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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初礼俗改革:胡风与夷夏意识的淡漠

时间:2023-08-0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在金元两代浓厚的民族混融氛围里,汉族民众的服饰风尚深受北族影响;“胡汉”间的文化界限日益消泯,儒家士大夫所讲究的“夷夏之辨”的传统观念也发生了变化。生灵无辜被害,莫可胜纪。男子髡顶,月辙三四髡。生活习俗上“华夷”界限消泯,思想观念上“夷夏”意识念淡漠、甚至颠倒,是华北汉族士人在北族长期统治下的必然结果。同样的“夷夏”错位,甚至发生在以“理学”自居的北方儒士身上。

明初礼俗改革:胡风与夷夏意识的淡漠

元代疆域空前广阔,多族群文化相互交融。以往对元代族际文化交流的研究,大多关注外来族群对汉族文化的吸收,而较少研究汉族所受到的外来族群影响。然而,文化的交流互动是双向的,是一个各族文化相互“涵化”(acculturation)的过程[6],其中不仅有少数族群的汉化,也有汉族的“胡化”。在金元两代浓厚的民族混融氛围里,汉族民众的服饰风尚深受北族影响;“胡汉”间的文化界限日益消泯,儒家士大夫所讲究的“夷夏之辨”的传统观念也发生了变化。

北方地区的金元两重“胡化”

在入明之前,北方地区经历了金元两代历时两个半世纪(1127—1368)的草原民族统治,汉族民众先后与女真、蒙古等多个少数民族杂居共处。与仅经历了九十年蒙古统治的南方相比,其“胡化”程度无疑更深。

宋代之后北方汉族社会生活的大规模“胡化”,可以追溯到金初。和清初的情形类似,金人曾在其占领的中原地区,推行强制同化政策。早在全面攻陷中原之前,女真当政者即要求占领区内的汉族民众,依从女真习俗削发易服。金天会四年(1126),金枢密院以“即归本朝,宜同风俗”的名义,命令河北、河东两路新附民众“削去头发,短巾左衽”,如若不从“即是犹怀旧国,当正典刑”[7]。天会七年,金人已在中原地区长驱直入,削发易服令随之全面推行,重申“禁民汉服及削发,不如式者死”[8]。《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详记其事云:

金元帅府禁民汉服,又下令髡发,不如式者杀之……是时,知代州刘陶执一军人于市,验之顶发稍长,大小且不如式,即斩之。其后知赵州韩常、知解州耿守忠,见小民有衣犊鼻者,亦责以汉服斩之。生灵无辜被害,莫可胜纪。时复布帛大贵,细民无力易之,坐困于家,皆不敢出。[9]

金人的强制“胡化”政策,一直实行到海陵王完颜亮当政时期[10],对华北汉族生活影响甚深。南宋乾道六年(1170)范成大使金,其在旧都开封所见居民衣装发式,已无复华风:

东京,虏改为南京,民亦久习胡俗,态度嗜好与之俱化。……男子髡顶,月辙三四髡。不然亦间养余发,作椎髻于顶上,包以罗巾……最甚者衣装之类,其制皆为胡矣。自过淮已北皆然,而京师尤甚。[11]

根据范氏所见,北方民众髡发“胡服”已经是较为普遍的情况;而曾经是北宋文化中心的开封,居民“胡服尤甚”,应该是金人着意管控的结果。

在金代,不但本朝人装束要遵从时制,连古人衣冠亦不能幸免。淳熙年间,宋使陈益道经滹沱河畔光武庙,“见塑像左衽”[12]。早在先秦时代,衣衽的左右便被看作是华夏与周边族群的文化区别,曾经中兴汉室的刘秀竟然被装扮成“胡人”模样,引得陈益赋诗感慨:“早知为左衽,悔不听臧宫”[13]。更不可思议的是,甚至连庆幸因有管仲的攘夷之功而免于“被发左衽”的孔子[14],千年后仍然难逃左衽之厄。开禧二年(1206),岳珂跟随宋军北伐至涟水,见军学宣圣殿“像设皆左衽,相顾浩叹”[15]。上述记载出自敌国谋臣之手,可信性难免受到怀疑。但同样的左衽孔子像,甚至在经历了洪武时代的“胡服”清整之后,在北方地区仍有孑遗。永乐八年(1410),给事中王铎上言济南府长山县等处文庙“圣贤塑像衣服左衽”,上书请求革正“前代夷狄之俗”[16]宣德七年(1432),河南林县训导报告“本学先师及四配十哲神像服制俱左衽”[17];直到正统十三年(1448),政府还在根据山西绛县的报告,下令“各府州县儒学孔子像,在故元时塑有左衽服者,悉改右衽”[18]——这里需要澄清的一点是,左衽乃是金代服饰的特点[19],元代男性公服为右衽[20]。而且明代发现的左衽孔子像都在北方,应是金代遗制。左衽之俗影响之深,由此可见一斑,顾炎武读史至此不禁感慨“夷狄之难革”[21]。由金入元之后,北方服饰又经历了蒙古化的过程(详下)。与金代不同的是,蒙古统治者奉行因俗而治的原则,除官吏公服外,在服饰方面没有强制性的统一规定[22],金代服饰习俗仍然得以保留。从今天保存的实物与图像资料来看,山西芮城九峰山纯阳上宫元代吕祖汉白玉石像(图一)[23]、山西大同冯道真墓奉茶童子(图二)以及陕西蒲城洞耳村元代墓室壁画中的众多左衽形象(图三、四),反映的应该都是金源遗风。

生活习俗上“华夷”界限消泯,思想观念上“夷夏”意识念淡漠、甚至颠倒,是华北汉族士人在北族长期统治下的必然结果。至元十一年(1274)蒙古伐宋檄文,有“先谓吊民而伐罪,盖将用夏而变夷”之语,直指南宋为“夷”而尊蒙古为“夏”。[24]这种规整的骈偶文字,显然不会出自华化尚浅的蒙古人之口,只能是北方文人的手笔。无独有偶,儒士徐世隆、孟祺在上给元廷的平宋贺表里,也对南宋以“岛夷”、“三苗”、“蛮夷”相称[25];身为儒官的国子司业同恕(1254—1331),则鄙称宋廷为“虏”[26]。同样的“夷夏”错位,甚至发生在以“理学”自居的北方儒士身上。著名理学家刘因(1249—1293),曾以蒙军渡江伐宋为背景作《渡江赋》,对蒙古杀伐武功极尽夸耀,其中有“蠢尔荆蛮,何痴而狂”之句[27],径将南宋比作商周时代被中原视为蛮夷的楚国。对这篇词调高亢、主旨鲜明的《渡江赋》,后世学者的解读竟然聚讼纷纭,衍生出“存宋”、“哀宋”种种曲说[28],究其原因,是后人无法理解,一个奉“周程张邵朱吕”之学为圭臬的理学家[29],如何会将与自己有相同文化传统的南宋视为蛮夷?但如果回到当时的历史语境,便不难理解刘因右蒙抑宋的态度,其实正是金元时代北方士人“夷夏”观念变异的反映。

明朝开国之时,华北民众无论生活习俗还是思想观念,都已深受北族影响。因此在明初复古改革过程中,当政者对中原地区在兴建学校、简选师儒等方面多予照顾[30],在冠服改革上,对北方也特加留意。洪武初年,尚宾馆副使刘夏(1314—1370)在陈言时政的时候,曾特别指出:

内中国而外夷狄,此天地之常理人伦之大义。今天下污染日深,虽学士大夫,尚且不知此意。今后中原府州司县官,固当用衣冠署事,又召彼土一二父老,赐以冠巾,使北方之人,渐知华夷之辨。[31]

从内容推断,刘夏上疏时中原地区还未完全平定。中原州县“用衣冠署事”,是指任用儒士治理地方,改变元代州县行政依赖胥吏的弊病。召见中土父老、赐予冠巾,则是为了使北方民众重新认识“华”与“夷”的身份界限。不过,刘夏所感慨的“虽学士大夫”亦不知“内夏外夷”之义,却不仅仅是北方的问题。

南方士人对北族习俗的接受(www.xing528.com)

与北方相比,南方地区并没有经历国家主导的强制“胡化”过程。蒙古统治者在国家治理上奉行“因俗而治”的原则;江南汉族士人衣冠服饰沾染“胡风”,主要是出于仕宦需要,自行攀附蒙古习俗的结果。德祐元年(1275)元军渡江,江西制置使黄万石率先投降,“首先削顶,三搭辫发,领鞑贼深入”[32];元军攻严州,守官方回(1227—1305)“迎降于三十里之外,鞑帽毡裘,跨马而还”,也主动穿着蒙古服饰博取征服者的好感[33]。南宋遗民郑思肖(1241—1318)描述元初所见江南官吏,有“骔笠毡靴搭护衣,金牌骏马走如飞”之句[34],骔笠、毡靴是北方民族惯用之物,搭护是一种便于马上驰逐的半袖蒙古袍[35]。诗中这位官吏的穿着已经蒙化,无复褒衣博带的汉官威仪。

江南地区由宋入元之后,政治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儒家知识分子传统的科举入仕道路基本上被堵塞了。元代的选官制度,最看重“根脚”(家世背景)和族群出身,而南方士人在这两方面都居劣势。为亲近蒙古官长,许多汉族士人在作为族群标志的衣冠发式等方面,主动向蒙古习俗看齐,以期被视作同类。郑思肖曾感叹元初江南民众对蒙古习俗的热衷:“今南人衣服、饮食、性情、举止、气象、言语、节奏,与之俱化,唯恐有一毫不相似”。[36]著名文士王袆(1322—1374)入明后,回忆元代江南士大夫的风气说:

元既有江南,以豪侈粗戾,变礼文之俗。未数十年,熏渍狃狎,胥化风成。而宋之遗俗,消灭尽矣。为士者辫发短衣,效其语言容饰,以自附于上,冀速获仕进,否则讪笑以为鄙怯。非确然自信者,鲜不为之变。[37]

生活上尽量蒙古化,以获上司垂青,对身属第四等级的南人入仕确有帮助。如无锡人钱世良便极力仿效蒙古习俗,“言、貌悉似蒙古,故太师帖木真儿见爱,遂以女妻之”,最终官至广东宣慰司副元帅[38]。在利禄之途的诱惑下,仿效蒙古习俗成为江南士人的一时风气。明初方孝孺(1357—1402)在一位儒士的墓志中也提到,元代“世俗沦于胡夷,天下皆辫发椎髻,习其言语文字,驰马带剑以为常”,唯独墓主“长衣危帽,徐言雅步,操儒生礼不变”[39],人皆以为异类。从上述描述来看,效习蒙语、“胡服”辫发、带剑驰逐,是元代江南士人中较为普遍的状况[40]

与北方情形类似,宋代尤其是南宋为团结御敌而努力强化的“夷夏”之防观念,经历了九十年的元代统治和民族混融,也已消磨殆尽。元明之际的江西儒士刘夏,对此有尖锐批评:

当其(按,宋元)革命之初,父兄耆老相与疑怪,以为异类。岁月既久,渐及百年,后生子弟耳濡目染,精神心术与之俱化。故近年以来天下之士习,坏彝伦,蔑弃礼法,丐求便利,狙谲无耻。于是士大夫皆有狄习。[41]

“夷夏”之防观念崩溃的一个重要表现,是士大夫对异族文化习俗由警惕戒备,到逐渐接受认同。语言文字、衣冠服饰、礼仪容止等,都带有鲜明族群特征。历代汉族王朝,尤其当外患严重之时,为了加强内部凝聚力,往往对社会上流行的异族文化元素怀有特别的警惕。这在中国有着悠久的传统,历代正史《五行志》,无不把好尚“胡风”作为国家将乱于夷狄的征兆[42]。中唐以降外患日深,正统保守的儒士大夫,对带有异族色彩的事物都极其敏感。宋初有一个极端的例子,南唐旧臣徐铉(916—991)感慨中原服饰“胡风”未替,宁可冒受严寒亦不肯“荷毡皮毳”,竟因此殒命[43]。北宋政府曾多次申禁民间穿戴“钓墩”、毡笠之类的契丹服饰[44],而南渡后面对金人巨大的军事压力,南宋朝廷为凝聚民心,同仇敌忾,对胡俗的管控更为严格。绍兴二十一年(1151),高宗下令禁止市井娱乐中的“胡服”、“胡乐”:

都市为戏,加篦巾、批卧辣、执藤鞭,群吹鹧鸪笛,拨葫芦琴,效胡乐、胡舞,长跪献酒。时狄患仅定,上念境土未复,将用夏变夷,命有司禁止之。[45]

让两宋政权时刻紧张的强大外族对手的存在,使得士大夫对异族文化元素极为敏感,“夷夏”之间的文化界限,也因此被刻画的极其鲜明。

入元后,在外部军事压力消失、多民族混融的形势下,北方民族的“异类”形象日趋淡化,“华夷”之间的心理鸿沟也被逐渐填平。南方士人对待蒙古文字和礼仪的态度转变,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学习蒙古文字是汉族士人的出仕快捷方式,郑思肖谓“愿充虏吏,皆习蒙古书,南人率学其字”[46]。至顺年间(1330—1333)福建建安再版的通俗日用类书《事林广记》,对蒙古文字专门有如下介绍:

蒙古之书,前乎学者之所未睹。今风化自北而南,新学尚之。盖自科斗之书废,而篆隶之制作,其体皆古也,其后真草之书杂行于世。今王化近古,风俗还淳,蒙古之学设为专门。初学能复熟此□(按,原文此字模糊),亦可以为入仕之快捷方式云。[47]

作者把蒙古文字抬高为与汉字蝌蚪文、篆隶同类的古体,将其流行视作“风化自北而南”、“王化近古、风俗还淳”的表现,宋代士大夫那种基于汉文化本位而对异族文化的鄙薄,已经荡然无存。元末金华学派的代表人物王袆,更把蒙古文推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我元言语文字之传,百王不能易矣,岂特为一代之制作而已乎”,推许为“人面之域”所当通行的文字。[48]金华诸儒向以朱子“世嫡”自居,但宋代理学家们着力阐发的“夷夏大义”,在王袆、宋濂等金华后学的身上已经难得一见。福建将乐人杨时(1044—1130)是理学南传的始祖,当地学者世代以此为荣;然而绘有剃三搭婆焦头、戴四角笠子、着交领小袖衣的北族装束人物,竟然也出现在杨时家族后人墓室壁画中(图五),可见即便在南方理学家族当中,“华夷胡汉”的心理防线也不那么分明了。

经历了长期北族统治之后,“胡风”汉俗相互混融、“夷夏”之防观念消解,这是明初立国时面对的社会现实。“胡汉”习俗的混淆,有悖传统儒家“一道德、同风俗”的政治理想;而“华夷”之辨的式微,无法让以统治民族更迭为特征的元明易代,获得天然的合法性支持。因此入明之后,当儒家思想重新成为国家意识形态的主流、朱明政权面临论证立国合法性的需要之时,以唐宋汉族礼俗来规范人们的社会生活,涤除“污染之习”,在民众的思想观念中重新刻画“夷夏”的界限,就成为一项紧迫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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