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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文学:《剪灯新话》与文言小说的复苏

时间:2023-07-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剪灯新话》是瞿佑在38岁以前写的文言小说集,共4卷20篇,附录《秋香亭记》,写商生与采采的婚姻遭遇,有自叙传性质。

明代文学:《剪灯新话》与文言小说的复苏

二、《剪灯新话》与文言小说的复苏

传奇体文言小说,兴盛于唐代,宋元时代是话本小说的勃兴期,文言小说则已逐渐衰颓。到了明初洪武年间,瞿佑继承唐人传奇的传统,作《剪灯新话》,虽然文笔不如唐人华美而又自然,精练而又生动,但是在当时文网严密、文坛上笼罩着恐怖气氛、显得冷落寂寥之际,突然出现传奇小说,使人有耳目一新之感,风靡一时,仿效的人很多,传奇体文言小说,颇有复苏之势。尽管作者都是封建文人,有的还是有相当地位的士大夫,但从封建统治者的立场来看,传奇小说,言情志怪,与他们所提倡的道学,大相径庭,因而遭到禁止,一度沉寂冷落。到了嘉靖年间,随着城市经济的发展与繁荣和市民阶层的扩大,学唐人传奇的风气又复兴起来。诚如鲁迅所说:“书估往往刺取《太平广记》中文,杂以他书,刻为丛集,真伪错杂,而颇盛行。文人虽素与小说无缘者,亦每为异人侠客童奴以至虎狗虫蚁作传,置之集中。盖传奇风韵,明末实弥漫天下,至易代不改也。”[3]

值得注意的是:在元末明初大动荡的时代,涌现出许多传奇性的人物,例如朱元璋及其功臣,按中国史学的传统,他们的业绩,自然要为后世载入纪传体的正史之中。而民间或一些怀才不遇之士的奇闻异事,大都为正史所不取,却成了作家创作的题材。这也是我国古代散文家的一个优良传统。唐代的古文大家韩愈柳宗元,就写过一些“传奇体”的人物传记,虽然是古文家的笔调,但是作为传奇小说来读,也未尝不可。明初比瞿佑的创作活动稍早,由元入明的大文豪宋濂高启,都曾参加编修《元史》,他们当然不大可能有意从事传奇小说的创作,可是他们写的元末明初的某些人物传记,却富有传奇色彩,例如宋濂写《王冕传》、《记李歌》、《杜环小传》、《李疑传》、《秦士录》等,高启写《南宫生传》、《胡应炎传》、《书博鸡者事》等,传奇小说的意味就较浓,写作技法上,不像史笔那样简约凝重,而采取铺垫、对比、典型化的细节描写和环境气氛渲染等艺术手法,突出中心人物的性格特征,形象较鲜明。如果把宋濂作的《王冕传》,与后来《明史·文苑》中的《王冕传》加以比较,两种不同的笔法是很显然的。特别是《秦士录》、《书博鸡者事》,简直就是传奇小说。不过,作者是正统的诗文大家,似乎还不屑于用“稗”、“传奇”之类的文体名称。明初堂而皇之作传奇小说,并敢于把“涉于语怪,近于诲淫”之作,与《诗》、《书》、《易》、《春秋》等儒家经典著作相提并论者[4],首推瞿佑。他是传奇体文言小说得以复苏的功臣。

瞿佑(1341—1427),字宗吉,钱塘人。少年时代即善香奁诗,备受当时文豪杨廉夫的叹赏,对瞿佑的叔祖士衡称赞道:“此君家千里驹也。”但一生只做个县训导的小官,后升任周宪王府右长史,也只是一个闲官,永乐年间因写诗蒙祸,下诏狱,谪戍保安十年,后遇赦放归,卒年87,毕生仕途坎坷。他在戍所作的《漫兴诗》及《书生叹》等,引起“贫士失职者”的共鸣。

《剪灯新话》是瞿佑在38岁以前写的文言小说集,共4卷20篇,附录《秋香亭记》,写商生与采采的婚姻遭遇,有自叙传性质。还有一篇《寄梅记》。这部小说集,是作者有意仿效唐人传奇体制之作,而故事背景,除《绿衣人传》等少数几篇以外,大都是在元末至正年间天下离乱之时,其思想内容有很鲜明的时代特色:

描写了乱世士人的心态或命运。《华亭逢故人记》写至正末张士诚据浙西时,华亭(即松江)全、贾二位士人怀抱着风云际会的雄图,所谓“袖中一把龙泉剑,撑拄东南半壁天”,每出大言,协助钱鹤皋起兵支援张士诚,以安禄山的谋主严庄、黄巢的宰相尚让自比,后因兵败赴水而死,其鬼魂与故人石若虚相逢于途中,纵论富贵与危机的关系,并论及隋末李密刘黑闼,初唐骆宾王,唐末黄巢等人物,声言“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饮酒赋诗,宛如平昔,其中心思想,是怀才之士当乘乱世取功名富贵,流芳、遗臭在所不计,是极端自私的心理。《水宫庆会录》则写潮州士人余善文,白昼闲坐忽有南海龙王使者奉邀,为作上梁文,并与诸龙王会于水府龙宫,善文乃献《水宫庆会诗》二十韵,龙王以珍宝相酬,善文遂为富族。这也反映了乱世士人幻想富贵利达的心态,乱世中难以才学取人间富贵,于是幻想受知于龙王。本篇诗词歌赋众体皆备,颇有卖弄文墨之意。

对黑暗现实的揭露与对理想的憧憬。《令狐生冥梦录》,虽然是描写令狐冥梦中之事,实际上是现实黑暗吏治的曲折反映。贪婪凶恶的乌老,死后家人“广为佛事,多焚楮币,冥官喜之,因是得还”,激起刚直之士令狐的义愤,曰:“始吾谓世间贪官污吏受财曲法,富者纳贿而得全,贫者无赀而抵罪,岂意冥府乃更甚焉!”愤慨之下,赋诗抨击鬼神贪贿徇私,却遭到冥府的追捕迫害,严刑逼供,令狐生借写供状之机,进一步控诉了天帝地府的不公,敢于“批龙鳞,探龙颌……料虎头,编虎须”,一身正气,冥王感其刚直不屈,特许放还。他乘机游览了地狱,看到受罪最重的是“谋害忠良,迷误其主”的秦桧和历代误国之臣,批判的矛头主要是指向元末的封建统治者,这也是作者的政治思想倾向。与本篇构思意象较为近似的是《修文舍人传》,写“博学多闻,性气英迈”之士夏颜,穷困潦倒,日不暇给,死后却“隶职冥司,颇极清要”,与故人相逢于途,约谈甘露寺多景楼,虽幽冥殊途,而坦诚无忌,夏颜对友人说:

……冥司用人,选擢甚精,必当其才,必称其职,然后官位可居,爵禄可致,非若人间可以贿赂而通,可以门第而进,可以外貌而滥充,可以虚名而躐取也,试与君论之。今夫人世之上,仕路之间,秉笔中书者,岂尽萧、曹、丙、魏之徒乎?提兵阃外者,岂尽韩、彭、卫、霍之流乎?馆阁摛文者,岂皆班、杨、董、马之辈乎?郡邑牧民者,岂皆龚、黄、召、杜之俦乎?骐骥服盐车而驽骀厌刍豆,凤凰栖枳棘而鸱鸮鸣户庭,贤者槁项黄馘而死于下,不贤者比肩接迹而显于世,故治日常少,乱日常多,正坐此也。冥司则不然,黜陟必明,赏罚必公……

从人世与冥司的对比中,揭露现实社会吏治的腐败,也是作者感触颇深而发出的不平之鸣。《天台访隐录》写徐逸入天台山采药,遇避世的太学陶上舍,所见所闻,俨然是世外桃源,仿效陶渊明桃花源记》而有新意,主要表现了作者对古朴淳厚、安居乐业的生活憧憬。上舍与徐逸论宋元明三代兴衰原因,含有警诫明初统治者以史为鉴、勿蹈前朝覆辙之意。

直面人生的爱情婚姻悲剧。在《剪灯新话》中,写了不少动人的爱情故事,有《联芳楼记》、《渭塘奇遇记》这样的喜剧性的爱情,更有《爱卿传》、《翠翠传》、《绿衣人传》这样感人至深的悲剧性的爱情婚姻故事。同类题材的作品,与唐人传奇比较,固然有着显著差别,与同时代的戏曲、话本相比,艺术趣味、审美观念也很不相同。在唐人传奇中,爱情与婚姻的悲剧,往往与士族婚姻制度、科举功名,有着密切的关系,《霍小玉传》、《莺莺传》乃至志怪性的《任氏传》,女主角的悲剧命运,都与家世有关,明代的爱情剧,除了孟称舜《娇红记》以外[5],几乎没有真正的悲剧。话本小说可能是由于迎合市民的欣赏趣味,在爱情描写中色情渲染较多。明代的文言小说则不同,《剪灯新话》及其仿效的文言小说集中,就有不少爱情悲剧。其共同特点是:真、善、美的典型,在假、恶、丑势力的破坏下,遭到毁灭。由于邪恶势力暂时的强大和正义者的弱小,在矛盾冲突中正义者被扼杀。如罗爱爱、刘翠翠的悲剧,在元末兵荒马乱的年头,武夫弄权,人民遭殃。苗军杨完者与张士诚部的战争,“不戢军士,大掠居民。……(刘万户)见爱卿之姿色,欲逼纳之。爱卿以甘言绐之,沐浴入阁,以罗巾自缢而死”。在强暴、邪恶势力的逼迫下,一个孤立无援的弱女子,以死来保全自己的贞操,这是对那个黑暗时代的控诉,也正是悲剧的深刻意义。刘翠翠与金定自幼同学,青梅竹马,情深义重,是封建社会中少有的美满姻缘。而张士诚的部将李将军,却把刘翠翠掠为己有,活活地拆散了这一对恩爱夫妻;金定历尽艰难险阻,找到了“威焰赫奕”的李将军,与翠翠“以兄妹之礼见于厅前,动问父母外,不能措一辞,但相对悲咽而已”。自此内外隔绝,无复相见,先后抑郁含恨而死。最为精彩动人的是《绿衣人传》,它把描写绿衣女子与赵源悲剧性的再世姻缘,与揭露南宋误国奸相贾似道的残暴、腐朽,有机地统一起来,从而提高了作品的反封建意义。作者笔下绿衣人的鬼魂形象,是美丽、善良、聪慧的,以生死相恋之至情,给人以美感,而丝毫没有阴森恐怖的气氛,附录中的《秋香亭记》,商生与杨采采这一对自少相爱、才貌相当、情深谊重的未婚夫妻,因张士诚的变乱,祸及三吴,“生父挈家南归临安,展转会稽、四明以避乱;女家亦北徙金陵,音耗不通者十载”,导致有情人竟然难成眷属,采采嫁给开彩帛铺的王氏为妇,含恨终生。这一悲剧的主要根源,当然是乱世给人民造成的流离之苦,但也与封建社会后期商人势力的滋长有关。

带有市民气息的喜剧性爱情婚姻,与唐人传奇中所写的士子与闺门女子或士子与妓女的恋爱婚姻不同。《联芳楼记》、《渭塘奇遇记》中的男女主角,实际上都是商人或农家子女,他们对封建礼教规范少所顾忌,《联芳楼记》中的薛氏姊妹大胆、主动地追求意中人郑生,双方父母得知他们的秘密,也没有按封建礼教来训斥他们,而是顺水推舟、成全美事。《渭塘奇遇记》中王生往松江收租,舟过渭塘,与酒肆主人之女一见钟情,而未能互诉心曲,却于梦魂中欢会,互相于梦境相爱一年,第二年王生再过酒肆时,肆翁不但没有责怪他,而向他说明女儿因爱他而病倒的情景,促成他们的婚事。至情相感,终成佳偶。

此外,写人鬼恋爱的《金凤钗记》、《滕穆醉游聚景园记》,情致动人,受唐人传奇同类作品影响而有所创新。《金凤钗记》的艺术构思受唐人《离魂记》、《齐推女》的启发是显然的,但却能创造出意象全新的故事。唐人写神鬼妖仙与人恋爱的作品,神、妖、仙的形象塑造得很优美,如《柳毅传》中的龙女、《任氏传》中的狐妖任氏、《裴航》中的云英,鬼魂形象唯《李章武传》中王氏子妇如生前一样美丽多情,但是只是全篇故事情节中的一部分,而《滕穆醉游聚景园记》和前面论及的《绿衣人传》,则是全篇都是描写女鬼与活人的恋爱,滕生、赵源都知道对方是鬼而相爱之情真挚如故,情缘了结后,滕生、赵源都不复再娶。《牡丹灯记》中符丽卿的鬼魂,则令人毛骨悚然。

《剪灯新话》在艺术上虽非上乘之作,但也不能以“文笔殊冗弱”一两句话予以否定[6]。随着时代的发展,同一种文体也有所变化、推陈出新,比之于唐人传奇,《剪灯新话》在艺术上一个显著的特色,是描写人物的思想状况、心理活动,更细致、深刻、生动,例如《三山福地志》写元自实曾借给缪君银二百两,作为缪君去福建赴任的路费,后因自实避乱福州,家计萧条,生活困顿,投奔缪君,缪君负心赖账,故意允许在除夕令人送银、米到元自实家中,“以为过岁之资”。自实信以为真,安慰妻子,专待缪君遣人送银、米来。其心理活动过程写得细致逼真,委婉曲折:

至日,举家悬望,自实端坐于床,令稚子于里门觇之。须臾,奔入曰:“有人负米至矣。”急出俟焉,则越其庐而不顾。自实犹谓来人不识其家,趋往问之,则曰:“张员外之馈馆宾者也。”默然而返。顷之,稚子又入告曰:“有人携钱来矣。”急出迓焉,则过其门而不入。再往扣之,则曰:“李县令之赆游客者也。”怃然而惭。如是者凡数度。至晚,竟绝影响。自实不胜其愤,阴砺白刃,坐以待旦。鸡鸣鼓绝,径投缪君之门,将俟其出而刺之。……及至其门,忽自思曰:“彼实得罪于吾,妻子何尤焉。且又有老母在堂,今若杀之,其家何所依?宁人负我,毋我负人也。”遂隐忍而归耳。

从这一大段心理描写和举止言谈中,把元自实当时窘迫的境遇、激愤的心情和善良忠厚的性格特征,活生生地表现了出来。对客观景物和人物所处的环境描写,也比唐人传奇更加细致,但并不烦琐冗杂。例如《渭塘奇遇记》对酒肆周围景物的描写:

……回舟过渭塘,见一酒肆,青旗出于檐外;朱栏曲槛,缥缈如画;高柳古槐,黄叶交坠,芙蓉十数株,颜色或深或浅,红葩绿水,上下相映;白鹅一群,游泳其间。

画出了江南水乡的秋色风光,青旗、朱栏、黄叶、红葩、绿水、白鹅,色彩明丽,气氛和谐,饶有生气。王生梦中所见酒肆女郎所居小轩庭院的景物和陈设,幽雅脱俗,衬托出女主人的形貌和心灵的优美雅洁。在《剪灯新话》中,已经注意从多侧面来塑造人物形象,不只描写人物的外貌神态、气质风度,而且着重内心世界、才情素质的表现。因此,一些主要的人物形象,例如翠翠、罗爱爱、绿衣人、薛氏姊妹,都能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故事情节的安排、艺术构思的奇异变化方面,总的来说,《剪灯新话》是规摹唐人而少创造,在少数作品中,如《翠翠传》、《绿衣人传》,“叙述宛转”、富于波澜,可与唐人传奇中最优秀的作品如《任氏传》、《李娃传》媲美。写刘翠翠被张士诚部将李将军掳掠之后,金定寻找刘翠翠的过程,历经曲折;好不容易找到了翠翠,又只能以兄妹之礼相见,这就突破了“破镜重圆”的老套。金定在李将军门下安身,却再无与翠翠互诉相思之苦的机会,只好借拆洗布裘为由,互相传递情诗;两人先后抑郁而死后,魂魄托旧仆传书翠翠的父母,也写得余韵悠然,凄恻感人。

《剪灯新话》尽管在思想内容上有不少封建迷信、因果报应之类的说教,艺术上也有缺陷,但它基本上是一部有艺术吸引力的文言小说,社会影响较大,因而,才能激起一些作家来步其后尘,它对文言小说的复苏之功,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继瞿佑《剪灯新话》之后,起而仿效者,首推李昌祺(1376—1452)撰著的《剪灯余话》。昌祺,名祯,以字行,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永乐二年(1404)进士,选翰林庶吉士,参与编修《永乐大典》,以博学著称,“僻书疑事,人多就质”[7]。擢礼部郎中,曾权知部事,外调先后任广西、河南左布政使,“绳豪猾,去贪残,疏滞举废,救灾恤贫”[8],廉洁宽厚,刚严方直,政绩显著,声望较高,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称祯“居官所至有风裁,服食清约,足迹不至公府,富于才情,多所结撰,效瞿宗吉《剪灯新话》作《余话》一编,借以申写其胸臆,其殁也,议祭于社;乡人以此短之,乃罢。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其然岂其然乎!”。像李祯这样功业、道德、才情均值得称道的士大夫,只因写了传奇小说集,竟不得享祭于乡贤祠,足见当时社会上对传奇小说所怀的偏见。除《剪灯余话》外,李祯还著有《运甓漫稿》、《容膝轩草》、《侨庵诗余》等。

李祯《剪灯余话》,从书名、篇数乃至题材性质,都很明显是模仿《剪灯新话》的。前四卷每卷五篇,其中《至正妓人行》实际上是一首长达一千二百余言的叙事诗,诗前有一段序文,是有意仿效白居易《琵琶行》的,颇受封建士大夫们的赞赏,为之作《跋》多至十一篇。第五卷只一篇《贾云华还魂记》,篇幅之长,为明传奇小说之最,写魏鹏与贾云华的恋爱,云华不待母亲之命,与魏生私相结合,构思乃至细节描写,受元稹《莺莺传》的影响。侍婢春鸿由拨乱梗阻其间而转变为协助支持云华,及云华之死,又可以看出《娇红记》的某些痕迹,但能融合、吸取前人艺术构思之长,又以云华借尸还魂、与魏生终成眷属作结,虽然亦受前人志怪小说的启发,却有其推陈出新之功。全篇委婉曲折,迭起波澜,不乏独创性的匠心。描写生活细节和景物颇为细腻,某些诗词亦尚可读,但穿插过多,有炫耀才学之嫌。

与作者生活经历、政治态度有着密切关系,《剪灯余话》的故事背景以明初洪武年间居多,也有以元代为背景的,个别篇目如《长安夜行录》,主人公汤铭之与文原吉、马期仁,虽然是洪武初的人,但是实际所写的内容,却是唐代开元间长安鬻饼师夫妇的鬼魂向他们倾诉怨苦之情,揭露了号称大唐盛世开元年间宗室贵族集团骄奢淫逸的生活。《何思明游酆都录》写的是宋代人的故事,具体内容是通过不喜道、佛的何思明游酆都,宣扬恶有恶报的思想,借封建迷信之说,批判现实社会的坏人坏事。例如描写“惩戒赃滥”之门:(www.xing528.com)

……又有铁蛇铜犬,咋人血髓,叫苦之声动地,皆人间清要之官,而招权纳赂,欺世盗名,或于任所阳为廉洁,而阴受苞苴,或于乡里恃其官势,而吩咐公事,凡瞒人利己之徒,皆在其中。

可见作者对窃据要职、以权谋私、贪赃枉法之徒的痛恨。何思明因亲身经历了鄷都对“赃滥”官吏的惩戒,所以后来当任知县时,“所至清慎自将,并无瑕玷,号称廉洁,盖有所儆云”。作者创作的劝惩目的是很明确的。在《两川都辖院志》中,借身为两川都辖院主的吉复卿之口,对刚赴任四川苍溪丞的徐建寅说:“廉、恕两字符也;惟廉可以律身,惟恕可以近民,廉则心有养,恕则民易亲,民亲化行,能事毕矣。”这大概是作者仕宦生涯的信条和切身感受。《青城舞剑录》则是对历史经验的总结,通过元末道士真本无、文画虚对威顺王的讽谏,指出元朝灭亡的必然性:“官里老而昏,奇氏宠而横,哈麻、雪雪之徒,又以演揲儿法蛊惑君心,贿赂公行,是非颠倒,天变于上而不悟,民困于下而不知,武备不修,朝政废弛,小人恣肆,君子伏藏,殆犹一发之引千钧,祸在旦夕,甚可畏也……”封建统治者听不得逆耳之言,才识之士便不辞而遁。明朝建立之后,真、文二道士与故人卫君美在青城山的一番议论,既是对历史上帝王杀戮功臣的批判,也是对明初朱元璋重演汉高祖故伎的不满。

《剪灯余话》写得最动人的是爱情婚姻的悲剧。《鸾鸾传》的题材与构思,似仿效《翠翠传》、《爱卿传》,而有翻新之意,赵鸾鸾与柳颖的悲欢离合,情节更为曲折,更显得跌宕有致。颖、鸾在兵乱中离散后,又能复合,原是可喜之事,为避乱,夫妻隐于徂徕山,“夫耕于前,妻耘于后,同甘共苦,相敬如宾……”,柳颖却因出城负米,被乱军杀于途中。“邻舍奔告鸾,鸾走哭,负其尸以归,亲舐其血而手殓之,积薪焚颖,焰既炽,鸾亦投焉。见者惊骇,为之竦然。”这一悲剧性的场面,是极其壮烈感人的,其所以感人,在于鸾鸾的壮烈行动,包含着这对历经患难、甘苦与共的夫妻真挚深厚的爱情,而不是封建主义的愚昧野蛮的烈女殉夫。《凤尾草记》中龙生与祖氏女情爱深笃,龙生曾指百年凤尾松为誓:“若余事成,开花结子;事若不成,根枯叶死。”由于父母包办的封建婚姻制度,有情人偏偏难成眷属:祖氏家事败落,“(龙)生父母无意缔盟,谢而辞之,遂觖望矣”,使祖氏女悲愤自缢而死,凤尾松也果然枯死。《琼奴传》中琼奴与苕郎的爱情婚姻悲剧,根源不在于父母包办,而在于封建社会中的地方豪强、武夫恶霸等邪恶势力。琼奴的继父沈必贵,选婿以器量和才艺为标准,终于选上家道清贫而才思敏捷的徐苕郎,这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开明之举。暴发户刘均玉父子,因落选而恼羞成怒,诬陷沈、徐两家,但这还仅仅是悲剧的起因。吴指挥乘人之危,借权势把一对患难夫妻拆散,害死徐苕郎,妄图霸占琼奴。从吴指挥的丑恶形象中,反映了明代特有的卫所军官凶残自私的恶劣品质。琼奴始终忠于爱情,不为富贵所诱,不为威武所屈,敢于斗争,洗雪了丈夫的冤仇之后,以身殉情。全篇的悲剧气氛很浓,琼奴形象也较鲜明。

《芙蓉屏记》和《秋千会记》,则是写由于男女双方对爱情的坚贞不渝,终于由悲剧而转化为喜剧性的结局。前篇写崔英携妻王氏赴任途中,船夫见财而谋害崔生及其婢仆等人,独留王氏,旨在霸占王氏为儿媳,王氏却能随机应变,逃出虎口。她多才多艺,品德高尚,心灵优美,是我国古代贞淑妇女的典型,崔英也死里逃生,官复原职后,仍矢志不娶,富贵不忘糟糠之妻的品格,也是我国古代人民所推崇的美德。退休的御史大夫高纳麟,救拔落难者,好义惜才,成人之美,也值得称道。在不长的篇幅中,叙述崔英与王氏悲欢离合的过程,以芙蓉屏作为故事的线索,巧妙地安排情节,寓必然于偶然之中,矛盾的产生、发展以至解决,合情合理,而不落窠臼。后篇写速哥失里与拜住的悲剧性婚变。拜住原以才思敏捷、仪容俊美为宣徽院使孛罗选为爱女速哥失里之婿,陡然间,拜住之父蒙罪系狱,家道顿变,尽为一空,独存拜住,于是宣徽夫人悔婚,这原是封建社会中屡见不鲜的婚变。速哥失里却不因拜住贫贱而易其志,反对母亲悔婚之议,在被逼改嫁的途中,毅然以自缢表示反抗。这一美满婚姻所遭遇的意外波折,就其本质而言,带有悲剧性。作者却借助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在拜住悄悄去停放速哥失里灵柩的寺中哭灵时,速哥失里竟然起死回生,相携私奔,得以喜剧性的结局告终,体现了正义战胜邪恶、爱情战胜死亡的理想。构思新颖,矛盾冲突尖锐,结局处理奇妙而合乎人情。

《剪灯余话》中也有描写人鬼恋爱的故事。《秋夕访琵琶亭记》的题材与构思、意象,显系仿效《剪灯新话》中的《滕穆醉游聚景园记》。《田洙遇薛涛联句记》构想更奇,洪武年间的书生田洙,居然与唐代名妓薛涛的鬼魂相爱,绸缪缱绻,互相以联诗取悦,虽有炫耀作者诗才之弊,但也表现了李祯多方面的艺术才能。另如《月夜弹琴记》,就是以集唐宋诗句取胜的,无论是联句或集句,都能浑然一体,不露牵强斧凿之痕。写人与狐妖恋爱的《胡媚娘传》,前半篇似仿唐人《任氏传》,后半篇写狐妖为道士所剿除,现出狐妖假人首髑髅的真相,破坏了艺术的美感。

综上所述,《剪灯新话》和仿效它的《剪灯余话》,就文体规范而言,作者是有意规摹唐人传奇,但是作品的题材、主题均有所开拓,有其时代的特色,塑造了不少有生命力的艺术形象。作为传奇小说的艺术表现手法、语言文字的表达能力,也并不低下,有其一定的可读性。这两部传奇小说集的出现,是文言小说复苏的象征,也可以说是从唐人传奇到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的桥梁。

在明前期,受《剪灯新话》的影响,起而仿效者,除李祯撰《剪灯余话》外,较著名的还有赵弼撰《效颦集》,本集分上、中、下三卷,共收传奇小说25篇。作者曾于自撰《后序》中说:“予尝效洪景庐、瞿宗吉编述传记二十六篇[9],皆闻先辈硕老所谈与己目之所击者。初但以为暇中之戏,不意好事者雅传于士林中。每愧不经之言,恐贻大方之诮,欲弃毁其稿。业已流传,收无及矣。因题其名曰《效颦集》,所谓效西子之捧心而不觉自炫其陋也。”此集各篇,杂记宋末、元末及明初洪武、永乐、洪熙年间轶事。思想内容大多是阴德报应之说,文字艰拙,艺术水平不高。

赵弼,生卒年不详,字辅之,号雪航,福建南平人,曾任汉阳县儒学教谕。撰《效颦集》大约在宣德(1426—1435)年间,结集成书最迟也在英宗正统七年(1442)之前。这期间文网较松,文人雅士中正盛行传奇小说之风。据《英宗实录》记载,禁《剪灯新话》等小说,是在正统七年二月:

正统七年,二月辛未,国子监祭酒李时勉言:“近有俗儒,假托怪异之事,饰以无根之言,如《剪灯新话》之类,不惟市井轻浮之徒,争相诵习,至于经生儒士,多舍正学不讲,日夜记忆,以资谈论。若不严禁,恐邪说异端,日新月盛,惑乱人心,乞敕礼部,行文内外衙门,及调提学校佥事御史,并按察司官,巡历去处,凡遇此等书籍,即令焚毁,有印卖及藏习者,问罪如律,庶俾人知正道,不为邪妄所惑。”从之。[10]

从禁令中可以看出,当时在市民群众乃至经生儒士中诵习谈论传奇小说风气的盛况。所谓《剪灯新话》之类,株连所及的传奇小说,大约有好几种,自然包括《余话》、《效颦集》在内,有的传奇小说集可能就被这次禁令所毁灭了,但也还有一批单篇流传的传奇小说,劫后幸存。

《效颦集》中有一篇《续东窗事犯传》,主题与艺术手法与《余话》中《何思明游酆都录》相类似。写胡迪偶读《秦桧东窗传》[11],勃然大怒,拍案高吟,痛恨奸臣秦桧夫妇谋害岳飞,而天曹地府徇私无报,深为激愤。于是梦中应阎王之召,魂游地府,亲睹秦桧夫妇在“普掠之狱”受惩罚之状,并游览了惩处历代奸臣酷吏的“奸回之狱”,更于“忠贤天爵之府”见到了历代忠臣义士,才恍然猛醒,写的虽然是阴间冥府,带有生死轮回的迷信色彩,但是却反映了具有积极意义的爱憎观念。与其说是宣扬因果报应的迷信思想,不如说是利用当时人们普遍存在的迷信观念,口诛笔伐残害忠良、祸国殃民的奸佞权臣。作品中通过胡迪游鄷都的所见所闻及其判词,充分体现了广大人民对历史人物的公正评价。在不同的年代,都曾出现过各有时代特点的奸臣。本篇以批判秦桧为中心,旁及历代有代表性的奸徒(由于时代的局限性,所举不尽恰当),同时也表彰了岳飞等贤臣良将,因而它有着广泛的社会意义。魂游地府的艺术构思,曲折离奇,而这种浪漫主义的艺术手法,是在没有言论自由的封建时代,有正义感的作家用以抨击时政的一种手段。刊于明万历年间的《国色天香》第十卷也载有此篇,略述金刚、火车、溟泠三狱,而增一“不忠内臣之狱”,显然是针对明朝中期宦官擅权的政治情况而发的。

《钟离叟妪传》也是《效颦集》中一篇政治倾向性非常明显的作品,写宋代著名的改革家王安石,于熙年九年(1076)冬罢相到金陵定居的旅途中,隐姓埋名,嘱咐随从人员不许张扬、泄露荆公之名以骇民。到了钟离,舍舟登岸,欲暂借一老叟茅屋宿歇,却于墙壁上见律诗二首,对王安石变法及他本人极尽咒骂嘲讽之能事;并听到老叟倾诉新法给人民造成的深重灾难,恨不得“手刃刳其心而食之”,于是王安石急忙离去。到了另一村庄,欲借宿于一老妪草舍中,又见窗间律诗二首,更是对王安石尖刻的人身攻击,老妪甚至以王安石之名呼犬豕鸡鸭,拟其人如异类,王荆公乃长吁叹曰:“呜呼!吾以新法为民利,焉知民怨恨如此!”夜不成寐,须发尽白,两目皆肿。总之,沿途所见题诗,所闻舆论,都是诽谤新法和王安石的言词,给王安石造成沉重的心理压力,以至忧恚成疾而死。

对王安石变法作正确公正的评价,是史学家的任务。但是在文学作品中,王安石及其新法,遭到如此咒骂和抨击,除了作家的偏见以外,新法本身及推行过程中产生的各种弊端,作为历史的经验教训,也确实是值得反思的。

道学先生邱濬,年轻时曾写过传奇小说《钟情丽集》,内容猥亵,格调卑下,为人们所鄙薄。据说他后来感到惭愧,创作传奇剧本《五伦全备记》,宣扬封建伦理道德,以示悔过,其实是走向另一个极端。

留存的明前期单篇文言小说中,思想意义和美学价值较高的,倒是一个无意写小说的高官马中锡写的《中山狼传》。它与其说是寓言体散文,不如说是寓言体文言小说更为确切。马中锡(约1446—1512),字天禄,号东田,故城(今属河北省)人,《明史》有传。成化十一年(1475)进士。明武宗时,曾任兵部侍郎,因反对太监刘瑾,被捕下狱。刘瑾伏诛后,又出任巡抚,正德六年(1511),刘六、刘七等领导农民起义,马中锡以右都御史前往镇压。他见义军力量强大,建议以“招抚”手段诱降,遭到统治集团内部的攻击,被加以“纵贼”的罪名,结果死于狱中,著有《东田漫稿》。

关于中山狼的故事,在民间流传已久。在《宋人小说百种》、《古今说海》等书中,有宋人谢良所作《中山狼传》,经过马中锡创造性的艺术加工,改写成这篇著名的寓言小说,作者原意可能是借这个传统故事揭露、讽刺当时某些社会现象或人情世态,以抒发自己的愤慨。过去曾有人说是讽刺李梦阳忘恩负义不肯替康海伸冤,恐系附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辩证》中已有辩证。本篇影响较大,康海和王九思都曾据以改编为《中山狼》杂剧。

小说中揭示了狼的奸诈凶残吃人的本性,决不会因受恩得救而有所改变,批判了无原则的“兼爱”思想,对墨者东郭先生作了善意而辛辣的讽刺,从而说明对于像狼一样凶狠残暴的坏人,是不能讲仁慈的,“仁陷于愚”,就会有被狼吃掉的危险。

在艺术上,作者采取寓言文学所特有的表现方法,塑造了中山狼和东郭先生这两个典型形象,从而体现了平凡而深刻的哲理。作者把中山狼人格化,它既具有狼的残暴、贪婪特性,也表现了当时上层社会中那些狠毒奸诈、自私自利者的卑劣行径。东郭先生的形象也很生动,他的致命弱点是无原则的兼爱思想,敌我不分,又糊涂,又胆怯,书呆子气十足,这些弱点正为狼所利用。作者通过人物的对话和具体行动,活现了各自的性格特点。如对狼处于危难时低声下气、摇尾乞怜情态的描写,栩栩如生;而它脱险后忘恩负义的狰狞面目,是在强词夺理的反复争辩和“鼓吻奋爪”的行动中暴露出来的。作者善于抓住不同事物的特征,进行具体的个性化描写,形象都较鲜明。在结构上,全篇采取铺叙描写的手法,层层展开,构思新颖奇巧。如对老杏、老牛的拟人化描写,不仅使情节安排更为曲折有致,而且增加了紧张气氛,使矛盾更加突出。围绕着狼该不该吃东郭先生这个问题,广泛联系人情世态,在反复争论中,进一步阐明了小说的主题思想。

稍迟于马中锡《中山狼传》而创作手法颇为近似的,是董玘作的《东游记异》。董玘,字文玉,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孝宗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授编修,官吏部侍郎。后因反对宦官刘瑾,被贬为成安(今属河北省)知县,著有《中锋集》六卷。

《东游记异》带有寓言小说的性质,以隐喻手法抨击政治的黑暗和官场趋炎附势的丑恶现象。写的是正德五年(1510)六月,即刘瑾事败被诛的前两个月,作者与友人黄某出游,经东华门,见游人众多,忽然间,“雾四塞,咫尺不辨人马”,误入狐穴,见群狐环绕一已死老狐哀号,老狐“常人形出游”,熟习“衣冠者流”庆吊之礼,死前嘱群狐以人礼办理丧事,但是终究无人去吊丧。于是群狐诉于这个洞穴中的百兽之长白额虎,虎大怒,“不狐吊者,辄噬之”,因而“吊者如市焉……绳绳然来者尽衣冠也。拜起左右,咸与狐为礼”。因吊狐丧而得到奖赏的衣冠之士,都受宠若惊、感激不尽。这正是对刘瑾擅权时阉党与无耻官僚的绝妙讽刺。明武宗是个骄奢淫逸、游宴无度的昏君,刘瑾等八个“以旧恩得幸”的宦官,号称“八虎”,而刘瑾“尤狡狠”,“权擅天下,威福任情。……公侯勋戚以下,莫敢钧礼,每私谒,相率跪拜”[12]。搞特务统治,昏天黑地,人心惶恐。本篇小说作者尖锐地指出:虎豹狐狸本是出入于深山穷谷的,如今居然横行于禁门之侧,岂非怪事吗?原因就在于朝廷政治黑暗,小人得志:“岂非雾塞昼冥,而虎与狐也,乘时跳梁,如《传》所谓‘禽兽逼人,蹄迹交中国者’,固其类也,不然,太阳在上,虽深山穷谷之中,彼虎与狐也,亦且隐伏而不敢出,矧禁门之侧耶?”影射对象,虽然主要在于刘瑾及其阉党集团,但是锋芒所及,却指向了武宗失政,以至暗无天日,虎狐乘机跳梁。这是很有胆识的政治批判。

由以上可见,《剪灯新话》促使文言小说的复苏,虽因统治者的禁毁,曾使刚刚复苏的文言小说受到沉重的打击,一度沉寂,却并没有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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