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伎乐、上云乐、舞回回:中日韩戏剧史上的一段因缘

伎乐、上云乐、舞回回:中日韩戏剧史上的一段因缘

时间:2023-04-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附录一伎乐、上云乐、舞回回——中日韩戏剧史上的一段因缘一、日本艺能史的一个悬案612年,日本推古天皇二十年。也就是说,伎乐最终的继承人,还是百济人和汉人。这种伎乐舞据说一直传承到“明治初年”才失传。让我们先来看看《上云乐》的情况。

伎乐、上云乐、舞回回:中日韩戏剧史上的一段因缘

附录一 伎乐、上云乐、舞回回——中日戏剧史上的一段因缘

一、日本艺能史的一个悬案

612年,日本推古天皇二十年。有一个归化日本的百济人味摩之,自言在中国的南方吴地学得一种“伎乐舞”,可以贡献给日本。于是天皇把他安排在“樱井”这个地方,集中了一些能歌善舞的少年,让他们跟味摩之学习这种舞蹈,结果,有两个人学到手并把它传承了下来。这件事情对于日本可是件大事,所以端端正正地记载在他们的典籍里。《令义解》中说:“伎乐谓‘吴乐’,其腰鼓亦为‘吴乐之器’也。”《日本书纪》卷二十二“推古天皇二十年”条写道:“百济人味摩之归化。曰:学于吴,得伎乐舞。则安置樱井,二集少年,令习伎乐舞。于是,真野首弟子、新汉齐文二人习之,传其舞。”这里的“新汉”指的是新归化的汉人,“齐文”才是人名,而“真野首弟子”,也是百济的归化人,日本古籍《新撰姓氏录》“右京诸蕃下”中,有“真野造百济国人速古王之后也”之语,可见是居住在右京的许多外来人口之一。也就是说,伎乐最终的继承人,还是百济人和汉人。

这种伎乐舞据说一直传承到“明治初年”才失传。[1]现代日本学者在研究这种古老艺能的时候,发现当年味摩之言之凿凿“学于吴”的伎乐,在中国竟然没有!中国典籍中虽也有泛泛的“伎乐”、“乐伎”或“妓乐”的提法,但所指与日本的曾经广泛存在过的、有详细记录的“伎乐”根本不是一回事!这对于凡事都喜欢追根寻源的日本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那么,伎乐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艺能呢?根据日本南都乐人狛近真所著的乐书《教训抄》(1233年,一作1234年)载,伎乐主要于4月8日“佛生会”、7月15日中元节等节日,在奈良的兴福寺、东大寺寺庙举行,在笛子、吴鼓、铜锣的伴奏下,进行一种戴假面的“行道”艺(假面歌舞表演游行)。表演者与伴奏者一同上场,走在最前面的是“开路先锋”,名“治道”,接着依次演出“狮子(写作‘师子’)舞”、“吴公舞”、“金刚舞”、“迦楼罗舞”、“婆罗门舞”、“昆仑舞”、“吴女舞”、“力士舞”、“大孤舞”、“醉胡舞”等段子。这些节目在朝鲜的记载略有出入:狮子舞悟空、金刚、迦楼罗、婆罗门、昆仑、力士或巫女、大贾(Gu)、醉户、无德儿,共十场。[2]其中“悟空”相当于“吴公”,发音相似,“大贾”、“巫女”、“醉户”也与“大孤”、“吴女”、“醉胡”的读音一致,应是在流传中讹传的,就是“无德儿”是什么形象不清楚。

现在,尚保留在日本东大寺、正仓院等处的伎乐假面,还有二十三块,一共十四种,它们是:治道一、师子一、师子儿(一作师子子)二、吴公一、金刚一、迦楼罗一、昆仑一、吴女一、力士一、婆罗门一、大(一作“太”)孤父一、大孤儿二、醉胡王一、醉胡从八。[3]

下面依次介绍这些舞蹈段子和这些假面的大概情况。

“治道”的假面是“赤面红鼻、眼光锐利”,脸上蓄有胡子。它是用作“先驱”的,在行列的最前头驱逐邪魔,在今天日本的祭祀仪礼中,它已被称作“猿田彦”,是一种猿猴的形象,不知和朝鲜的叫作“悟空”的段子有没有关系。

紧接着,在伴奏声中,狮子舞登场。据史料记载,当时为了让供奉东大寺的佛开眼,表演狮子舞时有60人击鼓,其盛大气势可以想见。在日本,狮子舞有两大系统:两人狮子舞和一人狮子舞。前者又名“唐狮子”,是从中国传过去的,伎乐狮子属“唐狮子”系统无疑。但据中国学者任半塘先生之言,中国古代的狮子舞可分作两类:“西凉伎”类和“五方狮子舞”类。[4]五方狮子舞是有五匹狮子、着五彩毛衣跳的,故而无论从遗存的假面还是从史料的记录看,伎乐狮子只能是“西凉伎”类的——一匹由两个人钻在里面一起操纵的狮子,加上两个逗弄狮子的“师子子”美少年。至于这种狮子舞的形式与面貌,我们从白居易的《西凉伎》诗中、从中日两国现存的这类狮子舞中,就能获得印象,在此不赘述。[5]

吴公舞。吴公是一个威严的贵公子,具有吴国王侯的姿态,手持羽扇,根据《教训抄》、《观世音寺资财帐》,他是在【般涉调】的笛声中静静地舞蹈的。

金刚舞。吴公还没下台的时候金刚就上来了,与吴公一同吹笛,所谓“可吹三返”,吹的是【还城乐】曲破。当然,刚从中国传来时恐怕并不是吹【还城乐】的。金刚在佛教里是“仁王”,金刚的形象在寺庙里也十分多见,有所谓“四大金刚”。金刚舞恐怕与四大金刚的形体形态有某种相似吧!

接着,是迦楼罗舞。在印度神话中,迦楼罗是吞噬毒蛇的一种灵鸟,是佛教的守护神之一。他的舞蹈是跳跃式的,表现吞噬毒蛇的形态。

下一个节目是“婆罗门”。据记载,婆罗门的面具与“治道”一样,比较大,鼻子相当的高,但是不像治道那般的严厉,眼角嘴角都带了些笑意,一看就知道用来演喜剧角色比较适宜。确实,婆罗门看来是个喜剧角色。根据《教训抄》,有“婆罗门洗尿布”的记录,一个德高望重的婆罗门僧,竟然洗尿布,这里一定有滑稽故事。

昆仑舞。昆仑的假面是:圆突的眼、暴出的牙、团团的鼻子,是个南蛮人的大型的面相。在中国的唐代前后,人们将中南半岛南部及南洋地区称作“昆仑国”,当时航行南海的商人贩卖当地的土著人为奴,全名“昆仑奴”,后来人们也将肤色黝黑的人简称作“昆仑”。昆仑是个滑稽角色,他看中了美貌的吴女,手持男根来表示这一意向,对在【壹越调】的音乐声中缓缓登场的吴女百般调戏挑逗,因此被力士打了一顿,做了个猥亵的滑稽动作,后被降伏而终。力士打昆仑是一个短闹剧,这样的闹剧段子在中、日、韩三国的民间杂剧杂戏中十分多见。

大孤父。大孤父的假面白发白须都已脱落,但嘴边挂着笑,是一个好好先生的模样。这表演的是大孤父受继子的欺负,跑到佛像的面前表示忏悔,可能是像做礼拜那样的演艺段子。

醉胡舞。根据《西大寺资财流记账》,醉胡王的面具是:一面是桐木做的,“虎皮回赤紫绫冠,以金墨绘凤并草形等,锦缘”。另一面是“塞”做的,“青皮回紫绫冠,绮绫”。而醉胡从,从现在保留在正仓院的八面面具看,倒是喜怒哀乐,表情丰富。这是一段对醉酒的模拟表演,可惜日本没有形象资料和文字资料的说明。

二、伎乐与《上云乐》

伎乐与中国北朝时期的《上云乐》有关。

让我们先来看看《上云乐》的情况。典籍中留存的关于《上云乐》的史料并不少,梁人周舍和唐代大诗人李白,都作过名为《上云乐》的诗歌(两诗附于文后),今人任半塘、董每戡等先生又做过专题研究,所以要获知《上云乐》的大致面貌不是很难。《乐府诗集》在录《上云乐》曲辞前有这样的一段话:

《古今乐录》曰:《上云乐》七曲,梁武帝制以代《西曲》……按《上云乐》又有《老胡文康辞》,周舍作,或云范云。

这段文字好懂,由此我们可以知道:《上云乐》的曲子有七首,另外还有一篇“歌辞”,由周舍或者范云作的。这里用了“制”(曲)、“作”(辞)两个动词,看起来《上云乐》似乎全然是我国自己原创的东西。其实不然,让我们再看下面这段文字,《唐会要》卷三十三“东夷二国乐”条:

高丽、百济乐,宋朝初(420年之后)得之,至后魏太武(即太武帝)灭北燕(436年),亦得之,而未具。周武灭齐(502年),威振海外,二国各献其乐,周人列于乐部,谓之国伎。隋文平陈(589年),及《文康礼曲》,俱得之百济。贞观(627—649)中灭二国,尽得其乐,至天后时,高丽乐犹二十五曲;贞元末,唯能习一曲,衣服亦渐失其本风矣。其百济,至中宗时,工人死散;开元中岐王范为太常卿,复奏置焉。

通过这段话,我们可以知道《文康礼曲》是外来的,而且来源非常明确——百济。“曲”是外来的,只是“辞”是我们自己人作的,那是因为要“谐”我们中国人的“耳”。曲是外来的,当然与曲相依的舞蹈和人物形象、表演形式也会一同被引进。

这里有一点必须指出:被引进中国的百济乐《文康礼曲》,对于百济国来说,其实原来也是外来乐。这只要看看“文康”“老胡”的白种人形象就能明白。说到底,表演老胡文康的“上云乐”,是西域艺能,至少是来自西域的艺能。所以,梁武帝可以用它来“代《西曲》”。据席臻贯考证:“老胡文康”同唐琵琶名家康氏乐人一样,均出自“昭武九姓之地”,其中康姓,旧居祁连山北昭武城。唐代有“琵琶第一手”康昆仑、“善弄婆罗门”的康廼,均为康国人,这就与李白等在诗中描绘的西域乐人(乐舞班头)的形象相吻合了。[6]

由此,我们就能澄清这样一个事实:由于日本有关“味摩之”与“伎乐”的记载资料,中国和日本的学者一向认为:伎乐原是中国南方吴地的艺能,被一个百济人传去了日本。其实事实的真相是:类似伎乐的艺能,是来自西域传至朝鲜半岛的百济乐,以“文康礼乐”的名称传到中国,又名“上云乐”,有中国人为它配了歌辞《老胡文康辞》,使它急速地中国化了。后二十余年,又以“伎乐”为名、由一个百济人传去日本。

这是一段非常值得我们重视的时代背景资料。我们看到:从5世纪上半叶开始的二百年间,在中国是南北朝到隋唐的战事频仍、分分合合的年代,而几乎每个新朝代的建立,与中国大陆唇齿相依、利害互动的朝鲜半岛,几乎对每个新建立的王朝都供奉艺能,以表示臣服、恭贺之意。高丽、百济乐,先是南朝的宋“得之”,后是北朝的魏“得之”,但得到的还不全(“未具”);周武灭齐后得到的高丽百济乐,后来成了周的“国伎”(“国伎”这个名称中有一“伎”字,值得注意,恐怕和后来的“伎乐”之名有一定的关系)。最值得注意的当然是“隋文(帝)平陈”以后,“及《文康礼曲》,俱得之百济”,意思很明确,说的是从百济得来的远不止《文康礼曲》一种,故于《文康礼曲》之前着一“及”字。总之,6世纪末期到7世纪初,是一个战争移民和文化流动都十分频繁的时期,高丽、百济乐,特别是百济乐,曾五度(这只是官方正史的记载)进入中国。

612年前后,百济和中国的隋朝关系密切。百济于581年、582年、589年,向隋朝多次朝贡,598年,百济王使其长史王辩那来献方物,并向隋文帝建议兴师征高丽,不果。607年,已经继位的隋炀帝同意百济的请求,经过四年准备,于611年隋炀帝亲征高丽,百济也“严兵于境”配合作战。[7]味摩之归日的时候,朝鲜半岛上正战火纷飞,战争的双方,一个是他的母国,一个可能是他曾长期逗留的国家。他远走日本列岛,恐怕也与这战乱不无关系吧!

《文康礼曲》进入中国以后,至少到隋代被用作“礼毕”,即别的艺能表演完之后的压台戏。隋代初期的“七部伎”是这样的:一曰国伎(西凉),二曰清商伎,三曰高丽伎,四曰天竺伎,五曰安国伎,六曰龟兹伎,七曰文康伎。后来就以“礼毕”代称来自百济的《文康礼曲》。隋炀帝大业年间制定的清商乐“九部伎”,其最后两部即“高丽、礼毕”,其实就是“高丽、百济乐”,《唐会要》等典籍中都是“高丽、百济乐”并列的,“九部伎”中“高丽”乐是以地域命名、“礼毕”乐则以用途名之。

虽然《上云乐》(文康乐)的面貌我们只能通过周舍、李白的两首诗以及其他一些资料窥其大概,但我们仍可看出:“上云乐”与“伎乐”,有着相当多的相似之处。

一、两者的假面胡人形象十分相似。周舍诗曰:“青眼贸贸,白发长长!蛾眉临髭,高鼻垂口。”李白诗曰:“巉岩容仪,戌削风骨。碧玉炯炯双目瞳,黄金拳拳两鬓红。华盖垂下睫,嵩岳临上唇。”明代胡震亨对周舍的诗有一个注解:“西方老胡文康,生自上古者,青眼,高鼻,白发……”这样的描写简直可作为日本东大寺等处所藏的伎乐假面的文字说明![8]

二、周诗曰:“非直能俳,又善饮酒。”李诗中也有老胡举杯“献汉酒”的动作,说这位“老胡”是个善饮者。伎乐中有“醉胡王”、“醉胡从”的醉酒表演。

三、周诗有“箫管鸣前,门徒从后”,“从者小子,罗列成行”,正好与伎乐中醉胡王后面的醉胡从相应。日本现存伎乐假面中有八块“醉胡从”,占全部假面的六分之一强,也堪称“罗列成行”了。

四、周诗有“师子是老胡家狗”,可见这个“老胡”把个师子调弄得得心应手如同家狗。李白诗中也有“五色师子,九苞凤凰,是老胡鸡犬,鸣舞飞帝乡”语。伎乐里面也有狮子舞,也有调弄师子的“师子子”。它们在技艺表演上的相通性,也就不用多言了。只是,不知为什么,“上云乐”里的“舞凤凰”等其他吉祥禽鸟,在伎乐中无见。

五、日本伎乐及其后裔,形式都属于“行道艺”,即在化装游行之中边行走边表演,这在两诗中也有反映。周诗有“前却中规矩,进退得宫商”语,李诗中则有“淋漓飒沓,进退成行”的话,两者都说明那不是一般的行走,而是伴随着音乐节奏的、表演性的行走,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当然,《上云乐》与“伎乐”也有着很大的区别。从周、李二诗看,《上云乐》具有浓重的道家色彩,而伎乐,无疑属于佛家。但中国本是个宗教间沟通密切、“三教合一”的国度。

当乐舞由一个国家向另一个国家传播时,总会发生这样的现象:形式的保留和内容的改动。《文康礼曲》也是如此。它到了中国就变成了一首歌颂皇帝的、充满吉祥字样的歌舞曲了,所以它被用于“礼毕”。[9]按我的推测,当时传入中国的“百济乐”是一整套的,《文康礼曲》只是其中之一,而且我们现在能读到的还是中国化了的歌词。百济乐的其他部分,或许还有像“伎乐”那样的佛教艺能,而“味摩之”,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佛教人士。也许味摩之就是在6世纪末,即包括《文康礼曲》在内的百济乐向中国输送的时候,来到中国的。古代没有录音设备,艺人、乐人是艺能传播的唯一载体。22年后,味摩之走到了日本。他向日本人说:他可以教给他们的艺能叫“伎乐”,是从中国的南方吴地学习来的。而在中国,当时的包括《老胡文康》(上云乐)在内的歌舞形式,被称作“歌舞伎”。[10](www.xing528.com)

那么,味摩之为什么要说是“学于吴”呢?这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说的是实话,伎乐原是百济乐,但味摩之确实是在吴地而不是在他母国学得的;二是他说了个小小的谎言。因为当时日本正流行中国文化热,味摩之当然要打起中国的旗号以增强自己的号召力。

三、贵池傩“舞回回”

在日本,伎乐舞表演虽然已经失传,但假面还在,文献记载还在,学者对它的研究也十分多见。研究者多不相信伎乐已完全消失,认为它一定还在某些角落里存在。韩国学者也曾在他们的国土上寻找过伎乐的遗踪。有的学者看到:安东河回假面戏的面具“深目高鼻”,是在伎乐面的骨骼上加上韩国人的长相,一定受到了伎乐的影响,但伎乐是“默剧(哑剧)”,河回假面戏却是有对话的,在这点上又有根本区别,所以很难说河回假面戏就是伎乐的后裔。[11]日本能乐专家后藤淑先生指出:伎乐的“驱除恶疫之精神,与我国固有的和外来的艺能是相通的,它流入民间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12]令人欣喜的是,笔者在近期考察了中国安徽的“贵池傩”,发现其中的“舞回回”段子,与伎乐有许多相似之点,特别是假面形象、哑剧形式、节目内容、“行道艺”的遗痕等,有许多可供比较分析的地方。

贵池各个以宗族为主体构成的村落中广泛存在傩祭活动,他们将“回回”看作吉祥的象征,各家族的傩舞中几乎都有“舞回回”。这里的“回回”,是“外国人”的代称,所用的假面也是异国人的形象。[13]中国学者已经认识到它是一种“历史的积淀”,王兆乾先生说:“我们的祖先总是以和为贵,也总是把与四方民族的交往视为国家昌盛政治清明的表现。在这一认识的基础上,历代王朝每当祭祀天地都要‘祭方’,请四方之神祇,宴四方之宾客,演四夷之乐舞。”他认为,舞回回中的“舞方”,四人作舞四方的舞蹈,“正是社祭祭方的遗响”。他又说:“南北朝至唐代,是中国与各民族、各国文化交流最频繁的时期,胡舞、胡乐(包括少数民族乐舞)在这一传统观念的影响下,被广泛吸收,并纳入宫廷宴乐。”分析归纳得十分清楚。但在此,似乎还可以再多说一点。诚然,在朝廷,吸纳外来文化主要是为了表示“四夷臣服”,可是在民间,是不是还有一种“神还是外来的灵”这样的观念在起作用。这种观念,倒是世界性的,所以“来访神崇拜”会在各国都很流行,特别是东亚民间。

我国历来是个善于吸收外来文化、又善于改造外来文化的国度,外来宗教、外来艺术总会给我们改得十分中国化。儒释道三教合一的特点,在中国现存的各地傩祭傩戏中非常明显。贵池傩也不例外。但与其他地方的比起来,贵池傩的佛教意味要浓一点。当地农民至今把迎接傩面具叫作迎“菩萨”、“菩老”、“菩隆(婆罗门之音省)”等。而且虽然是儒释道三教与傩祭原有的原始巫教结合在了一起,但这种结合还是一种“杂合”而不是“融合”,依然能从中分析出各教的不同成分来。

贵池的“舞回回”有五种类型:胡人舞方型、胡人舞狮型、胡人武舞型、胡人献宝型和胡人醉酒型。这几种类型,我们都能把它们与《上云乐》(老胡文康)挂起钩来,同时,它们与日本伎乐的相通相连之处也不在少数。

贵池“舞回回”有四个角色,所以有四个面具,称作“大(老)回”、“二回”、“三回”、“四回”。有趣的是,这四个面具的形象并不相似,可以说不是属于一个类型的,大回和二回一个类型,三回和四回又一个类型。前者凹眼隆鼻,色目红须,都有很大的、向上翘的胡子,但三回、四回与此全然不同,他们的模样直与“伎乐”里的“昆仑”一致:圆突的眼、暴出的牙、团团的鼻子,是南蛮人的大型的面相,且三回是个“青面獠牙”的样子。[14]而且,三回、四回和伎乐中的“昆仑”一样是滑稽角色。贵池太和章氏有傩舞《舞小回回》,两人戴小回回面具,手举酒杯,自饮、对饮,还邀请观众共饮,先站着饮,再坐着饮,最后竟至卧地而饮,酒醉后又大动干戈,两人拔出刀比将起来。[15]伎乐里昆仑手持男根调戏女子的情节,不见于贵池傩,这恐怕和汉人的禁避过于淫亵的内容有关,少数民族地区的傩戏中类似情节还是十分多见的。《舞小回回》中的刀也许就是男根的替代。贵池傩中的这则“胡人醉酒”,像是伎乐中昆仑的形象,加上“醉胡王”、“醉胡从”的身段表演。

学人们已经注意到“舞回回”与日本舞乐“胡饮酒”之间的联系。[16]但其实,它与日本伎乐的“醉胡”、“昆仑”的表演应该更为接近。应当说,“舞回回”是中国南北朝时期的“上云乐”的民间遗存,因此,与日本的“伎乐”自然有着血缘关系。

当然,由于时代的变迁、地域的隔绝,“舞回回”与一千多年前的“上云乐”已有相当的不同,更毋论远在异国的古代“伎乐”了。比如说:伎乐是一种“行道艺”,是化装游行表演,而“舞回回”等贵池傩舞不是。这恐怕与南北朝隋唐时代引进百济乐之初,把它改造成歌功颂德的“礼毕”乐有关。作为压台戏的礼毕乐不可能边行边演,那么“上云乐”在中国本土遗响的贵池“舞回回”,自然也是定点艺能而不可能是行道艺能了。然而,“舞回回”等贵池傩舞中,我们还是能看出一些“行道艺”的影子来。在舞台或是广场反复地走圆场,同样的身段步态的不断重复,演员们在演出中一直在跳踉前行,只要改换一个表演场所,无须大动,就可以是很标准的“行道艺”。

日本的伎乐舞虽云失传,但在许多寺庙里还有它们的简略形式存在。有学者指出:伎乐中的“治道”,已以“猿田彦”、“天狗”、“王鼻”的假面形式残存在祭祀仪礼中,而许多寺庙的“练供养”、“菩萨来迎会”等戴着菩萨面具的宗教性游行,就是伎乐的简化形式。老一代日本传统艺能专家本田安次指出:日本广济寺的表现地藏菩萨拯救罪人的“鬼来迎”,就是根据伎乐的线索重新进行“脱胎换骨”组合而成的。[17]值得注意的是:贵池傩文化群所在的地方,是九华山之北麓,而九华山,是中国四大佛教圣地之一,正是地藏菩萨的道场。这难道是偶然的巧合么?

中国是一个善于消化外来文化的国家,日本则是个善于原样保存古老文化的民族,不管是本土的还是外来的。他们的“伎乐”是佛教艺能,神乐是神道教艺能,能乐是武士道艺能,歌舞伎是市民阶级艺能,路是路,桥是桥,互相基本上不相通融。所以要看古文化的原貌,最好还是到日本去看。

综上,我们打算这样结论全文:5世纪到7世纪,有一种来自西域的艺能,在东亚各国流行,先到朝鲜半岛百济,又被引进中国,后来则被一个百济人传去日本列岛,先后用过“上云乐”、“文康乐(老胡文康)”、“礼毕”、“伎乐”等名,这种艺能的表演在日本没有被保存下来,但中国安徽池州地区的傩戏中的“舞回回”,很有可能是它的遗响。这段中、日、韩戏剧史上的因缘证明:东亚各国自古就是个文化互动的地区。

附:

梁·周舍《上云乐》:“西方老胡,厥名文康,遨游六合,傲诞三皇。西观蒙汜,东戏扶桑。南泛大蒙之海,北至无通之乡。昔与若王为友,共弄彭祖扶床。往年暂到昆仑,复值瑶池举觞。周帝迎以上席,王母赠以玉浆。故乃寿如南山,志若金刚。青眼贸贸,白发长长!蛾眉临髭,高鼻垂口,非直能俳,又善饮酒。箫管鸣前,门徒从后,济济翼翼,各有分部。凤凰是老胡家鸡,狮子是老胡家狗。陛下拨乱反正,再朗三光,泽与雨施,化与风翔。觇云侯吕,志游大梁,重驷修路,始届帝乡。伏拜金阙,仰瞻玉堂,从者小子,罗列成行,悉知廉节,皆识义方。歌管愔愔,铿鼓锵锵!响震钧天,声若鵷皇。前却中规矩,进退得宫商。举技无不佳,胡舞最所长。老胡寄箧中,复有奇乐章,赍持数万里,愿以奉圣皇。乃欲次第说,老耄多所忘。但愿明陛下,寿千万岁,欢乐未渠央!”

唐·李白《上云乐》:“金天之西,白日所没,康老胡雏,生彼月窟。巉岩容仪,戌削风骨。碧玉炅炅双目瞳,黄金拳拳两鬓红。华盖垂下睫,嵩岳临上唇。不睹诡谲貌,岂知造化神!大道是文康之严父,元气乃文康之老亲。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云见日月初生时,铸冶火精与水银。阳乌未出谷,顾兔半藏身。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濛濛若沙尘。生死了不尽,谁明此胡是仙真!西海栽若木,东溟植扶桑。别来几多时,枝叶万里长!中国有七圣,半路颓鸿荒。陛下应运起,龙飞入咸阳。赤眉立盆子,白水兴汉光。叱咤四海动,洪涛为簸扬。举足踏紫微,天关自开张。老胡感至德,东来进仙倡。五色师子,九苞凤凰,是老胡鸡犬,鸣舞飞帝乡。淋漓飒沓,进退长行。能胡歌,献汉酒。跪双膝,并两肘。散花指天举素手,拜龙颜,献圣寿。北斗戾,南山摧,天子九九八十一万岁,长倾万岁杯!”

(原载《文艺研究》2001年第1期)

【注释】

[1]见日本《演剧百科》“伎乐”条:“直至明治初年,南都(奈良)一直举行这种伎乐。”第120页。

[2]见朝鲜社会科学院:《朝鲜全史》第四卷,中国朝鲜研究会1987年内部刊物,第149页。

[3]滨一卫:《日本艺能的源流》第二章第三节,角川书店1968年版,第62页。

[4]《唐戏弄》第三章三“西凉伎”,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529页。

[5]“西凉伎”,又名“西凉乐”,在中国始于两晋,历史上几个朝代均将其列为“国乐”,隋“七部伎”时列为“国伎”,“九部伎”时改称“西凉乐”。

[6]康国,在今乌兹别克共和国撒马尔罕一带。

[7]蒋非非等:《中韩关系史》(古代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106—107页。

[8](日)后藤淑:《日本艺能史入门》,第51、54页。

[9]董每戡:《说剧》之八:《说“礼毕”——“文康乐”》,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08页。

[10]见《中国曲学大辞典》“上云乐”等条目。

[11](韩)李杜铉:《朝鲜艺能史》,东京大学出版会1990年版,第141页。

[12](日)后藤淑:《日本艺能史入门》三“贵族艺能的开花”,日本社会思想社1988年版,第55页。

[13]在中国,“回回”一词早就被用作外国人的代称。如明代汤显祖《邯郸记》第四出,卢生见了吕洞宾,问店主:“这位老翁何处?”店主回答:“回回国来的。”卢生道:“老翁容貌,不象回回。”

[14]吕光群:《贵池傩文化艺术》第三篇“面具”,安徽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94、98页。

[15]同上书,第28、29页。

[16]同上。

[17]本田安次:《日本传统艺能》,日本锦正社1990年版,第150页。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