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晚唐作家的古文创作探析

晚唐作家的古文创作探析

时间:2023-07-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晚唐古文衰落,但也有几位文风独特的古文家。前已论及杜牧、李商隐的古文观念和创作特色,这里再介绍两组作家的古文创作倾向。孙樵是晚唐著名的古文家。论作品,孙樵的古文也不属于一般意义上的“怪奇”之作。

晚唐作家的古文创作探析

晚唐古文衰落,但也有几位文风独特的古文家。前已论及杜牧李商隐的古文观念和创作特色,这里再介绍两组作家的古文创作倾向。

一是为文奇险的刘蜕、孙樵。

刘蜕,生卒年不详,大中四年(850)中进士第,官至左拾遗。他自己编有文集《文泉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五十一《文泉子》云:

观其命名之义,自负者良厚。其《文冢铭》最为世所传,他文皆原本扬雄,亦多奇奥。险于孙樵,而易于樊宗师。大旨与元结相出入,欲挽末俗反之古,而所谓古者,乃多归宗于老氏,不尽协圣贤之轨。又词多恚愤,亦非仁义蔼如之旨。然唐之末造,相率为纂组俳丽之文,而蜕独毅然以复古自任,亦可谓特立者矣。

大抵刘蜕为人、为文价值取向仍以儒学为宗,所谓“怨抑颂记婴于仁义者”,实指突破儒家传统文风(雍容、平和、怨而不怒)的文章,即上引《提要》说的“词多恚愤,亦非仁义蔼如之旨(韩愈说过:‘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并不是说他写了冲撞或违背儒学大义的文章。刘蜕古文的奇奥,一见于思维方式的奇特和由此思维方式所得结论的独特,二见于语词的奥僻和用法的不循常规。如其《山书》(共十八篇)其七有云:

城郭、沟池,以固民也,有窃城郭、沟池以盗民者,则杀人甚于不固。夫有窃固之具,必有攻固之利。苟有利之物,寇必生其下,是以太古安民以巢。故于野则无争,巢固,民则相杀。

此说即非一般政见,已深入到对人类政治军事基本原理的探讨,说理全从“城郭、沟池,以固民也”引出,但思维跳跃性强,所说多为论断语,寄托虽深却不易明白。又《梓州兜率寺文冢铭》有云:

蜕愚而不锐于用,百工之技,天不工蜕也,而独文蜕焉。故饮食不忘于文,晦冥不忘于文,悲戚怨愤,疾病嬉游,群居行役,未尝不以文为怀也。……然而意常获助于天,而不获助于人,故其穷,虽穷无憾也。当勤意之时,不敢嚏,不敢咳,不敢唾,不敢跛倚。嗜欲躁竞,忘之于心。其祇祇畏畏,如临上帝。故有粲如星光,如贝气,如蛟宫之水。又有黯如屯云,如久阴,如枯腐熬躁之色。则有如春阳,如华川逶逶迤迤;则有如海运,如震怒、动荡怪异。夫十为文不得十如意,少如意,则岂非天助乎?帝欲使天下闻之而必行,睹之而必蹈,散之茫洋以为道,演之浸淫以及物。然后为农文之,使风雨以时;兵文之,使戎虏以顺;文于野,文于市,使得其所。幽隐之士以出,口者使之言,材者使之用。然而自振者无力,终知者甚稀,岂非不获于人助乎?

铭序无论说作者平日如何想着作文之事,还是说他写作如何获助于天而不获助于人,皆详说细言,不厌其烦。说获助于天,即对其写作精神之专注、心境之淡泊平静、态度之恭谨作一番形容。又形容好用比喻,而比喻多为非常之物或非常景象。说不获助于人,则用夸张笔法面面俱到地述说其文能在众多领域发挥巨大作用,再言“自振者无力,终知者稀”的无奈,以落到不获于人助上。而述说多用想像之词,且想像所及领域变换跨度极大,常给读者以奇异之感。再者句式多变化,造句爱省字,语词搭配方式特别。如说“百工之技,天不工蜕也”,“然后为农文之……兵文之……文于野,文于市,使得其所。幽隐之士以出,口者使之言,材者使之用”等,用字造句既非文从字顺是求,趋奇走险,当然难免;辞僻而寄托深远,自属奇奥一路。

孙樵(生卒年不详),其家代袭簪缨,他却“十试泽官,十黜有司”,“一入长安,十年屡穷”,直到大中九年(855)始登进士第。他生前就有文名。广明元年,僖宗驻跸岐、陇(时黄巢攻占长安),朝廷颁发诏书,即将“职方郎中孙樵有扬、马之文”作为“行在三绝”之一,言其“可载青史,以彰有唐中兴之盛”。中和四年(884),孙樵编成自选文集十卷。

孙樵是晚唐著名的古文家。奉行儒道,反对朝廷复兴佛教,敢于揭露和抨击现实政治弊端,渴望社会回到贞观、开元治世时代。他自觉坚持韩愈等人开创的古文艺术传统,以对抗当时流行的骈体文风和古文发展中的不良倾向,其表现主要见于他对古文传统艺术理论的继承和古文创作。孙樵一再说,他曾得“为文真诀”或“作文之道”于来无择,来无择得于皇甫湜,皇甫湜得于韩愈。可见,他要继承和弘扬的是韩愈以来文尚怪奇的艺术传统。其《与友人论文》说“作文之道”,云:

古今所谓文者,辞必高然后为奇,意必深然后为工。焕然如日月之经天也,炳然如虎豹之异犬羊也。是故以之明道,则显而微;以之扬名,则久而传。……

今天下以文进取者……自大所得。故其习于易者,则斥涩艰之辞;攻于难者,则鄙平淡之音。至有破句读以为工,摘俚语以为奇。秦、汉已降,古文所称工而奇者,莫若扬、马。然吾观其书,乃与今之作者异耳。岂二子所工,不及今之人乎?此樵所以惑也。

孙樵讲文之“奇”、“工”,总和“意深”、“辞高”联系在一起。其《与王霖秀才书》亦云:

储思必深,摛辞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趋怪走奇,中病归正。以之明道,则显而微;以之扬名,则久而传。

从意、辞两方面入手追求古文风格的怪、奇,是皇甫湜先提出来的,孙樵重弹此调,一是上承师说,进一步探讨古文如何立意用辞以“明道”,和如何使之传之久远的问题;二是面对骈文兴起、古文衰变的局面,欲使古文创作彰显特色、健康发展。引文中“攻于难者,则鄙平淡之言,至有破句读以为工,摘俚句以为奇”,就是对当时古文创作不良风气的批评。至于他对骈体文风的批评,也是学韩、学柳,连同文风之弊和作者媚时之恶一道批评。所谓“凡为文章,拈新摘芳。鼓势求知,取媚一时”(《骂僮志》)。“至于破经碎史,稽古倒置。大类于俳,观者启齿。下醨沈、谢,上残《骚》、《雅》。取媚于时,古风不归”(《乞巧对》)。可以说,孙樵是晚唐自觉维护古文艺术传统、对抗骈体文风的人物,他有意传播他的怪奇理念,既是为了矫正古文创作中用语“涩艰”、故求“尖新”的倾向,也是为了对抗骈体文风的“摘奇搴新”,“大类于俳”而为古文发展拓展疆域。他对晚唐古文发展的贡献,显然远远大于刘蜕在“相率为纂组俳丽之文”时“独毅然以复古自任(《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一)。”

论作品,孙樵的古文也不属于一般意义上的“怪奇”之作。只有像《寓居对》、《乞巧对》、《骂僮志》、《逐痁鬼文》等,构思奇特,立意较深,称得上是“怪于文”的“怪文”。而像《书褒城驿壁》、《书何易于》实为杂记、杂说之作,叙事平实,并非刻意求奇者。《书褒城驿壁》,借“驿吏”、“老甿”之口说褒城驿破败原因,把州县不治归咎于朝廷用人不当、对州县长官调动频繁和官员不负责任。中谓“在刺史,曰:‘我明日即去,何用如此?’在县令,亦曰:‘我明日即去,何用如此?’当愁醉alt,当饥饱鲜,囊帛椟金,笑与秩终”,直把刺史、县令以州、县为驿站,对政事不作为,吃吃喝喝,聚金敛财,等到任期一满就走的恶劣行径描写得入木三分。孙樵擅长叙事,善于通过叙事写人表现政治见解,和他对史家借为历史人物立传以成一家之言的领悟,以及对史传写人艺术经验下过很深功夫,是分不开的。《书何易于》写得精彩,颇能显出人物性格特征的,应是记县令何易于在农忙季节为刺吏游船拉纤,和他纵火焚烧征茶税诏的两段文字,而以前者为最。前者叙事多用细节说话,文字简洁、生动,由于所选情节典型,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人物心态。后幅通过记述孙樵与邑民反复对谈的话,概述易于为令的诸多优点,和为其不为朝廷所重鸣不平,也是寓褒扬于叙事中,出语自然。

二是为文愤激、峭直的皮日休、陆龟蒙和罗隐。

皮日休、陆龟蒙、罗隐是唐末重要的古文家。他们的古文创作,有三个特点。

一即认同韩、柳的古文主张,有意继承中唐古文艺术传统。如皮日休不但肯定韩愈标榜的儒家道统、文统,而且决心承续其统绪。陆龟蒙“有志扶荀孟”,“为文通古圣”(《村夜二篇》)。“自小读六经、孟轲、扬雄之书,颇有熟者。求文之指趣、规矩,无出于此。”(《复友生论文书》)罗隐为学、为人的态度,也与韩愈对古文家的要求相合。曾对人说:“仆之所学者,不徒以竞科级于今之人,盖将以昔贤之行止,望作者之堂奥,期以方寸广圣人之道……其进于秉笔立言,扶植教化,当使前无所避,后无所避,岂以吾道沉浮于流俗者乎?”(《答贺兰友书》)

二即强调古文“救时补政”的社会功用。皮日休《请孟子为学科书》,“请命有司去庄、列之书,以孟子为主”,理由就是读庄、列之文,不可能使人“汲汲以救时补政为志”。又在《悼贾》中说:“圣贤之文与道也,求知与用。苟不在于一时,而在于百世之后者乎?”也以为时所用作为“圣贤之文”的重要特点。自道作文特点,亦谓“日休于文尚矣……非有所讽,辄抑而不发”(《桃花赋序》)。陆龟蒙曾批评江淹青苔赋》,谓“置苔之状则有之,劝之道则未闻也。如此则化下讽上之旨废”(《苔赋序》),也是主张为文当讽时劝世。应该承认,皮、陆、罗等是有社会责任感的文士,由于身处末世和个人境遇的限制,他们的“救时补政”之术实难为世所用,因而他们的古文多停留在对时政之弊的揭露和抨击上,虽然在揭露、抨击的背后,有理想的政治境界存在,但对如何达到这种境界即如何实施政治变革就极少触及。当然,这也是对儒道的“用”,但追求的主要是“在于百世之后”的“用”。

三即所作古文篇幅短小、风格峭直、出语愤激、用词尖刻,突出表现是杂文小品的大量出现。对唐末小品的认识,似应注意两点:其一,唐末小品的艺术精神、风格和一般意义上的小品(特别是明清人讲的小品)是不同的,准确地讲,它们应称为古文小品,属于唐末古文中篇幅较小的一类。其二,不能将皮、陆、罗文集中的古文都视为小品,也不宜用小品概称唐末古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五十一《笠泽丛书》就说:“惟杂文则龟蒙小品为多,不及日休《文薮》时标伟论,然闲情、别致,亦复自成一家。”其实,不但皮子《文薮》中“时标伟论”之文不能称为小品,就是皮、陆、罗的短文,也只有一部分是小品。因而探讨三家古文创作特点,不能仅从小品角度作论。(www.xing528.com)

皮日休,其古文主要见于《文薮》。《文薮》是他在中进士第的前一年(866)自编的文集,编集的目的是为了行卷。加上这些文章多作于隐居鹿门和漫游吴、越之时,故可称为处士之作或山林之文。

皮子古文最重要的特点,是以经术为本原。除《请孟子为学科书》、《请韩文公配享太学书》外,所作各体之文,持论皆本于儒学。即使文中出现惊世骇俗之语,诸如《原谤》中说“后之王天下有不为尧、舜之行者,则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为甚矣”;《鹿门隐书》说“吾谓自巨君、孟德已后,行仁义礼智信者,皆夺而得者也”,最终的立论依据仍是儒学。像前一句,观念和文风都是学的《孟子》。

第二个特点是多数文章偏于从理论(或理性)层面论析古今事理,和用儒家政治理念、道德标准、价值取向衡量现实政治、规范自己和他人的现实人生。即使抨击时政、时俗之弊,总是超越众多具体现象,从中找出具有普遍意义的本质特征,概括言之。

第三个特点是用语精练,说得十分明白。因为用语精练,所以短文多;因为要讲得明白,所以少有掩饰或不加掩饰,直言、尽言以至锋芒毕露。

作为应试前储备学养、加强写作训练成果的皮子古文,多数是借古文献、古代人物、古老命题以儒道尝试论之。如《春秋决疑十篇》、《补大戴礼祭法文》、《晋文公不合取阳樊论》、《易商君列传赞》、《汉斩丁公论》、《文中子碑》、《首阳山碑》、《诮庄生》、《旌王宇》、《斥胡建》、《鄙孝议上下篇》等。其中不少是用写读后感的方式写的,诸如《读韩诗外传》、《题叔孙通传》、《题安昌侯传》、《读司马法》等。另有一类文章,实是写作者对如何为人问题的思考,也属于求道之用,反映出他要用本于儒学的处世态度、伦理道德、价值观念规范士人行为的愿望。代表作有《六箴》和《动箴》、《静箴》。《六箴》虽言作者“检身敕己之志”,实是既讲君道、臣道,也讲士人的处世之道。像《祝疟疠文》,表面上看,是“讽刺‘上弄国权,下戏民命’的权臣”,或谓“是全面揭露晚唐官场种种丑恶”,其实,仍是在用儒家的人文精神规范官员的为臣之道,只是表现形式比较特殊,即借对疟疠的祷告,通过对臣子不规范行为的揭露、批判,来推行符合儒家规范的为臣之道。

在皮子古文中,《十原》和《鹿门隐书》无论思想内容,还是表现形式,都是很有代表性的作品。

韩愈写过“五原”,皮子“十原”之作系学韩而为。立论的基本理论、依据是儒学及相关理念,但论述的问题比较具体,众多探本之说并未构成理论体系。其《十原系述》有云:“夫原者,何也?原其所自始也。穷大圣之始性,根古人之终义,其在《十原》乎?”大抵“十原”中《原宝》、《原用》、《原谤》、《原刑》皆言为君之道,《原己》是既言君道,又言臣道,还可以认为是言士人君子之道。作者讲“敬于己者以道”,说到底,强调的是儒家“劳一心而安天下”、“劳一身而安万世”这样一种兼济天下的献身精神。《原化》尚儒、排佛一如韩愈《原道》,但不像《原道》从理论上清算佛、老罪行,树立儒学的权威,而是慨叹儒学、圣人之道在当今教化中主体地位的失落,和无人应世而出、挽狂澜于既倒。所谓“今知化者唯西域氏而已矣,有言圣人之化者,则比户以为嗤”,“苟轩裳之士,世世有昌黎先生,则吾以为孟子矣”,“呜呼!今之士,率邪以御众,握乱以治天下……不曰难哉!不曰难哉”,《原化》居《十原》之首,颇堪玩味。事实上,《原化》所讲的儒学、圣人之道在教化中的地位为佛教所取代,正是唐末政治文化思想背景的突出特征。风俗与化移易,在皮子看来,唐末官场、士林、民间种种风衰俗弊之事,皆因此而生。这样,才激发了他弘扬儒学、扶树教道的主动性,才引出了他运用儒道“上剥远非,下补近失”的古文。“十原”写法,都是通过推究事物的本原,辨析成说,以赞颂圣人之道。思维方式则是“穷大圣之始性,根古人之终义”,而将今人、今事作为比照之物。论其辨析之精,真能做到“穷理尽性,通幽洞微”。论其文笔简洁,则表现为说理直进直出,决不拖泥带水;语少意明,针针见血;虽慨叹有声,总融入立论之中。故“十原”之作,篇幅短小(《原化》最长,不到四百字;《原祭》最短,仅有百余字),却意深词新,不少句子直可作为警句看待。

《鹿门隐书》六十则,写的是作者习道观古以鉴今的心得,大概是学有所思,思有所得,即笔录之。故行文单刀直入,多古今对比;出语简明、深刻;多讲结论,少有论述。除五、六则可视为完篇,另有几则类似文章片断外,余皆为警句集锦,有的两句即为一则。由于是“隐”书,又是记自家心得,故言事论理不掩情性,不但说得脱皮露骨,还出语犀利,辛辣味浓。作者在《〈隐书〉序》中说:“醉士隐于鹿门,不醉则游,不游则息。息于道,思其所未至;息于文,惭其所未周,故复草《隐书》焉。”文以明道,道、文本为一体。看来,作者作《隐书》是为了弥补他所读明道之文的不足,自命不可谓不高。就古文写作而言,他作《隐书》,似有积聚材料(主要是文章的理、意和语言材料),为构思预作准备的性质。像《隐书》所收下列语句:“古之官人也,以天下为己累,故己忧之;今之官人也,以己为天下累,故人忧之”(其十二),“古之隐也,志在其中;今之隐也,爵在其中”(其二十六),“不以尧、舜之心为君者,具君也。不以伊尹、周公之心为臣者,具臣也”(其三十一),“古之决狱,得民情也哀;今之决狱,得民情也喜。哀之者,哀其化之不行;喜之者,喜其赏之必至”(其三十八),“古之杀人也,怒;今之杀人也,笑”(其五十六),“古之用贤也,为国;今之用贤也,为家”(其五十七),“古之置吏也,将以逐盗;今之置吏也,将以为盗”(其五十九),引文所言涉及问题颇多,一些说法和类似的语句就曾为皮子成篇古文如《原谤》、《读司马法》、《祝疟疠文》、《六箴》等所采用。

陆龟蒙,清代四库馆臣称其古文为“杂文小品”,并谓其“不及日休《文薮》时标伟论,然闲情、别致,亦复自成一家”。现存陆氏古文均为完篇,篇幅并不比皮子成篇的古文短小。四库馆臣称其为小品,大概有三个理由,一是篇幅较小,二是不作“伟论”,三是“闲情、别致”、“自成一家”。所谓不作“伟论”,是指不议论有关国计民生的重大方针、政策问题,不以探讨重要的学术问题为中心内容。“闲情、别致”,“自成一家”,是兼作者写作心态和古文立意、构思特点而言。“闲情”是对陆氏作为“江湖散人”、“布衣之士”写作心态的概括;“别致”即新奇,指古文立意以及构思和表现形式的新奇。陆龟蒙为文尚奇,自谓“我书奇奇,浑元未衰”(《哀茹笔工文》)。陆文“奇奇”,自指意奇、语奇和构思方式、表现形式的新奇。既如此,四库馆臣说他以清闲之心作新奇之文自成一家,就符合实际。

就一篇文章而言,陆氏立意新奇、构思新奇和表现形式的新奇,是完美地统一在作品之中的。如《登高文》,揭露、抨击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朝臣不肖和揭露社会动乱、百姓遭殃的现实,表达作者的愤世、厌世之心。但并不是开门见山,径遂直陈,而是用九月九日“稚子”问“予”是否有意登高,“予”说不愿登高理由的方式引发出来。又如《野庙碑》,意在斥责当日官吏鱼肉百姓、作威作福,而“一旦有天下之忧”,则“乞为囚虏之不暇”。“明明是借题发意,痛骂仕路中人,未必当日实有是碑也”(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三)。其文实与韩、柳杂记、杂说同类,构思奇,表现方式亦奇。构思奇,表现在借对野庙中“无名之土木”当祀不当祀的议论“发意”;表现形式奇,体现在由神及吏,转折无痕和“言开怒随”、斥责有声。试读以下语句:

今之雄毅而硕者有之,温愿而少者有之。升阶级、坐堂筵、耳弦匏、口梁肉、载车马、拥徒隶者皆是也。解民之悬,清民之暍,未尝贮于胸中。民之当奉者一日懈怠,则发悍吏、肆淫刑,殴之以就事。较神之祸福,孰为轻重哉?平居无事,指为贤良,一旦有大夫之忧,当报国之日,则佪挠脆怯、颠踬窜alt,乞为囚虏之不暇。此乃缨弁言语之土木耳,又何贵其真土木耶?

作者说现实中官吏“乃缨弁言语之土木”,连野庙“真土木”都不如,出语可谓辛辣。他用叙议结合的手法、尖刻的批判性语言、憎恶倾向鲜明的长句和反问句,把官吏作威作福、为人酷虐和百姓有难不关于心、国家有难投敌求生的行径揭露无遗。揭出歹行本身就有很强的批判力量,更何况语带讥刺、连珠迸发呢!陆氏作愤世、骂世之文,无论出语挟枪带棒,还是旁敲侧击、影射其人其事,都与皮子说理、论事开门见山、径遂直言不同。总爱借说他事引出,或编一寓言、故事巧发愤激之词,立意、构思都给人新奇之感。像《送小鸡山樵人序》,实借写樵夫回应“吾”之责备的答词,真实记录黄巢起义之后,赋役沉重,农民不堪负荷的惨状。像《记稻鼠》,实借记乾符己亥岁吴兴稻农蒙受鼠灾事,抨击官家对灾民“赋索愈急,棘械束榜棰木肌体者无壮老”。作者构思得巧,由今日食稻之田鼠思及古代“重敛”之“硕鼠”。在议论中浩叹一声:“率一民而当二鼠,不流浪转徙聚而为盗,何哉!”其联想因事而发,浩叹又因联想而生,一切顺理成章。

陆龟蒙作《祭梁鸿文》,说“所以法先生之义者,庶《五噫》之可作”,可见其为诗、为文敢于讥刺、抨击时弊,曾受到乡贤梁鸿的激励和引导。其古文小品所具有的批判精神,正是对《五噫歌》艺术传统的继承和发扬。至于他说“我书奇奇,浑元未衰”,是自道其文内含天地元气,有强大的艺术生命力,而文风怪奇。文风之奇,是陆龟蒙的自觉追求,其《怪松图赞序》即谓“文病而后奇,不奇不能骇于俗”。作为古文家,陆氏继承的主要是孟子、扬雄、元结、韩愈的文风。他学孟子,主要是学《孟子》的尖锐、泼辣;学扬、元,主要学其不合流俗的精神,并不推崇其语词的僻深、想象的谲诞。学韩,则着意于其“怪于文”的一面。论奇,不少文章都能得韩文之仿佛。如《管城侯传》之于韩文《毛颖传》,《告白蛇文》之于韩文《鳄鱼文》,《野庙碑》说官吏歹行文字之于韩文《送李愿归盘谷序》说“大丈夫”为人文字,皆是。当然,陆氏之文“奇奇”,也不单是学韩所致,如其《招野龙对》、《后虱赋并序》、《蚕赋并序》等,分明就受到柳宗元寓言和骚体小赋的影响。

罗隐,“诗文凡以讥刺为主,虽荒祠木偶,莫能免者”(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九),“所为《谗书》,乃愤闷不平之言,不遇于当世而无所以泄其怒之所作”(方回《罗昭谏〈谗书〉跋》)。《谗书》是作者自编的散文集,成于咸通八年(867)。当时他已来京七年,屡试不第,满腹牢骚。故其序云:“他人用是以为荣,而予用是以为辱;他人用是以富贵,而予用是以困穷。苟如是,予之书乃自谗书耳,目曰《谗书》。”但他在《〈谗书〉重序》中又说:“盖君子有其位,则执大柄以定是非;无其位,则著私书而疏善恶,斯所以警当世而诫将来也。”其作书本意,并非一泄愤世之慨,而是志在“疏善恶”、“警当世而诫将来”,故书中短文,绝大多数都是对古人、古事的评议(这一特点与包括罗隐在内的晚唐诗人好作吟史诗的风气相通)。当然,作者评议古代何人、何事,自有其现实针对性。但在表述上,去使人感到“刺今”力弱,“警世”味长。

《谗书》评议古人、古事以警当世,大抵有三种表述方式。

一是明言古人、古事之非以警当世。如《英雄之言》,以刘、项为例,说明古代“视国家而取者,则曰救彼涂炭”的虚伪,似有警告当今皇上“防乎盗也”之意。点题的话是“为英雄者犹若是,况常人乎”。《汉武山呼》,实论为君之道,言“前后左右之谀佞者”、“穷游极观者”及“发于感悟者”为“国之大蠹”。文谓武帝“劳师弊俗以至于百姓困穷”,乃“东山万岁之声”所致,断言“东封之呼”实“为英主之不幸”。就唐末君主而言,这似乎不是他们所应吸取的最重要的历史教训。《救夏商二帝》,从一全新角度论述夏桀、商纣的历史作用,谓“千载之后,百王有闻其名者,必缩项掩耳,闻尧、舜者必气跃心跳”。点题的话是“慕之者未必能及,惧之者庶几至焉”。这可以说是对包括当今皇上在内的“惧之者”的讽刺,也可以说是对当今皇上的提醒。《伊尹有言》,实说为臣之道,立论角度亦新。中谓“伊尹放太甲、立太甲,则臣下有权始于是矣”,又谓“伊尹不耻其身不及和仲、稷alt,而耻君不及尧、舜,在致君之诚则极矣,而励己之事何如耳”。作者对伊尹放、立太甲、苛求君主持非议态度,似因晚唐宦官废立君主、掌控其生死命运而发,但文中并未点明。

二是在评议古人、古事时说出某种道理以“警当世而诫将来”。所说道理往往是大道理,很难说就是指斥现实中某人某事,或用以指导某种现实活动。如《三帝所长》说“是以土阶之际万民亲,宫室之后万民畏”,《风雨对》说“是以大道不旁出,惧其弄也;大政不问下,惧其偷也”,《丹商非不肖》说“是陶虞之心,示后代以公共”,《秦之鹿》说“去道与德也,兽焉不独秦”,似乎都在讲为君之道,有规范当今皇上行为之意,但又何尝不是总结历史经验、泛泛作论呢?要与现实挂钩,至多意在启导君主而已。至于《辩害》说“虎豹之为害也,则焚山不顾野人之菽粟;蛟蜃之为害也,则绝流不顾渔人之钓网。所全者大,所去者小也。……是以佐盟津之师,焚山、绝流者也;扣马而谏,计菽粟而顾钓网者也”,似讲为臣之道,意在鼓励臣下为国除害以改变“君臣上下之不正”的局面。由于尽用古人、古事作论,并不确指今事,读者思索其理便各有体会。他如《道不在人》讲“穷不可以去道,文王拘也,王于周;道不可以无时,仲尼毁也,垂其教”,《槎客喻》讲“苟人能安其所处而不自乱,吾未见其有颠越之心也”,《善恶须人》讲“善不能自善,人善之然后为善;恶不能自恶,人恶之然后为恶”,多出自作者现实生活感受,有的实为其人生慨叹。体会语气,讥世之意或有一二,说全是“抗争”之词、“愤激之谈”,似乎不当。

三是寓意于故事或对事物的议论中,字面上全不涉及现实问题。这又分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叙说史实或议论事物,用语虽未涉及今人、今事,却极易使人从中悟出今人、今事当如何的道理。比如《龙之灵》,既说“龙之职,水也。不取天下,则无以健其用;不神于上,则无以灵其职”,又谓“苟或涸一川然后润下,涸一泽然后济物,不惟濡及首尾,利未及施,而鱼鳖已敝矣,故龙之取也寡”。所说并未涉及时政,但读者却能由龙的特有文化意蕴想到作者的用意。他认为君王或朝廷应该向百姓收取一定的赋税,但所取要少,不能竭泽而渔。而且,朝廷收取一定的赋税,是为了“润下”、“济物”。《吴宫遗事》,全不作论,只在叙说夫差赐伍员死而用伯嚭的情节后,用交代故事结局的方式冷静说出“明年,越入吴”五字。文章立意何在?这五个字已作了提示。第二种情况是通过叙说故事或议论其事显示思想倾向,由于指意性的议论过于概括,作者警世之意实难确指。比如《市傩》、《齐叟事》以及《说天鸡》、《荆巫》等篇,皆是。

从《谗书》三种表述方式可以看出,罗隐的古文风格与他为文“警当世而诫将来”的目的是很一致的。其“议古刺今”或“体物讽刺”,多就“古”、就“物”作“愤激之谈”,虽然意在批判现实,却是指桑骂槐、影射今人今事。故《谗书》愤激、尖锐主要表现在“议古”、“体物”之中,不同于皮子将他尖锐、尖刻的愤世、骂世之言,用议论方式或格言、语录直截了当地陈述出来;也不同于陆氏将他尖锐、尖刻的愤世、骂世之言,用述说寓言、故事的方式引发出来,借事作论或借论事抒怀,不但把时政之弊说得穷形尽相,而且用语挟枪带棒,不掩锋芒。其文风的尖锐、泼辣实远不如皮、陆。若论艺术构思、文学意味,罗隐之作却不在皮、陆之下。

要说明的是,除《谗书》外,罗隐还写有不少人物传记,其记人叙事最有特点的是《记石烈士》和《拾甲子年事》。另有《上招讨宋将军书》,是他作布衣时写的。文中数落节度使宋某罪过,出言激烈,至云:“自将军受命,迄今三月,关东之惨毒不解,杀伤驱辇之不已,乃将军为之,非君长、仙芝所为也。……今将军勋业不若卫公靖之多也,出师非郑、薛之敌也,而横拥仕伍,鞭挞馈运,以愚度之,将军之行,酷于君长、仙芝之行也。”真是单刀直入,词正义严,和《谗书》文风大异。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