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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飞自选集:叙旧与尝新

时间:2023-08-1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李慧泉的原型,实际上是他从部队复员到机床厂后,所在班组的一个青年工人。艺术家实际上是在现实的世界和创造的世界之间进行选择。艺术决不能仅仅满足于纪实性地反映生活,“真实性”只是艺术某一个层次的要求,而不是艺术的最高水准。根据泉子的出身、经历和社会环境,我把他归纳为“骆驼祥子的后代”。方叉子越狱逃到他家,是其中最大的一

谢飞自选集:叙旧与尝新

笔者:小说的主人公李慧泉,是处在社会底层的卑贱者,而你却生长在家教很严的干部家庭。不是常说只有自己熟悉的生活、熟悉的人物才能拍好吗?像你这样的“贵族子弟”,怎会有信心去拍“平民痞子”?

谢飞:我也曾经有过这种顾虑。和刘恒谈剧本时,我对他说,我不熟悉李慧泉这样的人。他说他也不熟悉。李慧泉的原型,实际上是他从部队复员到机床厂后,所在班组的一个青年工人。那人在18岁时曾因强奸同院的一个小女孩,被判过几年劳教。刘恒在和他接触的过程中,发现他是个非常本分的青年,而且特别爱干净,工具箱总是收拾得有条有理,下班后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但18岁时因愚昧和生理冲动铸下的污点,却使他处处遭受白眼和冷落,成为他必须终生背负的包袱。刘恒对这个人很同情,他不断地思考: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为什么会做出那种龌龊事?通过对一些类似的人和事的观察和研究,他发现,当每个人成长到一定年龄(尤其是到了15、16岁)时,都会面临人生的某种选择。一些生活中的小课题,往往会成为人生的一个障碍。这道坎儿有人跨过去了,有人却很难跨过去。由此引发的人生思索,使他构思出了李慧泉这个劳教释放的个体户形象。实际上开始写作时,他连这些人怎么进货、怎么上税都不清楚。小说中的人物语言、货摊周围的景观,都是他在小摊周围溜达时观察得来的。他不仅写个体户,也写农民和知识分子。尽管他对这些人的具体职业并不都熟悉,但由于对文学艺术的对象——人——有较深的研究,因此各种人都写得挺像。他认为,虽然人们的经历、职业不同,但作为人性最根本的东西,应该是相通的。他只是在不同题材的作品中,给人物穿上不同身份的衣服而已。至于某一类人物的语言、生活细节等,只是个技术问题,并不难解决。艺术家实际上是在现实的世界创造的世界之间进行选择。你对现实世界的支配余地很小,几乎不能改变现存世界的任何东西;但在创造的世界里,你的想象力却可以获得随心舒展的极大自由。

我觉得他这些话符合创作规律,说到了艺术的根本上。艺术决不能仅仅满足于纪实性地反映生活,“真实性”只是艺术某一个层次的要求,而不是艺术的最高水准。真正伟大的艺术,必须跳出生活短期现象的局限,充分调动艺术家的想象力,用虚构的手段去开掘人物,表达更深邃的内涵。只要对人性的剖析是深刻而独特的,并能艺术地加以表现,这样的作品,在本质上就是真实的,而且具有永恒的艺术价值。就拿影片《湘女萧萧》来说,我对20世纪20年代湘西农村的文化传统和人物并不熟悉,虽然拍摄时做了许多努力,也很难恢复那个年代真实的生活风貌。只是由于沈从文先生对人性的开掘和描写相当深刻,我又力求对这一点加以准确地再现,影片才获得了人们的认同。《黑的雪》中的主人公李慧泉及其生活,虽然与我距离较远,但总比《湘女萧萧》要近得多。这么一想,便坚定了我塑造好这个人物的信心,感到大可不必为“熟悉不熟悉”之类的问题所困扰。

笔者:李慧泉的悲剧命运,折射出一代青年灵魂焦虑、挣扎却又无所归宿的寻觅轨迹。在我国文学和电影日趋脱离生活和贵族化的今天,我很钦佩你直面人生的勇气和严肃的现实主义精神。请谈谈影片对主人公形象的塑造。

谢飞:这些年,我不断看别人的作品,也不断反思自己的创作。我觉得,在新时期十年的电影发展中,电影语言的探索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涌现出一批很精彩的作品。但也有明显的不足——缺乏丰满的人物和深厚的生活积蕴。《野山》《老井》开始注意到了这一点,今后,中国电影应该走向更加注意人物深度和形象的完整性、拍更加完美的艺术品的阶段。从我的几部作品来看,《我们的田野》的毛病,是对群像中的五个人物均未深入开掘性格,缺乏个性的碰撞,一般化的主观抒情段落占了很大篇幅。《湘女萧萧》有人物,但作品主要是从一般的人性角度进行开掘,所以形象的独特性、复杂性便不足了。《本命年》中的李慧泉,则是个中国银幕上从未有过的特殊形象,如果这个人物立住了,影片就能成功,就是对中国电影的贡献。因此,我把主要精力花在了李慧泉形象的塑造上。

根据泉子的出身、经历和社会环境,我把他归纳为“骆驼祥子的后代”。他与《出租车司机》《筋疲力尽》中的主人公,有近似之处,但又具有在中国传统文化氛围下成长的半文盲青年的特点。他身上体现出来的传统伦理规范,如乐于助人、讲究哥儿们义气等,既是好的东西,也是束缚他跳出精神困境的桎梏

小说写李慧泉是私生子,似乎他后来的一切不幸都源于此。我认为这样写宿命色彩太浓,缺乏普遍性,刘恒也认为是败笔,就删掉了。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失学,又生活在北京市民社会的最底层,只能在母爱以及儿时伙伴的友谊中对人生的真善美有些感受。影片中以画外音形式出现的他和小芬12岁时关于本命年系红腰带的对话,他和几个少年沿铁道亲密行走的回忆镜头,是他24年的人生旅程中唯一值得怀念和珍视的东西。他从劳教释放到领取个体营业执照摆摊开业的过程,通过一些交代性场面(在餐馆内得知瘪子开摩托车被撞死、街道小厂看门老人告诉他工厂倒闭就业无望、在方大妈家遭冷遇、除夕夜给方叉子写信),点出他出狱后孤独、悲凉的心境。

研究生的小芬和她那位博士未婚夫除夕夜出现在小院里,对泉子是一种强烈的心理刺激。曾经两小无猜的伙伴如今在社会地位上竟如此悬殊,更加增长了他内心的自卑与压抑。因此,他只是掀开窗帘偷偷朝院子里看;而当小芬母女过来想看望他时,他马上拉严窗帘,关上灯,不愿和她们见面。(www.xing528.com)

正是在这种扭曲的心境下,他遇到了赵雅秋。这个清纯的少女给泉子的生活和内心带来了一线光亮,唤醒了他心底长久被埋藏的善与爱。他像保护小妹妹那样护送赵雅秋回家。小说写他做过许多关于女人的乌七八糟的梦,但一次也没把她做进去过。因为在泉子心目中赵雅秋是那样纯美,甚至在梦中也不愿亵渎她。这也反映了他性格扭曲的一面——在赵雅秋面前他总是自惭形秽,缺乏追求爱情的勇气。

当赵雅秋又找到新的男友伴她回家时,他虽然怅惘,却并不死心。几次打听她的行踪,不仅去听她的歌,还到她家的窗下徘徊,并关心她是否被崔永利所玷污。所有这一切,都表现了他对真善美热切却又无望的捍卫与追求。

在他追求做个好人的过程中,遇到过一次次危机。方叉子越狱逃到他家,是其中最大的一次,也是对他能否改邪归正的严峻考验。他想遵照片警小刘的告诫,送方叉子去投案自首;但出于哥儿们义气,又不忍心把这个唯一可以与之倾吐内心的朋友硬推出门。方叉子拿着他的钱擅自出逃后,他感到做个好人的追求破灭了。他恨自己的懦弱,也无颜再见民警小刘、罗大妈等善意待他的人。

他大减价甩卖货物,提出银行存款,揍崔永利一顿出了气之后,又到大饭店去见赵雅秋。尽管崔永利对他坦白“我没动她”,但他还是想亲眼看看原先那么单纯的姑娘现在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看看她和崔永利到底有没有事?此时的赵雅秋,从服装到做派已与过去判若两人。她变得世故,以得体的社交辞令拒绝了他真心赠予的金项链。他的单相思到此彻底破灭。在拍泉子从饭店出来坐在车上那场戏时,我要求姜文脸颊上滚下一滴眼泪。如果说泉子在方叉子从他家逃跑后的哭是羞愧和自责,这次的哭则是绝望。

笔者:当泉子对友谊和爱情的追求以及做个好人的愿望都破灭之后,只有死才是对痛苦的最好解脱。影片中泉子被人扎死这个看似偶然的结局,实际上蕴含着深刻的必然性。请谈谈结尾的构思。

谢飞:结尾到底怎么处理,是我改编时的最大困惑。原小说没有明确写泉子究竟是死还是活。刘恒改剧本第二稿时,曾经写他去自首。我认为这样写,泉子的觉悟是否太高了?不能搞成道德自我完善。我曾经考虑了一个结尾:李慧泉被两个男孩扎伤,但伤口比较浅,他自己又用手往里扎了一下,然后倒下了。我觉得挺精彩。但刘恒沉思了半天,说:“导演,这么写人物是否太高大了?他能否愤世嫉俗到以自杀来抗议人生残酷的地步?”我想他说的也对,泉子不是文化人,他的思维不可能那么健全、理智,而只能处在一种朦胧状态。于是,我们决定让他被两个少年抢劫犯扎死。假如不遇到这两个人,他也许还会活下去,但将活得更加醉生梦死。这两个年轻人的出现,和影片开头泉子与叉子行凶的场面是一种对应,使影片增添了这样一层内涵:泉子在灵魂的痛苦挣扎中死去了,又有新的一代,像泉子当年那样走向恶,他们将来也会陷入与泉子同样痛苦的人生。这里,我还想提一下影片中那位戴眼镜的中学生。他和扎死泉子的两个少年一样,都是下一代的代表。他们当中有人走向了恶,有人则像这位中学生那样保持着纯洁和善良。他对赵雅秋毫无结果的痴心迷恋,是泉子身上某一面的折射。现在看来,这个人物的笔触还是淡了些,若再多些篇幅,效果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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