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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若中观与中华古哲理:拒秦兴汉与佛教应对

时间:2024-01-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佛家的双非不是这样,尤其是般若中观。这里面就有隐含的双非。在那里庄子对于“是”和“非”、“有”与“无”是同时否定的)。《老子》通过“道可道,非常道”表达出了一种与古希腊哲理非常不同的思想,而这一点和佛家比较接近。但是只有佛家中观,在这“双非”与“反向认同”的开显上做绝了、说透了。最后一句就很容易引起误解,这是中国古代哲理包括道家和《易经》的一个问题。

般若中观与中华古哲理:拒秦兴汉与佛教应对

一、“双非”不同于辩证法的“扬弃”

龙树把所有“戏论”破掉,那还剩下“什么”呢?我们以前讲过,他“什么”也没剩下,包括佛家好像最珍视的一些学说,比如对“如来”、对“四谛”、对“涅槃”乃至“因缘”的一些名相解释。原因就在于,“缘起”是不能靠任何可被名相确切指称的“什么”来说明的,所以才是“缘起性空”,“空”就是“无自性”。这是佛教,尤其是般若中观最突出的特点:对任何实体名相的建立,对任何自性的建立,无论多么美好的、神圣的自相,都要一破到底。你要像黑格尔那样,通过否定之否定,说什么“尽管……,但最后我们还有……”,无论经过多少艰苦的奋斗,道路的曲折,最后我们总会有更真实的认识,总还会有光明的未来。但到龙树这里,没门儿!像黑格尔的“扬弃”(Auf-heben)思想,好像很深刻,到这里统统都被破掉。“扬弃”,德文是Aufhebung,auf就是“向上”,heben就是“举起”、“拾起”。“拾起”后是扔掉呢还是收起来?黑格尔在这里玩了一个语言游戏:不好的、缺少概念规定性的东西我们扔掉或撤销,好的或合理的东西就收起来。这就是辩证法的思想:把粗浅的扔掉,把深刻的、有自性的或自在自为的保留下来。这是中观思想和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的深刻分别之处。

那么般若中观思想破掉了缘起吗?当然没有。因为能破掉的都是有自性的。缘起要说的恰恰是无自性的发生,而你想对这个学说本身做任何有自性的解释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个学说恰恰破不掉。通过龙树,只是剥掉了所有“名门正派”的立足之处(轨持),让缘起说对所有名相思想、对任何还抱着实在目标的理想都完全表现为“空”(这是佛理的关键思想特点,经常用这些表现“空”的词来形容它的思想感受:如“寂”、“灭”、“清”、“朗照”等等),绝无任何可把捉之处。所以只能先用双非,比如“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等,左一脚右一脚地蹬踏开一片思想天地,一片人们极少自觉涉足的天地。双非后什么都没有了,那你想龙树怎么从正面说?没法说,所以龙树再用反说的方式,把本来是相互对立的两方面——比如“涅槃”与“世间”——结合在一起,说“涅槃就是世间”、“真谛不离俗谛”。我们知道,涅槃与世间本来是对立的,佛教徒本来就是要离开世间求涅槃。人家这辈子抛家弃子,或根本就不结婚,舍弃财产,人家求什么?不就是求涅槃吗?可龙树最后来一句:涅槃就等于世间。那你让人家佛教徒怎么活呀?他弃绝世间一切,可到了这儿比那些在世间又娶妻、又升官、又发财的人也没什么可高级的吗?龙树最后告诉你:你没什么可高级的!你要是觉得你真的更高,那你根本就没悟。

所以双非的妙处就与扬弃不同。扬弃是怎么回事?扬弃不是同时否定,它总是从一点开始,一个一个阶段地否定,是属于辩证法的阶段论。起点往往是一个抽象的自我,然后否定自我的抽象性,到客体中去寻求真实。再经历一番迷化,觉得客体是如何的具体、真实,接着又发现客体只是自我的表现,而且是不充分的表现,于是又否定客体,回到更高级的主体。这就是正、反、合,否定之否定。但它每次做的都只是一步,丢掉一些东西得到一些东西,然后走下一步。佛家的双非不是这样,尤其是般若中观。它的特点是:你要么不来,要来就一下子全非掉:非甲、非非甲,把门给你对撑开。但这个门实际上是“无门关”,不是你能看得见的门,也不是概念能把握得到的。这个“非非甲”根据西方逻辑来说就是“甲”,因为两个“非”相互抵消了。但是佛家的双非不是这样的,它“非甲并且非非甲”,这是佛家常用的双非思想。它不等于“非甲并且甲”——这是一个逻辑矛盾。比如“不一亦不异”(《中论·观涅槃品》),这就相当于“不一亦不不一”,“一”和“不一”都被“非”掉,它不肯定甲也不肯定非甲。这与西方逻辑的“非甲并且甲”的双重肯定(矛盾句)是不一样的。这是东方因明与西方逻辑不一样的地方。由此,如何理解双非打开的世界就是一个重要的挑战。

往下龙树还有一招,那就是我刚才讲的反向认同:“涅槃之实际,及与世间际,如是二际者,无毫厘差别。”(《中论·观涅槃品》)用这种方式他好像认同了一个矛盾的东西,实际上用这种方式是把里面还剩下的概念名相的水全都绞出来,没有它们存活的余地。这是印度来的佛教尤其是般若思想最常用的两种表达方式,尤其是第一种。

二、中观与《老子

那你又说了,我们的老、庄甚至《周易》也有这个思路。是的,对我们而言,这个似乎并不完全新鲜。比如《老子》开头就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1章)这里面就有隐含的双非。当然你会说这只是单非,只是否定了道和名,没否定“非道”和“非名”,没有说“非道非非道”、“非名非非名”。其实也有,你看它后面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里“无”和“有”都说到了,隐含着“非非道非道”的意思。最后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子》,1章)“有”和“无”两边哪一边也不够,要两边相交,才能生成“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既是反向认同,也隐含着双非的意思,只是不太清楚。第2章“有无相生”,“长短相较”等,首先是反向认同,也含有双非的意思(双非思想最清楚的表现是在《庄子》的《齐物论》中。在那里庄子对于“是”和“非”、“有”与“无”是同时否定的)。《老子》通过“道可道,非常道”表达出了一种与古希腊哲理非常不同的思想,而这一点和佛家比较接近。但是只有佛家中观,在这“双非”与“反向认同”的开显上做绝了、说透了。

我们再看《老子》第32章:“道常无名[这个说得很好!里面已经隐含了双非的思想,跟第1章是相通的。但是下面就出问题了],朴虽小[道很朴素,虽然小],天下莫能臣也[道本身是不能被当成任何对象规定住的]。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最后一句就很容易引起误解,这是中国古代哲理包括道家和《易经》的一个问题。什么问题呢?就是以为“道”能被“守”住。当君主的如果能得道、守住这个道,万物就会自动来服从你,国家从此就安定了。所以后来有些人就认为道是总规律(当然这是现代人的话语),比如韩非子的《解老》就有这个“总规律”的意思。似乎道虽然是无名相的,但还是能被当作某种更高级的东西来把握、来守住。其实老子本意不过是:如果侯王能领悟道的非现成性或根本的无名性,那么“万物将自宾”。所以从《老子》一书能读出非常不一样的老子,我当初读了《老子》后,再去读河上公的和王弼解释的《老子》,就非常吃惊:我的理解怎么跟他们差别那么大!后来到国外,读到很多《老子》的英译本,更是各有千秋,因为翻译也反映出了译者的理解。这是《老子》跟佛家不一样的地方:它和佛家享有某些共通的见地,但是它在双非的问题上讲得不清楚、不透彻,容易引起误解。

又比如《老子》第40章“反者,道之动”,讲得非常好。我就愿意把这里的“反”字理解为对一切现成化、对象化、名相化的东西的“反”,把它们都反掉,或颠倒成非现成的、非对象、非名相的;总之是不直接用它们,而只在“有/无”、“高/下”、“阴/阳”的对反之中得其义。“弱者,道之用”,这句话也不错:“弱”是现成者的退潮处、消弱处和薄弱之处。但下面这句话就出问题了:“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就是老子表达中最大的一个问题:要是这么讲的话,那“无”岂不是比“有”更高的一个东西?这样就引出了后来王弼的解释:老子的所有思想都可以总结为“以无为本”。但“以无为本”是老子的意思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老子的思想恰恰就没深意了。“有生于无”这句话对这样一种解释很起了一些作用。

但今天我们看到,这句话多半不是《老子》中原来就有的。《郭店楚简·老子甲》此句为:“……万物生于有"又","生于无亡[46]"。”我们看到这个本子里“生于无”之前并没有“有”字。而李零先生就妄自在这个地方通过方括号添了一个“有”字,又变成“有生于无”。他认为这个本子是抄错了,忘抄了一个字。其他一些(但不是全部)学者也这么主张,比如荆门市博物馆整理郭店竹简的学者、廖名春、刘钊等。我觉得情况不会像他们想的那样。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忘记抄?原本就是“万物生于有,生于无”,没有“以无为本”。当然,郭店本不一定就是后来流行本的唯一父本,也可能是叔父本,甚至是爷伯本等等,但是,起码它是迄今我们看到的最早的《老子》本,处于文本的“上游”,理应受到高度重视。王弼依据他自己的理解,用“以无为本”一句话来理解《老子》,好像真的是一扫汉朝的那些繁琐解释,带来一股清新空气似的。后来裴又讲“崇有”,与王弼的“本无”相对,好像是一个概念辩证法。再后来又出来向秀用“自现”——万物都是自生独现——来解释庄子的思想。这些解释抓到老庄的要害了吗?我觉得不但没抓到,反而丢失了,掩盖了。无论从文本上还是思想上,“本无”的解释都成问题。但这也反映出,老庄本身虽然包含了“双非”的思想,但是不特别清楚,所以让后人的误解可以流行。其实,如果你仔细去读《老子》、《庄子》,不带任何成见地去读,你会读出不一样的东西,跟魏晋玄学不一样、与现代人讲的更不一样的《老子》、《庄子》,或者说是非常生动、跟印度般若学相通的《老子》、《庄子》。

这正好为般若学的入华准备了哲理基础,因为两者在根本处是可相通的。但华夏这边的某些表述被误解了,或在流传中被改错了[47],于是整个思想在某一历史阶段表现出来的素质就不严整、不精妙。在如何理解和表述终极的实在,即非实体的终极实在(无论是叫道、还是缘起)这个问题上,佛家尤其是般若中观占了上风。它不但相对于印度的婆罗门教占了上风,而且相对于华夏这边也占了上风(当然华夏思想这边也有比佛学高明的地方)。这样般若中观就来填补这个缺憾、裂缝,而且就在魏晋玄学流行之际、之后来钻“空”儿,在此完形的(gestalterisch)裂隙处放射出耀眼的思想光辉,一下子吸引住了中国士子,让人觉得这才是真学说,把问题讲透了,老庄孔孟都没讲透(当然这里有误解了,老庄是另外一种讲法,虽然也有问题,但不至于这么低;孔子更是别辟蹊径,另有境界)。这真是千古难逢的思想因缘,很难得的。这么高妙的思想,居然能找到知音,而且中国人理解的佛学比印度人理解的还要有趣味,在某种程度上还要更深,将佛学在中华再发展。佛学或般若中观当时应该也流行到了古希腊(泛希腊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后来的基督教世界,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它在那些地方会被理解吗?比如奥古斯丁能理解它吗?你去读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他曾经接受了那么多思想,包括摩尼教(把终极实在分为二元),但他就没有接受过般若这种思想。般若告诉你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不能说对,一说对就不对;但也不能说全不对……你让受过欧洲的那种思想方式、古希腊的或基督教的那种语言和思想方式——把世界分为对立两者(比如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斗争(这倒真容易理解,跟老百姓一说就懂)——训练的人怎么受得了?无法理解。没有老庄或《易经》的根底的民族,谁能跟得上它玩这一套“损去有无”又“有无相生”的游戏呢?

而且这个思想因缘也非常凑巧,比如在两汉时,这种思想不能有大作为,因为那时中国社会还很健全,儒家思想占主流,儒家知识分子一闻它这个味儿就不对:又是出家、又是拜佛,所以儒家思想对此根本不感兴趣。但是到汉末天下大乱,这下子佛家的机会就来了。当然那时谁都有机会,但毕竟人家佛学思想素质高,开始吸引知识分子,尤其是在鸠摩罗什来了之后,更是如此。鸠摩罗什对中国佛学的功劳太大了。他极其聪明,还会玩神妙之术,一会儿吸引帝王,一会儿吸引知识分子,三教九流都能招呼。关键是他解说龙树的中道义极好,翻译得也精妙。他翻译的佛经文字流畅,有内在的华美,现在人们还在用他的译本。

三、中观与《庄子》(www.xing528.com)

对于《庄子》的解释也有这个问题。我们前面说过,《庄子》批判名相化思维比《老子》更锐利,《齐物论》就是华夏之《中论》。比如对“彼”、“是”名相自性的摧毁,开启出一个“道枢”、“环中”的思想境界,在这个境界中“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庄子·齐物论》)。除了双非的思想之外,庄子的思想还有一个妙处是般若中观所不能比的,那就是“寓诸庸[用]”的思想。“双非”之后,那中间的思想境界怎么显示啊?庄子说“寓诸庸”,就是在日常人伦之用中显示出非A非非A的思想境界。这是龙树中观里头比较薄弱的地方,我不能说没有,因为龙树在中观中也讲“方便”,“方便”和庄子的这种思想有相通的地方,这一点我下面还要讲。但是庄子还有一个思想是龙树的般若中观绝对没有的,那就是他发明了一种独特的语言方式来表达他心中的道,他用“寓言”、“重言”、“卮言”来表示,用完全时机化的、非对象化的“言”来表达最根本的道。这要到佛家的后来发展,尤其是在中国的后来发展中才能出现。印度佛教就一直没出现这个特点。它一开始在空宗那里转,后来到唯识宗,或其他有宗,空和有都转够了,实在没什么好转的了,再后来就转向了密宗,又从婆罗门教和印度教那里吸收好多密咒等东西。因为佛教后来跟婆罗门教或印度教太相像,就自动灭亡了,汇入了印度教的主流。现代以来,在印度又开始恢复佛教,往往还要从中国把佛经再翻译回去,因为在他们那里已经缺失了许多梵文的佛教经典。

《庄子》虽然有中观的见地和它自己的语言特点,但也有它的问题。比如,它没有像般若学那么轮廓清晰、要点集中而又势如破竹地来表达这“双非而中观”的核心洞见。即便《齐物论》,也还不够。比如:“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这里把“有”与“无”都非了,都否了。这是庄子的重要思想,但是偶一为之,《齐物论》里只出现了两三次,其他地方没有。而且它之中仍有一些容易引起误解的地方,比如说庄子有一个“道”论:“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庄子·大宗师》)又把道说成一个近乎有自性或“自本自根”的东西。所有那些由否定开启出来的、打开出来的光明世界(“莫若以明”)都是为了显示出这个道,这个道表面上无名无形,但说着说着它又变成一个好像我们的思想可以朝向、可以把捉的更高级的东西。这是《庄子》在某种意义上存在的一个问题。到了魏晋玄学家的手里就更走了样。比如郭象的《庄子注》虽然也有一些灼见,如反对王弼的“有生于无”的思想,但他又执著于一种“自生”之说,把一种新的名相又加到庄子身上了。比如《庄子注》中的这一段,是解释《庄子·逍遥游》“且夫水之积也不厚……”这句话的:“夫质小者[如蜩鸠]所资不待大[小鸟很小,所以需要的东西就不大],则质大者[如鹏]所用不得小矣[大鹏很大,所以需要的东西就不能小]。故理有至分[天地万物都按理分派好了],物有定极[定于理,以理为极],各足称事,其济一也。”这是他理解庄子的一个纲领性的东西。所以他理解的“齐物论”是,整个世界都有一种理,把各种事情都规定好了,你只要符合这个理(他心目中的“道”),你就自足,你就得“道”。所以小鸟比大鹏没有什么比不上的,虽然它扑通扑通就飞那么几尺地,它一样是飞之至也,得到了飞的终极之理。大鹏飞六个月才停,你也就是飞,因为你就那么大,你必须那样飞。所以关键还是“理有至分,物有定极”。我觉得这样就把庄子那种“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的思想气韵全丢掉了,把庄子的思想变成了一个“理有至分、物有定极”的问题。为什么要“齐物”啊,为什么人生要想得开啊?因为我们在“理”面前,大家都平等。你富人有你的道理,有你的位置;我们穷人有我们的道理,我们有我们的位置。我们各自都想得开,我们都按我们的位置扮演好了,我们都“自生”、“独现”,从我们这种存在方式获得存在意义,如此而已。那么庄子讲的“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中的“天地之正”是“理”吗?可通过“理”来知吗?“理”当然是观念对象化的、可知的,那“天地之正”呢?是这样的“理”吗?绝对不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庄子就完全没有什么稀罕的了,这是把庄子韩非化了,把韩非《解老》的思想用到庄子上。

魏晋玄学对《易经》和《易传》的解释也是这样,我就不多说了。

四、佛理入华的缘分

所有这些就是佛教入华的缘分。这因缘既包括老庄、也包括孔子。在先秦的所有思想家中,孔子的见识是最近乎双非的。你看孔子“不言性与天道”,还有“四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9.4)。孔子怎么教学生?他完全不执著于任何可把捉的东西,但是当场开显出你的理解。尤其是到他七十岁的境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2.4),这个境界与佛家最后追求的境界实际上很有关系。但是孔子是独特的,他和佛家中最高深的中观这一派恰好构成了互补:孔子没有像龙树那样很明确地去论证为什么A也不行、非A也不行,而龙树的中观派则没有把中间那一块充分清楚地展示出来;而孔子本人却恰恰将它展示得充满了艺术化和时机化的几微,后来中国佛教的发展道路就是沿着这个方向朝前走的。所以中华思想在先秦时与佛学有共通之处,但是到佛学入华尤其是魏晋玄学的时候,中国古代思想进入到一个表面上越来越玄虚、但实际上已越来越狭窄和观念对象化的境地。我对魏晋玄学的评价比不少研究者要低一些。当然它很有些推进,相对于汉代思想又发展出很有特色的东西,但是它既没有像董仲舒那样,达到能构造出信仰的思想深度,又没有像佛学的般若中观那么精妙。但它作为一个中介,用来引出佛学,是恰到好处。

尽管佛教带着非常强的异文化格调,但由于它有这种“双非显中”的思维形式,所以当它和其他文化及其哲理打交道的时候,就有深层的调整空间:因为双非就意味着,最重要的东西还有待完成,所以从根儿上是有空白的、留待你去填补的。这样一来,在不丧失自己思想前提的原则下,它就有一种适应的和对话的能力。佛教最后成了世界性宗教,就与这种能力有关系。但它的世界性和基督教的全球性是不同的:后者相信上帝的真理一定是普适于全人类的,所以它是应该普世化,一定要传到全球的。传教就是它的使命,它的mission。所以传教士都是missionary:负有使命的。从这一方面可以看出,佛教入华和基督教入华的情况很不一样。

比如说,基督教在它的第二次大规模入华(明末清初)时,刚开始取得了很重要的进展,甚至进到了皇族的身边,但是就在这差一口气的时候出了个“礼仪之争”。而且这个“礼仪之争”绝非偶然,是在华基督教命定要遭遇到的问题。关于中国的基督徒可不可以拜祖先(因为拜祖先对于中国人来说太重要了,这是儒家的传统),基督教内部就有争论。拜祖先是不是拜偶像,是不是拜非上帝、非基督的神?利玛窦说不是,他认为这是中国人的生活习惯,是他们的文化传统而已,不过表达些思慕之情。但另外一派,如龙华民、多明我会士和方济各会士等就认为,祖先神也是一种神,这也是一种异教的偶像崇拜。最后罗马教皇判定龙华民和多明我那一派胜利,不允许中国的基督徒拜祖先、拜孔子,这样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利玛窦规矩”就一下子毁于这种“礼仪之争”。教皇下令不让中国信徒拜中国的祖先,那中国的皇帝(康熙等)就生气了,于是讲:要是按利玛窦的规矩办,允许中国基督徒拜祖先,就允许你们传教;要是不按这个规矩办,那就请你们出去,我们这里不欢迎你们。很可惜的一个文化交流,就此中断了。

但佛教的入华就不是这样的。佛教尽量不与儒家去争同一个文化生态位,而是避开硬性的直接冲突,到对方不及处发挥自己的特长。比如汉末一个据说叫牟子的人,写了《理惑论》,就直接面对佛教入华可能会给信奉儒家的人所带来的许多问题,一一解答,答得非常巧妙。例如,佛教徒既然出家,那讲不讲孝啊?又如,佛教在孔子之外另立一个新圣人,那你跟孔子是什么关系啊?等等,都是一些重要问题。与基督教相比,佛教如何对待祖先、对待孝呢?牟子在这本书中就说,首先,佛教不认为出家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如果人人都出家,那最后就没有人能出家了。所以他认为,出家是一件很奇特的事情,不是人人都能做的。佛家抛家弃子,他们是像许由、伯夷一样的“奇”人。这样的人没有几个,所以不要着急。他的言下之意是,你们儒家不用担心,我们不会动摇你们的根基。第二,他说如果你出家成了佛、成了菩萨,那你不是可以帮你的父母、兄弟都超度吗?不是把他们都救出苦海了吗?这岂不是最大的尽孝吗?这不是比在家里侍奉父母更大的孝吗?可见,佛家是顺着儒家说:孝太好了,我们绝对不反对。而且事实上,流行于中国的佛家经典里也有许多讲孝的,就此而言,佛家并不反对孝。但由于佛家的出家行为在儒家看来确实对孝构成威胁,所以怎么协调就是一个问题。佛家在这个问题上处理得就比较好。大乘佛学这方面的特点就更强了,因为它既然是双非路子,就有方便(upāya)的思想。“方便”的意思是要看时机来调整自己,适应新情境。比如说有一个重要的经典叫《维摩诘经》,里面讲了一个佛教的圣人维摩诘,他不是出家人,只是一个居士,但是他的道行,他对佛教的理解,尤其是对方便智的运用,甚至要高于佛祖手下的所有弟子。他特别善于就当下情景来把佛教真理阐发出来,这是大乘佛教的一个特点。

此外,你会方便、能适应,能在中国暂时立脚(像婆罗门教、景教等等都曾在中国暂时立住脚),但你能否在中国的哲理世界扎下根,引出新的哲理,成为很成功的时代思潮,就要靠你的思想素质了。佛家这两方面都有:一是非常方便,二是非常精深。

由于这些缘分,所以我们在当时许多中国僧人的言论中和传记中,看到对于佛教思想境界发自深心的由衷赞叹。比如僧叡在为鸠摩罗什所译的《中论》写的序言中,谈到他读《中论》的感受:“真若日月入怀,无不朗然鉴彻矣。”(《大正藏》30卷,1564号,1页)他得到了某种思想光明,而且这种光明极其强烈,但是这种光明又不是像西方宗教那样靠信仰带来的光明,它是一种“朗然鉴彻”,是靠说理,而且这种理不再是一般意义上可观念化、对象化的“理”,它最后给你带来的理解,对于“缘起”、对于终极实在的理解,完全像镜子里照出来一样,那么光明清晰,没有任何实体东西可把捉,但又明明把你带入一种新的思想境界中。这种表达在《高僧传》和《续高僧传》中有很多。他们许多人之所以走上佛学的道路,都是被佛家的思想素质所吸引,一开始往往先学老庄孔孟,但一读佛学,立即就为其所倾倒。

我们再看慧远(334—416,东晋佛学家),《高僧传》说他“[虽]博综六经,尤善《老》《庄》。……后闻安[道安]讲《般若经》,豁然而悟,乃叹曰:‘儒道九流,皆糠秕耳。’”(《高僧传》卷六义解三,211页[48])儒道等(再加上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九流,都不是精华,佛家才是真理,才能给你带来思想的生命。从此以后,直至宋代的五六百年间,一直是佛家思想在中国哲理世界领潮而行。早期通过般若中观突破跨文化哲理交流的最硬的障碍(语言的障碍,思想传统的障碍,术语、思路等方面的巨大差异),让中国士子们深信佛理中有新鲜的深妙境界;然后,加入了《法华经》、《涅槃经》、《胜鬘经》、《楞伽经》、《华严经》、《成唯识论》等,尤其是《大乘起信论》,它们各自力求以非自性的、非名相化的缘起方式来探讨被般若“双非”所打开的思想世界。我们一再说终极实在不是什么,但我总得理解它啊,你总要给我个进入它的契机、道路呀。后来流行的那些流派和经典,开始填补这个空白。其中,对“法体”、“心识”,特别是如来藏式的“心识”的认识起了重要作用。这是中国佛学后来发展的两个翅膀:般若中观是左翼,非常激进,它对撑开一个思想境界,告诉你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是革命性的;如来藏是右翼,告诉你什么行什么行,以及那些思想是从哪里出来的。两边一合,中国佛学就一下子飞起来了,鸢飞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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