生。^[13]

商人白圭的成功，就是因为善于投机；韩愈遇旱不慌，就是知道有投机商人存在，实际上认可了商人通过囤积而获利；卢坦巧妙地利用商人的投机心理，解决了百姓的生存问题。投机者“囤积居奇”，第一需要资金积累，第二需要正确预测的眼光，第三需要信息的及时与准确。并不是所有的囤积居奇都能够收到良好的回报，这是一种风险投资，利润比较高，风险也比较大。有的囤积居奇者居然囤积了九年才遇上比较好的销售机会：

噫嘻尔风师，吴中多豪士。囷仓过九年，一粒惜如死。籴贱兼粜贵，凶年翻大喜。^[14]

可以设想：囤积了九年，需要良好的仓库保管、良好的资金积累及认真的人员查巡，这些投入是要求回报的。并且，如果凶年没有这样的囤积，就意味着要饿死更多的人。从道德上说，在凶年的时候，应该救济穷人；从商业和投资的角度来说，商人遇到了良好的发财机会。“交换行为能为双方带来利益，那么，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贱买贵卖，这一类投机行为难道也会给交换的人带来利益吗？是的……以粮食为例，秋收时粮食供应充足，但粮食的消费一年四季变化不大，所以秋季粮价低，有损于生产者；春季则粮价高，有损于消费者。有了投机集团，他们在秋季购进，春季抛出，稳定了粮价，对生产和消费都有好处。”^[15]“‘存在就是合理的’这句哲学名言，在经济学上可诠释为‘有需求就有供给’。投机的存在正是如此……价格是供求作用的结果，而投机者正是巧妙利用供求规律的人。”^[16]

从今天的经济学角度来看，投机的功能主要有三点：平抑市场价格；规避市场风险；调整信息结构。^[17]在经济市场上意义非凡的股票和期货能够成功地调节经济发展，募集民众资金，产生更大的效益，根本原因在于成功的利用了民众的投机心理。投机又是双刃剑，一旦信息不准确或者囤积商品没有及时出售，出现亏损或者赔本，令投机者徒唤奈何。对于投机行为，第一要从市场的角度来看，而不要从道德上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角度来看；第二要反对过度投机；第三要相信市场。市场出现波动，政府往往就有抑制投机的欲望，于是，贺怀民先生深有感慨地写道：“最精彩的是这句话：最应该受教育的是决策者，而不是投资者。”^[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