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庄园只是个临时的住处，伏乐泰想再找一个永久性的栖息地。1758年，他在靠近法国的瑞士国境的费尔涅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这里在法国的统治之外，而且如果瑞士政府找麻烦时，又可以到法国去躲避。这一次迁居结束了他的“流浪生活”。在此之前他多次的四处奔波并非全是因为他心神不安，也反映了他处处受迫害、毫无安全保障的命运。直到64岁时，他才找到了一个安定的住所，这里也可以称之为家了。他写过一个故事——《斯卡门塔多游记》，故事的结尾有一段话也可以运用于他自己：“世上一切稀有或美好的东西，我都已见过了，我决心今后除了自己的家外，再不看别的什么了。我娶了个妻子，但不久怀疑她欺骗我，但是虽然有些怀疑，我仍然觉得这是所有生活中最幸福的生活。”伏尔泰没有妻子，但有一个侄女——对一个天才来说这样更好。据他一个朋友讲：“我们从不曾听说过他想回巴黎……无疑，这次放逐使他延长了寿命。”
他在自己的花园里愉快地做一些事情，他种了一些果树，他并不指望在有生之年看到它们结出果实。一位崇拜者称赞他为后人做的这件好事时，他回答说：“是呀，我已种了4000棵了。”他对所有的人都和和气气，但在必要时也会出言尖刻。有一天他问一位访问者从哪里来，“从哈勒先生家来。”伏尔泰说，“那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伟大的博物学家、伟大的哲学家，是一个几乎无不通晓的天才。”“先生，您这样说使我更加敬佩您了，因为哈勒先生对您可没有这么公正。”“哦，”伏尔泰沉吟道，“也许我们俩都错看了对方。”
费尔涅成为世界的精神之都，每一个博学之士和开明君主都向它表示敬意，有的是写信，有的是亲自前去朝拜。到这里的有怀疑一切的教士，有思想开明的贵族，有极具才华的女士。有英国的吉本和鲍斯韦尔，有达朗伯和爱尔维修以及其他启蒙运动的叛逆者，还有无数的其他人。后来，招待这些川流不息的访问者成了伏尔泰经济上很大的负担，他抱怨说他都成了全欧洲的旅店老板了。一次，他对打算在他那里呆六个星期的朋友说：“您和堂吉诃德有什么两样？他将客栈当作城堡了，而您却将城堡当作客栈了。”最后他说：“上帝阻止我的朋友吧，我自己来对付那些敌人。”
除了大量的川流不息的客人之外，伏尔泰还得应付有史以来数量最多、最使人关注的来信。来信者可谓各式各样，无所不包。德国一位市长在信中询问：“请您私下告诉我，究竟有没有上帝？”他还恳求伏尔泰让返回的邮车将答复带给他。瑞典国王古斯塔夫斯三世一想到伏尔泰有时也会向他们所在的北方张望，就感到欣喜异常，他在信中告诉伏尔泰说这是对他们尽职尽责的莫大鼓励。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七世写信来为自己没有立即进行全面改革表示抱歉。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给他寄来了华美的礼物，经常写信给他，并希望他不要感到厌烦。甚至连腓特烈在经过一年的闷闷不乐之后，也回心转意，与这位“费尔涅国王”恢复了通信：
“您做了很多有负于我的事。我已经原谅您了，并希望忘掉它们。如果没有遇到我这样一个深爱您的非凡天才的疯子，您本来不会那么轻易逃掉的……您想听好听的话吗？好吧，我就跟您说实话。我敬佩您无可比拟的才华，我喜爱您的诗歌和散文……从来没有一个作者像您一样有敏锐的机智和雅俗共赏的趣味。您的谈吐令人心旷神怡，您懂得怎样以娱乐教人。您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有吸引力的人，只要您愿意，您有能力让全世界倾慕您。您内在的魅力使您既敢于冒犯对方，又使了解您的那些人一如既往地爱戴您。总而言之，您如果不是人，那就十全十美了。”
谁能想到这位快乐的主人会成为悲观主义的倡导者呢？青年时代，他虽然进过巴士底狱，但作为巴黎沙龙里的一个放荡狂饮的浪子，他也享受过生活的欢乐。但是，甚至就在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他也曾反对莱布尼茨鼓吹的非自然乐观主义。有一个热情的青年曾写书攻击他，并以莱布尼茨的口吻同他辩论说，这个世界是“一切可能有的世界中最好的世界。”伏尔泰在给他的信中说：“先生，我很高兴地得知您写了一本小册子反驳我。您抬举我了。假如您能用诗歌或别的什么形式向我证明，这个最好的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抹脖子，我将不胜感激。我恭候着您的辩驳、您的诗歌或您的辱骂。然而，我可以以发自内心的真诚告诉您，我们两个人谁也说不明白这个问题。结识您不胜荣幸。”
遭受迫害和幻想破灭消磨了他对人生的信念，他在柏林和法兰克福的经历使他几近绝望。但是，彻底扑灭他的希望之火的，是1755年11月传来的里斯本大地震的消息。这场夺去3万人生命的地震发生在万圣节，当时教堂里挤满了上帝的崇拜者。死神借着猎物最密集的时机下了杀手，获得了大丰收。伏尔泰在震惊之际，开始了严肃的思考。当他听说法国教会将这场灾难解释成是对里斯本人民所犯罪过的惩罚时，怒不可遏。他写了一首喷射着怒火的诗，强烈地表达了一个古老的迷惑：究竟是上帝有能力避免灾祸而无心，还是他有此心却无此力呢？伏尔泰不同意斯宾诺莎的观点：善与恶只是人类的概念，不适用于宇宙，在永恒面前人类的悲剧无足轻重。
我是鸿蒙整体的渺小部分。
一切知觉的物体，按照铁一样的法则出生；
都同我一样受苦，并会同我一样死亡。
秃鹫紧抓住怯弱的猎物，
用沾血的利喙刺进颤抖的肢体，
他认为，一切如意。然而，就在瞬间
老鹰将秃鹫撕成了碎片；
老鹰又被人的利箭射穿；
人啊，又倒卧在沙场的尘埃；
鲜血浸染着垂死的同伴，
尸体成了老鸦的美餐。
就这样，大千世界充满了哀怨，
一切都为受苦而生为死亡而诞。
面对这可怕的混乱，您会说：
个别的痛苦成全了全体的幸福！
什么幸福！您这不免一死的人多么可怜，
竟用颤抖的声音大喊：“一切如愿！”
世界信任了您，但您的心
却百次地反驳您大脑中的梦幻……
作出了怎样的判决，那浩瀚无边的苍天？
命运书册不对我们开启，沉默无言，
人对自己非常陌生；
他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去往何方。
苦难的微粒挣扎在泥砌的土炕，(www.xing528.com)
被命运嘲笑、被推向死亡；
但那能思想的微粒，用眺望的眼睛，
受思维引导，测到了遥远的群星。
我们的存在融合于永恒。
我们永远看不见自己，也无法了解。
这个世界，这个傲慢的邪恶的舞台，
拥挤着病态的傻瓜，大谈他们的幸福无处不在……
往日我欢歌，没有那么抑郁的声调，
歌唱过众人欢乐的阳光大道；
往事已矣，暮年来到，
携带人类的缺陷，于暮色苍茫中寻求光明的火焰，
我只能受苦受难，却不再嗟叹。
几个月之后，七年战争爆发了。伏尔泰把这场战争看成是发疯和自杀。英国和法国为了赢得远在加拿大的“几英亩雪地”，竟不惜在战场上决一雌雄，并使欧洲陷入战乱之中。除这件事之外，还有一个卢梭对他关于里斯本地震诗所作的公开辩驳。卢梭说，人类本身应该对这场灾难负责，如果我们不住在城里，而是住在野外，就不会死这么多人；如果我们住在苍天之下，而不是住在房屋里，房屋就不会塌到我们身上。令伏尔泰惊异万分的是，这种莫测高深的神之正义论居然会得到广泛的赞同。他恼火的是，这么一个堂吉词德竟敢糟踏他的名声。他与卢梭交锋，并使出了“有史从来人类知识中最可怕的精神武器——伏尔泰的嘲讽。”这件事发生在1751年，3天之后，伏尔泰写出了《老实人》。
悲观主义从未得到过这么痛快的论证，从未有人能在了解这个充满灾难的世界时能够这么尽情的欢笑，也难得有故事能讲得这简洁明了，却又意蕴深远。这个故事全是叙述和对话，没有什么绘声绘色的描写，节奏快捷有力。法朗士说：“也许，这是一切文学作品中最优秀的短篇小说。”
老实人，就像他的名字所显示的，是一个单纯诚实的小伙子，威斯特伐利亚的桑德尔·腾·特洛克男爵的儿子，是博学的潘葛罗斯的学生。
潘葛罗斯是形而上神道宇宙学教授……他说：“可以证明，万物都必定会有最好的归宿。你看，鼻子是托住架眼镜才生成的……脚很明显是为穿袜子而设计的……为了建城堡而造出了石头……为了我们长年有肉吃而创造了猪，所以，那些声言一切如愿的人说的是一句傻话，他们应该说，一切都完美。”
潘葛罗斯正在谈得津津有味，城堡被保加利亚军队的攻陷，老实人被捉住，成了一名大兵。
他被逼着练习向右转、向左转、拉枪栓、上膛、举枪、开枪、齐步走……有一天，春光明媚，他打算出去散步，便一直朝前走去，他认为人与动物一样，都有权随心所欲地使用他们的腿脚。他才向前走了两里格[6]，就被四个六英尺高的大汉追上了；他们将他捆起来，投进了一个地牢。他们问他，是情愿在全团人面前挨36鞭，还是情愿在脑袋上吃两颗铅弹。他说人的意志是自由的，他哪一样也不情愿。但是他说的等于没说，最后被迫作出选择，多亏上帝赐给他自由，他决定挨36鞭，但他挨了两个36鞭。
潘葛洛斯博士是伏尔泰小说老实人中的主人公，小说中当潘葛洛斯博士面对种种不幸时，只会说“这是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一个世界”。伏尔泰借此讽刺莱布尼兹的观点。
老实人当了逃兵，他打算去里斯本，在船上遇见了潘葛罗斯教授。教授对他讲了男爵夫妇遇难和城堡被毁的经过，并且总结说：“所有这些都是绝对必要的，因为个人的灾难将构成全体的幸福，因此，个人的灾难越多，全体也就越幸福。”他们到里斯本时，正巧赶上大地震。地震过后，他们相互诉说了各人的遭遇。
老实人为了逃避宗教裁判所的审判，跑到巴拉圭去了。“在那里，耶稣会神父占有一切，老百姓却什么也没有；这真是理性和正义的杰作。”
在一个荷兰殖民地，他遇见了一个黑人，只有一只手和一条腿，身上只有一块破烂的遮羞布。那个奴隶向他解释：“我在榨甘蔗的时候，被机器轧坏了一个手指，他们就把一只手给砍掉了。当我想逃走时，他们又砍下了我一条腿……这便是你们在欧洲吃到的糖的代价。”后来，老实人在人迹罕至的内地发现了很多黄金，他带了许多金子回到海边，雇了一只船准备回法国。但是，那只船装完金子后就开走了，留下老实人在码头作哲学思考。老实人用剩下的一点钱搭船去波尔多。在船上，他与老圣哲马丁谈了起来。
老实人问：“您是否相信，人类从来都是像今天这样自相残杀？从来就会说谎骗人、忘恩负义、背信弃义、你争我夺、造谣诽谤、尔虞我诈、偷鸡摸狗、异想天开、野心勃勃、妒嫉成性？他们是不是从来都像这样贪得无厌、嗜酒如命、嗜血好杀、放荡淫狠、伪善奸诈、愚蠢透顶？”
马丁问：“您是否相信，老鹰一看到鸽子总是要将它们吃掉？”
老实说，“毫无疑问”，
马丁说：“那么，既然老鹰的本性难以改变，您为什么要幻想人会改变他们的本性呢？”
“啊，不！”老实人说：“两者间有天壤之别，因为自由意志——”
他们就这样辩论着一直到了波尔多。
我们无法跟着老实人去一一经历他的那些危难，总而言之，他的经历尽情而有趣地驳斥了中世纪的神学和莱布尼茨的乐观主义。在各种各样的人群中遭遇了各种各样的磨难以后，老实人终于在土耳其安顿下来当了个农民，故事是用师生间的一段对话结束的：
一次，潘葛罗斯对老实人说：“在一切可能的世界中的这一个最完美的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有连锁关系：如果你没有被赶出那座宏伟壮丽的城堡……如果你没有面临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如果你没有到过美洲……如果你没有失掉你所有的金子……你这个时候就不能在这儿吃蜜饯香橼和阿月浑子果仁了。”
老实人回答说：“一切都好极了，但是，咱们快下地干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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