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嘉宾：王明军
嘉宾简介：王明军，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艺术学院副教授，著名配音演员，北京市语言协会朗诵研究会理事、副秘书长。1991年开始从事影视配音艺术创作，曾在多部译制片及电视连续剧中为男主角配音，参与创作影视配音作品数千部（集）。曾获政府“华表奖”，四次获得“飞天奖”优秀译制片奖。
访谈时间：2016年6月30日
访谈地点：王明军阎亮声音工作室
参与人员：孙良、胡子豪、周思涵、张馨予
课题组：有人说现在很少有人听广播电台，都在听移动电台，您怎么看？
王明军：传统广播媒体的受众群其实是很明确的，比如说以前的听众中军人、学生和司机比较多。我们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就在宿舍里用收音机听《今晚八点半》《午间半小时》，还有流行音乐频道，那是唯一的娱乐生活。一到晚上听节目我们就很激动。
其实每个时代都有它的传播形态。现在移动终端的改变只是转移了（传播形态），比如说转移成车载。有声媒体的移动受众群体还是有的，但是它们定位不一样，比如喜马拉雅、懒人听书。最早，懒人听书实际上就是从PGC开始做的，所以它的用户忠诚度高。另外它打的是专业牌，所以它黏度比较高。当然现在很多平台都在走相互融合的道路，既要有UGC，又要有PGC。像蜻蜓FM，最早做的是PUGC的东西，它是电台直播流；还有考拉FM，是以车载为主的；企鹅FM依托腾讯，现在在做直播，我估计这很有可能成为一个新的引领。
课题组：移动收听终端是否存在一些共通性的问题？
王明军：我觉得首先是运营成本和版权问题。
刚才提到的这些平台能做大，就是因为它们越来越重视版权的问题，它们花了大量的钱去买版权。现在咱们国家越来越重视知识产权。以前有些平台因为版权打官司，现在各个出版社和作者的版权意识也强了。像喜马拉雅在融资之后，就买了好多版权，这个成本非常高：要做大才能融到资，融到资才能做版权。
还有一个就是怎么控制流量的成本。另外还有盈利模式。盈利模式逐渐在进行分类和整合。有些平台的盈利模式还不是很清楚，巩固客户黏度的模式还在不断改变。再就是过度依赖第三方、自身创新能力不足。对第三方的依赖，导致它们老是处在一种流动的状态下，所以才要去改变，去做自己PUGC的东西。做互联网平台的人，技术出身，所以一般他们骨子里是轻视内容制作的，认为内容可以买，不太肯花钱做内容。
课题组：但是低价买到的往往是水平相对较低的东西，真正的精品，人家不会很便宜地卖给你。
王明军：现在的问题是，最早进入这个市场的，往往水平比较低。因为实际上专业的内容生产者，一开始没有人看得上移动端，而更加认可传统媒体，比如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等。那时候作品被放在移动端上，甚至觉得是在“被盗版”。现在大家比较认同移动平台了，现在一些版权是归个人的，个人就可以和移动端合作，可以收费。这是一种新的尝试。
为什么那些移动平台的人看不起内容制作方？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听到制作者专业而辛苦的制作，认为不过是随便“巴拉巴拉”说两句话而已。不过，他们对内容的轻视态度正在改变，这里面发挥很大作用的是《罗辑思维》，《罗辑思维》的做法就是：我给你知识，但是要收费。
课题组：随着新媒体行业的变化，传统节目也有很多新的形式。现在到了移动端，它的时长、创作技巧方面会不会有所变化？
王明军：会，但实际上它不是一个对立的、简单的变化，应该说在新形势下，所有的终端、制作方都在相应改变，传统媒体也在变化。但它们的变化不是因为新媒体的兴起才开始的，而是在时代的发展过程中，因人的收听、接受习惯、接受方式的改变而作出相应的改变。换句话来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小说连播》，它的改变绝不是因为喜马拉雅的出现，而是因为受众需要在改变、投资方在改变，它也必须改变。最大的变化是从适合收听的规律上来选择作品，要适合听。受众的听觉习惯在重新养成。以前电台播出的《小说连播》节目是这样的：现在是《小说连播》节目……是谁播出的这次节目，明天请您继续收听。播一个开头、一个结尾就完了。现在是中间不停地要有片花，然后有导言，有下集预告、上集回顾。反正就是想方设法吸引受众的注意。
课题组：现在加了大量片花和各种音效进去，“演”的成分越来越多，“播”的成分不如以前多，同时刺激人的左右大脑，产生更大的黏性，拉着你进去，你就得跟着我听。
王明军：现在的孩子从小口味就已经很重了，你再给他淡的，他受不了。他从小就玩游戏、看片子，游戏里面那些所有感官的刺激，听觉、嗅觉、视觉……所有的刺激在一块多过瘾，他再听这东西就会觉得太没料了，太不过瘾了。
课题组：您对新媒体音频平台的前景怎么看？
王明军：很多平台上更多的是草根爱好者，参与的人挺多，人气不小，一般靠融投资支撑运转。有些平台本身不收钱，玩的人都不交钱，它们不培养用户为自己的爱好去付费的习惯，这也是个问题。但是我觉得国内这个状况正在好转，人们意识到我要为这个付出，才会珍惜。
课题组：您自己也演播作品，您对这些网络上的演播者有什么样的要求和评价呢？
王明军：我觉得我不能对别人有什么要求，我只能对自己有要求。我们认为不一样的部分，就放在这儿，大家来评判、来比较，看出人家的优点和我们的优点分别是什么。所以首先应该要整体理解一个作品。
我觉得这东西只能有底线，不能有上限。另外，还是要努力去区分，我认为咱们在业务上最大的能力是区分的能力。比方有人说，你一播音，就知道是中国传媒大学学播音的，你们就是有播音腔。我就经常跟一线的人抬杠，我说什么叫播音腔，就是字正腔圆？我说那叫宣读式，该哪种方式的时候就得用哪种方式。比如说，现在播外交部声明，你还在那胡聊乱侃，那是不行的，就得用宣读式才行。我们播音专业的核心竞争能力，或者说我们业务上真正的核心能力，是建立语言观之后，培养区分的能力，而不是学会某一种样式的能力。
要想区分，就必须要有一个本事，就是要有驾驭所有语言样式的基本能力。你的吐字、气息、感受都要准确，这些是咱们最基本的能力。有这个能力之后，接下来才是去区分。在有些场合需要规范地吐字，在有些场景里面就需要不那么规范地吐字。比如说在一些小说里面，我们要用方言来区分性格，比如这个人有大舌头，这个人特别傻、打磕巴，说话带有方言色彩的时候，咬字的整个状态都要改变，这都是区分的能力。
我觉得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在具体创作时，至少要区分叙述性语言和人物语言。现在很多人脑海当中有，但是区分不了，播的都是一道汤，连人物转换都转不出来。另外，你是“一个人一台戏”，还得学会区分不同的人物语言，甚至还有男、女、老、幼的差别，要在一瞬间准确体现每个人的形象定位，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的演播者非常重要的能力。(www.xing528.com)
还有一个就是整体架构。每一部小说要有每一部小说的气质，每一个作品要有每一个作品的气质。播这个是这样的，换一个就得是那样的。我在播《刀锋救赎》之前，刚播完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的《耶路撒冷》，那个小说写得非常好，但特别难播，不适合播。《耶路撒冷》用了很多形式，写一个人物的叙事，加一个专栏，又写一个人物的叙事。它的结构像《水浒传》，密密斜织地形成一个跨越70年、跨越运河生存的社会风貌，写得厚重至极，但确实不适合播。我播它的时候，一瞬间就会觉得特别安静，也经常很感动，不过那种感动不流泪。但是播《刀锋上的救赎》我就急，语速比较快，因为小说就是那个气质，主人公是个刑警。播《活着再见》的时候，我是流泪的，它里面有特别回肠荡气的东西：一个人可以为国家付出那么多，还有兄弟情、战友情……所以我觉得每一个作品都有它不同的气质，我们在把握的时候，应该有不同的味儿。
课题组：目前从事演播的都有哪些人员？
王明军：以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小说连播》，最早都是话剧、影视剧的演员演播的，李野墨就是中国电视剧中心的导演，他是学编导的。像牟云、刘继红，他们都是总政话剧团的演员，他们的先天优势就是懂得表达。还有就是一些播音员来播，像关山老师等。现在更丰富了，现在互联网时代门槛低了，你喜欢就能播，只要合适就有人播。现在也有专门从业者，就是专业的演播人员。
课题组：这些演播者有什么各自的特点吗？
王明军：他们有的是学表演出身，有的不是，有的是生活中自己比较喜欢，磨炼出来的。各有特长，未必规范，也未必是我们这个路子的，但是说实话，听着也能接受。大家播不同的书、不同的作品，其实就是个区分能力的问题。你学表演的，就不能叙事了吗？学播音的人通过配音、演出、戏剧训练，学会人物语言，也能将角色语言处理得很好。我们的优势特别大，因为我们先天性地能把话说清楚，我们的先天能力就是识读能力强。我在配音的时候，经常一遍就能过。还有一种情况，别人经常会问：“王老师，这个字念什么？”他不是不认识，是拿不准音。他们有时候会对我们有这样一个标签——“中国传媒大学老师”，认为我们应该就是规范。语言塑造能力增强了之后，对我们的帮助非常大。所以我们播音的学生如果能有这方面的训练的话，会如虎添翼，真的有好处，是有后劲的。
课题组：现在的市场对于专业的演播者有没有什么专业的准入机制？您觉得准入机制应该由哪些构成？
王明军：我觉得还是需要的。但是目前并没有一个比如说行业工会、委员会来做这件事。这好像不是我能考虑的问题，因为它很复杂，除了业务层面的问题，还有更多管理层面的，但是我想说确实应该有。中国只有审查机制，没有准入机制。作为传媒，要有一个引领大家的机制。最好的筛选应该是听众的耳朵。受众认为你不行了，你就去提高；认为你不对，你就被淘汰。这样也许才是一个正确的准入机制：让市场说话，让听众的耳朵说话。
互联网移动终端的意义就在于人人都能成为传播者。如果要有一个准入机制，那就从创作经历、受众评价再加上专业评价吧，形成一个专业委员会才可以。
课题组：您有没有特别欣赏的演播者？
王明军：当然有，比如说李野墨，是我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的，他的那种松弛的状态对我影响很大。我学播音出身，一开始不松弛。咱们学播音的都经历过一个不松弛的阶段，因为觉得松弛就不控制，不控制就不专业。其实，往上走容易，拎起来谁都会，装模作样谁都会，只是谁装得时间长的问题。简单装一下谁都可以，但是放下来才是真的难。我当年也经历过这个，当时就听李野墨，我觉得他很松很松。赵忠祥老师对我们影响也很大，《动物世界》能那样放着说，也非常好。其实到现在最佩服的是袁阔成，听听他的转换，一瞬间可以把诸葛亮、张飞马上转换成关羽，包括他的叙述，他已经把这些处理得浑然天成了。我在车里没事就听袁阔成的《三国演义》，太好了，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他播讲现代的《烈火金刚》《平原游击队》也都特别好，所以我觉得袁阔成是老一代演播者的优秀代表。
目前演播小说的都各有特点，比如李立宏、艾宝良。艾宝良的演播“神出鬼没”，他是学京剧的武生的，所以有时候会有那个范儿。他的《午夜拍案惊奇》挺吸引人的，听得人毛骨悚然。艾宝良老师在网上也有一批忠实的听众。那天，我说：“艾老师，您这神出鬼没的，我还真是不会。”他说：“我也不会像你这样说话。”所以说各有特点。我觉得小曾老师在女声当中是很有代表性的，因为现在特别缺女的。我们班杨晨也很好。廖菁老师也播过，也不错。徐涛也好，他的条件好，很深沉。他播的三本那么厚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播得不错。徐涛朗诵时，他会想办法用各种方式让自己朗诵得跟别人不一样，他对这个追求非常严格。我们参加朗诵会，他听了但凡有一点新的地方，就会主动找你问。他很在意、很爱琢磨，特别想做得有特点一些，跟别人不一样。比如当年朗诵《再别康桥》，他一定要处理成“徐志摩反正是被开除了，朗诵者凭什么那么高兴”？所以就成了很忧郁的韵味。他朗诵李白的诗“相约邀银汉”，他要读，还要唱。他在朗诵上特别用心。
课题组：您觉得对有声读物的评价是否应该有一个标准？
王明军：其实应该有一个标准。但是我们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达到这个标准，这个标准要分层级。
课题组：如果要评价的话，可以从哪些方面考虑？
王明军：如果建立一个标准进行评价，除了政治标准外，时代标准、时代背景、对作品的理解程度、受众在听的时候能不能被你感动、播读者的表达、能不能让听众忘掉播读者的存在，这些因素都应该包含在内。但是“一刀切”的行业标准会限制行业发展。标准是做引领，而引领是就作品而言的，比如这个作品为什么引起轰动，我们要去探讨，无论是学院、学会，还是研究者、从业者，让人认识到它的价值在哪，但并不是要求所有人都一定要播成这样。
课题组：当前，什么类型的小说演播更受欢迎呢？
王明军：实际上也有不同的受众群，比如蓝领。他们有时间，没有其他更多的约束，他们追求简单、相似生活的共鸣和对自己梦想生活的激励。比如说职场小说等，就很受欢迎。《侯卫东官场笔记》听的人特别多；还有一个叫《红颜》，办公室红颜的内容；还有梦想生活的这种，比如警匪类内容，像《活着再见》那种英雄主义的东西，也比较多。
什么样的小说更受欢迎，其实源于受众群体的不同，比如说白领在收听小说时最大的特点是碎片化，他们也花钱，他们是价值主要群体。蓝领忠实度高，但是他们不花钱，他们是靠流量。凯叔讲故事，他也讲很多内容，那是给小孩子的父母群体讲的。我觉得以后恐怕还是会越来越细分化。
现在广播电视台已经有专门的故事频道，故事频道现在也开始细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娱乐之声里面也分母婴教育、武侠风云、社会热点等，那个故事频道的栏目化已经分得这么细，每一个栏目里面讲的小说，受众群体都是不同的。我们自己都在变，所以不能说哪个作品是最流行和适合所有人的，每类小说都有各自的受众群体。
课题组：那您播过的作品中有哪几部是最喜欢的？
王明军：我自己喜欢的作品，其实是打动我的，比如我播的《陆犯焉识》。这个真的是让我“疼”的。那个作品在播的时候，我经常会哭一会儿，有点读不下去，就是因为时代命运把人欺负成那样，尤其是知识分子，我能感受到人家那种命运的疼痛；《活着再见》是我录的一个关于警察的命运的故事，我们都可能有一点英雄主义的情怀，那个更让我有不一样的感觉；《侯卫东官场笔记》播了九本，人生百态；《失控》让我觉得真是毛骨悚然。
课题组：影视剧和小说演播对于人物的塑造有什么不同呢？
王明军：这里面的本质不同是非常明显的。影视剧可以说“我就是”，你就得是这个人。播小说的感觉就是你绘声绘色跟别人说你生活中的事，在进行人物转换的时候，主要抓“神”、抓“核心”就行了。在影视配音的时候，你只是里面的一个，你就是这个人，配音还受表演的制约，你不同意他那么演，也得照他们演的配音，这个过程其实更不自由。影视剧也是创作，得“还魂”。
课题组：好的，谢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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