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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知识转型与文学地位的提升

时间:2024-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晚清到民国的文学转型其实是理论先导的知识认知方式的转型,即对于“文学”这一观念的看法在外来文学观念影响下,发生了转移,最终导致整个知识运作模式的位移。“轴心时代”[3]以来,中国逐渐发展出一套源出于“道/一”的诸子百家的知识系统,“文学”的现代观念无从谈起。

现代知识转型与文学地位的提升

晚清民国文学转型其实是理论先导的知识认知方式的转型,即对于“文学”这一观念的看法在外来文学观念影响下,发生了转移,最终导致整个知识运作模式的位移。在“文学,子游子夏”[1]中,尽管“文学”作为词组已经出现,但是这个“文学”主要指修辞指事、嘱对应答,和现代学科意义上的文学相距甚远。前现代时期的士人并不看重纯粹审美意义上的文学,扬雄的话或许可以作为代表:

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2]

作为雕虫小技,文学并不被纳入到主流知识系统之中,至多作为指事命辞、主文谲谏的舟筏与工具。“轴心时代”[3]以来,中国逐渐发展出一套源出于“道/一”的诸子百家的知识系统,“文学”的现代观念无从谈起。而先秦这套诸子百家的知识系统有个“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趋势。《庄子·天下》说:“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又说:“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4]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也认为它们是一致百虑、殊途同归:“‘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5]

刘歆在《七略》中,又在司马谈划分的基础上,增“纵横、杂、农、小说”等为十家。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袭刘歆,并认为:“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汉书·艺文志》又说:“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6]吕思勉总结先秦之学术源流及其派别时称:

先秦诸子之学,《太史公自序》载其父谈之说,分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汉书·艺文志》益以纵横、杂、农、小说,是为诸子史家。其中去小说家,谓之九流。《艺文志》本于《七略》。《七略》始六艺,实即儒家。所以别为一略者,以是时儒学专行;汉代古文学家,又谓儒家之学,为羲农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相传之道,而非孔子所独有故耳,不足凭也。诸子略外又有兵书、数术、方技三略。兵书与诸子,实堪并列。数术亦与阴阳家相出入。所以别为一略,盖以校书者异其人。至方技则一医家之学耳。故论先秦学术,实可分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纵横、杂、农、小说、兵、医十二家也。[7]

刘歆、班固描述的是周室衰微、王纲解纽之后,道术分裂的情形,但是在他们的主观建构中却通过将百家起源归于王官,力图求得一个统一的源头。刘歆《七略》和《汉书·艺文志》追根溯源:“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8]这就是九流十家出于王官说。其说虽然对九流十家分别言之,实则是以九流十家都同出于王官。《诗》、《书》、《易》、《礼》、《春秋》等典籍虽未必与上述官守一一对应,但亦当为王官所守。所以诸子出于王官说与诸子出于《六经》之支与流裔说,实际上并不矛盾。章太炎在《检论》、《诸子学略说》等书中,也提出上古“官师合一”,“官修其方”,“官宿其业”(《左传》昭公二十九年),称为世官世畴,有其文化或技艺上的承传。而刘、班的思考在汉的背景下,体现出当时对于学术正统知识归类的一种思路,即一分为多的道术分裂的想象,而自汉之后,儒家成为官方意识形态之后,多样化的百家争鸣局面并没有持续很久,经过孔子系统化了的礼仪制度知识系统,再一次将这些分散流播的“流裔”合意。在“合—分—合”的辩证中,有关知识的正统性与合法性逐渐清晰起来。

在原典儒学那里,对于知识的态度是辩证的,子曰:“君子不器。”[9]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10]焦循《论语补疏》中说:“圣人一贯,则其道大。异端执一,则其道小。”[11]朱熹《论语集注》中引杨氏语解释说:“百家众技犹耳目口鼻,皆有所用而不能相通,非无可观也,致远则泥矣,故君子不为也。”[12]但是,另一方面因为有经世致用的追求,所以又形成了博物的另一面。汉儒扬雄《法言·君子》有言:“通天、地、人曰儒”,“圣人之於天下,耻一物之不知”[13]。唐刘知几《史通·杂说中第八》:“盖语曰: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又曰:一物不知,君子所耻。是则时无远近,事无巨细,必藉多闻,以成博识。”[14]博物的这一面尽管没有成为主导的意识形态,却是一个绵延接续、不曾断绝的小传统。

儒学为主导融合其他诸家的一些治术内化为一种国家意识形态,从而使得原本丰富繁复的各类知识系统、博物之学遭到压抑。有志于道的“士”将立德、立功、立言作为“三不朽”,但是“立言”也并非立文学之言,而是“为天地立志,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5]的圣贤家法。这成为一种大传统,虽然此后各朝代不同,明经取士或者科考诗赋或有不同,策论时文与经济八股时有侧重,但总体而言士人经史子集的知识等级观基本没有大的触动。这样说有失简略,不过总体格局即是如此,辞章文学始终没有进入到士人的正统知识系统之中。

中国古代学术,自晋唐以后分为经史子集四部。如今讨论的“文学”内容很多包含在子学和集部的范围之内。而子学本身又如同刘勰所说:“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16]先秦诸子的著述,内容极为宽泛,处士横议,无奇不有,只要能“入道见志”,只要有言论载籍,有一人即有一子。然而大致划分,诸子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为专门的技艺之学,比如农家、兵家、纵横家,或李斯所说卜筮、医药、种树之类;一类为系统、综合的学说,形成上至哲学、下至政治纲领的完整体系,比如道家、儒家、墨家、法家。“集”则是四部中确立最晚的,无论从在学术上的重要性和权威意味均以经史为旨归,其中有部分在现代被追认为“文学”的内容恰恰是最不受重视的诗词歌赋。

直到所谓的“文学自觉”的魏晋时期,对于文学体裁的辨析依然是众说纷纭的。曹丕《典论·论文》提出了“奏议”、“书论”、“铭诔”、“诗赋”等四科八体[17];陆机的《文赋》扩充为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十体[18];挚虞的《文章流别志论》[19]、李充的《翰林论》等也各有说法。刘勰的《文心雕龙》“论文叙笔”,则以“文”和“笔”为别,分为35种文体。所谓“文”,指重在抒情言志,讲求音韵文采的作品,如楚辞、诗、赋、乐府等;“笔”主要指政治学术性的,不重音韵文采的作品,如史传、诸子百家之文等。不过,无论“文”、“笔”,总需要找到其本体性的根源:“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20]也即是说,中国的“文学”从来都没有“纯粹”过,其传统一向以“道”、“圣”、“经”为旨归。这种知识的等级格局,贯穿于科举制度的始终。直到晚清,文学观念依然颇为含糊,这个时候“文学”这一概念逐渐通过日本对于西方文学观念的译介,而慢慢获得其现代含义。但是文学观念的转变是一个漫长过程,并且不时会有迂回、反复和重新勘定。(www.xing528.com)

当然,文学的知识观的转变并非一蹴而就,直到新文化运动之后,被后来文学史书写者普遍接受的文学观念方才逐渐稳定下来。洋务派受朴学影响甚深,强调的是文章的实用而反对华丽的形式和过分的抒情,且视文学为壮夫不为的雕虫小技,并不重视。郭嵩焘在1854年宣布不再作诗,在1862年所作诗集《养知书屋诗集自序》直接认为:“今之为诗文者,徒玩具耳,无当于身心,无裨于世教,君子固不屑为也。”[21]曾国藩从经世的角度重视文章,“以理学经济发为文章”,得桐城派峻洁之诣,薛福成认为“其为文,气清体闲,不名一家,足与方姚诸公并峙,其尤峣然者,几欲跨越前辈”[22]。即便如此,他的气象也依然还是桐城派的规矩方圆,不能脱出模拟古人的局限。而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等清末重要知识分子,对文学都相当轻视,几乎没有对当时的诗文创作发生影响。“无用”的诗文歌赋在峻急的时代氛围下、在经世致用的知识分子那里,自然毫无地位。

但是,随着19世纪民族主义在全球范围内的流布,中国的既有正统受到冲击,异端和边缘获得了向上流动的机会,文学和历史这些原本在古典知识结构中地位低下的类型,作为一种民族精神的凝聚体被前卫的知识分子所鼓吹和利用。

戊戌变法时代,文学的无用之说因变革时代的要求而显得急切激进。康有为认为,“士知诗文而不通中外,故锢聪塞明而才不足用”[23],“以无益之虚文,使人不能尽其才”。而擅长诗词文章的谭嗣同,则自言像明末清初侯方域一样悔其少作,因为“处中外虎争文无所用之日”[24],文章不过纸上苍生而已。1896年,谭嗣同在金陵刊刻的《莽苍苍斋诗自叙》中说:“天发杀机,龙蛇起陆,犹不自惩,而为此无用之呻吟,抑何靡与?三十前之精力,敝于所谓考据辞章,垂垂尽矣。勉于世,无一当焉,愤而发箧,毕弃之。”[25]梁启超在1898年给林旭做传时写道:“(林旭)长于诗词,喜吟咏,余规之曰:词章乃娱魂调性之具,偶一为之可也。若以为业,则玩物丧志,与声色之累无异。方今世变日亟,以君之才,岂可溺于是。”[26]亡国灭种的焦虑,使得这些维新志士在实用主义的经世观下对诗文爱深责切,而在思想的深处其实并非轻视文学本身,而是刻意贬低那些不能为世切用的怡情养性的诗文。

正是在实用观念的笼罩下,“文学”地位的提升才显得顺理成章——一旦当知识分子发现文学可资利用的潜质之时,它的意义也就变了。在万木草堂讲《文章源流》和《文学(并讲八股源流)》时候,康有为还秉持“学者当以义理心性气节为本,故《论语》谓余力学文”[27]的观念,但是到1896、1897年左右,“诗界革命”兴起,“以旧风格含新意境”被认为是一条可以调和的道路。在本/末、道/器之间,如果赋予诗文以载道之用,那么它的道德地位就获得了提升。诗界革命并不成功,但却产生了一个影响深远的结果,那就是边缘的、底层的、被压抑的文化因素得以进入主流知识系统。

在诗界革命时期,民间歌谣体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造和利用。光绪二十八年(1902),梁启超创办《新小说》期间,黄遵宪向他建议,刊物发表的诗歌应“斟酌于弹词、粤讴之间”,或三言、或五言、或七言、或九言、或长短句,名之为杂歌谣[28]。梁启超接受了这一建议,除刊出《爱国歌》、《新少年歌》等歌词外,又发表了《粤讴·新解心》和《新粤讴》等作品。对于这些新创作的歌谣,梁启超记载:“乡人有自号珠海梦余生者,热诚爱国之士也。游宦美洲,今不欲署其名,顷仿粤讴格调成《新解心》数十章……芳馨悱恻,有离骚之意,吾绝爱诵之。其《新解心》有《自由钟》,《自由车》,《呆佬祝寿》,《中秋饼》,《学界风潮》,《晤好守旧》,《天有眼》,《地无皮》,《趁早乘机》等篇,皆绝世妙文,视子庸原作有过之无不及,实文界革命一骁将也。”[29]这些歌谣自然也包含了百越族群的一些少数民族作品,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借助于这种“革命”,它们将依然不会进入到文学史的叙事之中。

诗界革命的最高成就,大约就如同梁启超所说:“公度之诗,诗史也。”[30]但是显然“诗”作为正统高雅的题材,其本身因为形式音律等的限制,很难获得进一步发展的空间。1902年,梁启超在《新小说》创刊号上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文章疾呼“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因为它有“熏”、“浸”、“刺”、“提”的功效,因而“为文学之最上乘”[31]。这样一下子就把原处于社会文学结构边缘的小说推到中心地位,把原只流行于俗的小说变成知识阶层自觉运用来进行觉世新民、疗救社会的利器。整个文学在社会知识体系的格局也产生了变化,在学习采纳西学的大背景下,它从原本抒情言志、载道娱乐的小道,在原有功能的基础上,一跃为具有宣传、提高、升华、启蒙、团结作用的现代性言说工具。

文学地位的提高,同边缘知识人的崛起、史学的提升相互作用[32],一些边缘的文化因素于是得以有展现之日。少数民族文学由文化(民俗、制度、礼仪、口头传统)开始,虽然艰难,也已经慢慢在文学和历史的叙事中崭露头角。这是各种合力齐头并进、彼此互动的结果,而在这种知识转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无疑是后来被命名为保守、洋务、维新、革命以及各种名目的知识分子。

考虑到晚清至民国的具体情形,不免让人想起曼海姆(Karl Mannheim,1893—1947)分析的知识阶层社会学的四个指导性问题,即: 1.知识分子的社会背景; 2.知识分子独特的社团; 3.知识分子的上下流动性; 4.知识分子在一个较大社会中的功能。[33]前两个与知识阶层的内在特征相关联,后两个涉及它与总体社会过程的关系。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面临的是风雨如晦、国病民瘼、内乱外患交相并作的社会,不同出身和追求的知识分子因而发生了分流,转型的社会提供了更广阔的流动性——尽管科举制度废除似乎断绝了原本最理想的社会流动途径,但却促使了第一代自由或者说公共知识分子的诞生,这些处于边缘的先行者迅速通过对于话语的争夺走上了历史的前台,参与并且改造了中国的历史叙事、知识结构、话语方式,并实际影响了现实中历史的行程,这其中也包括文学史这种历史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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