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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意化境:传统艺术的三道佛精神

时间:2023-08-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中国传统艺术精神是在道、佛“互渗”,两条思维路子共同作用下逐步丰富和发展起来的。“道”是传统艺术精神之缘起和发轫。至唐宋,禅宗由小到大,遍及大江南北,道的精神终于同禅的意念合而为一,形成了以“神韵”为其主要表现形式的中国传统艺术精神。是故,就此而论,传统艺术精神不仅是中国艺术的逻辑起点、中国艺术的支撑物,而且也是中国人世俗生活的补偿和适意性。

禅意化境:传统艺术的三道佛精神

如果说,艺术观主要是反映艺术家人生观、思想性的话,则艺术精神主要表现为艺术自身的规律、特点,艺术家所追求的气质、风貌、趣味和一种更为抽象的艺术意念。

其中,自然也包含有为艺术家所确证的艺术技巧的运用等。

中国传统艺术精神是在道、佛“互渗”,两条思维路子共同作用下逐步丰富和发展起来的。“道”是传统艺术精神之缘起和发轫。尤其是庄子哲学,由于它本质上是一种中国式的审美意识,更兼庄学自古以来在中国文人心目中的地位足可与儒学并列,因此,将庄学直接引进审美理论是十分自然而又顺理成章的。然而,如果没有中国佛学的积极参与,尤其是没有禅的密切配合,中国艺术精神也许就不会像现在我们所看到的这样,发挥得如此潇洒飘逸而又光芒四射。汉武帝以后,道家的影响开始衰微,在儒的一统下,黄老思想和阴阳五行互相沟通,重又抬头,但仍敌不过正统的汉儒。只有在佛学的地位逐步得到了巩固,禅的渗透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加之文人对汉儒教条感到厌烦后,这才由滥觞于魏晋的佛性催促了道的复活,玄音与梵音同响,人性借艺术苏醒。至唐宋,禅宗由小到大,遍及大江南北,道的精神终于同禅的意念合而为一,形成了以“神韵”为其主要表现形式的中国传统艺术精神。应该说,“庄禅合一”是中国人精神生活的需要。如果我们的文化史上只有儒的思想统领,而无道、佛互渗的精神滋补,那么中国文人保证都要给憋死、闷死,或者只有致力于政治的文人,却成就不了具有真正自我意识的文人,出不了文人艺术。事实上,在纯礼制文化的辖制下,儒所讲究的“雅”也就无法实现。是故,就此而论,传统艺术精神不仅是中国艺术的逻辑起点、中国艺术的支撑物,而且也是中国人世俗生活的补偿和适意性。这也便是徐增所言之:“行到是大死,坐看是得活。”[40]

1.从“游”的通脱到“心斋”的引发

道家学说确切地讲不是人生学,而是艺术学;不是为构建思想体系的哲学,而是为寻求“真”,找还失落了的“自我”的美哲学。

老庄美学之所以能十分自然地引导艺术,从表面上看,是一个被人们说了又说、证之又证的“天人合一”。其实,最本质的乃是道的以“返璞归真”为题旨的对“还我本性”的追求。因为“天人合一”在儒、道、墨、阴阳学说中都有,它是东方巫文化和农耕文化的产物。而唯独道家,尤其是庄子学说才提出了“不物于物”,要求回到“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41]的原始时代。因此,庄子是主动地有意识地尊重“自然之道”,希望达到真正的“天人合一”,亦即将人也看作是大自然的一个部分来理解人。(这一点与佛的“梵我合一”是相同的,佛家的与自然结合,也是一种主动的投入,主动的体认。)这样,人与自然相融相合,对人的歌颂也是对普遍的生命的歌颂。“含哺而熙,鼓腹而游”[42],“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43]这就显出了“游”的本意——“法天贵真”。移入艺术领域,也就是自然而自由地抒唱,自然而自由地发现,唱出心灵的纯净,发现情感的依托。这也就为精神负担沉重的中国人打开了一扇可以“逃掉”的门,亦即艺术精神中至关重要的来去自由,任我独运的“通脱”。

庄子不是不清楚要求回归到原始的村社氏族社会实际上是不可能的,那么,他为何要做这种明知不可能实现的努力呢?我们认为,庄子之所以一再美化原始,实质是借颂扬过去来批判当世,用意是反对被异化了的文明和文明人。所以他才说:“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44]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才提出了作《逍遥游》: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庄子·逍遥游》

而要做到无己、无功、无名,首先就要心平气和,合于自然之本,要有一颗审美的心。说穿了,庄子的游,是一种心的“游”,一种在无限的想象空间中的“游”。苏珊·朗格认为:“每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都有脱离尘寰的倾向。它所创造的最直接的效果,是一种离开现实的‘他性’(otherness),这是包罗作品因素如事物、动作、陈述、旋律等的幻象所造成的效果。”[45]庄子的“游”的意识的确应合了这种艺术效果,正是因为他的“离开现实”的“乘物以游心”[46],才反而更突出了主体的自由。庄子所推举的至人、真人、神人,既是他理想人格的体现,也是对“游”的高度概括。“游”既然是一种心的活动,精神的领略,那就必须要有适合这种心游的氛围和精神准备,这就提出了“心斋”和“虚静”。那么何为“心斋”呢?庄子是这样说的: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庄子·人间世》

所谓“心斋”便是“虚”,但此“虚”又不等于虚无,而是虚化,这正是一种高级的审美感受,一种超功利的审美状态。这里,庄子所强调的“听之以心”和“听之以气”都是染上了理性色彩的。首先,“听之以心”比“听之以耳”要深一层,它已经不是感官的知觉反映,而是“心灵的知觉”反映了,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艺术直觉”,突出了主体的自得与自适。接着说“听之以气”,则比“听之以心”又更进了一层。“气”是什么呢?“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气是一种虚幻的自然,也就是摆脱了一切世俗杂念、是非得失的更高一级的审美观照。为此,庄子又在《大宗师》里提出了他那著名的“坐忘”说。“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堕肢体”当然不是提倡伤生,“黜聪明”也不是反对聪明,而是指的“离形去知”,亦即要先有所“忘”,而后才能有所得(不忘)。只有忘了一切杂念,才能获得彻底的超脱和自由的“游”。这样,情感在理性的规范下得到了提炼而更加纯真明澈,想象也在这种无拘无束的天地里充分展开,与万物融会;心的畅游,如同“气”一般自由出入,于是也就有了“身与物化”的无限乐趣,能达到“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备于天地之美”[47]的至高境界。由此可见,庄子的“无为”,其本意并非“无所作为”,而是“无所为而为”,是一种回归到本性的“为”。因此,他说“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48]庄子的“虚静恬淡”,原来是要得到“莫能与之争美”的素朴,也就是要观照到包括“自我”在内的万物之本来面目。这个本来面目也就是“我”与万物皆为自然之生命的体现,故我即物,物即我,所谓“万物与我为一”。“坐忘”,实际上是“心斋”命题的延伸。在“心斋”中,“心”高于“耳”,“气”又胜于“心”,这是两个不同的层次。如果说“心”是一种直观的话,那么“气”便是“集虚”后的一种“同于大通”的领会。因此他才会说:“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名。”[49]“道”不仅是不可闻不可见的,而且也是不可言传的。它是一种诉诸直觉、经验、想象和理解力的体悟,是一种超功利的合于目的。而在整个得“道”、审美的过程中又不见目的,不可名状。因此,庄子的无为而无不为,实质上正是康德所言之:没有目的又合于目的性。所不同的是,中国艺术精神内的主、客体是天然地相融、交合,万物之生命都表现为基本趋同的大化流行的有机律动,而不像西方,个体的审美观照与客体的存在是两个完全隔开、可以独立存在的自身;主体必须要有人为的“投射”,才能把力量、意志、感觉等,“移置到外在于我们的事物里去”,产生移情作用。[50]而庄子的“游”,则是自然而自觉地进入,既是手段又是目的,是一种含有丰富想象力和高度理性渗透力的“游”。也就是他一再强调的“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51],“出入六合,游乎九洲”。[52]庄子所倡导的这种心灵的无限自由,不仅成了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基本条件之一,为历代文人艺术家们不倦地探索和追求,而且也道出了艺术审美的本质规律——没有心灵的自由翱翔就没有艺术创造。

诚如美国美学家乔治·桑塔耶纳曾描述的那样:“心灵可以从中国走到秘鲁,而绝不觉得身体哪部分有了点儿紧张变化。这种超脱的幻觉是使人高兴的,而沉湎于肉体之中,局限于感官之内的快感,就使我们感到一种粗鄙和自私的色调了。”[53]

庄子的“游”,丰富和补充了中国式“游于艺”的内容,对开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心的窗户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受其影响,后世的作品中都出现过对于“游”之通脱的高度肯定,着意探求,并借“游”来表达心境、意绪等。如《淮南子》中有“逍遥仿佯于尘埃之外,超然独立,卓然离世,此圣之所以游心也”。嵇康诗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凡此种种,不一而论。

庄子的“心斋”,除了自身引发出“坐忘”外,被导入文艺理论后,在中国艺术史上又引发出两个令人瞩目的命题:一曰“虚静”,二曰“气韵生动”。这两个命题的引申,是由魏晋玄学作其导火线,而至唐宋被文人们自觉地纳入创作实践的轨道的。如宗炳所言之“洗心养身”[54],“澄怀味象”[55]刘勰所言之“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等,不只把虚静看作是一种创作前的心理准备,而且将它提高到审美观照之整个过程的需要,把老子的“涤除玄览”[56],“致虚静,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57]完全艺术化了。无形中剖解了老子的“无状之状,无物之象”[58],“大音希声”,即以静止动,以静观动,由静到动再回到静的否定之否定的变化。这当中,不仅包藏着老庄的观念,也倾入了禅悟的趣味。在玄风的推动下,庄老的直觉体念已逐步转向无须论证的“整体感悟”和“整体的空无”,而“悟”正是禅的核心和最基本的方法。且因为有了整体的空无,才能使整个世界、人的全身心显现为静穆澄澈,同时也更适合于“玄”所需要的神秘的向往。这种一方面以荡涤一空的虚静作其背景,一方面又强调心灵的意念由静出发,在“悟”的启示下自由腾跃,任意飞翔,而后再回到静,复归于虚的艺术模式,不正是中国人最传统也最习惯的审美心理定式吗?以后的文人不断自觉地将道、佛继续互渗,使之共同作用,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并将这一审美方法作为艺术精神的根本之道而固定了下来。如司空图说:“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张彦远道:“物我两忘,离形去智”;皎然讲:“无言而道合,至静而性同”;周济说:“空则灵气往来”,等等,无一不是得道、佛互渗之恩惠后的发挥和阐扬。正如克里什那·拉扬在论及东方艺术时所指出的:“所谓rasa,乃是指情感得到客观化和普遍化之后的一种升华状态,是一种清澈透明的非功利的观照状态,在这种观照中,普通情感被转化成为宁静安详的愉悦。”[59]

再则,中国古代的“气”论是涉足一切方面的哲学的本体论。它既可以包括艺术、人体科学、生命学等各种领域,又可具有不同的指向,如精气、元气、文气、骨气、笔气、墨气,气象、气度、气机等,即使是在审美范畴内,“气”的含义也每每有别。老庄将“气”与“心斋”相联,至南北朝,在画论中由谢赫提出了“气韵生动”,刘勰在《文心雕龙》里也一再谈到气,如说“方其搦翰,气倍辞前”,认为“风”就是“志气之符契”。建安诗是“慷慨以任气”,《序志》中又道“写气图貌”。曹丕《典论·论文》中也有:“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钟嵘《诗品》评曹植的诗,谓“骨气奇高”,评刘桢诗是“仗气爰奇”。这些不同的“气”自然都有各自不同的含义,但真正合于“气韵生动”之气,理应是指一种生命的元气,生命的艺术化表现形态,亦即《南齐书·文学传论》中说的:“放言落纸,气韵天成”之气。“韵”是指富有灵动的情调,一种通脱的艺术趣味。“韵”是含有禅思的、不需推理的直觉体认,中国式的“韵”,经常表现为《坛经》中所说的“若有人问汝义,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问圣以凡对。二道相因,生中道义”一类的妙悟、机趣。因此,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曾指出:“若气韵不周,空陈形似,笔力未遒,空善赋彩,谓非妙也。”“韵”这个术语,到了唐宋,尤受文人重视,凡书画均要以“韵”取胜,且都染上了禅意,故黄庭坚说:“论人物要是韵胜,为尤难得。蓄书者能以韵观之,当得仿佛。”[60]钱锺书先生曾讲过:“‘形’即‘体’,‘神’即‘韵’,犹言状貌与风度;‘气韵’、‘神韵’即‘韵’之足文申意,胥施于人身。”[61]又道:“既赋以形骸,则进而言其‘气韵’、‘神韵’,举足即至,自然之势。”[62]在这个问题上,叶朗曾有不同的看法(认为气韵不是“传神”,也不是“神韵”)[63],笔者虽基本同意“气韵”与“传神”应是两个含义不同的概念,然“气韵”与“传神”虽不能等同,却是有着密切联系的。“气(韵)”这一概念在老庄、《易经》,及其他先秦诸子理论中都含有本体与生命的意思,虽则不是指精神气质、格调、风度,而作为中国艺术中的“传神”,它的直接指向尽管是讲“精神面貌”、“精神气质”,等等,但其终极目的不也是要体现出艺术的内在生命意识,艺术家自身之元气、精气和气质吗?因此,说“气韵”与“神韵”相通,则是合情合理的,且看到的是更深层次的本质。故锺书先生举例道:“如《全宋文》卷一○顺帝《诏谥王敬弘》:‘神韵冲简,识字标峻’;《世说新语·任诞》:‘阮浑长成,风气韵度似父’;《金楼子·后妃》记宣修容相静惠王云:‘行步向前,气韵殊下’,又《杂记》上记孔翁归‘好饮酒,气韵标达’。”[64]

总之,传统艺术精神的框架是由道的“游”、“心斋”及其由此引发而来的“虚静”、“气韵生动”等奠定了最初的基石。从“游”的通脱到“心斋”、“坐忘”,再到“虚静”、“气韵生动”,在此整个过程里,佛学中的禅意又悄悄地潜入其中,补充着、也润滑着道的“游”,在“高蹈出世”的外衣下,促成了传统艺术精神的形成和延续。因此,如果说先秦时代的庄学是中国艺术精神之源头的话,则自魏晋南北朝始创的“道佛互渗”,正是比之以往的理论更有分量,也更具体、生动的中国艺术精神之实践和依据。

2.“庄禅合一”的艺术精神蕲向与特征

熊十力先生曾指出:“佛家哲学,以今哲学上术语言之,不妨说为心理主义。……然心物互为缘生,刹那刹那,新新顿起,都不暂住,都无定实。在人生论方面,则于染净,察识分明。而以此心舍染得净,转识成智,离苦得乐,为人生最高蕲向。”[65]既然佛家的最高人生蕲向是“转识成智,离苦得乐”,那么,由此而推,佛学,更准确地说,禅的最高艺术蕲向又是什么呢?

我们认为,禅与庄的最高艺术追求,抑或也可以说艺术精神方面的最高蕲向,基本上是一致的。它们常常都表现为某种精神性的愉悦,而这种精神愉悦又是由虚静传达的超脱了的主体意识来实现的,并借此主体意识转化为艺术神韵。从以上章节的分析中,已不难看出庄与禅的相通或相似,在谈到二者的相似性李泽厚先生曾这样概括道:“如破对待、空物我、泯主客、齐死生、反认知、重解悟、亲自然、寻超脱……,特别是在艺术领域中,庄禅更常常浑然一体,难以区分。”[66]而它们的区别,除了庄子“主要仍是相对主义的理性论证和思辨探讨。禅则完全强调通过直观领悟”外[67],我觉得还有一点,即庄是偏于思辨的肯定生命的美哲学,禅是偏于心理的感悟生命的美哲学。换言之,禅在心理和感悟方面比庄走得更远。所以,当二者一经结合,则不仅加重了思辨和感悟的成分,还加重了心理分析,尤其是直觉体认的砝码。如此,中国艺术精神就不只更为丰富、更加庄重、著有更多的神秘色彩,而且也使“神韵”变得更为厚实,又更加富有回味。这就又使得本来非科学非逻辑的庄和禅,在艺术精神上倒反而获得了绝不亚于靠科学、逻辑推导而来的结果。如传统艺术中所体现出来的超验的辩证统一律,由化瞬间为永恒的朦胧的守恒律等。[68]

庄与禅的默契由来已久,明显的互通,在前文我们所讨论的魏晋时代就已存在。如玄学与佛学的唱和,名士与名僧的共游,像孙绰、许询之类“俱有高尚之志”,又善“游放山水”的文人比比皆是。“山水”在魏晋不只是文学审美的对象,也成了道与佛、庄与禅交汇的契机和撮合点。隋唐之际,佛学再度中兴,特别是“东山法门”崛起,禅宗派地位提高后,三教互补已成定势。在艺术精神中,庄与禅的合作往往达到天衣无缝的程度。如司空图所言之:“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69]“幽人空山,过水采苹。薄言情晤,悠悠天钧。”[70]“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生,造化已奇”[71]等。苏轼所言之“永禅师书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复不已,乃识其奇趣”。[72]黄庭坚的“凡书画当观韵”。[73]元好问的“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74]徐上瀛之“迟以气用,远以神行”。“天然之妙,犹若水滴荷心,不能定拟,神哉圆乎!”[75]凡此等等,都很难说究竟是庄还是禅,或是以庄为主,还是以禅为主,但每每谈及艺术皆既有庄又有禅,既有潜藏着的思辨理性,又有以心法为要的圆通意识,合于天然的自然之旨。就是皎然《诗式》中所说的“孤松片云,禅坐相对,无言而道合,至静而性同”,严羽《诗法》中讲的“须是本色,须是当行”,“须参活句,勿参死句”等,也不能说只有佛意而无道味。原因是隋唐以来的中国佛已经是儒化与道化了的禅,故禅理中已引进了庄的通脱、儒的方正,这就不仅使禅意本身变得更加充满生气、充满活力,流动性更大,而且也使庄学、儒学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新解和新生。而中国古代诗、画、文、书法论的最终目的又都是要衬出艺术精神中的“神”和“韵”。唐宋时,庄禅合一的艺术精神已结出“神韵”之果,元明以来,在传统艺术精神的感召下,“神韵”意识则完全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艺术规范,如“气”一般地充溢于艺术家的心胸,化作中国文人的一种素养,沉积在传统审美心理结构中。如王世贞赞南宗画时道:“大抵五代以前画山水者少,二李辈虽极精工,微伤板细。右丞始能发景外之趣,而犹未尽。至关仝、董源、巨然辈,方以真趣出之,气概雄远,墨晕神奇。至李营丘成而绝矣。”[76]汤显祖论诗也云:“诗乎,机与禅言通,趣与游道合。禅在根尘之外,游在伶党之中。要皆以若有若无为美。”[77]石涛则“以不似之似似之”,认为“古之人寄兴于笔墨,假道于山川,不化而应化,无为而有为”[78],等等,都在有意无意地推崇“神韵,又以自己的艺术实践来表现神韵,追踪神韵。这大概就是董其昌等人之所以要标举南宗画派的原因之所在了。以“庄禅合一”为其主要哲学基础,以“神韵”为其主旋律的中国艺术精神之蕲向,至少可归纳出以下数项特征:

(1)由静观上升至虚化的心灵。中国艺术精神强调静观,须扫除俗念,切忌浮躁。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79],“画必须静坐,凝神存想”。[80]静观,除了指艺术创作状态的静,还含有非功利的直观意,一种超然于物的心态。因此,唯“气静”才能“神凝”。李日华主张“胸中廓然无一物”,戴熙则认为“静观良久”画“当自来耳”。[81]但真正的大手笔不仅有其静观,更应有其虚化。没有心灵的虚化就不可能做到“心忘乎手,手忘乎心”,从而成其“物我两忘”的境地。虚化的心灵一是指整个心灵都是空明纯净的,故苏轼才言“空故纳万境”;二是要体现为全身心地投入,根本分不清对象与“我”的界限,所谓命笔能“曲尽物性之妙”。[82]这种最高的审美境界不仅在诗画书法中时有表现,在中国传统的太极、八卦、气功,以及其他内家人体文化中也都如此。如武林高手可以做到以指代剑,以掌当刀,空空拳影,八面来风,人与意,意与器,浑然一体,得心应手。只有到了“发于心意”,一切全凭水到渠成,甚至“不知然而然”的地步,才能真正进入上乘境界。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以静制动,化静为动,动在静中的“化境”。

(2)归于平淡。苏轼曾言:“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83]“淡”不是淡而无味,淡是浓的另一种形式,或者亦可称之为“隐秾”。所谓“萧散简远,妙在笔墨之外”[84],也就是要自然得体,不要为浓而浓,切勿做作、生造,故弄媚姿。这正是孔子说的“词达而已矣”。司空图所讲的常在“咸酸之外”。正因为这样,所以中国艺术一向以“简古淡泊”为至难之境。孔明之闲居,也才挂出“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的对子。也正因为这样,董其昌等视王维的渲淡高于李思训父子之着色山水,并尊王维为南宗之祖。在中国文人眼里,墨中自有五色,墨法又有点、染、皴、擦四则,墨彩有黑、白、干、湿、浓、淡六种,所以绘画、书法皆看重“有笔有墨”。不只墨能见色,而且尚能照人,文徵明、姜白石皆云:“人品不高,用墨无法。”故水墨山水画虽简淡幽旷,却能“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此画之意外妙也”[85]。这也就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内涵。

仿唐寅秋林书屋图 清 高简96厘米×56厘米 绢本 旅顺博物馆藏

六祖撕经图 宋代 梁凯 日本三井纪念美术馆藏

(3)直抒胸臆之“真”。历来,人们常常把“直抒胸臆”理解为直接描写,直接抒发,是与“委婉曲折”相对立的概念。其实,古人所说之“直抒胸臆”,并非一定是婉约含蓄的对立面。而是指的抒出真意,不藏起真性、真情,更不能以假情假意而代之,掩饰之。婉约含蓄则指的是一种创作手法。换言之,婉约、蕴藉本身也应直抒胸中之“真”。庄子说“法天贵真”,禅家有“心诚则灵”,以后,中国历代文人对真情、真性、真趣、真意等的强调可谓举之不尽。“真”,首先是“自然”,故欧阳修道:“君子之欲著于不朽者,有诸其内而见于外者,必得于自然。”[86]李贽之《童心说》,一再说明保留“童心”就是要保存“真心”,他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87]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又特别强调:“诗者,各人之性情耳”,“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因此,诗文字画要具备真情真趣,这也是中国艺术精神对作品所要求的一条看似容易、实则不易的准则。

(4)“得意”为第一要旨。中国艺术可以说从古至今都在不辍地追求着“意”。从魏晋的“得意忘象”起,“意”在艺术作品、艺术理论中所占的地位始终是头等重要的。但中国艺术精神中所说的“得意”,又不完全等同于诗文中的意义、思想,而是既包括着意义、思想,又远大于诗文中之意义、思想的“意”。如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这里的“意”是指惬意。苏东坡说:“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这里的“意”是指的“神态”。王夫之讲:“寄意在有无之间,慷慨之中自多蕴藉。”此“意”又是指的“理”,亦即某种意念。郑板桥《题画》中所言之“盖师其意不在迹象间也”,句中之“意”又成了一种“精神”。但尽管“意”在各种不同的上下文中所显示的所指迥异,“意”却是非要不可,不能没有的。中国艺术要表现的就是这个“意”。凡能从无意中见出“意”来,无论所指是意义、意念、精神、理趣、丰姿……都能给人以无穷的艺术回味。故古人有云:“志深而笔长。”[88]另外,上面所讲的虚静、淡泊、真情,目的都是为了显示“意”。所以“有意”是为了“意”,“无意”也是为了“意”。“有我之境”须有“意”,“无我之境”也必得意在境内或境“外”,不然就谈不上是艺术,也无法使人“默以神会”。禅宗里的指东说西,喜怒无常,甚至颠三倒四,说反话,参活禅,拳打脚踢,呵佛骂祖,实际上也都是要信徒们去寻找那个听不到、看不见、摸不着,而又无所不在的“意”。也许,这就是中国艺术以蕴藉含蓄、神秘莫测的手法来直抒胸臆的“妙”吧。

(5)从“心观”到“观心”。心观是指领会,从别人的言行举止,大自然之山川草木,飞禽走兽,或诗画艺术中得到启发,享受审美快感。《笔法记》中有:“思者,删拨大要,凝想形物”,说的就是这种心观。但仅仅体会到“象”之所在还不够,更须得“象外之象”的深一层的东西,这东西便是自我之心。这也正是禅宗所示的“因缘见性”,所谓“性即是心,心即是佛,佛即是法”。[89]例如,禅宗公案中有这样的故事:德山宣鉴挑着一担《青龙疏钞》,路见一婆子卖饼,他欲稍事休息,放下担子买点心吃。那婆子问他:“肩上挑的什么经?”他答曰:“《金刚经》。”婆子说:“我有一问,你若答对了,施与点心吃,若答不对,且别处去。”德山表示同意,婆子就问他道:“《金刚经》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未审上座要点哪个心?”德山给问懵了,答不出来,于是去龙潭,灭了纸烛而自省。这故事讲的正是欲得“自我之心”的难,同时也说明得“自我之心”的重要。艺术作品要见出作家的个性,首先作家须有个性,善于表现个性,不然就是庸才、蠢才,至多也只算个书呆子、书虫子。故邵雍谈诗道:“人和心尽见,天与意相连。”[90]沈括论书法认为:“学书须自法度入。”[91]袁中道言写诗,“其意以发抒性灵为主”。[92]袁枚则明确表态:“作诗,不可以无我,无我,则剿袭敷衍之弊大。韩昌黎所以‘惟古于辞必己出’也。北魏祖莹云:‘文章当自出机杼,成一家风骨,不可寄人篱下’。”[93]说到底,就是儒家在文艺观中也倡导的“诗言志”,“文如其人”。这就要求艺术家须以心观心,须知“自我”,然后方能有“自我”,诚如黑格尔所指出的:“艺术对于人的目的在使他在对象里寻回自我。”[94]

以上五个方面,是“庄禅合一”后在传统文艺中的普遍反映。这当然还不能穷尽中国艺术精神之全部,但就其总的趋向看,艺术精神所体现的宗旨大抵逃不出这些方面及其引申。上述这五个特征又都与庄与禅有着内在的联缀,可谓庄为禅“用”,禅亦为庄“用”,而以儒为中心的传统艺术观则是中国艺术思想之“体”。如果将上述这五个方面捏拢,视之为一个不可或缺的意念整体的话,那么,它们所传达的又正是“庄禅合一”的中国艺术精神之一以贯之的蕲向。

综上所述,我们已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虽说艺术作为一种最为集中的审美形态,是多本质多层次的,由于它的多本质多层次才构成了一个动态型的全方位独立体。因此,我们可以从本体论的角度对艺术作出种种剖析,可以从哲学的高度对它进行概括和提炼,也可以运用阐释学、存在主义、结构主义、接受美学等方法对各种艺术样式、现象、作品进行分析和分类,但不管是从哪个视角,采取何种方法进行研究,都离不开艺术本身之两大系列——艺术观和艺术精神。

由于存在着“三教互补”,中国传统美学中的艺术观和艺术精神往往显得错综复杂,歧义颇多。但凡稍作清理,仍可见其泾渭分明,所指不同。因此,二者不属同一范畴,不能混为一谈。中国艺术观是以代表着礼乐文化的儒家思想为中心的,而中国传统的艺术精神则是道、佛互渗,进一步说是庄、禅互渗凝聚而成的。二者的文化选择都有其民族的必然性,包括传统艺术观和艺术精神之间,这两大系列的相互作用,也有其文化的和民族的必然性。而这一切又正是“三教互补”紧扣在中国人心灵深处的解不开的情结。

哦,“互补”,这片奇异的大帆!千百年来牵动着龙的故乡的艺术之舟,冲过了无数次生离与死别的波涛,进取与隐逸的险浪,挟带着无数次执着而苦涩的追求,温柔而深沉的闲静,所有的忧伤与欢乐都落在了斑斑驳驳的扬风的帆上。从岁月的荧光屏中,我们自可寻觅昔日的烛光徘徊,祖先的音容笑貌,中国历代艺术巨子的精魂和东方艺术那独特的神采风貌。

【注释】

[1]见拙著:《比较文化与艺术哲学》第二章。

[2]王士桢:《蚕尾集》卷七《芝廛集序》。

[3]钱锺书:《七缀集》第14页。

[4]敏泽;《关于传统美学批评的两种标准问题》,《文艺研究》1989年第6期。

[5]《大涤子题画诗跋·题画山水》。

[6]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45页。

[7]转引自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第349页。

[8]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卷六。

[9]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卷六。

[10]《文心雕龙·物色》。

[11]《论画》。

[12]《瓮牖闲评》。

[13]《白石道人诗说》。

[14]《沧浪诗话·诗辨》。

[15]《沧浪诗话·诗辨》。

[16]《古画品录·序》。

[17]《历代名画记·叙画之源流》。

[18]钱锺书:《七缀集》第24页。

[19]《庄子·骈拇》。

[20]《庄子·天道》。

[21]《兼爱上》。

[22]杜维明:《孔子仁学中的道学政》,《港台及海外学者论中国文化》(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09页。

[23]《论语·为政》。

[24]《论语·泰伯》。

[25]鲁迅:《且介亭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吗?》。

[26]《论语·泰伯》。

[27]《论语·颜渊》。

[28]《论语·卫灵公》。

[29]《论语·宪问》。

[30]《论语·里仁》。(www.xing528.com)

[31]《论语·八佾》。

[32]《论语·雍也》。

[33]《王道通三》。

[34]《世说新语·文学》。

[35]以上引文均见唐君毅:《孔子在中国历史文化的地位之形成(节录)》《港台及海外学者论中国文化》下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78页。

[36]《答荆南裴尚书论文书》。

[37]《答李秀才书》。

[38]《和子由苦寒见寄》。

[39]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编写:《中国文学史》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01—402页。

[40]徐增:《唐诗解读》卷五。

[41]《庄子·马蹄》。

[42]《庄子·马蹄》。

[43]《庄子·盗跖》。

[44]《庄子·让王》。

[45]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55页。

[46]《庄子·人间世》。

[47]《庄子·天下》。

[48]《庄子·天道》。

[49]《庄子·知北游》。

[50]见立普斯:《空间美学》第一章,转引自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606页。

[51]《庄子·大宗师》。

[52]《庄子·在宥》。

[53]乔治·桑塔耶纳:《美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5页。

[54]《弘明集》卷上。

[55]《画山水序》。

[56]《老子》第十章、第十六章、第十四章。

[57]《老子》第十章、第十六章、第十四章。

[58]《老子》第十章、第十六章、第十四章。

[59]转引自滕守尧:《审美心理描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83页。

[60]《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八《题绛本法帖》。

[61]钱锺书:《管锥编》第4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355页、1357页。

[62]钱锺书:《管锥编》第4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355页、1357页。

[63]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第221页。

[64]钱锺书:《管锥编》第4册,第1355页。

[65]熊十力:《佛家名相通释》,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年版,第6—7页。

[66]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13页。

[67]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13页。

[68]见拙文:《传统艺术思维的特性和超现代意义》,《文艺研究》1989年第5期。

[69]《诗品·洗炼》。

[70]《诗品·自然》。

[71]《诗品·缜密》。

[72]《苏东坡集》前集卷二十三《书唐氏六家书后》。

[73]《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七《题摹燕郭尚父图》。

[74]《遗山先生文集》卷十一《论诗三十首》。

[75]《溪山琴况》。

[76]《州山人四部稿·艺苑卮言》附录四。

[77]《玉茗堂文之四·如兰一集序》。

[78]《石涛画语录·资任章第十八》。

[79]程颢:《秋日偶成二首》。

[80]唐志契:《绘事微言》。

[81]见章利国:《中国古代绘画美学中的静气说》,载《文艺研究》1990年第2期。

[82]同上。

[83]《东坡题跋》上卷《评韩柳诗》。

[84]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

[85]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

[86]欧阳修:《唐元结阳华岩铭》。

[87]李贽:《焚书》卷三《杂述》。

[88]刘勰:《文心雕龙·时序》。

[89]《筠州黄蘖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

[90]《伊川击壤集》卷十八《谈诗吟》。

[91]《补笔谈》卷二《艺文》,参见《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下册,第27页。

[92]《阮集之诗序》。

[93]《随园诗话》卷七。

[94]转引自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第6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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