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分体学史：山水美景与兴亡感慨

一、山水美景与兴亡感慨：谢灵运、鲍照等刘宋诸家之赋

刘宋著名的赋家有谢灵运、谢惠连、谢庄和鲍照。诸谢铺写山川风月，鲍照抒发兴亡感慨，审美对象上虽有多元走向，但艺术上辞华事美的追求则是共同的。

谢灵运（385—433），小名客儿，原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生于会稽始宁（今浙江上虞），东晋名将谢玄之孙，年十八袭封康乐公，后世多以谢康乐称之。曾任永嘉太守、侍中、临川内使等职。喜游山水，放浪不羁，为有司所污，徙广州，最终被杀。他是第一个大量描写山水的作家。在东晋时，他曾作有《撰征赋》，以劳军途中之所见所感，缅怀东晋立国的艰辛，评述历史人物的功过，对东晋王室充满了希望。作为山水诗人，谢灵运的《山居赋》不仅表现了他对自然山水的热爱和山居生活的向往，也含蓄抒发了他在易代之后的心情。谢灵运由晋入宋之后，政治失意，一度隐居会稽。《山居赋》所写种种，应是他生活的真实景况和真切体会，如：

自园之田，自田之湖，泛滥川上，缅邈水区。浚潭涧而窈窕，除菰洲以纡馀。毖温泉于春流，驰寒波而秋徂。风生浪于兰渚，日倒影于椒涂。飞渐榭于中沚，取水月之欢娱。旦延阴而物清，夕栖芬而气敷。顾情交之永绝，觊云客之暂如。

全文层次分明，词句清丽，状景精美，颇有诗情画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谢灵运的《山居赋序》至今仍是研究晋宋山水文学兴起的重要文献：

今所赋既非京都、宫观、游猎、声色之盛，而叙山野、草木、水石、谷稼之事。才乏昔人，心放俗外；咏于文则可勉而就之，求丽邈以远矣。览者废张、左之艳辞，寻台、皓之深意。去饰取素，傥值其心耳。

这段文字，很生动地谈到了文人生活环境的转变对其文学创作题材的影响。山水文学的兴起，与文人南渡后的庄园生活的确很有关系。

谢惠连（393—433），谢灵运族弟。年幼能文。曾为彭城王刘义康法曹参军。今存《雪赋》、《甘赋》、《桔赋》等皆为咏物之作，其中以《雪赋》最为著名。岁暮黄昏，风寒雪密，梁王不悦，招枚乘、邹阳、司马相如赋雪，这是饶有意味的假托。赋中假托司马相如所赋飞雪、积雪之状，最为生动形象：

其为状也：散漫交错，氛氲萧索。蔼蔼浮浮，瀌瀌弈弈；联翩飞洒，徘徊委积。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初便娟于墀庑，末萦盈于帷席。既因方而为珪，亦遇圆而成璧。眄隰则万顷同缟，瞻山则千岩俱白。于是台如重璧，逵似连璐。庭则瑶阶，林挺琼树；皓鹤夺鲜，白鹇失素，纨袖惭冶，玉颜掩姱。

赋末假托有枚乘乱曰：

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兹雪，因时兴灭。玄阴凝不昧其洁，太阳曜不固其节。节岂我名，洁岂我贞？凭云升降，从风飘零；值物赋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www.xing528.com)

咏物之赋，缀以玄理。由“雪格”比附“人格”，作者所称道的，乃是一种超脱旷达、委运乘化的人生态度。

与《雪赋》堪称姊妹篇的，是谢庄的《月赋》。谢庄（421—466），字希逸，原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曾任吏部尚书、金紫光禄大夫。能文章，善辞赋。《月赋》假托曹植流连月夜，引发了对应玚、刘桢等人一时俱逝的伤感，乃令王粲作赋以销忧。对于月色的柔和明净，清夜听琴而触动的哀思，赋文作了极为深情的描绘。赋末更有歌曰：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歌响未终，余景就毕；满堂变容，回遑如失。又称歌曰：“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反复吟唱的楚歌，与前面的写景抒情相呼应，写尽了思念者的惆怅情怀。《雪赋》写景，多从正面入手，“描写著迹”。《月赋》则多以侧面烘托，“意趣洒然”（黎经诰《六朝文絜笺注》）。但文辞清丽，体多用骈，却是两者所共有的特点。

刘宋时期最有成就的赋家是鲍照。鲍照今存赋10篇，或抒情，或咏物，深沉而苍凉的人生感慨，贯注其间。其中尤为史家所重的，是他的《芜城赋》。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北魏南犯；宋武帝大明三年，竟陵王刘诞据广陵反。10年之间，广陵两遭兵祸。鲍照有感于此，作《芜城赋》。全文如下：

沵迤平原，南驰苍梧涨海，北走紫塞雁门。柂以漕渠，轴以昆岗。重关复江之奥，四会五达之庄。当昔全盛之时，车挂，人驾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孳货盐田，铲利铜山，才力雄富，士马精妍。故能侈秦法，佚周令，划崇墉，刳浚洫，图修世以休命。是以板筑雉堞之殷，井干烽橹之勤，格高五岳，袤广三坟，崪若断岸，矗似长云。制磁石以御冲，糊赪壤以飞文。观基扃之固护，将万祀而一君。出入三代，五百余载，竟瓜剖而豆分。

泽葵依井，荒葛罥途。坛罗虺蜮，阶斗麏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砺吻，寒鸱嚇雏。伏暴藏虎，乳血餐肤。崩榛塞路，峥嵘古馗。白杨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若夫藻扃黼帐，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弋林钓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皆薰歇烬灭，光沉响绝。东都妙姬，南国佳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岂忆同辇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广陵在汉，曾为吴国都城。赋文第一段从广陵地理、交通位置的显要写起，然后极力铺写当年城市的繁华，物产的丰富，城池的坚固。段末以一句“出入三代，五百余载，竟瓜剖而豆分”，引出广陵的盛极而衰，转折突兀，令人心悸！其下，作者乃用惊心动魄之笔，极写广陵今日的凄凉和恐怖。全段以四字句为主，节奏紧迫，令人窒息。有了第一、二段的对比，作者顺势引出沉痛的议论：昔日的繁华景象，竟成今日的废迹夕尘！末段小歌所云“天道如何？吞恨者多”，作者的感慨，已由广陵的命运推及一般，其所悲痛者，实已不仅限于一座荒芜之城。汉末以来，战乱频仍，安定之时无多。作者往往有感，发为诗赋。鲍照《芜城赋》是继曹植《洛城赋》之后又一抒发乱世之恨的力作。但曹植作赋，只有感慨，没有顾忌。鲍照作《芜城赋》，“文不敢斥言世祖之夷戮无辜，亦不言竟陵之肇乱。入手言广陵形胜及其繁盛，后乃写其凋敝衰飒之形。俯仰苍茫，满目悲凉之状，溢于纸上，真足以惊心动魄矣”（林纾《春觉斋论文》）！有此背景和心态，其作更有情感的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