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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氏:传承古文化的才子

时间:2023-06-0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承古良史之精神虽遭失子丧妻之巨大不幸仍坚持不懈。承明舅才气十足,聪明绝顶。承明舅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广泛的兴趣和爱好。我曾收到承明舅寄来的三本小书,《濯足偶谈》,再版《濯足偶谈》和《濯足三谈》。《濯足三谈》的首页亦为一帧彩照,摄于他家附近楼前。这是一幅非常好的肖像照,为吴洪2008年所照。再版《濯足偶谈》及《濯足三谈》共收文82篇,文章篇幅长短不一,短的仅数百字,长的也就两千多字,文体类乎过去的诗话、词话。

舅氏:传承古文化的才子

2011年7月8日承明舅离我们而去,他是一位综合性很强的人文学者,后半生专攻中国经济史。他的为学为人业界和弟子们给予很高评价。承明舅儒雅风趣,平和淡定不张扬,有追求且执着。承古良史之精神虽遭失子丧妻之巨大不幸仍坚持不懈。承明舅才气十足,聪明绝顶。他能审时度势,出处有据,在不同时期都能对自己的人生道路做出恰当的选择,或慷慨激昂参加并领导了“一二·九”学生运动,抗日救国;或潜心治学,著书立说成一家之言;不为潮流裹协,不为钱权羁绊,可谓终生无大憾矣。

承明舅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广泛的兴趣和爱好。文学、戏剧乃至饮食

先就文学说起吧,承明舅在清华学的是经济,在北大读的是历史,在西南联大受教于陈寅格、姚从吾、郑天挺等名师大家,故国学底子极好,不仅为他研究经济史打下了坚实基础,也使之不经意中成为饱学之士。我曾收到承明舅寄来的三本小书,《濯足偶谈》,再版《濯足偶谈》和《濯足三谈》。再版《濯足偶谈》的首页为承明舅的一帧彩照,摄于1980年3月东京地铁站旁的“洗足池”前。身着米色长大衣,围一条大红色围巾,黑框眼镜,面带微笑,颇为潇洒,是年他65岁。《濯足三谈》的首页亦为一帧彩照,摄于他家附近楼前。承明舅头戴咖啡色毛线贝雷帽,一袭黑色冬衣,双手扶着拐杖,精神宁静而安详,似进入天人合一的人生最高境界。这是一幅非常好的肖像照,为吴洪2008年所照。三书均有序,现将《濯足三谈》的序摘要如下:

“我原无每晚濯足习惯。文革中,所在中央工商行政管理局同仁于1969年下放五七干校,劳动以种稻为主。赤足下田,往返泥沼,每晚必浸泡双足良久,始能就寝。战友濯足闲谈,偶及诗词或笔记之,后整理为《濯足偶谈》。1973年我被借调到人民出版社。工作改变,而文革未已,每晚濯足如故,因又有所记,至1976年‘四人帮’垮台为止,后集为《濯足续集》。偶谈及续集曾于1992年印成小册子,并于2002年增订再版……1976年我转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经研所从事经济史研究……这三十年未触及诗词。每晚濯足则一直坚持下来……自2006年我最后一个科研项目完成之日起,濯足时再做一些诗词小记……此记定名为《濯足三谈》。”

再版《濯足偶谈》及《濯足三谈》共收文82篇,文章篇幅长短不一,短的仅数百字,长的也就两千多字,文体类乎过去的诗话、词话。有读诗词心得体会的,也有一些考证,如《天弦琴》等,别解如《湘君》《湘夫人》《河伯》等。写心得体会往往颇多新意,别有所见,所见深刻,如《贾谊和神鬼》,李商隐七绝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解者一般都认为作者是讽刺汉文帝不关心百姓而迷信鬼神。承明舅则别有其见认为:“此诗不是讽而是赞……文帝所问不是鬼神而是鬼神之‘本’。而贾谊能道出‘所以然’即其道理、规律。要知神学家是不讲‘所以然’的,儒家法家也不讲,追求‘所以然',是科学问题,在当时是自然哲学的命题……文帝不像武帝那样喜欢神仙,贾谊也不是方士,我以为这次讨论是科学问题,是‘天’,因为是在祭天之后吃冷猪肉时的一次谈话……贾谊‘杂阴阳五行之学’,这就是古代的科学。”又如《李商隐的<无题>》一文,指出李《无题》诗腹联常有笔弱的毛病,举《相见时难别亦难》和《昨夜星辰昨夜风》两首为例。“前者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已是绝唱,而腹联‘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亦见弱笔,又说回去了。后者,‘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颔联也是惊人之笔,绝世佳作,而腹联‘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补述宴会情景,字句平平。这是因为律诗一上来无论写情、写景到颔联已达高潮,接下来必须转提他事,此即‘起承转合’之童子课也,续写高潮常致笔弱。”承明舅所言极是,一般赏析文章对这两首诗的讲解,均要千方百计道出每一联的好来……诸如此类小文还有许多,就不一一枚举了。总之,它们内容丰富,一文一议,行文平易流畅,读起来轻松有趣,颇有补益,道别人之所未道,学术价值很高。

另外,还想提及的是在《濯足偶谈》和《濯足三谈》所收的82篇文章中涉及音乐乐器的就有十多篇。中国古代诗词本与音乐关系密切,承明舅对其中音乐的关注似乎多于一般人。不知是否与达琳舅妈是钢琴家有关,他们生前是否讨论过相关问题更不得而知了。再就是,在古典诗词中承明舅对唐诗更为偏爱,两书中论及唐诗的文章竟达33篇之多。据吴岚说,到了晚年承明舅更是唐诗不离手。所以当他离去时,在他身边放了一本平日常读的《唐诗选》,让唐诗伴他永远。

承明舅读诗,琢磨诗,自己也写诗。《濯足偶谈》一书中还附有《一锄集》,收他写的41首诗词。有新体也有旧体。语言大都通俗易懂。格律诗一般都能按照格律要求合仄押韵,对仗工整,不乏用典之处,填词亦如是。其旧诗词功底由此可见。下面举两首。五律《春望》:“策马登峰极,边城看雪消。含悲辞燕阙,饮恨建康桥。国破云犹黑,情狂意转高。大地新培血,明年一树桃。”这是1937年承明舅在凤翔试马时所作。建康桥是平津流亡同学会在南京遭镇压时他蛰居处。《浣溪沙·赠友》:“遥望南天楚江隈,东风吹送彩云来,梅花一曲唤春回。坝上松枝犹童子,向阳花开绣成堆,夕阳西下听轻雷。”

除了古代诗词,承明舅文学阅读的兴趣也很广泛,他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很着迷,还喜欢侦探小说如福尔摩斯探案。上海解放前夕,我们都住在承明舅称之为“六叔”的家里,“六叔”是医生,承明舅晚上睡在一楼X光室里。厚厚的黑布窗帘,暗暗的灯光,承明舅看福尔摩斯看的正紧张,忽听有人敲窗,承明舅可真吓了一跳,那时上海正兵荒马乱,劫匪、绑票之事时有发生,一楼只有他一人。正不知所以时,又敲窗了,并开始有人说话:“承明给我开门,我是甲舅。”承明舅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住在这里的一位亲戚深更半夜刚从舞厅跳舞回来。第二天承明舅在饭桌上绘声绘色地讲了此事,大家为之喷饭。

承明舅喜欢戏剧,对话剧情有独钟。他在上初三时就自编自导了一个独幕剧,演蔡锷逃离袁世凯软禁的故事。他男扮女装演蔡夫人。在西南联大上学时,他参加了学校的话剧团,该剧团曾邀曹禺任导演,聘请名演员凤子为女主角,闻一多管舞美,承明舅参加了曹禺的《黑字二十八》《原野》两剧的全部排练,两剧均在剧院公演。承明舅对电影兴趣不大,他曾对我说:“电影都是假的,在摄影棚里拍出来的。话剧那才是真的,是真人在舞台上演的。”晚年他也像其他一些老年人一样,京戏听得比较多,用他的话就是:“看别的,脑子跟不上了,京戏的戏文和唱腔早年就熟悉,还能行。”

承明舅在饮食文化上也是行家。他爱喝酒,红、黄、白酒都爱,酒量很好,这是家传,我外公就很能喝酒。承明舅在上海住过多年,江浙人普遍爱喝绍兴老酒,这种酒比较温和更适合老年人。白酒中他最喜欢西凤。抗战时期承明舅曾在陕西凤翔住过,因而与西凤酒结下不解之缘。20世纪八九十年代承明舅常来南开,每次必来我家小聚,我特意为他准备了一瓶西凤酒,每次来喝一点,后来他年纪大了不再来天津,那瓶西凤也未喝完,酒慢慢地蒸发,越来越少,每次打开酒柜见到这瓶未喝完的西凤都会想起承明舅,如今人已去,酒空在。1991年郝世峰因写《隋唐五代文学史》赴京住在东大桥承明舅家。是时承明舅带着病重的舅妈住在京西女儿家,但每周仍去单位一次,当晚赶不回便住在东大桥。每到这一天郝世峰便陪承明舅喝酒。承明舅来时会带一些下酒菜,两人饮酒论诗十分惬意。承明舅诗兴很高,见解超人,郝世峰深受启发,至今思念不已。承明舅酒量好能喝,郝世峰不会喝,喝一点就不行了,所以最后都是承明舅把郝世峰扶上床,然后再把桌子收拾干净才去休息。我父母皆有好酒量,只要与承明舅聚在一起,喝酒是必不可少的。1940年承明舅刚到重庆时,曾一度与我祖父住在一起,我祖父也能喝酒,他俩经常削大头菜佐酒。酒连接了我家三代人与承明舅的缘分。

承明舅堪称美食家,爱吃、会吃。以前他常去外地出差,问及当地山水风光,他总说:“没什么印象,山水我看哪里都差不多,到是各地的菜都有特点,在别的地方是吃不到的,即使在别处开了分号那菜也不正宗了。”所以,他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早些时候他还每天上班,午饭在单位吃,但每周总有一两天中午带着饭盒去下馆,或中餐西餐,叫上一二个菜,吃一半,另一半晚上回家带给因病不能出门的舅妈。情深若是,令人感动。六阿姨(舅妈的妹妹)也住在天津,烧得一手好菜,每次承明舅来津都会去她家吃饭,我也跟着陪吃。一次饭桌上有一盘烧海参,回来路上承明舅对我说:“烧海参是要鸡汤的,怎么没见端上鸡来?你下回去问问是用什么汤烧的。”后来我还真问了,并向承明舅作了汇报:“六阿姨说:告诉承明哥,是用排骨汤烧的。”有一年中秋节,承明舅请在京的吴氏家人吃饭,特地让吴岚给我打电话,让我们也去。那天是吴岚和我点的菜,饭都吃完了,承明舅突然对我俩说:“吃杭州馆子为什么不点西湖醋鱼,真是外行。”那天还要了一只北京烤鸭,承明舅把鸭头吃的干干净净,凡可吃的一点不剩,那年他八十七八,满口假牙,后来我问他这般功夫是怎样练就的,他嘿嘿一笑说:“此鸭头非彼丫头。”(www.xing528.com)

承明舅家的早点和午茶也是一道风景线。达琳舅妈去世不久我去北京看望他。早上他亲自给我做早点。先用一个小锡壶煮了一壶咖啡,在小小的咖啡杯里放了点牛奶,桌上小碟里有方块白糖,二三种果酱,还有芝士和烤好的面包片。然后又用煎锅煎了两只亨利蛋。两人坐在餐桌前慢慢品尝。说实在,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斯文地吃早餐。我在上大学时养成了在食堂端着搪瓷碗匆匆吃早点的习惯,后来成了家也一直是站在厨房里三口两口把早点吃完。牛奶里也放点速溶咖啡,但我喝咖啡犹如喝大碗茶,偶尔也煎个鸡蛋,但鸡蛋大半被煎得两面焦黄。这次我向承明舅请教了亨利蛋的做法,他说:“很简单,记住热锅凉油就行了。”舅妈在世时,下午三点半至四点间必有午茶。老俩口坐在茶几两侧的单人沙发上,一人一杯红茶,外加一片柠檬,一小碟点心。点心的内容随市场供应而定。食品短缺时,小蝶里只有三四片饼干。市面上食品丰富了,小蝶里就会换成精致的点心。承明舅的早点和午茶还有餐饮,不仅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品位,一种生活情趣,自然养成的,是不能模仿,也无从模仿的。

良好的教育,学贯中西,硕厚的文化底蕴,丰富的人生阅历成就了承明舅那样的老一代知识分子特有的精神气质。其胸怀气度,博闻坚韧,情趣品味远是我们乃至下一代所无法企及的。其迎面袭来无法拒绝的精神感染是承明舅留给我最珍贵的东西。

最后一次见承明舅是去年6月16日。上午十一点许,我来到安贞医院,病房在一楼拐角处,俩人间,同屋还有一位病人,窗户被前面的楼挡住,屋里黑乎乎的不见阳光,白天还需点灯,房间很小多两个人就转不开身了,设施也很简陋。听表妹讲,住进这样的病房还很费劲,最后还是托人帮了忙。经过几天的治疗承明舅的病情有所好转,我进去时他正坐在小圆桌边等吃午饭。那天他胃口还不错,吃了三个小包子,半碗绿豆稀饭,一些煮得很烂的青菜——这是家里专门为他做的。见我来他很高兴,边吃边聊。吃完饭快一点了,我跟他相约秋天再来看他,并许诺请他去基辅餐厅吃西餐,便告辞出来。他站起身向我微微鞠了一躬,拉着我的手说:“谢谢你大老远的来看我。”当时我心里特别难受,泪水涌上眼眶,赶紧说:“千万别这么说,该说谢谢的是我,几十年来您照顾了我又照顾郝砺(我女儿)。”说完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他一直把我送到病房门口。以前我每次去他家走时他都要送我到家门口,住东大桥时还送我出楼,到马路边,一直看着我过马路上了公交车才转身回去。而这次他是最后一次送我。

1938年我母亲在南宁怀孕,8月承明舅从洛阳赶来护送我母途经越南河内上船回沪分娩,这个在娘胎里的孩子就是我。也就是说我尚未出世就已得到承明舅的照顾。1948年,我家由南京迁往上海,我转学到马路对过的一所教会小学,该小学英语程度很高,我跟不上,一写作业就哭天抹泪,还动不动就着急发脾气,家里人都拿我没办法。承明舅从美国回来不久,且耐心极好,只好找他来教我,在他帮助下英语考试总算及格了。六十多年过去了,我边哭边跟着他读英语的事恍若发生在昨天。1956年我考上南开大学,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生活在北方。从此回北京承明舅家的次数远多于回上海父母那里,因而跟承明舅和舅妈就很亲,有什么需要商量或帮助的事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们。1961年毕业前我打算结婚,什么准备也没有,我跑到北京承明舅家,他连夜翻箱倒柜,从外婆的老羊皮箱里给我找出两块料子做被面,一红一绿,红的是绸子,绿的是织有盘龙图案的织锦缎,非常漂亮,原是我外公当年的一块长袍料。承明舅还给我找了两个木棉枕芯。这就是我当年的结婚“嫁妆”,全是承明舅给我置办的。1963年我女儿出生了,承明舅给我寄了二十元,还有两袋奶粉。在那食品短缺的年代奶粉简直就是奢侈品,而我每月的工资才五十六元。也就在此前不久,达琳舅妈不幸脑溢血,我却全然不知,舅妈重病卧床,承明舅却依然惦着我和我的小女儿。

“文革“期间我母亲已退休,每年都要去北京陪外婆过春节,乘此我也带着我女儿一块去了。承明舅家一时热闹非凡。当时供应仍很紧张,一下子多了三口给他们增加的负担可想而知,而我当时似乎全然没有想到这些,在他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真是毫不客气。除了能见到亲人和有好吃的外,春节这几天是我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文革“中郝世峰在南开大学遭到迫害,在外单位工作的我也被视为异类,熟人避之犹恐不及,连刚上小学的女儿也被同学称为小“五一六”遭到打压。此中的凄凉与艰辛凡过来人是不难想象的。所幸每年我还能在承明舅家过一个快乐温馨的春节。其实那几年承明舅的日子也不好过,不是在单位写检查,就是下乡劳动,但是他在家人面前从不露戚容,还像以往一样有说有笑。是怕家人替他担忧,亦或是在冰冷的世界里给家人些许温暖。最近看了他写的《吴承明小史》得知他在下乡劳动期间还读了许多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方面的书,写了十余万字的随笔。他写道:“这时我的人生观是有劳动与读书,生活即有价值,因而知足常乐。”原来这还是一种“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精神境界。

承明舅帮了我又接着帮我女儿。1985年郝砺大学毕业分配到全国妇联工作。当时妇联单身宿舍没有床位,住宿先得自行解决。郝砺曾一度住到了东大桥承明舅家。1992年她离开妇联准备出国,等签证期间又无处可住,便再次住到承明舅家。不仅如此,在妇联工作期间有一次她感冒发高烧,承明舅让吴岚炖了一锅鸡汤送到灯市口妇联宿舍……承明舅和他的一家对我和郝砺恩重如山,然而我却从未认真地向他道过谢,唯一一次说“谢谢”还是在安贞医院,那时他已生命垂危。想到这些愧疚难当,心好痛。对这位比父母还知心、还亲近的舅舅为什么近几年当他还在世的时候没有多去看看他呢?每次给他去电话都许愿“今年一定来看您”。他总是说:“等着你呢。”一年又一年,我一次次让他失望。

疼我爱我的承明舅走了,他对我的那份爱将永远留在我心中,与之相伴的是我对他无尽的思念。

汪 新

2012年3月于南开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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